田周民
昨夜冷雨又來襲,即便衣服再加一層,仍不能抵御“立冬”后的寒冷。寒潮來了,可糾纏老母親的病魔不但狂舞其兇惡之爪,還齜牙咧嘴朝我得意獰笑。你說,我能熟視無睹么?無疑,這個周末我肯定要回到母親的身邊去。
回家本是尋常事,麻煩盡在乘車中。自從回家要乘班車,禹斌對我的交通問題就大上其心。因為我沒有駕車的本領(lǐng),加上工作的超負荷運轉(zhuǎn),所以她一直為我的乘車安全和趕車時間糾結(jié)著。曾出人意料地去給我看車站,查線路,又辦來“長安通”的乘車卡,甚至跑到城南客運站,連進站口、售票口,普客、快客的車次號、車程票價都勘察得一清二楚。這還嫌不夠,還繪了一張草圖,燈下指給我看。按圖索“驥”的瞬間,不由心中泛起一陣漣漪。我簡單的家庭生活模式對我而言,習(xí)慣已成自然,禹斌在日常生活上的付出,似乎盡在情理中,所以,要心生感激實在不易;可是她默默去做這一件事,你不想感動也難。
其實,多少年里,連接古城與我的故土間那一條道路的班車上,不知疊印過我往往來來多少匆匆身影,坐公車往復(fù)來去不過是這幾年間的偶然所為,細想起來,邯鄲學(xué)步之初,還頗有點如芒在背的不適。后來人云亦云,亦步亦趨,才漸入俗流。竊喜“專車”的使用極大地便捷了工作往來的交通,不時回一趟老家,也省去許多時間??赏蕉恋氖?,驚喜乍生,煩惱又起。車給了我時間,而愈來愈繁瑣的公務(wù)卻像沙漠侵吞草原,逼得我時間的綠洲與日俱減。因為,幾乎每日都要到下班之后好久才能勉強沖破冗務(wù)的藩籬,所以,遇到周五下午要回老家,若能如愿以償,雖然倉促,心愿變成現(xiàn)實,那又該多么慶幸。不過,在白日苦短的冬里,走進村子,不少人家已熄燈入夢了。而我擠班車回家那陣,雖受兩三個小時轉(zhuǎn)車復(fù)倒車的艱辛,也不過如此??梢娺@公車為工作所需的時間來“搶道”,其“用途”實在是旗幟鮮明。如今紀律收緊,規(guī)定如鐵,往日看來的尋常之舉,在今日的尺度下就越了“雷池”。這時候,最擔(dān)心我失足成恨的,無疑是家人,禹斌更是鐵桿的領(lǐng)袖。我若用車,她必先究公私,再問用途,倘與“私”字擦邊,立即視為滑下深淵的兇兆,自先緊張起來,繼而加以“阻撓”。對此,我有時會笑她患了公車“恐懼癥”。笑歸笑,可心里還是頗為欣慰,假若她視而不見,甚至無意間慫恿你反其道而行之,那后果豈是我這“車主”一個“煩”字所能扛起?既然感之于欣慰,必當報之以自覺,于是,便重蹈起趕班車的覆轍來。
