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土

1

這么說吧，在這個叫做霞城的北方小鎮(zhèn)，過年的時候，要準備的食物多種多樣，但算來算去，似乎只有棗餑餑是必不可少的。棗餑餑是一種面食，但在霞城的春節(jié)里用途極廣。敬天地要用，取棗餑餑五個，三個做底，兩個在上面，寶塔狀擺在桌子上，燒上一炷香，灑上一杯酒，向天地祈求來年豐衣足食，家人平安。走親訪友也要用，籃子里裝上兩個，或四個，或六個，用紅布蓋了，親友一看，嚯，棗紅面白，好大的餑餑，早發(fā)大發(fā)，留下，留下。招待來客還要用，酒酣耳熱之時，熱氣騰騰的棗餑餑端上來，一掰兩開，麥香四溢，好吃好吃，賓客揪下一塊棗餑餑，就著剩菜殘羹，幾口就把肚子撐得像個大餑餑。

要說棗餑餑做得好，馬美麗是出了名的，馬美麗做的棗餑餑不僅好看，還好吃，街坊四鄰和親朋好友都這么說。馬美麗不只是棗餑餑做得好，她的花餑餑做得也好，早些年，誰家有嫁女娶媳，都找馬美麗幫忙做餑餑，馬美麗身材矮胖，卻心靈手巧，十指翻飛，三下五下，白白胖胖的大餑餑上便長出枝葉，開出花朵，待紅的顏、綠的色一涂，便花紅葉綠，一片春色。但這兩年馬美麗很少做餑餑了，花餑餑基本上是不做了，棗餑餑也做得少。做餑餑是個細致活，需要時間，馬美麗太忙了，沒時間做餑餑。

馬美麗是真忙，一天忙到黑的那種忙。人忙了，有許多事情就擱下了，比如做餑餑。鄰居和親朋們都為吃不到馬美麗做的大餑餑而惋惜。平常的日子還好說，吃什么都行，但一到過年，就想起馬美麗做的棗餑餑來了?？匆婑R美麗，他們就會說：“馬美麗，真想吃你做的棗餑餑，想死個人啦。”鄰居們這么說，馬美麗總是不敢應(yīng)承，她臉上堆著笑，腳下就更快了，匆匆而過。并沒有人怪她，都知道馬美麗很忙，從天亮忙到天黑的那種忙。但這一次，他們卻看見馬美麗停了下來，鄰居們說：“馬美麗，真想吃你做的棗餑餑?！瘪R美麗說：“好，明天就做。”

“明天就做？”

“明天就做?！?/p>

“不忙了？”

“不忙了，”馬美麗笑著說，“再忙也得做一鍋餑餑，我請了一天假?！?/p>

鄰居們看見馬美麗從電動車上搬下一袋上好的麥芯粉，扛進屋子里，又返身從車子上拿下一小袋子紅棗來，鄰居們信了，馬美麗這回是真要做棗餑餑了。想起馬美麗做的大餑餑，鄰居們就都咽了一口唾沫水，咕嘟。

天還沒亮的時候，馬美麗就起床忙乎上了，忙著揉面做餑餑。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天，再不做就來不及了。面是昨天晚上就和好了的，經(jīng)過一宿的餳發(fā)，現(xiàn)在時間剛好。馬美麗的餑餑做得好，是因為馬美麗的面發(fā)得好。做餑餑對發(fā)面的要求高，面的軟硬要合適，時間上的掌握就很重要，面餳發(fā)的時間不能太短，又不能太長，時間短了面硬，做出來的餑餑不好吃，時間長了面又太軟，做出來的餑餑易走形，不好看。馬美麗是頭天晚上和的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餳了滿滿一大盆，馬美麗用兩根手指揪起一小塊面來看，小面塊里氣泡均勻，大小適中，馬美麗心里歡喜，軟硬正好。她又將面團送到鼻子下聞聞，餳好的面團散發(fā)出一股特有的面香，這正是馬美麗所需要的，別人和面大多用的是酵母，馬美麗卻用的是老面，老面做引子，做出來的餑餑味道才正。老面是上次馬美麗做饅頭時特意存下的，存在家中的面缸中，昨天晚上，馬美麗從缸中取出了老面，加熱水化開，把酵子攪拌出來，再倒進面盆中，將面粉調(diào)和均勻，又加蓋捂了個嚴實。

