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蓋倫

北京航天航空大學的新主樓西南側，有一排板房，白墻，藍頂，看起來像個食堂。2012級生物醫(yī)學工程博士生董琛推開門，說，這就是我們的基地。

采訪當天，正值北航的自主招生夏令營。為了讓學生了解北航，校方特意安排學生們參觀校園。而“月宮一號”，就是他們的參觀內(nèi)容之一。董琛進來，實驗室其他同學眼睛一亮，仿佛松了口氣：“琛哥來了。”琛哥在，講解的任務自然落到他頭上。提起月宮一號，他能說的太多。那些數(shù)據(jù)，那些定理，那些高大上的科學，在他這里，全部是曾經(jīng)歷的真實生活。

“真正的月球基地是什么樣子？”“重力問題怎么解決？”“里面氣壓會不一樣嗎”……年輕的高中畢業(yè)生拋出一個個問題。

董琛逐一解答。

其實，他的專業(yè)和航天航空并不直接相關。在月宮一號這個生命保障人工閉合生態(tài)系統(tǒng)實驗裝置內(nèi)，董琛負責打理小麥和其他作物，它們的生長狀況在一定程度上關乎實驗的成敗。“自己做的事情，能為航天員實現(xiàn)長時間太空居住做鋪墊，特別有使命感。”雖然現(xiàn)在沒有機會親臨宇宙，但在密閉艙的100多天里，在那個幾乎看不到自然光的空間，董琛覺得，自己用這樣的方式，為航天事業(yè)的發(fā)展做了點事。

小小空間，生態(tài)自循環(huán)

人在宇宙中要如何生活？對，是生活，長時間、有質量保障的生活。如果總是從地面運送補給，不僅成本高昂，還有可能失敗。2014年10月底，美國安塔瑞斯火箭在發(fā)射點火時爆炸；2015年4月底，聯(lián)盟-2.1A火箭在與進步M-27M貨運飛船分離前爆炸；6月底獵鷹9號火箭在升空148秒后爆炸……9個月內(nèi)國際空間站錯過了三次補給，讓人擔憂航天員會否斷糧。

如果采用生物再生生命保障系統(tǒng)，航天員對外界的依賴能夠大為減小。因為載人飛行器進入外太空后，氧氣、水和食物在系統(tǒng)內(nèi)能夠通過生物技術再生。月宮一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工閉合生態(tài)系統(tǒng)，它由1個綜合艙和2個植物艙組成。乘員們在里面過起“浪漫”的農(nóng)耕生活：種菜，養(yǎng)蟲，自行加工食用。那些不能吃下肚的東西和糞便，還有食物殘渣等，通過生物技術處理后，循環(huán)用于植物栽培；人、動物和廢物處理產(chǎn)生的富二氧化碳空氣，經(jīng)過凈化后送達植物艙，提供植物光合作用所需氧料；而植物艙產(chǎn)生的富氧空氣經(jīng)過凈化后，再送到綜合艙，讓人和動物呼吸；植物蒸騰作用產(chǎn)生冷凝水，經(jīng)凈化后，可送到綜合艙變成生活用水，其他部分和凈化后的生活廢水還有尿液一起，用來栽培植物……

北宮一號是藏在北航內(nèi)的另一個世界。而董琛的博士生活，就和這個世界息息相關。

為了搭建這個世界，北航生物與醫(yī)學工程學院教授劉紅帶著她的團隊，研究了十年。2013年10月，月宮一號建艙；籌備數(shù)月后，它具備了住人的實驗條件；2014年臘月二十三，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的小年，董琛和師弟進入了月宮一號，成為頭兩位真正在艙內(nèi)過夜的人。

此前，董琛已躍躍欲試，為這份難得的人生體驗做準備。5月，他在微博里寫道：“每天鍛煉一小時，健康工作五十年，身體好了方可堅持密閉的時間長。”當密閉艙內(nèi)的第一個夜晚逐漸籠罩下來時，董琛，一米八個頭的山東大漢，捕捉到從內(nèi)心蔓延上來、被他定義為恐懼的情緒。雖然地理坐標沒發(fā)生改變，通過舷窗能看到熟悉的團隊隊友，但是，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會自覺不自覺地產(chǎn)生恐懼。

