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給皇帝上了一課
我母親是貧苦出身,父親比她大16歲。她是個童養(yǎng)媳,不識字,可是性格直爽講義氣。我14歲時,就跟著母親走南闖北流浪江湖賣藝。母親膽大、有骨氣、講理,熱心幫人,在戲班里是有名的“好媽媽”。
母親知道我跟沈醉、溥儀一道勞動,母親就想著要見一見這位宣統(tǒng)皇帝。
一天,母親專門去政協(xié)后院找我,我替母親介紹了沈醉先生,母親知道沈醉在“文革”中因為有人要他證明我是特務(wù),他不肯而挨了打。母親感謝他說:“你是個好人,沒有害我的女兒,還為了我女兒挨了打,我真得好好謝謝你……”
隨后,我又為母親介紹了溥儀,他恭恭敬敬地向我母親行禮說:“大媽你好……”
母親趕緊擺手道:“可不能這么說,折我壽啊!您是大人物,是當過皇上的人,叫我大嫂、大姐哪行啊,現(xiàn)在不是時興叫同志了嗎,你就叫我同志吧!再說你也是改造好了的新皇帝了!”
溥儀則說:“不……不是皇帝,是新人,社會主義的勞動公民,我被改好了?!?/p>
母親看到皇帝這么隨和,高興地對沈醉、溥儀說:“是新人,是新人了,我也一樣,舊社會,我13歲當童養(yǎng)媳,現(xiàn)在我在街道食堂當廚師,人家勸我說:你別干活兒了,你閨女都成了大主演了,你在街道干活兒,不丟人嗎?我可不那么想,不吃閑飯,勞動光榮。我老頭子是賣糖葫蘆的,也是勞動人民哪!”
皇帝聽說糖葫蘆,問:“大嫂子,啥是糖葫蘆?”
母親用手比畫著說:“就是一串串的蘸糖的山楂!”
皇帝好奇,又問:“我在宮里吃過糖葫蘆,那是一個山楂果裝在玻璃盒子里,為什么你說是一串串的?”母親說:“那是宮里講究門面,平民百姓是吃大串的,實實在在?!?/p>
皇帝點點頭說:“勞動人民實在很好,我就是要向勞動人民學(xué)習(xí)……”
母親笑著說:“你們這不很好嗎?當皇帝的,當特務(wù)的,現(xiàn)在都是自己勞動,掙錢吃飯硬氣是不?”
皇帝雙手挑著大拇指說:“是……我現(xiàn)在才覺得心里舒服,不吃人民的血汗飯了,最有知識有本領(lǐng)的是在人民當中??!”
我母親說:“我大字不識,是個睜眼瞎,可是我能干活兒能勞動,就是光榮的,有人常問我:你女兒新鳳霞怎么樣了?我回答:勞動了!勞動不丟人,白吃飯才丟人呢。您當過皇帝,是讀書、識字、有學(xué)問的人,您說對吧?”
皇帝聽了高興得像個小孩兒,他說:“今天看見新鳳霞的母親才知道平民的老媽媽也是這么懂道理喲!這才是真有學(xué)問,我謝謝您了!您給我又上了一課?!?/p>
皇帝自己想著笑著,忽然看管人向他走來大聲呵斥:“你怎么?大伙都在干活兒呢,你為什么四兩半斤軟磨硬泡的?這算你改造好了嗎?就得懲罰你們,快去吧!”
皇帝慌忙跑去,母親看情況不好,趕快走了。
我跟皇帝說:“勞動是光榮,他們說這是懲罰,咱不心服?他才得好好改造呢!”皇帝嚇得說:“忍吧!和為貴,忍為高!無知呀,很可憐!他們才是吃閑飯呢,咱們是真正勞動人民,勞動光榮?!?/p>
皇帝口袋里的兩張紙
我和沈醉、溥儀、杜聿明、杜建時在全國政協(xié)后院勞動,是對我的照顧,我是中國評劇院派去支援他們勞改隊的。我很高興去,因為這群人都很和氣,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女人,肯定會照顧我。他們也都很隨便,看管的人也睜一眼,閉一眼,干活兒時間不多,也不累,休息時也可以隨便說笑,趕上和氣的看管,還跟我們一起聊天。
沈醉愛說愛笑,也會干活兒,在一次休息時,沈醉對溥儀說:“咱們勞動干活兒,飯吃得多,身體也好,吃飽說說笑笑。?。±箱?,你是咱們這個隊里最有名氣的人了?!?/p>
溥儀笑了笑說:“屎殼郎坐上大輪船?!?/p>
杜聿明驚奇地問:“什么?”
