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1987年11月至12月之間,我出差到武漢,再到宜昌,從宜昌乘江輪到奉節(jié),之后返回宜昌,再回到武漢。為此我給妻子寫了幾封長信,向她報告旅途見聞,現(xiàn)在擇要匯集在這里。
英國有一句諺語:“He that cannot beat the,bearsthe saddle”,馬已經(jīng)丟失,不能策馬而行,只能打馬鞍子過癮,在夢境里尋覓舊日的光影。這自然是對個人而言。還有一句諺語:“To carry coals to Newcastle”,譏諷往紐卡斯?fàn)柕倪\煤之人。紐卡斯?fàn)柺钱a(chǎn)煤的地方,往那里運煤豈不是多此一舉?因此,我這篇文章對于看過三峽原貌的人,當(dāng)然是沒有任何價值而可以不看,但是對于“80后”新人,興許還可以提供一些歷史碎影,迅翁有詩:“或遣春溫上筆端”,我這里改一字“或遣‘遺溫上筆端”,如此而已。
雖然在武漢延宕甚久,卻只玩了半天,就是前信說的黃鶴樓、晴川閣與峙立于龜山之頂?shù)暮彪娨曀?。龜山道上林木叢薄,我注意到有一種樹,葉片的形狀仿佛是縮微的小提琴。蒼暗的顏色緩緩沉墜,給我的印象頗深。不知為什么,這情景突然使我想起北京秋季的一種樹。我不知道該叫什么,軀干挺直粗糙,樹冠狹長,葉脈碩大,葉緣深刻缺裂。那種火紅的顏色,滿山滿谷都是。這種紅不是黃櫨和楓樹那樣的蕭瑟凄側(cè),曉來誰染霜林醉;也不是蘋果或柿樹那樣紅得凌亂,紅得散漫,而是紅得深、紅得厚、紅得沉,紅得爽朗,紅得繁茂。不是女兒紅胭脂色,而是丈夫紅英雄氣概,充沛著一種濃郁的陽剛之氣。湖北有沒有這樣的樹?
湖北姑娘身材高挑白皙,有一股優(yōu)雅動人的勁頭,相形之下,湖北的男子則差。記得同你說過,保定的男人,從小孩到五六十歲老者,細(xì)長型的身條相當(dāng)普遍,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堅韌而挺拔。女的則矮粗如瓿。水土無殊,何以如此懸異?
昨晚寫一信,準(zhǔn)備今晨發(fā)出,卻無郵票可寄。由于早七時趕赴宜昌,到那里已是下午四時三十分,急于購買去奉節(jié)的船票,又不知郵局在天涯何處,終于寄不出。我在江漢124號船上給你寫信時,昨晚的信還放在包里,但愿在奉節(jié)能夠把兩信同時郵出,卻又擔(dān)心不要寄丟了。
從武漢到宜昌,大致要途經(jīng)漢陽、沔陽、潛江、江陵、枝江。沔陽與仙桃市重疊,我揣測可能是市管縣。從武漢,精確說是漢口到宜昌,沿途皆丘陵,公路兩側(cè)列立楊樹、水杉與梧桐。最多是楊樹。還有一種不相識的樹,樹不高而叢生著密而厚的墨綠色的帶有角質(zhì)感的葉片。已是初冬,大部分木葉脫落了,只有這種樹絲毫沒有衰老的跡象。真想知道它的名字,可是問誰呢?這種樹在車窗上閃現(xiàn)了多久,這種念頭也就浮沉了多久。現(xiàn)在也還在猜想。湖北的冬天相當(dāng)于北京的秋天,沿途的梧桐,高高低低,在距漢陽不遠(yuǎn)的地方,葉片都已枯萎,凝縮如拳團聚在灰褐色的樹梢上。而靠近江陵一帶的則明朗潤澤,雖然已經(jīng)失去了夏日的光彩,卻黃得可愛。是那種貼近于紅的黃,黃得熱烈,黃得透徹,仿佛棲滿了橙紅的蝴蝶,真是美極了。而楊樹,鉆天楊幾乎完全被剝光了濃綠的衣衫。另一種,北京常見的白楊,疏疏朗朗還掛著不少葉子。黃與綠間糅的顏色,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審美快感。更多的是叢集在公路下面田野中的楊樹條子,還不能說是樹,還沒有長成材。一根主莖,胡亂伸出彎曲的枝丫,枝尖上懸掛著半黃半綠的葉片,宛如隨便裝束的女孩子,瀟瀟灑灑,有一種自然的資質(zhì),也就是中國傳統(tǒng)畫論稱道的那種亂服粗頭之美罷。無意中,在接近宜昌的地方,我見到一種似乎更成熟些的楊樹條子,葉片雖然轉(zhuǎn)黃卻幾乎未落,極其碩大的葉子,寧靜而安詳?shù)貞掖褂诎咨臉渲?。尤其是頂尖上的葉片往往兩枚并列,剎那間給我一種兩條大魚頡頏浮沉的感覺。我想起了咱們家里的大紅魚,悠悠然翕動嘴唇,吞吐著暗銀色的水波。我是非常喜歡楊樹這個樹種的,左觀右賞,百看不厭。從枝江到宜昌有一段公路,兩側(cè)生滿了高大的白楊,鵝黃與淡翠交映點綴,那么諧和、那么美。