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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雨大橫山

        2015-06-19 19:20:13馮德斌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橫山

        馮德斌

        那天是我第一次上大橫山。不巧的是,半路上下起了雨。這使得我們一下子失去了看山的興致,于是不無惋惜地決定打道回府。就在掉轉(zhuǎn)車頭的剎那,我們心有不甘地望向大橫山。

        斜斜的雨絲像一襲輕紗,遮擋著大橫山清秀的面龐。大橫山地處江淮中部,距離安徽省明光市城區(qū)十六公里,高程二百三十四米。孤峰突起的大橫山,像一塊翡翠長命鎖,橫臥在九曲池河邊上,也因此得名大橫山。

        來到山腳,有頭戴斗笠,身穿紅雨披的女子,她們高挽褲腳,肩挑秧把,光著腳板行走在墨線般的田埂上。她們忽忽閃閃,邁著流暢的貓步,擔向自家的秧田。來到田頭,她們放下?lián)?,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一把臉和脖子上的汗珠,彎腰提起擔子里的一把把秧苗,雙手像轉(zhuǎn)動的紡車,輪番交替著把秧苗拋向田中。那拋出的秧苗把子像極了姑娘拋出的繡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天女散花般飄落在秧田的水面上?!袄C球”像剛學步的娃娃,在水面蕩了幾蕩,才站穩(wěn)住腳跟。拋完“繡球”,女子們下到田里,開始插秧。她們插秧的動作猶如風擺楊柳,只聽“噼噼”水聲劃過之后,在她們手下便吐出一趟趟的新綠。

        我們撐著雨傘,行走在崎嶇的山道上,舉目遠眺,叢林似海,綠意盎然,近聽山泉淙淙,鳥兒啁啾?;ㄏ銚涿鎭?,蝴蝶迎客展。散落的山花像天上的星星,頂著雨珠,透過葉縫落下的光亮,如色彩斑斕的瑪瑙,閃著如夢似幻的七彩霞光。

        山下的村莊,有炊煙裊裊升起。綠樹掩映的小村前,月牙水塘波光粼粼,綠柳倒映的池塘邊,幾只紅冠白鵝浮在水上,偶爾立起,張開翅膀拍打幾下水波,發(fā)出輕省閑適的叫聲。遠遠地聽見有狗吠之聲。別擔心,那是狗們向主人通報,有遠道的客人來了。

        山上隨處可見的雷石,大的如磨盤,小的像拳頭,乍一看去,橫七豎八地躺在山間,沒有一點的規(guī)則,就像一個畫師,作完一幅畫,一不小心碰翻了墨壺,濺進了畫面,而讓人感到憤怒、懊惱、惋惜和無奈。然而,當你靜下心來,細細地看將過去,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零落得毫無道理的雷石實乃大橫山的一道獨特風景。它們像一顆顆珠玉鑲在山頂、掛在山腰、環(huán)于山腳。據(jù)說,這些都是當年朱元璋帶兵阻擊敵人時從山上拋下的滾木檑石。它們有的聚在一起,抱成一團,向前沖去;有的伏在大樹背后,探出腦袋,做攻擊狀;有的散落在山腳旮旯里,一副垂頭喪氣、慘敗陣前的樣子;還有那些躺在溪邊的石頭,它們忘情地享受著戰(zhàn)爭間隙的和平。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佛塔,是大橫山鎮(zhèn)山之寶!是安徽省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處元代佛塔。有兩座。南塔叫小寶塔,七層無剎,為磚石結(jié)構(gòu)的樓閣式,平面呈六角,建造于自然巨石之上。雖經(jīng)風化、雨蝕、人為破壞,雄風猶在;北塔叫興慈寶塔,現(xiàn)存兩層,平面六角,內(nèi)有石梯,每層有磚砌腰檐、平座、斗拱,制作精細,塔上盲窗交織,紋飾精美,令人嘆為觀止。透過蒙蒙薄霧,兩座寶塔既清晰又莊重。駐足塔前,不禁讓人浮想聯(lián)翩,頓生敬畏古人之心。

