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托妮·莫里森的“歷史三部曲”生動描繪了黑人從淪為文化孤兒到深陷文化選擇困惑中,直至通過黑白文化的融合重構起黑人民族文化身份的痛苦經歷,探索了以文化協(xié)商為中心來彌合黑白文化裂縫并重構非裔雙重身份的途徑的可行性:保存黑人性時需被適度的“美國化”,才能在美國現(xiàn)代社會中適應和生存下去。
關鍵詞:托妮·莫里森 歷史三部曲 雙重文化 身份重構
作為當代美國文壇享有盛名的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經典小說《寵兒》(1987)、《爵士樂》(1991)、《天堂》(1998)三部作品被眾多評論家譽為“歷史三部曲”。獨樹一幟的是,這三部小說不僅成功勾勒出了美國黑人百年歷史變遷的畫卷,同時還生動描繪了黑人從淪為文化孤兒到深陷文化選擇困惑中,直至通過黑白文化的融合重構起黑人民族文化身份的痛苦經歷,探索了以文化協(xié)商為中心來重構非裔雙重身份的途徑的可行性。
文化歸屬問題一直是非裔美國人實現(xiàn)身份認同的羈絆之一。作為邊緣弱勢群體,美國黑人在種族歧視和隔離下面臨著被白人主流文化完全同化的危險,雖然有過短暫的自我意識覺醒,卻由于屈辱歷史的禁錮和霸權文化的侵蝕最終迷失在文化身份困惑中。非裔美國人潛意識中的記憶和傳統(tǒng)實質就是美國黑人文化,“是美國黑人在為生存繁衍而適應環(huán)境的過程中,和自然、族群及白人之間關系的象征和實質性的表達。這種文化植根于南方腹地,植根于非洲文風、歐洲特性和土著美國文化交匯相融的沃土里,植根于性別階級和種族差別的動態(tài)變化之中?!雹偃欢?,黑人群體為了在白人主宰的社會里生存,被迫遺忘黑人的文化傳統(tǒng),在黑白雙重文化的夾縫里游離,逐漸淪為文化孤兒,陷入兩難困境:接受白人文化的同化就會疏離黑人民族的文化母體,而固守黑人文化又會背棄主流文化,與美國現(xiàn)代文明對立。
一、進退兩難的文化處境:文化孤兒
奴隸制迫使六千萬黑人遠離非洲大陸,喪失了傳統(tǒng)文化之根,面臨著認同白人文化還是固守黑人文化的兩難抉擇。黑人雙重意識的困惑在《黑人的靈魂》中得到了解答:“因為美國擁有太多對世界和非洲有教益的東西。他也不會在崇尚美國的大潮中漂白自己的黑人靈魂,因為他明白黑人的血液里含有傳給世界的信息。他只是希望同時做一個黑人和一個美國人,而不至于受到同胞的詛咒和唾棄,不至于被機會拒之門外?!眥2}所以非裔美國人努力為自己找到文化身份的歸屬顯得尤為迫切。
《寵兒》中,塞絲因為奴隸制的迫害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兒,受盡屈辱。父母的缺失注定了塞絲的文化孤兒身份,成年的塞絲只記得兒時唱歌跳舞的黑人人群,卻遺忘了他們的本土語言,因為周圍黑人在白人統(tǒng)治下只能被迫舍棄自己的非洲母語,接受白人的語言,而語言的流失恰恰是黑人文化流失的一個重要方面。身心俱疲的黑人集體患了習慣性遺忘癥,再也無暇將諸如民間故事、諺語、寓言等傳統(tǒng)非洲文化傳達給非裔后代。非洲文化的流失還體現(xiàn)在黑人名字的缺失上,因為喪失了名字就意味著他們割裂了與先輩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處于被白人排斥的邊緣地帶?!秾檭骸分械呐`主把奴隸們看成私有財產,并按字母排序隨意給他們命名,如保羅·A,保羅·D等。姓名是個人身份的符號,而被剝奪名字的奴隸們沒有了自我身份,也就失去了自我主體性,只能依附于奴隸主,飽受折磨。
《爵士樂》中,黑人因為南方經濟蕭條和種族迫害紛紛北上謀求自由和發(fā)展,然而新的城市依然充斥著種族歧視,他們終日為生計而奔波勞累,在白人主流文化的沖擊下,他們的精神家園不堪一擊,產生了強烈的邊緣感和異化感。主要人物精神上無一例外地淪落為文化的孤兒。喬自小便遭拋棄成為孤兒,南方的三次尋母未果的經歷意味著他根本無法找尋到黑人文化的根。作為黑人話語的最強音,爵士樂成為黑人尋找非洲根文化和在白人世界的話語權的精神橋梁。然而喬深受強權文化毒害而鄙視母體文化,認為正是爵士樂這種下作的音樂讓多卡絲移情別戀,并殘忍地在爵士樂中槍殺了多卡絲,內心的無根性讓他長期頹廢消沉,無法愛自己和他人;多卡絲同樣痛恨爵士樂,因為她認為間接導致其父母死亡的“第五街游行的鼓聲”就象征著爵士樂;愛麗絲也因為所遭受的背叛而把爵士樂看成烏煙瘴氣的音樂,拒絕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而失去了自我。
