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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茵陳

        2015-06-19 19:19:18巴蘭華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茵陳包袱小山

        巴蘭華

        望不到邊的退海之地,遼闊而平坦,種子聲勢浩大,粘連一片,殷紅的莢梢,如無垠的火焰一樣鮮艷,凄美。此時,姐也許正收斂地上一撮撮斬割的種子頭梢,用鐮刀掏拉到一起,沉著地把包袱展開,一層一層壓實,直到四個包袱帶子剛剛挽起疙瘩……一大包種子被夕陽映過,西邊的火苗燃燒得燦爛,背陰處卻黑暗如鐵,地平線剛剛凸出一座小山。

        姐用粉色的的確良衣袖擦下被汗水蒙住的眼睛,把鐮刀砍到松軟的黃河灘上,雙手扶膝,無力地癱到“小山”上,眼睛凝視著欲墜的夕陽,慢慢喘息著,恢復(fù)體力……我家跟所有黃河灘人家一樣,都養(yǎng)豬。養(yǎng)豬,年關(guān)時可以出圈賣錢;豬,日夜拉尿踩圈可以給土地里的莊稼以最好的給養(yǎng),一舉兩得??嗟氖俏覀冞@些半大孩子,每天下午下課,我跟姐放下書包,我挎著竹籃,她背上包袱,就急急火火地往村外跑。一點工夫耽誤不得,否則,太陽一會兒就落山。黃河大壩下的土泥院落里,一群生靈正張著嘴等我們呢!

        姐,在等我。當(dāng)我們會合后,她把鐮刀柳木的長柄穿過包袱帶子,身子仰面躺倒在“小山”上,鐮刀往前,木柄夾到胳肢窩里。當(dāng)包袱帶子勒進肩頭時,姐會“嘿”地吼一聲。我仿佛接到?jīng)_鋒的命令,兩手死死扣住“小山”的底部,攢出吃奶的勁頭往上提溜。姐,借著我的力,一下子坐起來,再慢慢往起站,兩條腿在肥大的軍綠色棉布筒子里打擺,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我曾多少次擔(dān)心這兩條秫秸般瘦弱的腿,總有一天會被“小山”壓垮而折斷……盡管我膽戰(zhàn)心驚,卻每每都幸運地錯過。每次,我們都竭盡全力,萬一有一個人松懈,行動便告失敗,沒有第二次,氣力此時已經(jīng)全部流失給黃土地,饑餓像潮水一樣劈頭蓋臉地向我們襲來。

        姐,瘦弱的軀體托著一座紅艷艷的山,慢慢往家的方向蠕動……我挎著黃綠相間的蘆草葉梢以及蒼紅的苦菜的竹籃,周旋在紅山的周圍……

        多少年過去了,我的記憶卻永遠停滯在八歲時跟姐一起去黃河灘割種子、挖野菜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那被斬去莢梢的種子芥子上還冒著淡淡的紅水珠,剛被挖走野菜留下的小小坑穴周圍,淡黃而貧瘠的土還是新鮮的。

        姐,盡管學(xué)習(xí)好,但是,因為弟弟出生,她輟學(xué)了。她的人生又重新分工:早上晚上看孩子;正當(dāng)時間干農(nóng)活。那個時候,我體驗不到父母的疾苦,卻總為姐抱不平。姐,總是笑笑,拍拍我稚嫩的肩頭說,家里出來一個大學(xué)生就夠了!在說這話的空兒,我分明捕捉到姐那明亮的眸子里一星淚光在閃現(xiàn)。為了掩飾或者別的原因,姐抿一下劉海兒,端著洗衣盆無言地走開。

        眼睛澀澀的,心酸酸的,想哭,可是我沒那個膽。

        暑假,我跟姐去黃河灘上的高粱地鋤地。姐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即使穿著普通的衣褲,那高挑勻稱的腰身也那么俊俏飄逸……我說,姐真美!姐就笑了,整潔的牙齒閃著晶瑩的光澤。姐在地頭折了一截植物湊到鼻子上嗅。然后,就閉起眼睛,臉向上慢慢仰起,對著太陽……瞬間,“啊嘁”一個噴嚏打得驚天動地。我嚇得一個趔趄,差點坐到草地上。姐卻笑得花枝亂顫。我問姐那是啥。姐說,是蒿。