雖然只是簡單的兩種色彩,卻是那樣地豐富、那樣地深沉、多彩而又那樣地壯麗,仿佛在最終告別母親的時候還要唱一首天鵝之歌。這樣的景色,平常很難見到,也許并非難以見到,只是無暇領(lǐng)略罷了。湖北這個地方,氣候要溫暖許多,雖是冬天,偶爾在田地里也還可以瞥見殘留的蘆葦,穗顆又粗又長,葉條很肥很重,給我一種蠻荒旺盛之感。但與湖南相比,這里的氣溫又偏低了。在長沙,水杉的樹皮是暗綠的——裹了一層纖薄的苔蘚。有時候,你常??梢砸姷嚼衔萃邏胖g厚膩的青苔,幾乎把低陷的壟溝填平了。那兒的苔蘚是立體的,而且似乎生滿了刺狀的纖維!湖北呢,水杉的樹皮則依然保持著暗褐的本色。
如果我只給你嘮叨些湖北冬天的樹木,我自己也覺得未免枯燥單調(diào)。雖然是乘車,也還是能夠接觸到一些風(fēng)土人情。車過漢陽縣境時,路過一個叫穸山的地方——我估計村后的小山即是。奓山不高,渾圓而蔥蘢,很秀氣也很朗潤。如果請教風(fēng)水先生,奓山,應(yīng)該是附近村落的鎮(zhèn)山。但是,這種清朗的氣象,不要好久,就被破壞了。山包被炸藥轟開了很大的一片缺口,裸露出暗灰色的巖石,與綠色的聳直的樹木形成了強烈對比。我突然想起陳從周對南京開采幕府山的告誡,如此這般,用不了十?dāng)?shù)年,穸山就會永遠(yuǎn)從地球上消泯。人類五千年,百年來第一次擁有了足可以摧毀我們曾經(jīng)匍匐其下的自然的手段。生態(tài)環(huán)境,對于急待解決溫飽的人們似乎還是一個遙遠(yuǎn)的神話。這個憂慮在侏儒山得到了印證。侏儒山也是個村落,車還沒有馳進(jìn)那里,就可以瞥見人家屋瓦后面不時閃露出灰或白色的怪石,猶如瘦骨嶙峋的太湖石。馳近以后,看清了原來是被開采的山包。那樣的慘痛,仿佛山在死去以后遺留的骨骼。用不了多久,這些殘亂的山的遺骨,也會被黑色的牙齒獰厲地咬斷、嚙碎。在侏儒山,不時閃過聳立著銀色尖頂?shù)蔫F灰色的類似墳丘的小圓包。有的尖頂還裊裊地冒著溫?zé)岬臍饪|,有的圓包已然剖開,裸袒出銀亮的石塊,這是石灰窯。那些白石頭,就是侏儒山的兒女,在鐵青的世界里飽受煉獄之火。
中午,長途車拋在毛咀鎮(zhèn)休息。毛咀鎮(zhèn)屬漢陽縣,是個大鎮(zhèn)。亂、吵、鬧。汽車交叉行駛,旅人與商販討價還價,幾只白且臟的大豬,慢悠悠地扭過公路。毛咀鎮(zhèn)大概出雞,沿公路兩側(cè)攤開的貨檔,除了時下流行的柑橘、香蕉、蘋果,最多的是黃油油的鹵雞。賣活雞的也不少。在一家飯館門口,五六個婦女倒提著黑或黃色的草雞圍著一個中年男人,你爭我奪,最后誰也沒有賣出去。毛咀鎮(zhèn)有一條小街,相當(dāng)于北京的大柵欄或蘇州的觀前街,主要賣百貨與服裝。賣服裝的攤位掛滿花花綠綠的衣服,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像是色彩繽紛的鄉(xiāng)村舞臺。突然看到一個賣耗子藥的,地攤上堆滿了腦滿腸肥的灰鼠,鬼曉得他哪兒弄來的。對面是一家供銷社,冷得白日見鬼。同外面熱鬧的天地相比,女售貨員好像要成仙,呆愣愣地又仿佛被賣耗子藥的施了什么法。endprint
這是車廂外面的社會。里面也很有些意思。我們坐在司機背后的第一排,啟動時,有人自言自語:“這就開車了?”“您有什么事,我?guī)椭?。”印象頗好,但很快就破滅了。此公沿途不斷停車,直到加座全滿。首先上來的是一位穿淺黃色西裝的年輕人,坐在司機右測。小伙子脫掉鞋蹲在椅子上,活脫一只猴子。受到司機呵斥方規(guī)矩坐好。之后是一位中山裝,不是皮包骨而是骨包皮,臉頰的線條可以削蘋果、梨或叢生著綠羽毛一樣葉子的菠蘿。他抽煙的姿態(tài)反映在倒車鏡里怪模怪樣,但眼睛卻很銳敏。在毛咀鎮(zhèn),司機拎著半桶雞蛋放進(jìn)駕駛艙,我瞥一眼說:“不知多少錢一斤?”“別人送的?!惫前ふf,真叫我不能不刮目相看。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從漢口到宜昌,這司機至少可以撈一百元錢的外快,往返翻番,一個月以十五個車次計算,撈三千塊錢,問題不大。聽說,這司機前幾年當(dāng)夜就往回趕,每到開車之前,都要燒香。有人調(diào)侃他,你賺那么多錢,分一點給菩薩也是應(yīng)該的呀!