入睡時，月宮一號內(nèi)的植物們?nèi)詧允貚徫?，植物艙產(chǎn)生的富氧空氣經(jīng)凈化后送到綜合艙，供人呼吸?！芭卵鯕獠粔?，怕醒不過來?！倍≈溃饲八邢嚓P數(shù)據(jù)都經(jīng)過反復計算，相信他種下的那些小麥也不會突然罷工，不過還是有些惴惴。好在白天在艙內(nèi)進行的各種實驗已耗掉了他的精力，在各種飄忽的思緒中，他睡著了。再度醒來，透過舷窗，基地里晨光已至。團隊其他成員，對著監(jiān)控器，也守了一夜。

完成7天預實驗，出艙的那天，正是大年三十。董琛記得那天的很多細節(jié)：中午團隊成員一起吃餃子，然后各自分析這些天得到的科研數(shù)據(jù)；晚上大家聚在基地簡單吃了頓年夜飯，笑笑鬧鬧，十點多看了兩個小時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劉紅教授全家也來基地慰問……

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

決定做月宮一號志愿者后，董琛簽訂了保密協(xié)議，董琛跟父母說，他要去干大事，去給宇航員服務。至于可能發(fā)生的風險，董琛沒怎么提。他忐忑，又興奮。自己的“第一次”和國家的“第一次”掛鉤了。實驗成功，能為我國未來構建月球和火星基地奠定基礎！

封閉至1月，心情最壓抑

大年初四，簡單休整后，正式實驗開始。

頭20天，實驗需要，進行了志愿者的人員更替。董琛是唯一在月宮一號待滿全程的乘員——105天。7天的預實驗，相比105天，只算得上小打小鬧。大年三十團隊成員聚餐時，董琛撂下狠話：“除非橫著出來，否則我不會中途退出?！彼鋵嵢院ε?，怕自己敗在心理關，撐不下來。放狠話，也是給自己鼓鼓勁。

月宮里的生活，忙碌，而又波瀾不驚。清晨起床，吃過早飯，月宮一號里的三名志愿者就進入工作狀態(tài)。謝倍珍負責收集尿液，提取尿素進行凈化處理，大廚王敏娟照料蔬菜和水果，董琛負責照顧麥子等農(nóng)作物。當然，這也算不上什么詩意的棲居，除了養(yǎng)花種草，志愿者的重要工作是完成科研團隊設計的大大小小實驗：給處于不同生長期的小麥不同強度的光照，對最后的產(chǎn)出會不會產(chǎn)生影響？志愿者性別比例的不同，對艙內(nèi)的二氧化碳濃度會帶來怎樣的變化？如果關掉艙內(nèi)所有的燈，二氧化碳濃度會怎樣波動？進行適量運動，真的能讓人心情變好？三人同時運動和分開運動，又會對整個系統(tǒng)造成怎樣不同的沖擊？

心理支撐團隊發(fā)現(xiàn)，在密閉環(huán)境呆到一個月時，人的心理壓抑狀態(tài)達到最大值。董琛說，這種心情的低落，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饞得慌。月宮里種了5種主糧，15種蔬菜，每隔一段時間還能收獲一茬草莓，雖然王敏娟盡力將食物做得花樣百出，但嚴格控制營養(yǎng)成分和糖鹽量的三餐，少油、味淡。那個時候正在播《舌尖上的中國2》。董琛回憶起來一臉糾結，“哎呀，真想吃外面的東西。”過了一段時間，腸胃適應了，這種想念也就安分了。后來董琛發(fā)現(xiàn)，105天的營養(yǎng)餐，還真順便調理了腸胃。

再到后來，勾引董琛的就是春光。春天鋪面而來時，董琛還在月宮里做實驗，種麥子，記錄數(shù)據(jù)。他通過網(wǎng)絡看到朋友們發(fā)的圖片，這些人在曬枝頭新發(fā)的綠色。董琛心里癢癢，想出去看花。

其實，能影響心情的都是些小事。董琛一度頂著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在月宮里晃蕩，春節(jié)前時間緊，再加上正月不理發(fā)的傳統(tǒng)，拖到4月時董琛的頭發(fā)已長到自己都不能忍。當時有領導前來慰問，還開玩笑說小伙子要成小姑娘了。師姐們出手了，幫董琛理發(fā)，理發(fā)的效果立竿見影，董琛的心理健康指數(shù)蹭的一下就上去了。

