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那一刻,在酒店老總的辦公室里,我面向潔白的墻壁。蔡老總刀子般的目光在削我單薄的后背。蔡的話仍在耳邊盤繞,我有點不知所措的呆愣。作為一家廣告公司的小老板,我是來送月餅盒子、討債的。
“到底給了他多少回扣,說!”蔡老總銅像一樣坐在寬大的老板臺前。
“沒有,什么也沒有。”我搖著撥浪鼓樣的頭。
“不說是吧,滾蛋!”蔡一聲咆哮。
我本想咬牙離開,但盒子上都印了酒店的名字,能賣給誰啊?我不知如何是好,抬起頭,見辦公室墻上掛著塊“上善若水”的牌匾,雙層竹雕的。牌匾給這個五星級酒店老總的辦公室內(nèi)添了些裝模作樣的品位。
其實,這個中秋糕點盒子,創(chuàng)意要求高,制作難度大。我一次次送設(shè)計稿,一次次被否決。給我審稿的人姓王,是這個酒店的副總,就是蔡老總逼我說出有“交易”的那個人。連日來,我在租來的高層寫字間內(nèi),多次在窗前站著,挖空心思想創(chuàng)意。樓下熙攘的人流像暴雨前搬家的螞蟻,讓我莫名的煩躁。
幾個月前,我來省城濟南淘金,是受不了老婆 “不賺錢”、“廢物”的謾罵,賭氣而來的。但來濟后,老婆常給我打電話,多次來看我,啪嗒啪嗒掉著眼淚說,回家吧,怎么都能吃上飯。想到業(yè)務(wù)的艱難,世俗的冷臉……我的眼淚止不住。好幾次在老婆懷里,我哭得像個孩子。我當(dāng)時心有不甘,暗暗給自己加油,特別是接到酒店“月餅盒子”這單業(yè)務(wù)后,我感覺好運撲面而來。
老婆當(dāng)時住在她娘家,已懷孕八個月了。老婆來電話說,回家吧!孩子天天在肚子里拍著小手歡迎你回家呢!我心里不好受,但忽然激發(fā)了靈感。想到老婆的肚子,我馬上有了新想法:設(shè)計個雙層的盒子。我讓設(shè)計人員出了兩套方案,后層是《紅樓夢》的“金陵十二釵”或者中國古代四大美女,前層是鏤空的扇形盒面。王副總對我的創(chuàng)意贊賞有加,摒棄了西施、貂蟬、王昭君、楊玉環(huán)這四大美女,他選擇了薛寶釵、林黛玉、王熙鳳、秦可卿。
我的兩個“手下”小黃和小苗開始加班,從設(shè)計、印刷到找人制作,熬了幾個通宵。想到可以賺三千元,我就有種莫名的興奮。老婆把家里僅有的幾千元錢匯給了我。我含淚給老婆作了保證,老婆,這次我一定能賺錢……
“說,不說滾蛋!”蔡的咆哮聲切斷了我的思緒。
“老板您行行好,盒子全部在樓下門崗呢,成本貴著哩!”我從皺皺巴巴的西服口袋里哆嗦出一份協(xié)議。
“王簽的你去找他!他媽的仗著上頭有人,擅作主張!”蔡站起身,把協(xié)議啪地丟在板臺上,“他去海南開會了,半月后回來?!?/p>
“什么?還有四天就中秋節(jié)了,盒子咋辦?”我腦子里空空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蔡怔住了。他沉默了一會說:“五千吧,打個對折。”蔡的話語氣不容商量。
“老板,成本就七八千,賠錢??!”
“要就拿著,不要滾蛋!”
