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 殷

——唐槐秋、陳綿與20世紀(jì)《茶花女》(下)

文 張 殷

在封閉空間內(nèi)創(chuàng)造無限開放的表演空間

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唐槐秋南下，從1935年4月開始，陳綿擔(dān)當(dāng)起中國旅行劇團的特聘團長，開始動手排演《茶花女》。

陳綿，這個大家庭出來的公子哥，有著自己的排場。他不能容許《茶花女》劇組窩在一條狹窄胡同的轉(zhuǎn)不開身的“抬頭望”里，他要展開團員們的視野，從環(huán)境開始，感受類似巴黎城有錢有閑階級的生存空間，進而在生活中逐漸找到角色所需要的自我感覺和應(yīng)當(dāng)遵循的特定的習(xí)俗禮儀和人際關(guān)系。他把中旅全團人員接到了他的“豪宅”共同生活了兩個月。

坐落于西黃城根22號的陳家大院，雖然不再像從前那樣顯赫了，但還擺著舊譜兒。陳綿就把排練場設(shè)在了昔日父親陳玉蒼尚書的大客廳里?？偯娣e100平方米上下的大客廳原為四大間連接在一起，三面共有20扇大玻璃窗門，南北兩面都有寬大的走廊，陳綿將中間改造成一個大的西式落地窗，拉門隔扇，把20多米長的大廳隔成兩個正方形客廳，每間約50平米。

中旅的團員們從南方來到北方，從里弄挪到胡同，一路上的艱難辛苦，一路上的風(fēng)雨嚴寒，他們過過那種一天到晚喝稀飯的生活，也過過蜷縮在炕上就著“半空”喝著高粱酒抗寒的時日，如今，為了排練《茶花女》，又從胡同搬進了“后宮”，天天好菜好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大有“闊人談家產(chǎn)，窮人扯辛酸”的感覺，這就是中旅團員獨有的生活體驗，不管是生活在天上還是地上，對于他們都是享受，他們樂在其中。

未進入排演之前，陳綿以導(dǎo)演的慧眼給這群天才的孩子們分配了角色。女演員的安排是：唐若青飾馬格里特，趙慧深飾貼身女仆那寧那，陳映、童毅飾女友尼賽特，章曼萍飾女友伯呂當(dāng)司，白楊飾女友歐藍伯。男演員的安排是：陶金飾阿芒，戴涯飾喬治·杜瓦樂，譚汶飾男友嘎司東，曹藻飾男友善戈當(dāng)，吳景平飾男友居司打夫，李景波飾男友琪萊伯爵，姜明、王遐文飾瓦爾維樂男爵，任蓀飾醫(yī)生，張子和飾阿爾都玉兒，莫嘯飾送信人，張焱飾男仆。

他讓大家讀劇本，按照劇本中各自擔(dān)任的角色和人物關(guān)系，實實在在地生活。如互相稱呼角色的名字，以親昵的或責(zé)備的各種口吻遠呼近喚。唐若青就是馬格里特，陶金就是阿芒，白楊就是歐藍伯等等。

陳綿譯《茶花女》書影

他給大家介紹小仲馬這個作家，如小仲馬的風(fēng)格；小仲馬的作品；小仲馬與茶花女；茶花女的真?zhèn)饕约安杌ㄅ适略谛≌f上與在劇本上的不同。

他給大家講授西洋表演藝術(shù)史，親自講授法國名演員在《茶花女》中的表演范例，如某名演員扮演阿芒的父親來到瑪格麗特與阿芒幽居的鄉(xiāng)間別墅一場，不脫帽也不放下手杖，這一傲慢姿態(tài)在當(dāng)時社會被認為極不禮貌，尤其是對待女性更有一種侮辱意味。當(dāng)喬治·杜瓦樂發(fā)現(xiàn)茶花女這個風(fēng)塵女子竟是一位心地善良、靈魂純潔的天使般人物時，禁不住內(nèi)心震動，才慢慢地脫下禮帽放下手杖。這一充滿戲劇性變化的細微動作，既符合法國社會風(fēng)習(xí)，又富于劇場效果，一瞬間扭轉(zhuǎn)了舞臺氣氛，深刻揭示了《茶花女》的社會悲劇性。