溥儀說:“臭名遠揚了?!?/p>
“哈……”大伙都笑了,這句俏皮話說得多么有意思呀!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他得意地說:“咱是新人就要講新話嘛?!?/p>
沈醉又逗皇帝說:“皇帝不單平民化,還有了新文化了。”
杜聿明慢條斯理地說:“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個平民妻子,又在文化俱樂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廳結(jié)的婚,還去了很多文化人哪……”
文化俱樂部,這個地方是當時北京很有名氣的文化人聚會的地方,這里在以前是歐美同學(xué)會的舊址。我當年也是在那里結(jié)婚的。
皇帝笑著神秘地從制服口袋里拿出兩張紙來,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閃著,雙手把紙收進了口袋里。沈醉熱情,也痛快,小聲說:“噓……別這么躲躲閃閃的,叫看管人看見又要遭難了!”皇帝聽了,害怕地從口袋里慢慢拿出來兩張紙,原來是他結(jié)婚時萬枚子送他的詩。那時,皇帝最大的安慰就是有了一個新家,因此他把這詩抄寫在紙上,帶在身邊當他的護身符。當時最忌諱在紙上寫東西,被看管人看見就說是寫反動的什么……皇帝拿給我們看,我說:“萬枚子先生我認識,他是最熱情也最愛寫詩的有學(xué)問的人……”
但為了這兩張紙,可真是招了事了,監(jiān)督看管人注意到了,大聲叫:“溥儀,你過來!”
溥儀嚇得哆哆嗦嗦連腳步都邁不出去了,看管人狠狠拉他的胳膊,說:“你寫的什么反動言論?拿出來!快拿呀!”
皇帝嚇得不敢回答,也不敢動,我們在一邊覺得這人太老實了,拿出來也沒有關(guān)系。
看管人問:“你們快揭發(fā)溥儀,不許互相包庇,訂立攻守同盟?。∷麑懥耸裁??為什么不敢拿出來見見天日,一定是反動的!為什么他不敢交出來?”
沈醉這人可真是腦子快,他說:“是溥儀結(jié)婚的詩,回憶當年祝大婚,清心滌骨做新人……”一下子大伙都輕松了,看管人相互看著點了點頭,伸手向皇帝說:“行了,你拿出來,要不拿就是見不得人反動的?!?/p>
皇帝從口袋里拿出來交給了看管人??垂苋朔^來掉過去看看笑笑,扔在皇帝面前說:“你這個封建皇帝倒還有點人情味!”看管人說完就走了。
沈醉說:“老溥啊,你快抬起來呀!”
皇帝看著掉在地上的詩不敢動,沈醉幫他拾起,又替他裝進制服口袋,皇帝向沈醉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謝謝沈先生,你真好!”