馬美麗將盆子里發(fā)好的面團傾倒在寬大的面板上，然后揮開雙臂，開始揉面。揉面是個技術(shù)活，光有力量不行，還得有技巧，碩大的面團像個頑皮的孩子，在面板上跑來竄去，但馬美麗卻總有法子讓它乖乖回到自己的手中，揉來搓去，反復(fù)數(shù)次，大面團終于變得光滑圓潤，老老實實地躺在面板上了。馬美麗稍作歇息，便開始做餑餑，她將大面團揪成數(shù)十塊拳頭大的小面團，小面團又繼續(xù)回到馬美麗的手中搓揉，頃刻間的工夫，餑餑的形狀就出來了，馬美麗將面坯擱在面板上，然后兩手緊握，只伸出兩只小手指，在面坯上手指對手指地掏面鼻兒，上面掏一個，四周再各掏一個，五個面鼻兒前后左右均勻?qū)ΨQ。馬美麗隨后捏住事先剔好的棗肉，輕輕地往上面的面鼻兒塞一個，又往下面的面鼻兒塞一個，三下五下，一個棗餑餑就完成了。很快，一鍋棗餑餑也完成了。

當然，此時的餑餑還只能算是半成品，還得上火蒸。馬美麗并不急于將這些棗餑餑放進鍋里，而是先將它們放到熱炕頭上放著。趁著這個空閑，馬美麗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太忙了，很長時間沒有好好收拾一下家了，但家中就這么大的地方，也沒什么好收拾的。要收拾的地方主要在客廳，客廳里其實也沒什么，除了客廳中間那個碩大的東西，別的也沒什么了?？蛷d中間的那個大物件上蓋了一塊紫紅色的絨布，絨布上放著一瓶塑料花，馬美麗將絨布掀開，原來里面是一架鋼琴，鋼琴很干凈，并無飛塵粘附，琴體散發(fā)出黝黑的光，但馬美麗還是將鋼琴又抹了一遍，她又把鋼琴上的那朵塑料花也抹了一遍，馬美麗心想，這朵塑料花真是不錯，這么多年了，它還是這么鮮艷。

長好的棗餑餑被搬進熱氣騰騰的大鍋里，鍋灶里的火燃得正旺，蒸餑餑講究的是火候，馬美麗加大火力，幾分鐘后便蒸汽四溢，馬美麗又將灶下的火四散撥開，減少火力，以小火維持著，反復(fù)幾次，一鍋棗餑餑終于大功告成。

棗餑餑出鍋了，白白胖胖，暄暄騰騰，餑餑特有的香氣頓時溢滿房間，馬美麗顧不上多看一眼自己的作品，她早已知道，這肯定是一鍋成功的棗餑餑，她忙著把剛才趁空包好的米糕和包子送進鍋里。米是金燦燦的大黃米，大黃米先上鍋蒸好了，拌上白糖攪勻，再包進面里，包子則是用豆腐粉條和大白菜調(diào)的餡。

給包子和米糕燒火的空閑，馬美麗又抽空做了一鍋大小不一的神蟲，神蟲的形狀千奇百怪，形態(tài)各異。在除夕的晚上，這些活靈活現(xiàn)的小東西都是要派上用場的，把面豬頭放進錢箱里、抽屜中，祈求來年大吉大利，財運亨通。把面葫蘆放進面缸里、米缸里，寓意來年豐收，吃喝不愁。把面刺猬放在窗臺上、門后面，擋災(zāi)避難，一帆風順。