以這段時間乘班車回老家的經(jīng)驗,從換乘頻率看,走“南線”似乎較“西線”方便。尤其是出了機關(guān)大門,就可以直接乘地鐵至城南客運站,換乘城際專線車至縣城,再趕縣城通往家鄉(xiāng)的中巴就能回家。如此一路接力,加上車站與車站之間的徒步,百余里非長之途還是需賠進我至少四個小時黃金時間。當然,若選擇乘坐“高速快車”或“高速快客”,可以節(jié)省一個小時,然而票價立即翻了一番半,所以選擇車次就大有學(xué)問。若家中有急事,需以寸金來買寸光陰,那票價倒不能算高??墒?,當你手頭本就乏金,這時就只好讓金錢做你的“主人”了。我乘班車之初,心想先把所發(fā)班車全試坐一遍,待日后視趕路的緊迫程度而選乘。首次就選了“普客”專線車,結(jié)果是確實節(jié)省了一點路費,卻也耗去了不少光陰。實在讓人不甘,連著幾次之后,這樣的事終于讓禹斌知道,她不高興了。不僅大加抱怨,還規(guī)定我今后乘車要挑“高速快客”。因為這一班車,除了票價高,全是優(yōu)點,至少不僅節(jié)約時間,又能保證座位,還有空調(diào)設(shè)施,冬暖夏涼。所以,她有點嗔怒地說:“勞碌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還為節(jié)約幾塊錢的車費動腦子,值不?”她的一通連珠炮爆響,叫你有口難開,以至于產(chǎn)生做錯事的愧疚。
說到底,還是右手惜左手的緣故。知道我這個周末又得回家,她竟出人意料請假來為我送行。這讓我驚喜之下有點無可適從。因為,我們的平淡生活不含“卿卿我我、客套矯情”的因子。她的這一舉動,并非我們過日子的常態(tài)。然而她一定知道,這“新常態(tài)”嚇著了我,故而刻意解釋說:“其行不怪,意在監(jiān)督?!彼⒏鸵娪?,說到做到。不僅監(jiān)督我一定要穿上她早晨就拿出柜子來的毛衣厚褲,還聲明要送我到客運站去買好“高速快客”的車票。將信將疑之下,我說:“該不會夢游到三十多年前的歲月吧?”
“全當是吧。”她不假思索地接過話就說:“三十年前我們還一個前面走,一個后邊跟影行??扇赀^去了,卻常是兩邊相顧,還總在周末,甚至還要背道而馳呢?!?/p>
“這話怎么說?”我有點詫異。
她看我一眼說:“我送你上車,然后再返回單位去‘刷臉,不是背道而馳嗎?” 原來她是這個意思。
“刷臉”,是高科技在現(xiàn)代管理上的運用。就是把你的照片及相關(guān)資料信息交予電腦,由它來代行人事,監(jiān)管出勤人的上下班時間。上班遲了去“刷臉”,電腦就記錄你遲到,要受經(jīng)濟懲罰;下班若早走,要去“刷臉”,電腦此時絕不睜只眼閉只眼,如果一意孤行,肯定就給你記“早退”的賬,而且懲罰會再加一等。所以,在這樣的單位上班,人人可以忘卻了領(lǐng)導(dǎo),但萬不敢慢待了那識盡廬山真面目的電子眼睛。工作的意義也不是奉獻之后的快感,而是向那冷面機器“討好”后的釋然。我忽然覺得她這個壯舉背后有幾分酸楚。就說:“回家既非遠征,何必這么悲壯。”
她說:“什么叫悲壯?以前你都是從單位乘地鐵直接走的,好不容易碰一次從家里走的機會,我就做一次汪倫不行?”