在簡單到單調的生活里，理發(fā)、摘草莓，甚至3個人聚在一張桌子前吃頓飯，都成了能熨帖內(nèi)心的事。

出艙那天，是2014年5月20日。

那天，董琛和兩位師姐走了紅地毯，捧了鮮花。在掌聲中，在諸多媒體的長槍短炮前，他們微笑，揮手。我國首次長期多人密閉試驗獲得圓滿成功，這對中國航天事業(yè)的發(fā)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求學路的開頭，并不漂亮

在2015年年初的微博里，董琛寫道：2014，是我蛻變的一年。那個當年只考上了?？频纳倌辏蟾磐耆珱]有想到，自己未來的人生道路，會有這樣的走向。

當年高中生的董琛，真的算不上優(yōu)秀?！罢f實話吧，我就是笨，記憶力差?！睂ψ约阂呀?jīng)不可考的“黑歷史”，董琛坦蕩得可愛，“高考不是發(fā)揮失利，已經(jīng)考得很好了。我那水平就夠上個?？??！睘槭裁幢究埔婚_始學了園林？這也和高大上的夢想沒有關系——“嗨，分數(shù)不夠，能專升本的專業(yè)也就那么多，我就從中挑了一個?！?/p>

但董琛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男同學。

他專科時的學校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位于山東泰安，泰山就在那。園林專業(yè)耗體力，要爬山認樹。不過董琛樂在其中，泰山少說也爬了三四十次。征服它，艱難，這是對登山者意志力、耐力和體力的三重大考?！昂芏嗳司驮谑吮P放棄了?！钡≈溃坏┡郎先?，再回首，往山下看，成就感會滿滿當當?！澳菚r就覺得，誰能堅持到最后誰就成功，真不是什么大話?！彪m然自己的求學之路并沒有一個漂亮的開頭，但路還長呢。

董琛入校時，成績是專業(yè)的倒數(shù)三名。大一結束時專升本考試，董琛考了系里的前50名?！拔衣犜?。老師說大一不讓上網(wǎng)，我真的就不買電腦不上網(wǎng)?！崩蠈嵢硕∫恢焙芄?，他后來總結——自己高中成績不好可能就壞在太聽話。不管作業(yè)適不適合自己，布置下來就一定吭哧吭哧做完，廢了老大鼻子勁做的還是會做的題，不會做的題照樣安靜地躺那——他沒碰到。

到了大學，沒人告訴董琛具體要做什么，他反而開了竅。泰安是座小城，給了董琛一座泰山，還給了他能清心的學習環(huán)境——沒什么誘惑。身邊還有一些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學得很用力。董琛就跟著大家一樣發(fā)狠學。

大二，董琛修了雙學位，學了生物技術。生物，是他高中時學得最好的科目。趁著修雙學位的機會，他把學生物這個愿望接續(xù)上。董琛又吐了句大實話，在學校沒事干，閑得慌，多學習可以解悶。修雙學位，大二一年的雙休日基本都搭在修課上。由于學校還分了校區(qū)，董琛經(jīng)常在兩個校區(qū)間來回跑。但他喜歡，也就不覺得累。回首乖乖學習但成績沒起色的高中階段，董琛說，高中學的東西不是特別重要，往后更重要的是學會獨立思考。

他終于把獨立思考這門課在大學補上了。

航天人的氣質，特別能……

本科臨畢業(yè)時，董琛打算去澳大利亞讀書。不過他做了兩手準備，考了國內(nèi)的研究生。出國讀書的念頭，很快被噩耗打擊得七零八落。母親被查出罹患癌癥，作為家中獨子，董琛告訴自己，一定要有擔當，不能去那么遠的地方，得留在國內(nèi)。

研究生考試成績并不理想，董琛服從調劑，到了南京林業(yè)大學。3～9月，他陪著母親，盡一個兒子的孝道。最后還是滿肚子牽掛地去了南京念書，那時母親沒有康復，好在情況好了不少。董琛研究生階段學的是林木遺傳育種，具體方向是納米生物技術。