三鍋面食做完，已過午時，馬美麗這才得閑，她抬頭看看窗外，忽然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下起了雪花，雪花慢悠悠地落下來，不一會兒的工夫天地皆白。馬美麗沒有閑心欣賞雪景，她又手忙腳亂地包起了餃子。切好肉，剁好餡，調(diào)好面，一個個元寶似的餃子便很快排列在盤子里。包餃子的時候，馬美麗心里有些著急，但好在沒有耽擱什么，她很快就煮好了一些餃子，并把它們裝到了一只保溫桶里，那只保溫桶是粉紅色的，看起來很漂亮。馬美麗提著保溫桶急急地向外走去，可走到門口時，她卻忽然停住了，她看見，在那白白的雪地中，有三個小小的人影出現(xiàn)在巷子的盡頭，馬美麗的心里一跳，忙仔細再瞧，那幾個人影漸漸大起來，馬美麗拍拍自己的胸口，心里叫了一聲，我的天！

2

三年前，那件事情成真以后，徐小強就再沒回過家。第一年，家里打來電話，徐小強說準備考研，不回去了。第二年，家里又打來電話，徐小強說假期里帶了兩個學生，走不開。其實徐小強既沒考研也沒帶學生，他就是不想回家。那件事情傷透了他的心，他一輩子都不想接受?，F(xiàn)在是第三個年頭了，家里又打來電話，徐小強還是不想回去。

“我就是不想回到那個家，”徐小強告訴馬思思，他一想到那個家，腦子里就亂糟糟的。

馬思思是徐小強的女朋友，自從認識徐小強后，一次也沒見徐小強回過家。馬思思說徐小強：“小強我告訴你，你這是在逃避?！瘪R思思還說：“逃避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p>

徐小強捧著腦袋不說話了，他頭一亂的時候，就愛捧著腦袋不說話。“去彈會兒琴吧，”馬思思說徐小強，彈彈琴、唱唱歌讓自己靜一下。馬思思知道，徐小強對音樂看得很重，音樂能使徐小強忘掉煩惱。馬思思希望看到徐小強高興起來。

男孩徐小強幾乎天天呆在學校的琴房里，他喜歡彈琴，他從小就學習彈琴，到現(xiàn)在彈了十多年了。徐小強的手指纖長，像個女孩子，適合彈琴，徐小強的爸爸在他小的時候就覺得他最適合彈鋼琴了，“天生的一副彈琴的手，不彈琴真是浪費了?！毙煨姷陌职中齑髩雅踔鴥鹤拥囊浑p小手左看右看，愛不釋手，徐大壯的手指粗壯有力，但他就是喜歡兒子的長手指。徐大壯最愛干的事情就是把徐小強送到鋼琴老師的家里，然后坐在老師的窗外，聽兒子彈那些長短不一的曲子。徐大壯告訴徐小強，最愛聽他彈琴，“聽琴聽得都不想吃飯了?！毙煨娬f：“那你就別吃飯了，省下錢給我買架鋼琴，我天天彈琴給你聽?！毙齑髩研Φ貌恍校瑑赡旰蟮囊粋€冬天，徐小強看見父親徐大壯和幾個人將一個龐然大物搬回了家，家中的房門有點小，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把那件大東西抬進屋子，放到客廳里，這么大的東西，也只有放在這里了。徐小強看見徐大壯將包裝一點一點地拆開，老天！是一架鋼琴。真是一架鋼琴！徐大壯仔細撫摸著發(fā)亮的鋼琴，就像撫摸著兒子的小手。