        山上有五代周世宗柴王城遺址、有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屯兵的城池、有元代“法華禪庵寺”遺跡;有流傳廣遠的民間神話楊二郎擔山攆太陽、情人坡放牛小子幽會富家女、朱洪武母親吃魚刺坐胎、法華寺古井水消災祛病……據(jù)說,大橫山就是楊二郎擔山攆太陽時一鞭打出的。

        古時候,天上有十二個太陽,曬得大地草死苗枯,河干水涸。玉皇大帝為了拯救世間萬物,造福蒼生,派楊二郎擔山趕太陽。二郎神擔起兩座大山,騎上毛驢兒去攆太陽。一路上,他長鞭揮舞打下來十一個太陽,最后一個太陽被打瘸了腿,躲到大山背后,楊二郎揮起神鞭向山上打去,只聽晴天一聲霹靂,將山打為三節(jié),底部就是大橫山,由于被攔腰斬去,所以大橫山頂部平坦如川;上部被神鞭甩到了東南十幾公里外的明光市石壩鎮(zhèn)境內(nèi),就是現(xiàn)在的小橫山,它的頂部麥芒似的尖起;中間部分被神鞭帶到定遠縣境內(nèi),即是今天的岱山,群山散亂,毫無章法。太陽藏在山背后一棵馬齒莧底下而得以保留了下來。

        下山時,已是雨過天晴。

        這是一場透犁雨。雨后的山旁土壤正是適合耕種的時機,犁地的老農(nóng)手握著六匹的把手,翻起一浪一浪的泥花。老伴為他送來了飯菜,小孫子跑在前頭,撒著腳丫子歡蹦著,不時跑進路邊捉起一只只蹦跳著的螞蚱,有時,看見從田里跳到路上的青蛙,也學著青蛙的樣兒撅著屁股哈著腰,跳著、蹦著。

        據(jù)同行的一位當?shù)嘏笥呀榻B:山里的青壯男人為了讓父母、妻兒過上好日子,一年到頭在外打拼。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他們將在外面打拼得來的錢,雪片似的寄回家。他們說錢算什么?錢是命?命是狗屌?他們說人不能為錢所累??噱X就是為了養(yǎng)家,要讓錢為人服務。他們讓父母、妻子花錢雇機械、雇人種田,但父母、妻子卻舍不得花錢去雇機雇人種田。尤其是那些女子,她們把錢存下,自己不分白天黑夜地在農(nóng)田里忙個不停。當男人們打電話回來問起家里的農(nóng)活時,她們都會瞞著男人,說自己沒有下田種地,都是花錢雇人種的,讓男人安心在外打拼,不要牽掛家里的事。而男人們得了這句話,心里樂滋滋的很是受用,真的以為是自己寄回家的錢發(fā)揮了作用,滿心的成就感。

        朋友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很久以前,山下有一個窮小子給地主家放牛。窮小子的勤勞善良和勇敢的品行博得了地主家小姐的青睞,但卻遭到了府上所有人的反對。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小姐和放牛小子私奔到大橫山的情人坡。多年后,放牛小子憑著自己的勤勞、智慧和誠信,成為富甲一方的商人,得到了知縣大人的賞識。知縣差人做媒,想把自己的小女許配他。而放牛小子感恩于小姐對自己的愛情,謝絕了縣官大人的美意。小姐的知書達理和善良賢惠也頗受人稱頌。不久,傳來小姐娘家衰敗,家人流落他鄉(xiāng)的不幸消息。這些年來,小姐的家人對他們的私奔一直耿耿于懷,不與他們通信往來。小姐日日思念親人,寢食難安。關(guān)鍵時候,放牛小子不計前嫌,親自前往各處尋找小姐的家人,將小姐的父母接回家中,如親娘老子般精心侍奉,并資助小姐的兄弟東山再起。

