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
劉心武:《土茉莉》,《上海文學》2015年第1期
作為傷痕文學的奠基者,“文革”記憶一直構成劉心武寫作的重要維度,對于這條線索的梳理可以成為一個作家不同時期關于“文革”敘事嬗變的極好個案。發(fā)表于《上海文學》2015年首期的《土茉莉》,劉心武用兩位中學老師從“反右”到“文革”再到新時期的交往、反目與彼此記掛,再一次指向政治掛帥的荒謬年代里那些被侮辱和損壞的信念、友情和善良,以及幾乎無法修補的傾圮的人性。依然可以說這是一篇傷痕小說,而且是遠比《班主任》深刻,遠比《班主任》更有警世意味的傷痕小說。小說里的數(shù)學老師和美術老師本都是癡迷于自己專業(yè)領域、無心他物的人,卻在“文革”中迫于壓力而彼此攻訐,此后再沒有和解,他們日復一日地在混雜著慚愧和愧疚、嫉恨和怨懟的情緒中彼此密切關注著對方的人生行旅,最后數(shù)學老師的潦草而死所帶給美術老師的震撼與悖謬的人生感喟,不正象征了三十余年來鏤刻在那代人身上且時時隱隱作痛的那道傷痕?
也許還值得關注的是,小說中并不一味將批判矛頭指向“極左”的政治思潮對人的撥弄,而是在更大的范圍中來寫人生“樹欲靜而風不止”的無奈,即“非政治”的生活總是要被迫政治化。小說中寫道,那場“風波”中,美術老師又一次被裹挾著去參與一個表態(tài)簽名:“他知道君臨跟前的是一種強大的政治磁場,他不能膽怯,不能讓人笑話,不能淪為‘犬儒主義的活標本。這和當年無論如何不能成為‘右派一樣,你必須站到正確一邊”。這一幕讓人想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托馬斯被迫要去寫聲明抗議當局時所感受到的其中的“不可思議”:“所有人都對他微笑,所有人都希望他寫反悔聲明,而他一旦寫了,就會讓所有人都樂意!第一種人高興,是因為一旦懦弱成風,他們曾經有過的行為便再也普通不過,因此也就給他們挽回了名譽。第二種人則把自己的榮耀看做一種特權,決不愿放棄。為此,他們對懦弱者心存一份喜愛,要是沒有這些懦弱者,他們的勇敢將會立即變成一種徒勞之舉,誰也不欣賞?!?/p>
曾曉文:《小小藍鳥》,《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5年第1期
作為一個多年旅居海外的女作家,曾曉文此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反映華人漂流和在異域尋找自我身份之類主題的小說,不過,本篇卻是個例外。在這篇小說中,她雖然很自然地將故事背景設置在她的移民之地加拿大,人物角色也是一個擁有1/4華人血統(tǒng)的混血青年諾瑞斯和一個來自華人家庭的病童展飛,但它卻打破了讀者的閱讀期待,摒棄了她此前一貫堅持的主題,也沒有對漂泊海外的生活進行縱深切入,更沒有耽溺于異域的風土人情而不能自拔,相反地,小說描寫的是一個并不具備鮮明異域特色的故事,其突出表達的是關于人與人之間互相救贖的偉大力量。
乍看之下,小說并無多少新意,細細品味,倒也可圈可點。小說采用了故事套故事的結構框架,縝密精巧。著名的棒球運動員諾瑞斯因為一次尋求女友原諒的暴力事件被罰做病童醫(yī)院的義工,在那里他結識了酷愛棒球運動的少年展飛,展飛渴望有一天能在自己臨終前登上棒球運動場打棒球,費盡周折的諾瑞斯終于幫助這個少年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他得以沒有遺憾、安詳幸福地死去。諾瑞斯在救助他人的過程中也救贖了自己,女友被他感動,二人重歸于好。