我們大伙也都笑了。大伙端起各自的碗喝茶,總算沒惹出批斗禍來。
我和笨皇帝一起抬煤
在勞動中也可建立友誼,我是有感受的。記得在政協(xié)后院抬煤,我和皇帝溥儀一組。兩人抬一筐煤,他高我矮,用手提筐,他得彎著腰,用一根木棍抬,他手上沒勁,我們兩人就商量用一根扁擔抬?;实鬯姹浚磻?yīng)極慢,又不用頭腦成了習(xí)慣,碎煤末子裝筐,用鏟從煤堆鏟起,裝進竹筐里,再把扁擔穿進系在竹筐提手上的繩子套,抬起來走。
皇帝根本不會鏟煤裝筐,但他很努力,一鏟一鏟地在煤堆上亂攪,煤末子撤在地上,更不好裝筐了。我和他抬筐可是不容易呀!一根扁擔一頭在我肩上,一頭在皇帝肩上,他在后我在前,他高我矮,煤筐在扁擔中間,走起來這個筐自然向矮處滑,我是越走越沉,皇帝眼看著煤筐滑溜到我這頭了,就說:“不行了!怎么辦?先別走了……”
我也感覺到了,我轉(zhuǎn)過頭對皇帝說:“你用手拉一下筐子,就不會向我這邊滑了,快拉……”
皇帝在后邊看得見,我在前邊當然看不見了,他問我:“怎么拉?拉不了啦!別走了!”
我停了腳。又加上煤筐在我這頭特別沉,扁擔頭滑下去了,一筐煤末子全都撒在了地上,撒了我們兩個一身,鞋,襪子都灌了煤末子。
我又跟他一起把煤末子重新裝進筐里,我讓他拿把鐵鏟鏟或一堆。這活兒他能行,但總是慢慢騰騰,磨磨蹭蹭的。我也知道他實在不會干活兒,只能耐心合作。皇帝是非常愛出汗的,他笨手笨腳,真用力,滿頭大汗!不嫌臟,不怕累,任勞任怨,謙虛有禮貌,使人同情他。
干活兒中間休息是可以的。我們兩人并肩坐在蔭涼的臺階上,皇帝這時問我?guī)拙湓?,我對皇帝轉(zhuǎn)變了看法。他說:“我不太好意思問您,因為我家里內(nèi)人她老是讓我問問您,可是不大好說……”
我問:“您說吧,什么事不好問呢?都在一起勞動、一起吃飯,患難中的朋友還有什么不好問呢?您說吧?!?/p>
皇帝鬼頭鬼腦的神秘樣子,聲音又小了些,我理解,在勞動改造中是要注意看管監(jiān)督我的人,閑聊也要小心些。他嚴肅又誠懇地說:“我能問問您的男人嗎,要是不能問,我就不說,因為我現(xiàn)在方懂得了有家人的重要……”
我聽了,差一點笑出了聲,我坦率地對他說:“你是真有進步了!也會關(guān)心人了,這是多么大的進步?。∧鷨栁艺煞?,我感謝您!您問吧,我都能回答……”
皇帝又強調(diào)說:“因為我知道您的丈夫……他……”
皇帝聲音更小了,用眼四周斜視看,我說:“不要緊,他也是被審查對象,不在北京,他在河北干?!?/p>
皇帝好像放松了點膽子,他又問:“您丈夫會勞動嗎?”
我說:“他愛干活兒,他雖是書香門第出身,但他從小就養(yǎng)成愛勞動的生活習(xí)慣,因此我對他一切都放心?!?/p>
皇帝感嘆說:“唉!我這輩子從小就給廢了呀!”說著,他伸出自己的兩只手,看了一會兒,又“唉”了一聲,然后自言自語地說道:“這雙手也是肉長的,怎么干什么都不行呢!”其實,溥儀在生活中是很不幸的人。
一次,他說:“每次結(jié)婚都是看看照片就定了,不是自愿。婉容、文繡給我留下的回憶,是整天吵吵鬧鬧,一點感情也沒有。最終文繡在天津跟我離了婚。娶婉容,那是在相片上畫個圈兒,由此與她就結(jié)了緣,也結(jié)了怨!后來她慘死在獄中。以后娶譚玉玲,我對她很滿意,但被日本人害死了。我雖然先后正式結(jié)婚三次,娶過四個妻子,但都不曾有過愛情和夫妻生活。她們是我房子中的擺設(shè),是名義夫妻。她們的遭遇都悲慘可憐,都是犧牲品!最后結(jié)婚的李淑賢,是個醫(yī)務(wù)工作者,她同情我,也了解我,可是我年歲大了,不能盡丈夫的義務(wù)了。我對不起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