信就寫到這里罷。我們乘坐的江漢124號因為觸礁,不能行駛了,有些事情需要交涉。
我們依然困在船上,等待106號接應(yīng)。從清晨五時到現(xiàn)在已淹滯了五個多小時了。我們的錨泊地在17號航標(biāo)處,地名三斗坪。雖然這里的礁石在修健葛洲壩時多已炸平,也依然兇險湍急。
我們是昨天下午四時半到達(dá)宜昌的。從枝江開始,公路幾乎與江水平行,但由于山丘勾錯糾連,立滿了綠色的植物,卻很難瞥見綠色的濤痕。枝江以后,開始見到竹林了,但沿線的樹種主要的還是楊樹,我在前信已然描述了,那真是火一樣的顏色,詩一樣的情調(diào)。在枝江縣城,我也見到了另一種火一樣的顏色,那是路過一家工廠的時候,估計是個化纖廠,紅色的纖維逸出工廠,沾滿了路旁的綠化樹,紅彤彤的,仿佛燃了一把大火。植物的葉子是有呼吸作用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它們的呼吸系統(tǒng)應(yīng)該完全窒息了罷。在江陵紀(jì)南區(qū)也有一家污染嚴(yán)重的工廠,灰臭的污水翻騰著白色的泡沫流出圍墻,有人說是造紙廠,我看不像。在車過江陵的那一段公路,秩序異?;靵y??ㄜ?、客車、小車、手扶拖拉機,你擁我搶,組成一部十分龐雜的立體機械的交響曲。有時候,一部手扶拖拉機的拖斗里擁塞著十五名以上的農(nóng)民,男女老幼,他們并不感到可怕,我不敢想象,在疾馳之際,他們怎樣保持平衡,而不出事故。沿途的翻車也真夠觸目驚心的,最多的是手扶,我至少見到三輛傾倒在公路下面的道溝里,有一輛切斷了軸,仿佛金兵的鐵浮圖被岳少保的麻扎刀斫斷了前足,突然仆倒于地。然而,同是翻車的悲劇,有時也浸漬了喜劇色彩。有一輛解放卡車傾斜在路邊的樹干上,是那種半倒不倒的姿態(tài)。我杞憂樹后那被危及的人家,然而主人卻麻木,并不抗議,也不驚慌,只是慢悠悠地賣他的油條。對面的一家木材廠也很滑稽,正門不走,偏在臨街圍墻上掏出一個七進(jìn)八出的洞,在洞口做他的木材交易。看到這些,感情是復(fù)雜的,復(fù)雜中有時也流滾過一種莊嚴(yán)的戰(zhàn)栗,那就是直面喧騰的車流,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種大地都在騰飛的印象。這種神圣的愉悅一直保持到枝江縣城。
縣城的建筑十分整潔。新建的樓房,道路的狀態(tài)也較為良好。樹木多而干凈,看不到蟲害——北京秋夏之際的國槐有時綠蟻成堆,商店的貨物也頗豐沛。有一種奇怪現(xiàn)象,從漢陽到枝江,農(nóng)業(yè)銀行與儲蓄所的數(shù)量之多,在北部中國是極罕見的,這一現(xiàn)象是經(jīng)濟發(fā)達(dá)的自然結(jié)果,還是一種扭曲變態(tài)現(xiàn)象,沒有調(diào)查,也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這是南與北的不同。但也有共同的地方。中國的縣城,不論南北通常都是一條公路直戳,兩側(cè)樓房排列,所謂大城和大城一個樣,小鎮(zhèn)與小鎮(zhèn)如出一轍。
可惜,這些觀感以及踏上江輪時的興奮心情早已消失,替代它們的是黃濁的江水與焦灼的心緒了。我們是凌晨五時十分觸礁的,距我們上船,已然相隔九小時十分鐘了。而在昨天,我們還沉浸在快樂之中。七時整,124號莊重地長鳴,駛離碼頭,駛向葛洲壩。在二號船閘,我們至少耽擱了四十分鐘,原因是等候結(jié)組編隊??课覀冏笙系氖谴ǘ蹩洼啠瑑纱g的空隙里,先是一只貨船掛在川鄂船上,后又來了一只機動小船,老大把纜繩拋系在我們船頭的纜柱上。為什么小船要依托大船,事后我才明白。因為等待,我長久地端詳二閘的形狀與規(guī)模。二閘有兩道鐵閘,頭一道(自我們進(jìn)閘的方向說)早已打開,船只集結(jié)之后,便悄然合攏了。后一道聳峙在巨大的水泥基座上,形成兩條相對的曲線?;路鹨粋€正寫的人字,閘門宛若一個背向我們的巨人,用其寬闊堅實的胸膛阻擋住江水的激流,只是在基座中間流淌著一道暗白色的細(xì)流。我猜想這是從閘門間隙擠壓進(jìn)來的大江之水。閘門是鋼制的,粗渾的橫肋一根一根雄踞在鋼門之上,壯觀極了。閘門的頂端橫跨過一座有欄桿的鐵橋,如同一座放大百倍的龍門吊車,我們的船則引頸鵠候那只魔爪般的鋼鉤。這當(dāng)然只是我一時的幻覺。