鋼琴買回來后就放在家中客廳的位置，客廳有些小，鋼琴占據(jù)了一半的位置，但徐小強的爸爸還是堅持把它放在那里，別的地方也確實放不開它。徐大壯還給鋼琴配了一瓶塑料的花朵，徐小強不知道那朵塑料花叫什么名字，但覺得它花紅葉綠，很是好看。徐小強的媽媽馬美麗本來說要買一盆鮮花，但一直也沒有買，不過這也很不錯了，徐小強知道一架鋼琴要多少錢。徐小強每天回家，都是先彈上一曲，這個時候，徐大壯不管多忙多累，總要站在一旁專心傾聽，聽著聽著，徐大壯就陶醉了，像喝了半斤茅臺酒，飄飄悠悠。其實徐小強知道，自從家里買了這架鋼琴后，爸爸徐大壯就再也不喝酒了，有一段時間，徐小強覺得爸爸真是聽琴聽得飯都不吃了，因為爸爸看起來越來越瘦。后來，徐小強就很少彈那琴了，鋼琴卻一直放在客廳里，那朵花也在。有一段時間，徐小強覺得那琴沒用了，就想賣掉，但馬美麗不同意，鋼琴就一直放在客廳里，用一塊紫紅色的絨布蓋上了，再后來，徐小強就再也不彈那架琴了，因為他上大學了，大學在外地，本來他可以在假期回家的時候再彈彈，可自從有了那件事情以后，他就再也沒回過家，他也不知那架鋼琴還在不在客廳里，那朵花還在不在鋼琴上。徐小強有時也常常想起客廳里的鋼琴，但一想起家里的那些事，他就覺得腦子亂糟糟的。他寧肯整天呆在琴房里也不愿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但寒假來臨的時候，徐小強就去不成琴房了。同學們陸續(xù)散去，鳥兒一樣飛回各自的巢窠，寢室里也只剩下徐小強一個人。徐小強獨自躺在空蕩蕩的宿舍里，宿舍里很靜，靜得能聽見表針轉(zhuǎn)動的聲音，但徐小強卻沒聽見馬思思的敲門聲，以至于馬思思在外面敲了半天門，徐小強才把門打開。馬思思問他怎么才開門，徐小強說沒聽見。

“你睡覺了？”

“沒睡?！?/p>

“你打電話了？”

“沒打?！?/p>

“哪你在干嘛？”

“彈琴。”

“彈琴？”馬思思笑了一下，“你在心里彈的？”

徐小強沒承認也沒否認，馬思思說，“你決定了嗎？”

“……”

“你還沒想好？”馬思思說，“徐小強，我告訴你，逃避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p>

徐小強又把手插進頭發(fā)里，他的頭發(fā)和他腦子里一樣亂糟糟的。

馬思思上前把徐小強的頭抱在自己的懷里，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兒讓徐小強漸漸平靜下來，寂靜的校舍里突然多了種神秘的氣息，接著，徐小強和馬思思就在宿舍里做了該做的事。以前，他們也在宿舍里做過這樣的事情，但總有同學在外面走來走去，讓徐小強不能安心?，F(xiàn)在，同學們都離去了，整個校園好像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不會再有人在外面走來走去了，良好的氛圍讓徐小強覺得一切都很美妙，精神也很好，感覺也很好。事畢后，徐小強仰身躺在床上，對著灰白的頂棚吐了一口氣，又吐了一口氣。馬思思爬起身來問徐小強在干什么，徐小強又吐了一口氣說：“我媽媽正在做棗餑餑?！?/p>

“你還看見什么了？”馬思思問。

徐小強說：“我還看見我媽做的黃米糕和大包子了，包子是豆腐粉條和大白菜餡的。”徐小強說著，又伸出雙手去捧自己的頭，馬思思忙上前抱住了他的頭，但馬思思很快發(fā)現(xiàn)，徐小強的手攬住了她的腰。

接下來，他們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做的事情，徐小強覺得一切都很美妙，精神很好，感覺也很好。

3

按說，老李是不應(yīng)該走出澡堂子的，他的工作就是給人搓澡，累了，在里面休息一下就行了。但老李在里面的時候，心里卻總覺得有點事，后來，他就忍不住走了出來。

這是年前的最后一天，洗澡的人已經(jīng)不是很多了，但等包間的人卻不少。老李走到大廳的時候，就看見還有好幾對人在等包間，有的人就是寧肯耗時間也不愿去大浴池。

老李點上一支煙，看看門外，發(fā)現(xiàn)外面的街道早已被白雪覆蓋，空闊的馬路上，幾個孩子正在追逐打鬧。

大廳里，一對年輕的戀人正在買票，這對年輕人本來也是打定主意要洗包間的，但他們找了三家洗浴城，也沒找到一間包房。在這個洗浴城里，男孩本來還打算再等等，看能不能找到一間包房，但服務(wù)臺的阿姨明確告訴他，“包房今天不會再有了，”阿姨還幽默了一把，“今年都不可能再有包房了，今天是除夕，我們4點鐘準時關(guān)門?！?/p>