全文酣暢淋漓,可讀性很強,這既得益于小說出色的敘事技巧和作者善于布景的能力,也與作者獨具特色的幽默感有關。實際上,這篇小說很像是鏡頭和畫面的組合,尤其是作者對激動人心的場面(如群毆、運動)的描述是非常精彩的:她對運動場面的全景式描述,并以細膩的筆觸穿透人物的內心,讓一場棒球賽打得有如電視劇TVB高潮般扣人心弦;開場諾瑞斯的暴力事件同樣被寫得雞飛狗跳,作者不動聲色地運用反諷技巧,將一場血雨腥風的場面寫成了令人捧腹的鬧劇。小說在整體上以鬧劇開場,喜劇收尾,也給自身加分不少。
董立勃:《梅子和恰可拜》,《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5年第1期
董立勃酷愛將“梅子”作為他筆下的女主人公的名字,《梅子和恰可拜》的故事又為他的“梅子”系列小說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篇小說表現(xiàn)的時空感非常廣闊,通過人一生的命運貫聯(lián)起了歷次大的政治事件。這些事件是促成人物獲得新機遇,面臨新選擇的一個契機,但作者惜墨如金,對這些事件不做大的展開和論述。如小說中的“文革”,作者一筆帶過,既無流血犧牲的暴力場面,又無痛哭流涕的懺悔場景,仿佛那場轟轟烈烈的全民政治運動對小說主人公梅子的個體生命并沒有大的影響,只是將小說主人公梅子拋向了那個閉塞蠻荒的西部邊陲地帶而已。
不過,作為一個曾在新疆兵團農場成長經歷的作家,在這篇小說中,董立勃對民族特色的表現(xiàn)不夠明顯。恰可拜的特立獨行仿佛只表現(xiàn)在他那怪異的民族服飾和名字上,其中穿插的英雄救美、千里代人尋夫的情節(jié)更像是一部電影反復上演的橋段,這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早就被一流作家棄之不用。這篇小說后面的故事情節(jié)繁冗拖沓,讀者“一目十行”地進行跳躍性閱讀,也似乎并不削弱這篇小說的美感,在文字的精簡和敘述語言的完善方面,作品還有很大的躍升空間。
陳倉:《麥子進城》,《長江文藝》,2014年第12期
慢三:《冷的話就生堆火吧》,《青春》,2014年第12期
這兩篇都是關于“進城”題材的小說。前者圍繞著女兒進城尋父這條主線展開,衍及、輻射了留守兒童、農民工的性壓抑、城鄉(xiāng)歧視等眾多的社會問題。后者則以女兒懷孕為切入點,細細寫了一對老父母進城照顧女兒的經歷。兩篇小說雖然都有揭露人際之間的自私和冷漠,卻鮮有針尖對麥芒式的暴力和沖突,相反地,兩篇小說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人際之間的脈脈溫情。前者側重以外地鄉(xiāng)下人的眼光來反思自己所棲身的城市文明,著力點放在光鮮而又陌生的城市生活對個體生命的沉痛撞擊,這種沖擊是橫向的、單方面的,是鄉(xiāng)下人必須要無條件接受的。后者則突出表現(xiàn)走進城市生活中的兩代人(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家庭矛盾和糾紛,這種沖突是雙向的,多方面的,是尚有抗爭的余地的。
《麥子進城》的主人公陳元是一個在祖籍、職業(yè)、甚至思想方面(不忍和善良)都與作家本人相類似的一個人物。不同于很多“農民工文學”寫作的作家,七零后陜西作家陳倉的“農民工文學”敘事要顯得更為實際、和暖一些。他雖然也揭露了處在城市底層的“農民工一族”群宿在一起、“向城求生”的生命狀態(tài),但他并不著重去刻畫這些人物處在一個兩難之地:“農民工們”在被城市無情拒絕的同時也為生養(yǎng)之地所疏離。即便這種敘事套路在當代文學寫作中曾經鼎盛一時且方興未艾,但作者對此卻是寥寥幾筆,匆匆?guī)н^的。