突然,我感到威壓頭頂?shù)拈l門貼近我們了。放水了。待江水淹沒了巨大的水泥基座以后,鐵橋徐徐綻開,橋上的行人奔跑起來。在鐵橋已然斷開相當(dāng)間隙的時候,一位年輕的男人,把自行車緊推一下,很明顯地使人感到他的自行車是“激”了過去。在我們的船舷與水閘兩側(cè)的水泥峭壁相齊的時候,閘門完全洞開。
船過葛洲壩,速度依然緩慢。我站在甲板上,極力辨認(rèn)大江的夜色,但只能隱約感觸到朦朧的山影與烏黑的云朵迅疾翻滾。甲板柔柔戰(zhàn)栗,船尾噴吐渾濁的浪花。原先與我們并肩等待過閘的兩只小船,高鳴而昂奮地駛過。我們的船為什么如此謹(jǐn)慎?而曾經(jīng)同我們等候在二閘的大船為什么一只也沒有上來呢?忽然間,從上游駛來一條江輪,燈火通明,樂聲飄灑,仿佛童話里的一只寶船,一眨眼便掠過去了。我索性駐守在船艙里凝望前方。在我的視野里,只能看見我們的甲板,我們的船舷,我們的欄桿。船舷以外的世界不屬于我們,只屬于暗黃的江流與灰白的江霧。
四
又寫三信,由于舟船阻塞,延至武漢機場方寄出。為了寄信我在機場大廳逡巡良久,后來找到了一只彎角形,與柜臺連接在一起的木制信箱。擔(dān)心這里只寄航空信,又害怕早已廢棄。于是到問訊處,得到明確的答復(fù),才小心翼翼投進(jìn)。然而依舊惴惴,說不清的不安,生怕不開箱,或是寄失了。endprint
現(xiàn)在我們已到南京,住在軍分區(qū)招待所。他們外出,我在這里繼續(xù)給你敘述在三峽的遭遇。
大約是在二十六日凌晨五時,我突然被巨大的震動驚醒,隨即感到甲板劇烈地呻吟,一陣一陣仿佛在一種堅硬的固體上劃過,之后騰起轟轟隆隆的巨響。在被震醒的剎那,我慌忙躍起想去扭亮臺燈,臺燈卻已經(jīng)滾落在甲板上了。會是拋錨嗎?我推開艙門,白霧橫江,閃現(xiàn)出朦朧而蒼黑的山痕。其他艙里的人也都被震驚,有人詢問,卻無人解釋,我想,興許是由于霧大而被迫停駛,掉頭又安心睡覺了。
六時整,聽說,我們的船觸礁了。原因是看錯了燈。二十七日夜過巴東以后,有了一點航行經(jīng)驗,我才理解那錯看的涵義。在三峽兩側(cè),間斷豎立著航標(biāo)燈——烏黑的近于長方形的燈室置于三角形狀的白漆燈架上。航標(biāo)燈一般是等距離設(shè)置,大多設(shè)置于岸,也有設(shè)于江心的礁石上。燈光有兩種顏色,一岸是紅燈,一岸是綠燈。一般說,在平直的航道上,綠與紅的燈光平行閃爍,是很容易辨認(rèn)的。但大江多曲,山峽左右迂回,往往有成九十度死角者。這樣,兩岸的航標(biāo)燈有時便聯(lián)成一線,江霧濃重的情況下,燈光的顏色模糊難辨,免不了產(chǎn)生錯覺,領(lǐng)航員要格外經(jīng)心。
我這人很遲鈍,往往在出事時并不感到可怕,有一大半因素是懵懂與聯(lián)想力不夠,我是不屬于擴散型思維的人。事后呢?反正事情已過,憂思與驚恐也就不再襲擾,總之是個糊涂人。
吃過早飯我們在第二層甲板上找到船長,告訴他,我們已經(jīng)購買了二十九日去上海的機票,擔(dān)心由于事故而誤了行程,且害怕船票作廢。他答應(yīng)讓客運主任出示證明,補償船票的差價,至于機票問題則回避不答。在交談的過程中,他始終在舷墻內(nèi)側(cè)的水池里清洗衣服,兩只手慢慢地搓洗著,一刻也沒有停止這個動作。
八時整,事故的消息像火焰一樣在甲板上蔓延開來。但質(zhì)問、吵鬧的并不多,人們只是靜悄悄地議論。將近十時,一個細(xì)長身材、三十來歲的男子進(jìn)到我們艙里,自我介紹叫楊治中,是船上的大副。他告訴我們,江渝106號很快即來,又說已向?qū)Ψ秸碾姡埶辽侔盐覀儼仓迷跁h室里,且說106可能比124船票貴一些。
江渝106與江漢124號分屬重慶與武漢長江航運公司,因此我們只能重新購買船票。幾番交涉,兩張船票按差價處理。另一張因為沒有艙位了,退不掉,又說沿途的售票處皆可退。帶到奉節(jié)又帶回宜昌,以致在宜昌碼頭鬧了一場風(fēng)波,只有自認(rèn)晦氣。