《天堂》中,魯比鎮(zhèn)的黑人群體置身于白人主流文化和非洲傳統(tǒng)文化的夾縫中而迷茫痛苦,白人和本族黑人的雙重壓迫使他們封閉自我,在小鎮(zhèn)上極力推崇黑人種族主義,逐步背棄了本民族所信仰的宗教思想并由此走向毀滅。祖先崇拜是黑人宗教思想的精髓,他們堅信祖先是黑人部落神圣的庇護者。黑人部落正是在化身為矮個老人的祖先指引下到達并建立了魯比鎮(zhèn),并設立了一個儀式臺祭祀祖先和講述祖先的功績。然而,當黑人們毀掉這個儀式臺時,也就意味著他們失去了宗教思想的凝聚作用,背棄了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小鎮(zhèn)與天堂背道而馳,最終分崩離析。黑人群體極其崇尚《圣經》里的天堂,初衷是想把魯比鎮(zhèn)建成團結互助,自給自足的黑人“天堂”,篤信小鎮(zhèn)黑人不死的神話,然而黑人種族主義打破了平靜,這不僅是黑人對本民族同胞責任感的缺失,也是黑人文化流失的又一重要體現(xiàn),本質上與白人社會的種族主義壓迫相同。由于非洲文化傳統(tǒng)的扭曲和斷裂,黑人歧視膚色淺黑的同胞,失去內部團結,更固步自封,最終因為外部強權文化的猛烈沖擊而土崩瓦解。三部曲中,黑人群體身心受到白人種族主義和黑人種族主義的雙重壓迫而成為“無
聲的他者”,黑人所崇尚的文化也被邊緣化了,靈魂無助地游離于強權文化與非洲文化之間,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痛苦境地,成了文化的孤兒。
二、文化歸屬的艱難抉擇:尋求自我
置身于現(xiàn)代美國社會中,黑人群體一直深陷文化游離的泥濘中:堅守黑人文化則遭到白人社會的排擠,而遠離民族文化又面臨著被白人同化和失去自我的危機。奴隸制的特殊歷史和白人的強權地位決定了黑白種族的長期對立,也昭示了黑人必須在黑白文化長期的沖突中對自我文化歸屬問題作出艱難的抉擇,才能確立自我主體性,實現(xiàn)自我。
由于缺失了非洲文化的滋潤,黑人集體淪為“文化的孤兒”,成為懸空的空心人,無所依傍的滋味痛徹心扉。為了獲得生存和找到歸屬感,黑人在潛意識中開始漂白靈魂,盲目認同白人的文化價值取向,迷失了自我,陷入困惑和錯亂中,甚至走向了民族虛無主義和黑人種族主義的極端。
《寵兒》中最驚心動魄的莫過于“殺嬰”事件,表面上看塞絲扭曲的母愛導致的悲劇,實質上卻是白人錯亂的文化價值觀對塞絲深入同化所造成的惡果。在強權文化里,尤其在奴隸主莊園時代,奴隸主把黑奴當作牲畜和私有財產,可以隨意打罵和買賣。經歷了奴隸制苦難的塞絲潛意識中也把自己的兒女看成了私有物品隨意處置。當她拒絕兒女淪為黑奴時,她殘忍弒嬰,全然不顧孩子的權利和尊嚴,最終遭到黑人群體的孤立。嬰兒化身為鬼魂“寵兒”長期糾纏著她,吞噬著她的靈魂。內疚和迷茫讓塞絲最初選擇了遠離黑人社區(qū),封閉自己,徹底否定了自我的民族身份。后來,在黑人同胞的幫助下,塞絲痛定思痛,認識到自己價值觀的扭曲,選擇回歸黑人社區(qū),并認識到黑人的主體性和尊嚴,開始愛自己和他人,從而走向了明天。
《爵士樂》中的黑人維奧莉特親眼目睹了母親遭白人迫害自殺的場景,內心里對白人充滿了仇恨,然而這都無法阻擋她自身傳統(tǒng)價值觀的變異和對白人的審美價值的錯誤認同。在外婆影響下,她認為黑人極其丑陋,卻一心幻想得到夢中金發(fā)白膚男孩的愛,甚至把黑人丈夫當作白膚男孩的替身而變得精神分裂,無法正常愛自己和丈夫。對審美的錯位和黑人自我的背棄導致了她人格分裂和丈夫的背叛,但是白人文化的沖擊只是暫時壓抑了她的自我意識,丈夫的暴行和情敵的死讓她內心陷入了黑白雙重意識的激烈斗爭中痛苦不堪。面對兩難處境,她開始主動向愛麗絲傾訴,成了發(fā)聲的主體。同時,她主動原諒了多卡絲并積極學習對方鐘愛的爵士樂,這意味著她選擇了在白人社會里堅守自己的黑人性,重新建構起自我主體性。混血兒格雷一心尋父未果表明他需要勇敢地做出選擇:要么做個黑人融入黑人社區(qū),要么偽裝成白人在迷失自我的道路上繼續(xù)前行。他的斷臂也昭示了雙重文化的斷裂急需彌合,而彌合則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