        蒿,三月叫茵陳,春暖花開時節(jié),它在松軟的黃沙土上最早綻放,顏色灰綠,閃著金屬的光澤,樣子酷似菊花,貼在地皮上,下面是隔年的塵土草屑,上面是暖暖的陽光。用鐮尖剜下,回家擇去枯葉水洗,拌上面粉鍋蒸,蘸醋和的蒜泥,可謂佳肴,去火消炎,青嫩爽口,是大自然給予黃河人家不可多得的禮物。茵陳到了四月,就不叫茵陳了。此時,秸稈從菜心躥出,已經(jīng)一筷子高,就叫作蒿了。蒿,人不能吃,山羊倒是挺喜口的。蒿,到了十月,用最后的時光釋放著獨特的芬芳。姐說,我就喜歡蒿這苦的味道,薄荷一樣清新的氣息。我接過來聞聞,的確如姐所說,濃濃的薄荷氣夾帶一絲淡淡的苦味道。

        晚上,我睡到母親為我搭建的臨時住處,借著停放地排子車的簡陋蘆葦敞篷,兩邊各立起一張?zhí)J葦席子,大門用廢棄的水淋布拉上,一側(cè)剪開一道小門……我跟姐對視的一刻,可能我恓惶的眼神觸動了什么。姐一笑,悠悠地說,弟你小時多好,姐還可以攬著你睡。切!我臉一下紅了,不自覺地一撩手,像遮擋著什么,低頭走開了。姐見狀,反而吃吃地笑起來??次矣硬蛔髀暎阃A诵β?,推我一把,說,晚上冷,姐把毛毯借你。我的心里暖暖的。

        白天姐是姐,晚上姐就像娘。給我洗腳,脫衣服,按到被窩里掖好被角,給我烤地瓜、烤胡蘿卜,還有用鐵簸箕放上沙土在爐子上爆玉米花……我有晚上蹬被子的習(xí)慣,然而,冬天夜里我從來都沒有感冒過,醒來時,總是臥在姐溫暖的懷里,小腳丫被姐用腿牢牢地夾著……姐是我的保護神。

        可是有一天,姐,在沒有任何訊息的提示下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接到電話,向?qū)W校請了半個月的假,鞋子都跑破了,也沒有尋到姐的蹤影。我垂著頭難受地撕扯著頭發(fā),跟同樣抽泣的母親無言以對。母親說,你姐再也不會回來了,即使死在外頭。原來姐喜歡上村東頭的君,家里人因為搬輩和屬相不合沒有同意。姐就一直沒有再找對象。君跟鄰村一個女孩結(jié)婚的當(dāng)天夜里,母親發(fā)現(xiàn)姐就不見了……我理解姐。一個女孩子沒有權(quán)力選擇出生的家庭,一個女孩為了父母可以任勞任怨為家操勞,一個女孩可以為了自己的哥哥、弟弟犧牲學(xué)業(yè)……但是,作為一個人,不會永遠為別人活著。特別是自由被別人無端剝奪的時候。

        這就是姐,一個默默無聞的黃土地上的女孩子……

        聽著妻兒細微的鼾聲,我披上外套輕輕合上門,步出小弟的新房。外面月光如水,月亮拖著我的影子誘惑著我,竟然向南面老宅子而去。拆遷得七零八碎的老土屋,被月光照得參差不齊,突兀的山墻背處陰陰的,一種荒涼和恐怖的氣息如升騰的霧,慢慢侵襲而來。我深一腳淺一腳找尋著久遠的記憶,嗅著那絲絲縷縷的蒿的氣息,摸到最西頭殘破得已經(jīng)沒有了頂子的房間……是姐原來的閨房。

        觸摸到土炕上布滿灰塵的榆木炕沿,現(xiàn)實的冷意與回憶的炙手的溫度一起傳送到我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神經(jīng)質(zhì)地在顫動,在探索。立在陰影里,我想姐一定站在月色下望著我,不遠不近,若即若離……沒有被破壞的土炕、席子還完好無損地鋪在哪兒,我坐到炕沿上,輕輕把身子放倒,淚,就這樣不知不覺淌下來,凝成一片冰涼。姐,輕盈地飄過來。她還是多少年前的樣子,一手捏著蒿,一手輕撫我的額頭……一股巨大的悲傷捶打著我的內(nèi)心。

        姐背負種子的景象又一次閃現(xiàn)在我眼前:那托著一座紅山的堅韌而挺直的脊梁,以及面對大干世界的淡然而無畏的眼神!

        雜亂無章的夢中,我看到初生在荒涼的黃河灘上楚楚可憐的茵陳,嗅到十月蒿的濃濃薄荷氣息以及夾雜的淡淡的苦味,我卻怎么抓也抓不到它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知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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