男孩還打算再堅持一下，阿姨看著他笑了起來，男孩被老阿姨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臉紅紅地說：“那樣，我們搓澡比較方便?！崩习⒁绦χ钢刚闊煹睦侠钫f：“我們的搓澡師傅正好在，就讓他給你搓好了。”男孩臉紅紅地看看老李，老李也看看男孩，笑笑，那男孩子英俊挺拔，特別是那一雙手，十指纖長，賽過女人。老李注意到，男孩說話的時候，始終拉著身旁女孩子的手。

男孩還在猶豫，澡堂里卻有人喊起來：“老李，搓一個——”

“來了，來了?！崩侠钜坏暤貞?yīng)著，扔下煙屁股歡快地跑了進去。

喊老李的是個老顧客，渾身上下白白胖胖的，正好和又黑又瘦的老李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老李稱他“老白”。

“老李，過年還不歇著？”老白晃著一身白肉問。

“不忙，”老李笑著說，“這不還等著要為您服務(wù)嗎？”

“你這個老李，不光知道掙錢，嘴也比以前好使了呢?！崩习滓残α恕?/p>

老李殷勤地將老白安排躺到床上，然后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搓了起來。老白的身上長滿了厚厚的肥肉，老李每搓一下，那些肉便在他的身上四下亂顫。

老李的手指粗而短，但他搓得很用心，也很用力，他把老白從頭到腳都搓了一遍，又把老白的前面和后面都搓了一遍，老白就躺在那張小床上，任老李搓來搓去，在老李的面前，老白一點隱私也沒有了。老白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被搓了一遍后，又趴在床上，讓老李給他敲背。老李敲背的手法很熟練，也很有規(guī)律，他雙手從老白的頸部敲起，一路向下，井然有序，他的雙掌拍打在老白的胖背上，發(fā)出了有節(jié)奏的響聲，“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這樣的聲音在空蕩的澡堂里格外響亮。

“老李，你的手法越來越好，這么多年了，我就喜歡讓你搓澡，舒服！”老白趴在床上愜意地哼哼。

“愿來就好?！崩侠詈芨吲d，手下敲得更響了。

“今年過年你還是不回家？”老白和老李好像很熟悉。老李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又響起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唉，”老白嘆了一口氣，“那孩子今年回來？”

“回來，回來，一定回來?！崩侠钸吳眠呎f，“他都三年沒回來了?！?/p>

“你不也是三年春節(jié)都沒回去？”老白有些替老李鳴不平。

老李笑了下，說：“我在哪里都一樣，孩子要回來看見我在家里，不習慣?！?/p>

“你這個老李，”老白搖搖頭，說：“他學的什么？”

“學音樂，”老李的手不停地用力敲打著，“這孩子有音樂細胞，從小就喜歡音樂，聽他娘講，他小時候吃飯時，都是先用兩根筷子在碗上敲打一會兒才吃的?！崩侠钫f到高興處，手上也更用勁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喏，就像這樣——”老李說，“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只是苦了你了?！崩习兹杂胁黄?。

“也不能這么說，”老李往老白身上潑了一盆水，老白身上的灰卷兒紛紛落地，老李又給他澆了一盆水，說：“學音樂的花錢多，他娘一個人供不起啊。”

“唉，你這個老李，真難為你了?！?/p>

“沒什么，”老李笑了一下，“等孩子明年畢業(yè)了，就什么困難都沒有了?！闭f著，他的雙掌又在老白身上敲打起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浴室里的人又少了幾個，來洗澡的人越來越少了。老李的生意也清淡，搓好了老白，老李一時有些清閑，這使老李感到有些失落，他本來是鉚足了勁準備大干一場的。

老李不知道那個男孩什么時候站在了自己的身邊，他一轉(zhuǎn)頭，嚇了一跳，男孩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老李想起，這個男孩是要搓澡的，果然，澡堂外的服務(wù)生叫道：“老李，這個男孩叫了個搓澡，還有敲背?！?/p>