《天堂》中的黑人社區(qū)違背了建立天堂小鎮(zhèn)的初衷,奉行黑人種族主義,歧視淺膚色的黑人和白人,實質上是諷刺性地模仿了白人社會里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具有狹隘性。白人宣言黑人低下骯臟,甚至無情剝奪他們的尊嚴和生命,迫使他們成為邊緣人。魯比鎮(zhèn)上,迪莉婭分娩時遭遇難產,由于自己的淺膚色而無人問津,悲慘死去;黑人們以和純黑膚色的人聯(lián)姻而備感自豪;黑人暴力分子甚至血腥屠殺了教堂里幾個命運坎坷的淺膚色女子和白人婦女。固步自封和排外并沒有拯救他們,反而使他們陷入自我文化身份認同的困惑和思考中。受到小鎮(zhèn)外黑人民權運動的影響,黑人在追溯非洲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也開始選擇性地吸收外部主流社會中有教益的東西,思考并尋找本民族文化認同的出路。
三部曲中的黑人群體被迫長期處于文化游離的狀態(tài),在確定自我文化身份時要么遵從白人文化走向了民族虛無主義,失去話語權,要么固守黑人文化走向了黑人種族主義,失去民族凝固力。黑人民族的文化選擇勢在必行,但絕不能非此即彼或非彼即此,而應該努力彌合雙重文化的裂縫,走一條黑白文化融合的可行之路,才能真正實現(xiàn)黑人文化身份的重構。
三、黑人文化身份重構:黑白文化融合
文化身份隨著經濟、政治和歷史的變遷而處在不斷的建構當中。黑人文化既根源于非洲土著文化,同時也處在種族階級地位的動態(tài)變化當中。黑人無法倒回到非洲故土的生活,也無法阻擋美洲大陸的變革與進步。因此,黑人的雙重身份決定了重構黑人文化身份絕不是單純地尋回純粹的非洲傳統(tǒng)文化,而是以傳統(tǒng)文化為根基,結合美國文化多元化的現(xiàn)實,弱化黑白文化的劇烈沖突,實現(xiàn)兩者的有機融合,從而促進黑白文化的共同發(fā)展。
不可否認,黑人文化是美國多元化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為了重建黑人文化身份,黑人首先應該追溯并肯定自我的文化之根在非洲,從而確認心靈歸屬并保持黑人性。在此前提下,黑人還應不遺余力地確認自我美國公民身份,因為確認自我美國性是對自己在美國主流社會中地位與價值的充分肯定。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寵兒》中黑人群體曾集體患了習慣性遺忘癥。為了喚醒全體黑人的民族文化意識,薩格斯在“林間空
地”上布道,帶領黑人們跳舞并唱起了源于古老非洲的靈歌,悅耳的音樂消解了奴隸制和種族歧視給他們遺留的傷痛和恥辱,成功地幫助黑人找回了自我意識和歸屬感。為了幫助塞絲驅趕鬼魂,黑人集體唱起了四部和聲,發(fā)出了自我主體聲音,不僅拯救了塞絲,也增強了黑人社區(qū)的凝聚力。文化尋根之舉讓黑人認識和熱愛自我,逐漸產生了民族自豪感,這為在美國社會確立合法公民身份提供了前提。黑奴塞絲在逃亡中得到白人姑娘愛彌的幫助并成功生下孩子,為感謝愛彌,塞絲決定讓孩子隨愛彌的姓。當?shù)ぼ綄ν馇笾鷷r,正是白人鮑德溫兄妹伸出援助之手為她提供工作,從而解決了塞絲一家的生計問題。事實證明,在黑白文化交流的過程中,黑人有望得到白人的承認并確立自我在白人社會的地位和價值,成為真正的非裔美國人。
《爵士樂》關注了黑人在白人主宰的美國社會里自我調整和適應的過程,昭示了黑人要想在白人社會尋得話語權和身份,就必須以找尋非洲文化為前提,而爵士樂則成了聯(lián)結兩者的精神橋梁,因為爵士樂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發(fā)展過程中相互融合而成的產物。爵士樂貫穿了小說始末:喬借助爵士樂的伴奏向多卡絲哭訴自