與124號相比,106號長、高、寬,有五等艙位。因為層次多,客運室不知藏匿在哪個角落里。對于初登此船的我們,簡直是如入迷宮。廁所也不干凈,清洗的時候,污水嘩嘩地傾瀉到甲板上。相形之下,124雖小,卻相對干凈。在124號,與我們接觸最多的是楊治中,他是長江旅游報的通訊員,新近加入了攝影家協(xié)會。給我的印象很誠懇。與他相比,124的船長則沉著、堅毅,或者也有些油,黧黑略黃的皮膚,是個久經(jīng)風(fēng)浪的老手??瓦\主任給人的感覺是永遠(yuǎn)在夢鄉(xiāng)。江輪觸礁以后,最糟心的是他,倒霉的乘客首先要找客運主任,一腔怒火都噴瀉在他的頭上,而最麻煩是開具船票差價的證明。給我們寫的大意是“由于航務(wù)事故”,后來給其他人則改寫為“由于霧大”。楊治中說,這還不能叫霧,只能叫障,不是云貴一帶的瘴氣,障是阻礙的意思,因為障而能見度低,必須下雨才會消散。在106號,我們首先接觸的是政委,高而黑瘦的中年男子,頗客氣。有一次,我去休息室找他,他坐在椅子上吃飯,從敞開的艙門里,凝視江面,一瞬間給我的印象又是充塞著憂思與深沉的水手了。但是,給我觸動最深的還是這條船上的領(lǐng)航員。由于光線不足,只能依稀看到他似乎穿著棉衣的剪影。他半倚在甲板上方領(lǐng)航臺的前欄上,輕呼著“左位”“右位”。聲音不高也不洪亮,很柔和,好像在和輪機手聊家常。船就在這閑話似的口令之下,在險灘四布的大江之中迅急而又不失平穩(wěn)地前進(jìn)。我注意到,他始終在吸煙,朱紅色的光環(huán)在他的嘴角不間斷地閃爍。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涌起了關(guān)于舵手在中國政治生活中的種種神話與聯(lián)想。
106號的船員很看不起124號,認(rèn)為這次事故與障氣無關(guān),因為124號的領(lǐng)航員在值班時打瞌睡了,以致右面的螺旋推進(jìn)器被礁石撞壞。這真是一場災(zāi)難。我曾問楊治中我們錨泊地的深度,“兩節(jié)半——6.25米”,他說。
五
二十七日,凌晨二時十四分,抵達(dá)奉節(jié)。為了購買回程船票,上岸以后,我們便向閃爍著紅燈的售票處急速狂走。
奉節(jié)是個大港,雖然江渝106號的終點是重慶,但卻至少有一半乘客黃豆似地傾瀉出來。還在距離奉節(jié)很遠(yuǎn)的地方,在106號的右舷上,我看到了一種奇異的景象。濃黑的夜色里,閃爍著黃或紅或紅藍(lán)相間的渾圓的光環(huán),在充滿云與霧的江波與夜空沉浮。陸務(wù)觀《入蜀記》有這樣的述載:
江中見物,有雙角,遠(yuǎn)望正如小犢,出沒水中有聲。晚泊櫓臍肷,隔江大山中有火兩點入燈,開合久之,問舟人,皆不能知?;蛟乞札堉浚蛟旗`芝、丹藥之氣,不可得而詳也。
范成大《吳船錄》:
夜,道士就殿前作步虛儀,方升壇,有火炬出殿后巖上,色洞赤,周旋山頂,有頃變滅。……夜有燈出四山,以千百數(shù),謂之圣燈。
我們難道也見到了這樣的蛟龍之目或以千百數(shù)的圣燈?可惜,這樣的懸想,過不了許久就幻滅了。原來,這些神秘的光環(huán),并不是來自奇異的神秘世界,還是來自人間的燈火,來自布滿江岸的五顏六色賣橘子的小棚子。這些亮晶晶的小棚子,由于夜幕與距離的關(guān)系,不僅遠(yuǎn)眺神秘,略為走近又像是童話世界里的小房子了。
還是在碼頭,我們就遇到了不少旅館服務(wù)員,東拉西扯。我們無心住店,只關(guān)心船票,什么樣的招呼也不理。但售票處卻找來找去找不到,只好同他們搭訕,中心是問路,但他們的中心卻是拉客住店。“先住下,我們代辦船票?!币粋€梳著兩條辮子的婦女,幾乎拉住我們的手腕:“大哥,保你睡,保你睡?!眴査睦镔u船票卻支支吾吾,很遠(yuǎn)了,走到一處有臺階的地方,依然糾纏不清。又走幾步,霍然看到一座石筑的城門,正猶豫是否穿過去,驀地有人叫道:“這不是嘛!”原來售票處就立在左側(cè)的高臺上。這時候,那個婦女又湊上來,“住我們這兒吧!我們代賣船票。”我掃一眼還沒有營業(yè)的售票處和等候買票的蜷縮的人群:“有今天的票嗎?”“沒有?!薄拔覀儾蛔〉?,只買票,只要有票,住店的錢也給你!”我?guī)缀跖鸬睾啊D桥饲忧拥亻W開了。這是個粗短的婦女,雖然光線昏暗,依然使人感到她的衣服并不整潔。她招呼我們住宿的地方就在售票處的下首,黑郁郁的燈光仿佛滾了一臉的油與土。我不知道這婦女是不是老板,倘若是雇工,拉不著旅客,免不了要受老板的叱罵。想到這兒,不禁有些歉然。相形之下,這兒的買賣人還較為實在,并沒有預(yù)先許諾你什么好處。據(jù)說,河南的神女拉客時告訴你可以報銷——備有長途短途各種顏色的電車汽車票。有的狎客更拆爛污:“有回扣嗎?有提成嗎?”嘗嘗野雞的味道還要提成?免不了神女的憤然情緒:“我們正經(jīng)做生意,不搞這一套?!辈贿^可以報銷的車票還是讓你過目的。endprint
如此搞活?