        朋友說,這里的人們就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樣,男人重情重義,女人勤勞善良。他望著山腳下插秧的女人說,她們?yōu)榱俗屇腥讼嘈抛约涸诩掖_實沒有下地勞動,故意壓低聲音對著打電話回來的男人說,孩兒他爸,你放心吧,家里的土地,除了“自留地”沒雇人種,其余的都雇給人種了。電話那頭的男人一聽妻子這么說,心下的喜悅自是無法用言語來表述的。男人明白,他不在家的時候,妻子將家里的一切料理得很好,而且還在想著他!于是男人內(nèi)心興奮,而嘴上則故作驚慌地說,我的小乖乖,“自留地”你就不用雇人種了,這種既出“地”又出錢的不劃算買賣,咱還是辛苦點兒,等到了季節(jié),“奴家”我自會回去種的。endprint

        雨后的大橫山,山間升騰的薄霧托起山頂?shù)脑撇?,山頂?shù)脑撇薁恐介g的薄霧,山在云霧間,人在畫中行。清風徐來,空氣中撲面而來的是清新而潮濕的泥土芳香。

        種“自留地”的季節(jié)是在每年的春節(jié)里。那個時候,不管外面的工作有多忙、錢有多好掙,都誘惑不了男人回家的腳步。他們犟得像一頭驢,一頭發(fā)情的公驢。這些“驢兒”一點彎子都不繞,直直地朝著家的方向趕。此時,男人的腰桿子被鼓鼓囊囊的腰包撐得像鉆天楊,而這個季節(jié)女人的“自留地”里也早已蓄滿了水,只待男人扎犁開墑。她們完全沒了夏季勞作時漢子般的火爆與悍蠻,她們溫順得像一頭小綿羊,透出女人特有的細膩溫存、馥郁芳香。整個一個年季,男人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在“自留地”上精耕細耙,施肥鋤草,連門都不出一步。而過了正月十五,被女人喂飽了的男人勁頭倍兒爽地踏上打拼的征程,也像回家時那么決絕得義無反顧。

        大橫山遠離鬧市的喧囂,沒有工業(yè)的污染。山間云煙聚散,如詩如畫。俯瞰大橫山又是一幅活靈活現(xiàn)的太極圖,西北綠樹為陰魚,東南紅峽為陽魚,從山南看是紅色的山,所以山南有定遠縣的紅山鄉(xiāng),從山北看是橫向的山,所以山北有明光市的橫山鄉(xiāng),法華寺就位于綠色陰魚魚眼部位,寓易學于建筑之中。然而“世間無水不東流,唯有橫山水西行”,更是寓哲理于山水之中。

        我們走進犁地老人的田邊,禮貌地詢問老人多大年紀了,老人樂呵呵地說六十六了。如若不是親眼所見,真的叫人難以置信??床怀鰜?,六十六的人還能這般線條流暢地扶犁種田。老人從身上掏出煙,熱情地招呼我們吃煙。我們連說不抽煙的。老人說,這煙不貴的??伤鼊艃捍?,抽起來過癮。他隨手點上一支,深深地吸上一口,一股煙霧從老人的嘴角吐出。頓時,老人臉上的抬頭紋舒展開來。他那神情,像是在享受海天盛宴般的愜意與滿足。這時,我們才注意到,眼前的老人,他那被山風吹拂的短發(fā)整齊地向上向后攏去,與大地同色的臉上每一條皺紋就像老槐樹的根,深深地扎進土壤的深處。老人眼睛不大,但神采奕奕,滿口的牙齒黃漿水色,但卻整齊無隙,腰不彎,背不弓,腿腳麻利,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讓我們由衷地從心底里升起對老人的敬佩之情。我們問老人種了多少土地。老人沒有直接回答我們的問題,而是感嘆道,歲數(shù)不饒人??!以前種了二三十畝?,F(xiàn)在,孩子們都出去打工了,讓我們老兩口在家安心帶孫子,說種了一輩子的地還沒種夠?。∽屛覀儾灰俜N地,說帶好孫子就行了。