己多次尋母不遇的悲慘經歷;多卡絲被槍殺時正隨著
爵士樂歡快跳舞。雖然身處爵士樂流行的美國現(xiàn)代社會,黑人并不認同爵士樂,反而認為它是罪惡的根源。錯誤的價值觀最初導致了一系列的悲?。簡掏春拮尪?/p>
卡絲移情別戀的爵士樂并在她跳舞時槍殺了她;愛麗絲因為丈夫的背叛把它等同于背叛和不恥;維奧莉特認為爵士樂導致了她婚姻不幸。但黑人們對母體文化的忽視并沒有改變現(xiàn)狀,現(xiàn)實讓他們認識到以非洲文化為根源的爵士樂能幫助他們保持黑人性,并在美國社會中確立起合法的公民身份。只有認同作為雙重文化平衡支點的爵士樂,才能真正構建起黑人的文化身份
《天堂》表現(xiàn)出了對極端黑人種族主義的擔憂,提醒黑人群體從排斥走向大融合的必要性。黑人建立魯比鎮(zhèn)之初充滿了對宗教的愛,頻繁的宗教活動拯救了他們的靈魂,但這種愛建立在種族仇恨的基礎上,后果則是天堂夢的破滅。小鎮(zhèn)上傳統(tǒng)價值觀的動搖和年輕黑人的叛逆預示了封閉的黑人社區(qū)必將與外部社會融合的趨勢。黑人襲擊修道院白人婦女的暴力事件直接打破了小鎮(zhèn)的固步自封,黑人認識到只有順應美國社會發(fā)展的潮流才能走向明天。小說結尾處有意識交代了遭到襲擊的白人婦女的去向,并暗示她們已經諒解了黑人的暴行,指出黑白文化融合具有可行性,黑人在文化身份認同時既不能放棄傳統(tǒng)文化而被白人文化完全同化,也不能固守傳統(tǒng)和封閉排外而被美國主流社會所拋棄。
為幫助非裔美國人擺脫兩難處境,歸屬和重構黑人文化身份,莫里森在“歷史三部曲”中就試圖彌合雙重文化的裂縫,重構一種既保存黑人傳統(tǒng)又兼容于白人社會的黑人文化:首先,黑人要堅守自己與生俱來的黑人性,而它正是“黑人文化全部價值觀念的總和”{3},能夠讓黑人保存自我主體性;其次,黑人也需選擇性地接受白人文化中的現(xiàn)代文明,黑人只有被適度的“美國化”,才能在美國現(xiàn)代社會中適應和生存下去。
① 劉捷:《美國黑人的文學傳統(tǒng)》,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43—46頁。
② 汝信、艾周昌主編:《非洲黑人文明》,中國社科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頁。
③ 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說創(chuàng)作》,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頁。
參考文獻:
[1] Morrison,Toni. Beloved[Z].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0.
[2] Morrison,Toni. Jazz[M]. New York: Plume ,1992.
[3] Morrison, Toni. ParadiseM]. London: Vintage Random House,1999.
[4] 萊恩·塞格爾斯.“文化身份”的重要性[A].樂黛云.文化傳遞與文學形象[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 伯納德·W·貝爾.非洲裔美國黑人小說及其傳統(tǒng)[M].劉捷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基金項目:本文系鹽城師范學院人文社科研究項目“托尼·莫里森《寵兒》、《爵士樂》、《天堂》三部曲中的非裔身份認同研究”(14YCKW018)成果之一
作 者:朱曉麗,文學碩士,鹽城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少數(shù)族裔女性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