我們卻一時無措,如同挨了幾棍的呆鵝,舉著黃色的喙兀立在售票處的平臺上發(fā)愣,漠漠然端詳四周環(huán)境。端詳那座石城。這城是用一種長方形的暗青色的石塊砌筑的,在拱門的上額,勒石:對儀門。拱門里面是一道石階,覆蓋著黑壓壓的屋瓦。石城的外面簇?fù)碇鴶?shù)座兩屋小樓,貼滿各種顏色的廣告與招貼畫。我極力想在石城上尋覓雉堞一類的女墻,卻怎么也沒有找到。
我們只有返回碼頭。碼頭工告訴我們另一碼頭有船,從重慶順?biāo)鴣淼?,六時起航到宜昌。我們欣喜若狂,急急忙忙購好船票,又去岸上買橘子。并不如想象的便宜,當(dāng)然比北京便宜,但味道極酸,所謂便宜無好貨也。
六時整,我們乘坐的114號起航了。天空又飛揚雨花。在這之前,有短暫的片刻,天空曾經(jīng)放晴,星大而有藍(lán)色的芒角,懸垂于無涯的烏黑的四野。在大江之上仰觀俯察,我在心底不禁吟哦“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那樣的雄奇之句。也不禁想起了你,想起了李商隱:“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那樣的詩句。好像是西洋人贊頌莎士比亞是說不盡的莎士比亞,其實任何好的文藝作品,都是說不盡道不清的。說不盡的莎士比亞,說不盡的曹雪芹,說不盡的《阿Q正傳》,說不盡的李商隱。
風(fēng)漸次剛烈起來。江流高涌,顏色潑墨。我們雖然端踞船首,依然感到船尾的震蕩。我感到船速不慢,一會兒奉節(jié)的燈光便被丟進(jìn)大江的浪窩里了。奉節(jié)是瞿塘峽的西端入口,舊有滟灝堆虎踞江心,是長江航道中最兇險的段落。唐人李肇《國史補》引證民諺:“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觸?!币灿袑懽鳌颁贉笕缦?,瞿塘不可上”。滟滪的形狀變化反映了江水的盈縮。瞿塘又稱夔峽,從奉節(jié)至巴東的黛溪,雖然全長只有八公里,卻峰回江縈,為長江三峽之首,具有“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群山”的磅礴氣勢。瞿塘峽還有諸如白帝城這樣的古跡可以觀覽,可惜是夜航,這些人文的痕跡與地理的景觀不能收攝于視野之內(nèi),也就不復(fù)有登臨之感。我只感到風(fēng),感到雨的觸擊,江水滔天,滔滔不絕地浸洗著我們的靈魂。
七時半,我們在巫山停泊。即此便開始巫峽的航程了。巫峽全長一百一十五公里,以神女峰而著稱于世。在神女峰的那一段峽谷,石壁夾江而立,山石皆作鐵青的顏色。雨更猛,水勢也益發(fā)兇險了。這真是激越人心的時刻。在江的一岸,數(shù)座山峰,凌云直上,孤峭而峻拔,飛鳥也難以棲落的,有一座尤為秀麗奇絕,人們指點那就是神女峰。是不是呢?也許是,我相信,就是。那真是造化卓異的神來之筆。這幾座山峰,并無一株高大喬木,只是在山石的裂隙之處,蔓延遷衍著翠色的藤類植物,畢竟是初冬了,枝葉有些皺,有些萎,顏色有些暗,是那種被風(fēng)露沾灑過的顏色,那種青郁的色彩與灰鐵似的山石相配,真是恰到好處。山的裂隙極其纖細(xì),極其碎密,秀麗的絕跡宛如綠色的錦絳,蒙絡(luò)錯繡,美極了。我也注意到了雨,雨的態(tài)勢并不很壯觀,然而卻急卻密卻冷。雨在峰頂之處宛如筆直的白色的帛帶,一行一行異常分明地橫推過來。折到山腰便又與山成直角潑灑而落,濃密得有如箭鏃的集團。在山麓與接近山腰的地方叢集著類似冬青的灌木,圓形的樹冠仿佛滾了一層綠漆的刺猬,猛地被一聲號令驚呆了,動也不敢動。俯視著雷霆怒吼的江水,那濁漲的、不平的怒濤,洶涌著,澎湃著,向前,向前,真有那種淘洗天地萬世的不凡氣概。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幻想,如果大江之水不是黃渾奮勇而是漓江一樣的瑩澤溫婉,又該給我一種什么樣的印象呢?也許會把我?guī)нM(jìn)童話的境界,我應(yīng)該喜歡哪一種長江呢?我還是喜歡這現(xiàn)實的長江,這充滿了陽剛之氣的粗獷雄渾的長江。
十一時三十五分,船抵秭歸。民間傳說,秭歸與屈原有關(guān)。相傳屈原投江以后他的姐姐夢見他乘舟歸來,第二天去江邊等候。見到一條背鰭宛如紅帆的大魚,游到一個沱灣里,點了三下頭,吐出屈原的尸體,這個沱以后便取名屈原沱。這當(dāng)然于史無據(jù)。范成大《吳船錄》說:秭歸之名,俗傳以屈平被放,其姊先歸,故以名?!按魬蛘?,好事者或書此姊歸。”這當(dāng)然是傳說,但恰恰說明忠臣烈士的影響該有多深!