我哆嗦著接過錢,離開了。我在大街上拼命地蹬三輪車,淚流滿面。此刻,小黃和小苗正在一個小飯館等著我,第二天他們就要回老家了。我提前讓他們等在那兒,說好要給他們每人一個大大的驚喜。
路過印刷廠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周前,印刷廠老板曾經(jīng)打電話說,有人看上了我的創(chuàng)意,想花高價加印些盒子,給一部分也行。我當(dāng)時就回絕了,已經(jīng)答應(yīng)酒店“獨一份”了,怎么能不講信譽呢?想到這里,我感覺吃了很多黃蓮。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哈哈笑著握著小黃的手說:“人家一下就給了全款,咱們賺了3000。給你們每人1000,回家過節(jié)吧。”
“亮哥,你的眼里咋有淚呢?”小黃問。
“那是激動的,哈哈?!蔽业男β暫艽蟆o埖昀锏暮芏嗍晨?,向日葵般扭著脖子瞅著我。
二十年后,當(dāng)我成為一個企業(yè)老總時,有報社記者問我過去的經(jīng)歷。我講了多年前親歷的這個故事。我說,多年來,我常想到這件事情。這件事兒,對我有標(biāo)尺意義。它讓我明白了信譽和善待,對一個人的未來,多么重要。
好久不見
女人對男人說:“俺媽那年和你談話時,我就在里屋聽著。你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那臉和母雞嬎蛋一樣紅。俺媽繞了很大一個彎,這個時間夠去濟南跑個來回了。媽怕傷害你,我知道。媽問你,你能帶給文娜幸福嗎?文娜就是我,呵呵。你點頭又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說‘能,但未來到底怎么樣不敢說;俺媽又問你,你現(xiàn)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怎么生活?你搖頭又點頭。我知道,你想說‘現(xiàn)在沒有房子,以后會有的。你動作也這么嚴(yán)謹(jǐn),我看著就想笑……但那天媽媽最終拒絕了我們的未來。我屏住呼吸看著你慢慢站起來,彎下了腰,深深鞠了一躬,說了句‘對不起,打擾你們了,然后扭頭就走了。你穿著那件的確良白襯衫,很白,我知道你洗了好幾遍,肯定光著膀子等它晾干了,才在傍晚踏進俺家的大門。我媽也愣在那里,看著你走了。她想不到你會這樣冷靜。她那件綢質(zhì)上衣雍容華貴,像藍(lán)天的顏色。你在她面前離開,像飄過一片薄薄的云……我沖到陽臺上,看著你。模糊的燈光打在你身上,你在樓下漸遠(yuǎn)的背影有些灰暗??吹侥隳ㄖ蹨I,我的心就痛了,很痛?!?/p>
男人靜靜地聽著,搗蒜樣點著頭。面容白皙的女人頓了一下,眼神干澀呆滯,眼珠里泛著淺淺的血絲。從電視臺退休后,她有點癡呆和絮叨,但主持人的經(jīng)歷讓她的表達(dá)依然清楚。
女人接著說:“俺媽說,你這個同學(xué)不賴,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一個孩子就表現(xiàn)得這么沉穩(wěn),但他不屬于咱這樣的家庭。我也很無奈,那時的女孩子,哪個敢不聽大人的話呢……一個月后,我到大學(xué)拿畢業(yè)證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瘦了一圈,臉頰兩邊的肉不見了,眼睛陷進凸起的顴骨里,簡直就是個縮小版的李諾。你坐在操場邊的石階上,看著我從旁邊騎車而過,我知道你的眼珠一直跟著我。我依然穿著那件紅裙子,騎著那輛深紅色的自行車,像團火一樣從你面前飄過。我從班主任老師那里回來后又路過操場,你已經(jīng)走了,你已經(jīng)消失了。你坐在操場邊的影子,定格在我多年的記憶里,抹不掉的。本來我以為,我經(jīng)過你身邊時,你會站起來,說一句‘好久不見?!?/p>
女人笑了笑,淺淺的酒窩凸顯在嘴角上方。她指了指男人:“李諾啊李諾,你個壞東西。我們戀愛那陣,你見我第一句話就是‘好久不見!過個星期天回來,你見了我就說這樣的話?!蹦腥嗣鏌o表情,仍是接著點頭。
“我知道你沒少動心思。本來我對你沒啥感覺的。大二假期,你給我辦了個報社記者證,糊弄著我到處跟你跑,這里采訪那里問問。后來我知道,什么記者證啊,就一個小報。那個假期,我對你印象完全變了,你會寫稿,還有編報紙的本事。我當(dāng)時這樣想,我寧愿被你騙……其實,你膽子太小啦,竟然沒有碰過我的手,這叫什么戀愛?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走讀,天天回家,你住校。有那么一陣子,你天天到北環(huán)路口拐角接我,但從不在我們小區(qū)門口等。你騎個破車子,稀里晃啷的,怕給我丟人是不?有次刮著北風(fēng),你穿得很單薄,窩在門市部前等我。我差點掉了淚。剎那間,我對你的感覺來了,就像野地里趟出的兔子,倏地竄了出來?!?/p>
女人忽然抹起了眼淚,嚶嚶嗡嗡。她身子抽搐著:“人心的距離不是天天見面才近的。畢業(yè)后我一直在關(guān)注你。你跟電視臺很多人打聽過我,我知道。我們的生活沒有交集……你先干秘書,五年后,你當(dāng)了一個集團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我為你喝彩!那時候,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嫁給了媽媽廠長的兒子宮強。他很老實,對我也很好……可是我最感動的,還是你后來弄的咖啡廳。那是我們共同的一個夢,你曾經(jīng)說,以后你弄一個紅房子咖啡廳,讓我穿著醒目的紅裙子,一起翩翩起舞……”
“休息會吧,老伴!”男人宮強打斷了她的話。這個故事他已經(jīng)聽了多年,不知道聽了多少遍。
女人忽然扭頭直視著宮強的眼睛,眼睛水汪汪的,說了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