嚇!好一個枕畔人,不,汪倫,猝然間就從唐時那年站在了眼前??上椭思葻o詩仙的才氣與倜儻,亦無太白的逸興與閑情。我收去一臉的驚訝說:“好倒是好,就是耽擱了‘刷臉的時間,不值得?!?/p>
“怎么不值。要是倒過來,我巴不得呢?!彼f著就挎上小包開了門。
話是如此扎實,行動又這么果決,反叫我欲語無言,倒覺得她這灑脫的幽默,要是李白有知,說不準又會吟唱出什么驚世佳句來。豪壯之心既起,浪漫之行也就來得自然。于是,我們一前一后乘舟,不,乘公交車,去了城南客運站。進站后,她搶先一步到售票口,開口就要“高速快客”的車票。付費接票,再轉(zhuǎn)回身來,她露出了踏實而滿意的笑容。
“這下‘監(jiān)督到位了吧。”見大廳的掛鐘距發(fā)車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鐘,我說:“還是趕快送你到對面的返程站回單位去?!彼t疑了一下,終于沒有拒絕,卻一再提示“下車后給她回個電話?!蔽液眯χf:“名副其實的婆婆媽媽,難道會走失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說:“是有點,不過提醒一下還不行?!闭f著隨我去了對面的回程車站。
始發(fā)站,她上車即坐。隔窗一揮手,窗外一點頭,“背道而馳”的現(xiàn)實一語成讖。勞燕一雙,在夕照的斜暉里,作少頃的盤旋后真的分道揚鑣了。一個向東北的城區(qū)徘徊而去,一個向西南的曠野低徊而翔,空間的距離在拉大,生活的目標在接近,這,或許就是對生活的分擔(dān)吧。
路,還是那條臍帶般的綿長而熟悉的路,車卻由小轎的專用改坐龐然的大客了。大概是“壯行”給了我別樣的心緒,一路上都感覺夾道的楓紅柳綠像誰扯著炫麗的彩幛迎車而舞。若是雙目微閉,便隱然可聞悠揚之音韻,依稀也見靈動之舞步。有時又幻覺真就被舴艋舟的輕搖慢蕩催眠著,極力要穩(wěn)住神心,來感受“心隨波動”的曼妙了。加厚了的衣服讓人背烘而面熱,昏然欲睡之際,忽聞包中手機鈴震了一下,我知道是短信的閱讀提示。醒過神來,見車上客人已在整包探首,作下車的躁動了,這才意識到,原以為他人皆睡我獨醒竟是一個錯覺。開眼看世界,方知竟是我入朦朧而人俱醒,俱起矣,且欲離座歸去。很快地,車已進站,繼而停在了終點。在人流如潮涌向車門口的時候,我反而坐定靜觀,從容打開手機來看。未出所料,果然是禹斌所發(fā)。她在短信中問:“我剛回單位,你走到哪兒了?”好笑這個急性子,還未待我撥去電話,她迫不及待反追來了,便復(fù)她:“剛到站,正要下車?!倍绦虐l(fā)出,也真就下了車。
出站的時候,只覺一股冷風(fēng)侵肘,這才完全清醒過來,拉合棉衣的鏈扣,急急向縣城另一端的轉(zhuǎn)程車站趕去。忽然想到小區(qū)家里的壁掛燃氣爐來。這爐子有小故障,每天早晚需補充兩次水壓,我今晚一走,若水壓不足,燃氣爐停止運轉(zhuǎn)怎么辦?于是拿出電話,撥了過去,告訴禹斌:“記著睡前補足水壓。”她說:“記著呢。”反過來問我:“‘快客快吧?”沒等我回答,她又說:“要是還坐那個‘普客,你充其量還在半路上搖著。冷不?”我說:“有點。不過,加厚了衣服,不覺得怎么冷?!?/p>
她說:“看看,如果不加厚衣服肯定吃大虧了。行了,走路當心點。”我正要開口,她卻掛了電話。
一陣急走,襲肘的寒風(fēng)已被渾身的溫暖驅(qū)盡。從縣城橫穿而過,只覺得車流與人流相激相蕩成一個駭人的漩渦。氣氛是夠熱鬧的,可趕路人只有用力相搏,方能苦苦掙扎著向前移動。總算搏出了一個新境界,這繁華的街中央,似乎才是那“分流”的碼頭。這一刻,我就擠在這碼頭與連接不遠處那一葉“扁舟”的便橋上。有了這個奇妙的感覺,車流人潮激蕩出的市聲,好不奇怪,涌入耳膜,竟全歸于寂靜。而此時,縱然不見桃花潭靜水流深的瀲滟波光,也一樣只聞得“岸邊”的曠遠歌聲。歌聲邈遠,而濤聲依舊。似乎李太白的靈魂來附體,他以中巴車為舟,廣袖一舒,登上船去,回眸給“岸上人”一個揮別,就一任悠悠“扁舟”蕩去生活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