“好嘞——”老李勺起一盆清水潑到床上，床上的污垢順水滑落，身邊的男孩卻不上去，老李看看男孩身上，細皮嫩肉的，又勺起一盆水，將床仔仔細細地清洗了一遍，那個男孩卻一下子抱住了他。

老李吃驚地掙扎著，他不知道眼前這個漂亮的年輕人要干什么。

“上去，”男孩說，“我給你搓澡。”

老李一時不知所措，那些洗澡的顧客也不明就里，男孩卻不由分說，一下子就把老李抱上了床，老李很輕，男孩輕輕一抱，就將他抱上去了。老李還要掙扎，男孩說：“別動，我是徐小強?！?/p>

老李聽了，果然不動了，就像被施了定身法，靜靜地趴在床上一動不動了。

趴在床上的老李，干癟的身體上露出一根根細長的肋骨，但他一動不動，任由徐小強白凈的雙手在自己的背上來回地搓揉，然后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徐小強的敲打聲比老李的柔和多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老李心里想：這個孩子真不愧是學音樂的，他的手法就像是在彈鋼琴，真讓人享受。

4

南方長大的女孩馬思思第一次到北方來。馬思思覺得，在北方度過的這個春節(jié)，真是好極了，一切都好極了。她打電話告訴南方的母親，“真是好極了，”馬思思說，“一切都好極了?！?/p>

“好在哪里呢？”母親問。

馬思思說：“一切都好極了，真是好極了?！?/p>

新年的紅燈籠亮起來了，由此顯得白雪下的小鎮(zhèn)像個童話里的世界，窗外又燃起了煙花，天空也顯得明亮起來，一切更加好極了。熱鬧哄哄的客廳里，馬美麗取出一張像框擺放在桌子上，像框里的男人露著憨厚的笑容，隨后，老李把五個白胖胖的棗餑餑認真地擺成塔狀供在照片前，徐小強給照片里的男人灑上了一杯酒，又點上一炷香，然后鞠了三個躬。

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來，徐小強先給馬美麗倒了一杯酒，接著又給老李倒了一杯酒，馬美麗和老李把酒喝下去后，就忙著把白天剛做好的棗餑餑、大包子還有黃米糕都搬到了桌子上，對了，還有餃子。徐小強吃了一口棗餑餑，又吃了一口豆腐粉條餡的包子，還吃了一口黃米糕，馬思思也吃了一口棗餑餑，又吃了一口豆腐粉條餡的包子，她沒吃黃米糕，因為她已經(jīng)很飽了，但在馬美麗的要求下，馬思思和徐小強還是每人都吃了幾個元寶狀的餃子，馬思思覺得真是好極了。

一切都很好，徐小強坐在了鋼琴前，他展開十指，彈起了鋼琴。徐小強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彈這架鋼琴了，但他對這架鋼琴卻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對鋼琴上的那朵塑料花兒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徐小強的手指在琴弦上隨便一按，那悅耳的琴聲便立馬響了起來，馬思思覺得好極了，一切都是那么好，她看看坐在沙發(fā)上的兩個老人，那兩個老人，一個胖，一個瘦，但都已經(jīng)很老了，此時，他們的眼里都含著水的樣子，這也很好。徐小強先彈了一曲《童年的回憶》，接著又彈了一曲《春之歌》，徐小強不愧是專業(yè)的琴手，他的琴聲如行云流水，馬思思禁不住和著琴聲翩翩起舞起來，兩年前，正是這樣的琴聲將她捕獲了。后來，馬思思和徐小強又合作了一首《難忘今宵》，徐小強彈琴，馬思思唱歌，唱歌沒什么難的，馬思思本來就是學這個的。兩個專業(yè)的演員很輕松地就舉辦了一場很專業(yè)的演唱會，觀眾雖然只有兩個人，可他們表演得還是很用心。馬思思的歌聲伴著琴聲從客廳里飄出去，被一隊路人聽到了，那隊路人，正是剛從外地歸來的打工者。

“聽，”他們說，“是央視的春節(jié)晚會，新年到了。”

“過年好。”

“過年好。”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