學林業(yè)的學生，也是常常風里來雨里去。實習時，學生們得跑到山里，爬到樹上，給樹授粉。南方的山里會冒出毒蛇，林場也不大有人，可能翻好幾座山都見不到幾個人。大部分樹都有十米來高，學生就踩著毛竹架子往上爬；越往上爬，越能感覺風劈頭蓋臉地吹過來，吹得天地都晃。第一次上樹時，帶隊老師說，如果有人恐高，就說一聲，以后可以不用爬。董琛是真的有點恐高。他比劃著說，站在樹上往下看，連人都顯得小。授粉時，他兩腳踩在架子上，兩手得松開，左手拿鑷子，右手拿毛筆，脖子上還掛一小瓶。先把花瓣撥開，用鑷子去除雄蕊；右手再拿毛筆蘸點花粉，點在雌蕊上。授粉結束后，還要用紙袋把花套起來，在掛牌上記錄下父本母本、姓名、日期等信息，掛在授粉花朵的花莖上。

“太陽很大，我們都曬得跟小黑人似的；風一吹，樹葉擺人也擺，比較刺激……”農(nóng)村來的孩子爬樹在行，沒覺得那么恐怖；董琛在城里長大，研究生階段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親近了自然。雖說可以不爬，但該爬的樹，董琛一棵也沒少爬。“別人能爬，咱也能；能干的我都帶頭干?！?/p>

除去聽起來驚心動魄的實習，更多時間，董琛跟著老師做研究，慢慢品味科研是怎么一回事。其實和當年爬泰山一樣，無非堅持二字。做實驗，十次失敗九次，但別放棄，繼續(xù)，那成功的一次可能就悄沒聲地來了。“哪有一次就能做好的科研？”董琛說，就是要一遍遍優(yōu)化，一遍遍修正，用科學洞察力發(fā)現(xiàn)異常，然后解釋異常。

最后，董琛帶著“全國林科十佳畢業(yè)生”的榮譽前往北航讀博。但這并沒有讓董琛的博士之路開啟得更順遂一些。他一腳踏入了一個新領域：生物再生生命保障系統(tǒng)。研究了好幾年納米的董琛，之前對此了解寥寥。以前他的研究都是關注植物，現(xiàn)在關注的是人；現(xiàn)在研究植物，是為了讓人活得更好。

剛來北航，董琛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能人，還有不少當年是各個地區(qū)的狀元。進北航時，董琛還沒過英語六級。但誰管你英語過沒過六級，作為一名合格的理工科博士，拿英文發(fā)論文、與國際學界對話是基本功。剛開始寫的是英文，但字里行間都是漢語味兒，他就找同學老師問，一個詞一個詞糾正，一遍一遍改；還要搞清楚人家為什么這么改，經(jīng)常一討論就是一下午；去看范文，聽講座，上英文論文寫作課程……

對各種高大上的統(tǒng)計軟件，董琛一開始也不熟。但沒辦法，硬上，買書，查資料，實在不會就問人，問師兄師弟。博士第一個學年，董琛一篇論文都沒發(fā)，博士第二年，董琛發(fā)了3篇論文。有兩篇論文，還是董琛在月宮里最后定稿的。

別怕！有困難咱就上，不拖，不繞。在北航呆了兩年，董琛還真有航天人的氣質——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特別能攻關、特別能奉獻。

董琛的微信頭像是藍胖子“哆啦A夢”，它苦著臉，腮幫鼓鼓。董琛覺得，這特別像他拔牙之后的囧狀。“我還挺喜歡哆啦A夢的，長得多可愛?！?9歲的山東漢子董琛，笑著說人都該有童心，這樣老得比較慢。他每天在實驗室里呆上十幾個小時，播種、收獲，再前進。保持著一顆童心和好奇心，他的這個世界同樣也是歲月靜好。6月，對著比他小10歲左右的高中畢業(yè)生，董琛興致勃勃地介紹月宮一號的下一步，它的二期建設，將升級并擴建1個植物艙，滿足4人更高閉合度的生命保障需求?！八軒陀詈絾T在外太空長期居住，它還能用于研究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物質循環(huán)機制……”或許，那批聽董琛介紹的學生中，也會有人，成為第X批、月宮一號的志愿者，將這一技術，繼續(xù)向前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