作者有意暴露了這種現(xiàn)象的普遍性,從而個體生命的不幸就被沖淡了:像小李新婚的妻子被別人睡了,小李卻一直蒙在鼓里;老吳的老婆和自己的親叔叔(擔任村長)在一起,老吳只能忍氣吞聲;小說主人公陳元在外打工,辛辛苦苦支撐一個家,而妻子卻與人私奔,離他而去。他們坦陳自己命運的不幸,又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者的自尊,這顯示了作者的善意和不忍。小說的和暖格調表現(xiàn)在幾個方面:首先,陳元雖在外辛苦打拼,卻是有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也在大城市買了房子;其次,妓女小四川在風月場所里打拼,對陳元卻是有真情實感的,在兩性情感上,她很傻也很聰明,陳元硬是要用金錢來劃清二者的界限,她越是投懷送抱,“免費服務”;宿舍里的同伴之間形成了一種兄弟關系;再者,陳元的女兒麥子來自偏遠的農村,但她對繁華都市上海在情感上并不厭惡和排斥。
陳元這個人物性格是非常復雜和矛盾的,他對于故鄉(xiāng)的熱愛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喜愛:當他對他的棲身之地——上海深感疲倦,很自然地,故鄉(xiāng)就被他當成自己心目中朝奉的“烏托邦”。在他眼里,故鄉(xiāng)迥然有別于骯臟罪惡的城市,是一個單純而又澄澈之地。然而,這種依托,實際上是他一廂情愿把故鄉(xiāng)理想化了,他留戀的是一個故鄉(xiāng)的影子或泡沫,絕非故鄉(xiāng)實體本身:首先,在實際中,故鄉(xiāng)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美好;其次,陳元是缺乏“同鄉(xiāng)之誼”的。他對同鄉(xiāng)小余的“強奸未遂”既感到羞恥,又生怕被小余認出,用一個城市人的審慎和虛榮心與小余劃開界限,惟恐與這個人有絲毫的牽連;大巴司機讓陳記者在上?!罢种弊约阂稽c,陳元也是躲躲閃閃,含糊其辭的。
這篇小說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藝術上,都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個高度。吳佳燕對這篇小說的精彩評論(《在城市的褶皺里撞身取暖》)應該是切中肯綮的:“書寫城市底層的生存之痛和精神苦悶,以及在環(huán)境擠壓下選擇撞身取暖的溫情與蒼涼……《麥子進城》里則表現(xiàn)為僑居城市的男人身份隱匿與生命隱痛?!敝徊贿^,這種“身份隱匿”和“生命隱痛”在人情冷暖中獲得了一種新的認識和維度。
《冷的話就生堆火吧》是八零后“北漂”青年作家慢三的一篇家庭小說,他以一個父親的視角,用質樸無華的語言刻畫了父親與女兒、女婿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也寫出了人之遲暮的僵冷和家庭成員之間的疏遠。這種疏遠既來自于客觀生存環(huán)境的壓力,也來自于小一輩主觀精神上的急躁和強勢。慢三打破了傳統(tǒng)表現(xiàn)父女之間的“戀父情結”,文章一開始就將父與女置于一個矛盾沖突的境地:女兒懷孕后動員自己的父母進城照顧自己,接到進城消息后的父親,一直生活在壓抑和恐懼之中,不僅坐臥不安,還做惡夢,無緣無故地覺著胸悶氣短,健忘和精神壓抑。檢查不出毛病,父母只好進城。此后,小說并沒有直接表現(xiàn)一家團聚后父女照面或者父女單獨會面的場景??梢哉f,父女在表面上都努力維護著一個家庭的和諧,但暗地里斗爭的浪潮卻洶涌澎湃。在父女之間的矛盾中,父親一直采取逃避的姿態(tài)。在和女兒“劍拔弩張”式的交鋒中,父親不愿跟小輩計較,不搞正面沖突,卻暗暗地用一種揶揄諷刺的方式來產生精神上的快慰和輕松感,小說中寫道,“從趙洪(父親)的角度看過去,她(懷孕的女兒)就像一只大號的葫蘆”。