秭歸的物產(chǎn)看來較為豐富,貨運碼頭上堆積著煤、木材與裝在尼龍袋里的柑橘。秭歸人運煤當(dāng)然離不開船,但從岸到船還要依賴力工的肩膀。力工的墊肩連頭都套起來,馱著竹簍,從駁岸崩塌的地方,吃力地走下來傾入張開大口的煤倉。秭歸這個地方大概蘊藏了不少礦產(chǎn),在它的下游,我看見一座被炸藥剖開的渾圓的山頂裸露出紫色、黃色與石膏一樣的色彩。這些礦產(chǎn)自然要開采,但是在長江航道兩側(cè)如此狂轟濫炸,又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呢?不能不令每個稍具良知的中國人所擔(dān)憂。由于農(nóng)田的開墾,長江三峽已然見不到郁閉蕭森的林木了。《宜都記》與《水經(jīng)注》里記述的“林木蕭森,離離蔚蔚”“絕喊多生怪柏”,早已化為只能在向往中再現(xiàn)的中國文人的歷史之夢?!鞍蜄|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不復(fù)聞也久矣。開山的雷鳴快要震碎游客的耳鼓了。這無疑只能歸結(jié)為貧窮與愚昧。因為窮而川人紛紛出川,一到宜昌,那些外流的農(nóng)民便各奔東西自尋出路。我曾在106、114、124號的甲板上、甬道里見過不少,裹著烏黑的棉衣蹲在那里,你同他說話他不理,就是用腳踹他,也不動,好像動一動就丟失了他賴以生存的土地。從宜昌下船的時候,我們攪進(jìn)了這樣紛雜的隊伍,都是十七八歲的小男孩,還有更小的,士兵似地排成一隊。黑、瘦、小,我們因為急于出去,竭力想穿過他們的行列,卻總是碰到一堵柔軟的墻。我開始以為他們不過是手拉手,后來才看清他們不僅前后拉住衣襟,而且羊肉串似地用一根青竹連挽在一起。他們并不喧嘩,只是靜默地挪動腳步,生怕脫離了隊伍而被外界的潮流吞噬。像剛剛出窩的小鳥那樣,睜圓驚恐的眼睛,諦視這陌生、喧騰而又充滿危機的世界。川人多矮,我想至少有由于地理環(huán)境而造成近親婚配的因素。散落在崇山峻嶺里的一家一戶,你叫他如何注重優(yōu)生優(yōu)育呢?“白云深處有人家”,作為詩的意境確是優(yōu)美得很,然而現(xiàn)實畢竟嚴(yán)酷。秭歸這個地方,歷史上并不豐饒,讀《入蜀記》:州倉歲收,秋夏二季的麥粟粳米,“共五千余石,僅比吳中一下戶耳?!币恢輧杉镜膫}儲,只相當(dāng)于江南之地的一個下等富戶,其窮也就可見。但是,何以涌出了屈原、宋玉、王昭君這樣杰出而光輝的人物,現(xiàn)在又何以如此寂然了呢?關(guān)于宋玉,《吳船錄》與《入蜀記》都有關(guān)于他的故宅的記述:“宋玉宅,在秭歸縣之東,今為酒家,舊有石刻宋玉宅三字,近以郡人避太守家諱,去之,或遂由此失傳,可惜也?!痹谝粋€官本位的封建社會,屈原算得了什么?宋玉算得了什么?一塊郡守的什么墓園的祖碑就足以把他們壓倒了。悲哉,生之為封建專制下的中國之文人也。而王昭君的命運卻又好得多,雖然孔夫子慨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但還是占了漂亮的女性的便宜,且不論其他,只一條香溪,(因王昭君的項鏈落入溪水而流溢香味)就足可以使她欣慰而不朽。聽說,香溪橙的味道非常好吃,黃黃的鵝卵形狀,去年不過五六角錢一斤,今年不知怎樣?endprint