        老人使勁吸了一口煙。煙霧彌漫著老人的臉龐。老人瞇起眼睛,說,我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就像河里的魚,怎么能離開水呢?他說就好比這大橫山里的峽谷,你們都叫它紅峽谷,而我們叫它饅頭山,叫了一輩子了。不管外面的人把它叫得天花亂墜,我們都始終叫它饅頭山。它聽來是那么熟悉,就像掌心紋,親切、自然,一點也不花里胡哨。

        紅峽谷位于大橫山南麓,屬內(nèi)陸罕見的雅丹地貌。雅丹地貌在我國新疆、青海分布形成較多。由于大橫山的雅丹地貌是紅色的土壤、沙石組成,所以人們把它叫作紅峽谷。谷內(nèi)懸崖峭壁,形態(tài)萬千。有尋尋覓覓的水鳥、徐徐爬行的烏龜、晚歸的牧牛、沐浴的村姑、壯拔的男根,更多的是流動的乳溝、光潔豐滿的乳盤、微微翹起的乳峰。當?shù)厝税鸭t峽谷稱作饅頭山,而許多人私下里都叫它奶頭山……雨中的紅峽谷更增添了一份神秘,一份厚重。升騰的雨幕,使得紅峽谷像喝了蜜般地通體透紅,一如穿上婚紗披上蓋頭的維吾爾族少女,婀娜多姿,風情萬種。不僅讓人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與神奇造化。

        老人不無憂戚地說,一個農(nóng)民不種地,就像孩子失去了母親,沒落沒著的。他說,我們老兩口瞞著孩子,扣了幾畝地,余下的,全包給別人種了。

        告別老人,我們回轉(zhuǎn)身準備趕路,卻看到老人的孫子神情專注地伏在地頭的一塊平地上,折樹枝為筆,以地面為紙在畫畫。雖不得要領(lǐng),但那上面的一筆一畫卻尤為認真。畫上,一座農(nóng)家小院前開滿了荷花,院子后面的山上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樹木,一個農(nóng)人在駕機犁田,一條可愛的小狗搖著尾巴跟在主人的身后。遠處有高樓、廠房、學校,還有一架飛機在天上飛。

        奶奶說,這孩子就喜歡畫。走哪兒畫哪兒,凈畫些不著調(diào)的事兒。

        我們問那小男孩,見過城里的高樓、廠房和學校嗎?他搖搖頭,說是聽媽媽說的。媽媽見過。媽媽說等他再長大點,就帶他到城里的學校去讀書。我問他,想進城嗎?想。孩子脫口而出,但隨即卻說,可又不想。

        我驚詫地問小男孩,為什么又不想呢?他說不想離開爺爺奶奶。我說把爺爺奶奶一起接到城里不就行了嗎?他們是不會去的,孩子說。我詫異地打量著孩子。他干凈清純的眼眸,沒有一絲雜質(zhì),而我卻怎么也看不透它。

        一只找不到家的小鳥在草叢里呼喚著母親。它急促、恐懼的呼叫撕裂著它稚嫩的喉嚨。當我們走近時,嚇得它驚呼著從草叢里逃出,被一根小樹枝絆倒翻落地上。它的羽毛被雨水打濕,翻起身撲棱著翅膀向樹林深處逃去。遠處,它的母親發(fā)出急切的喚兒之聲,警惕地瞪著憤怒的眼睛朝著小鳥呼救的方向奔過來,而慌不擇路的小鳥則向另一個方向逃去。

        孩子蠕動著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說:“爺爺奶奶常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所以,爺爺奶奶是不會離開的。”孩子茫然的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問號,卻找不出任何的答案來。

        我們沿著來時的山道下來,這是一條水泥道路。原先通往山里的羊腸小道因為這條水泥路早被風沙野草淹沒了,腳下的這條水泥道路像一條長長的地蠶蟲,上山、下坡、穿澗、過橋,帶著撲面而來的山外氣息撞擊在山體上,發(fā)出石磙碾壓地面般刺耳的聲音,不停地抖動著。

        哦,大橫山,煙雨中的大橫山。

        責任編輯:子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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