最終,苛刻、強勢的女兒忍無可忍,她打電話向出差在外的丈夫抱怨自己父親太“多事”,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通話殘忍無情地撞痛了一個慈父的心……可以說,慢三徐徐道來,無論是從量上,還是從質上將父女之間的代溝描繪得力透紙背。小說的結尾部分,作者一改平淡無奇的小說敘事,峰回路轉,奇招突出,慢三寫了一家三口在龍?zhí)逗珗@走了一圈,“一種熟悉的感動逐漸飛了回來”,表明了家庭成員之間親情關系的回暖。最后幻覺把父親的記憶拉向遠方和過去,而明朗清晰的格調則表明父親已經克服這種恐懼,開始直面和化解這種矛盾。
阿云嘎(蒙古族):《半圓的月亮》,海風(蒙古族)譯,《民族文學》,2014年第12期
蒙古族作家阿云嘎在《半圓的月亮》中用象征的手法寫出了人生命、生活的難于圓滿的狀態(tài),小說中夢境與現(xiàn)實多次發(fā)生比照和互文。小說在憂傷而又明亮的敘述風格中展開,敘述視角在男女主人公之間自由轉換而不漫散。不幸的災難性事件接踵而來,小說中的主人公也是隱而能忍,體現(xiàn)了生命的韌性和頑強。
小說字里行間彌散著一種草原牧歌式的情調和詩意的光芒,這種光芒既源于小說中人物角色的設置,也源于故事情節(jié)的鋪展和生活片斷的敘述,薩仁其木格反復吟唱的《月亮之歌》更是為這篇小說增添了一種長調般的美感。不過,作者在小說中并沒有一任情感肆意流瀉,而是有節(jié)制地抒發(fā)情感。作者將這種豐沛的感情幻化在小說中人物的舉手投足之間。
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不過是一些生活中平凡故事的再演繹,并沒有給讀者帶來多少新奇獨特的感受,然而,小說在對男女之間的情感處理方式上讓人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靠武力來解決糾紛,既原始粗暴又簡單有力。草原上的牧民朝克巴特爾和薩仁其木格在朝夕以對的相處過程中,漸生情愫。他們的情感發(fā)乎自然,既沒有經濟利益的牽扯,也不會受千夫所指(草原上的其他人都搬遷進城了)。然而,他們的感情之路并不是一帆風順的,騎摩托車的家伙要橫刀奪愛,遭痛打之后憤然離去,再也沒有糾纏薩仁其木格。當他們決定遵從內心,成為一家人的時候,此時,不務正業(yè)的兒子從城市里回來,對他們橫加干涉,百般苛責。最終,朝克巴特爾失望地賣掉自己的牧場,為薩仁其木格承租了一塊牧場后,遺憾地離開了這片牧場。小說結尾是寫得最出彩的地方:薩仁其木格在情人離開后,在風中的嘆息和追問,不僅讓人憐憫她的孤苦,更讓人覺得有一種痛入肺腑的酸楚。
草原上的住戶相繼搬走離去,草原上的男男女女進城務工經商,草原上的月亮也許永遠不會再圓滿。久居城市的兒子是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代表,他所詮釋和堅持的是一種異于草原文化、占據正統(tǒng)地位的傳統(tǒng)倫理,而朝克巴特爾和薩仁其木格的愛情決裂,恰恰宣告了草原文化在這種倫理面前的蒼白和無力。朝克巴特爾的最后出走,究竟是對慣有的生活方式的一種突如其來的厭倦,還是對在現(xiàn)代都市文明大背景下因無力調和愛情、友情和倫理而做出的一種妥協(xié)和回避?作者從另一個側面用這個愛情故事為我們揭示了在現(xiàn)代文明的難以遏止的強大攻勢面前,淳樸原始的草原文化必將會走向沒落和衰頹,體現(xiàn)出作者對草原現(xiàn)狀和草原文化的深沉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