一時四十分,我們進(jìn)入西陵峽。與巫峽不同,這里山體的顏色是黃與黑的雜糅。黃,是山巖的本質(zhì);黑,是風(fēng)雨的侵蝕。這兩種顏色在山巒與崖壁上大面積地間隔流布,山巖也層次堆疊。與巫峽的卓立秀異相比,呈現(xiàn)出另一種誘人的風(fēng)采,在西陵峽,最有地質(zhì)價值的是黃陵廟那一段峽谷。遠(yuǎn)在億萬年前,這里是古華夏大陸。由于造山運動,深含在地層內(nèi)部的巖石凸露出來,從而形成了與附近山體不同的風(fēng)貌。我觀察了一下,遮覆著綠色的山包與聳立其后的黃色山崖,確是不同的地質(zhì),儼然兩種不同風(fēng)格的鏡頭剪輯在一起。尤其叫人驚嘆的是黃陵廟背后的那一組山脊,巍峨橫亙,相互連接而又略有罅隙,聳然于云天之外,真使人疑心上帝在這里擺弄過黃色的多米諾骨牌。在大江的對面,另外一塊同樣顏色的崖壁,在漏過云隙的陽光的傾斜照射下,光焰奔騰燦爛,有如黃金之城,壯觀呋麗極了。
六
下午四時,我們的船駛近葛洲壩。葛洲壩與西壩都是長江淤積的沙洲,西壩不知比葛洲壩大多少倍,但卻不以它反以它的小兄弟命名了大江截流工程。這兩片沙洲把長江裁為三截;葛洲壩以左通稱二江,西壩以右通稱三江,兩壩之間的水面最為寬闊,泛稱大江。由于大江工程尚未完工,在葛洲壩與江岸之間堆積著石堤,至少有十條以上的工作船停泊在這里,其間的水面平穩(wěn)得像是一派恬靜的湖泊。葛洲壩,據(jù)我看,沒有太多的特色,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是西壩。宜昌市規(guī)劃設(shè)計處編制的地圖將西壩靠近二閘的地方又標(biāo)為黃草壩,這片沙洲逆水之處尖而狹長,頂尖的地方傲立著銀灰色的高壓線塔。其后,是一株較為高大顯然是人工移植而來的雪松。圍繞雪松是的一小圈低矮的墨綠色的黃楊樹籬。再后,林立著一小片纖細(xì)的楊樹。半黃半綠的葉片,給人一種說不清的特殊情調(diào)。樹林后面隆起一座細(xì)長的土丘,黃草蕭蕭,靜穆地躺臥著一只銀白的油罐。草丘后面散堆著亂七八糟,布滿了魚血一樣顏色的零件,真是莫名其妙而叫人升起一種復(fù)雜的感情。
四時二十五分,我們駛進(jìn)二號船閘。乘客紛紛涌向甲板,我突然注意到水手把纜繩套進(jìn)一只圓形的鐵柱上。不久我就明白了,那不是鐵柱,而是抽水唧筒。水手借住它是為了錨泊船只——小船搭住大船的道理也是如此,而隨水位升降,聰明得很。四時三十分,水位開始降落,我們都擠到船首翹望鐵閘的開啟。四時四十分,閘門微啟。五分鐘以后,閘門全部洞開,展露出蔚藍(lán)的山影與恢宏的城市。這時,我忽然涌出一種說來有些可笑的想法,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的那句“芝麻開門”的口訣。當(dāng)然,涌出這句口訣的時候,腦海里并沒有浮現(xiàn)四十大盜的面影。那時的思想是神秘而又激動的。你想想,一座巍峨的“山峰”突然在你眼前像城堡的大門那樣靜悄悄分開,該是一種怎樣的震撼與壯觀的景象?。?/p>
五時十七分,我們的船駛過三江大橋,五時二十五分抵達(dá)宜昌,至此,我們長江三峽的航行算是結(jié)束了。
而那張應(yīng)該補償票價的二等艙票到了宜昌以后鑿鑿實實地鬧了一場風(fēng)波。在應(yīng)該結(jié)束的時候,我還要羅嗦幾句關(guān)于西壩的點滴印象。在二號船閘以后,西壩逐漸加寬,至少建筑了十排五層以上的樓房,涂滿了豆青與金黃的顏色,這也許是葛洲壩工作人員的宿舍小區(qū)。西壩的尾部,高聳著一座方形的燈塔,頂部是巨大的玻璃倉,指示航行的燈光就是從這里發(fā)射出去的。這個地方,地圖上標(biāo)明叫廟咀。西壩,從頭至尾裹著鐵甲似的水泥護(hù)坡,印漬著一條暗紅的橫向的帶狀痕跡,其上暗灰,其下淺白,我估計這是江水浸潤的標(biāo)線。
至少有四條污水溝嘩嘩地淌出白得發(fā)綠的臟水,長江就這樣被積少成多地污染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