他請他的法國夫人做老師，隨時矯正不切法國習(xí)慣的言談舉止，使大家熟習(xí)當(dāng)時社會的禮儀。劇中有跳舞場面，陳綿自己雖然留學(xué)法國多年，但他從不跳舞，為此，他特意安排演員們到北京飯店學(xué)習(xí)舞場規(guī)矩。

從導(dǎo)演《茶花女》的過程中，我們看到的陳綿，完全是慷慨捐生式的人物，除去全團人員在他家的包吃包住不算，他為《茶花女》貢獻了他的導(dǎo)演藝術(shù)，他為《茶花女》的布景服裝花費了上千元錢，他為《茶花女》的順利演出請來了新聞界的朋友。而這一切，他都樂此不疲，因為他終于體會到了沉浸在話劇藝術(shù)這條正道上的幸福。

1935年5月19日，在陳綿家客廳里，陳綿邀請了數(shù)十人來觀看中國旅行劇團的化妝彩排《茶花女》。

記者在《茶花女試演記》上這樣報道：中國旅行劇團上演《茶花女》是喊了許久了，到本月才算有了希望。所以這么難，就是為了錢。因為有許多服裝布景是非千元不辦。

是的，除了導(dǎo)表演藝術(shù)可圈可點以外，茶花女的服裝真值得一夸。服裝的設(shè)計，由陳綿的夫人佳羅高碧擔(dān)任，她與陳綿一起，在巴黎最新服裝樣式中選定、設(shè)計，并到一個外國服裝店訂做。于是就有了馬格里特的服裝造型：其一，一襲拖地袍袖連衣裙，顏色是膝蓋以上淺素色的、以下是大方格的，胸前戴一串大項鏈，吊墜是紅寶石圈的，頭上戴著一朵白色的花朵，右手中指戴一大紅寶石戒指；其二，一身利落的絲綢連衣裙，中間皮帶束腰，底下裙子包著屁股，底下散開，長到小腿的半截；其三，一身白色及腳面短袖連衣裙，戴白色發(fā)卡。因為北平實在找不到茶花，佳羅高碧無奈只好屈就用了自家花園里的大白芍藥，但依然是精心挑選的。有了那寧那的造型：白色棉布貝雷帽，腰系一白色圍裙，長袖連衣裙，袖口翻白色邊，白色襪子，黑皮鞋。也有了歐藍伯的造型：一身黑色拖地短袖長裙，黑色項鏈，黑白色長橢圓耳墜，6個黑色細手鐲，短燙發(fā)，白色高跟鞋。

還有必要記錄一下演出的其他演職人員——布景：洪正倫、吳景平；燈光：曹藻；道具：李小云。

舞臺設(shè)計嚴格寫實，布景裝置和道具的陳設(shè)完全符合法國18世紀(jì)的風(fēng)俗習(xí)慣，就連酒席的擺法這樣細微之處也不例外：三面擺刀叉，空出一面擺花瓶——正好是靠觀眾的這一面。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演員們熟諳法國上流社會的禮儀，使舞臺氣氛顯得特別真實。

彩排在晚上8點鐘準(zhǔn)時開始。因為客廳空間畢竟有限，布景改用屏風(fēng)代替，每幕開場前，陳綿口頭說明假定的“鏡”和“窗”等物。

對于演員，大家都尚認可：此次上演，新演員甚多，男主角陶金即其一。此人頗富傻氣，演阿芒尚屬合適。其余飾女賓之幾個新女演員，則以少經(jīng)驗，不甚佳。中有一人（飾尼麗特）名陳映，演至末幕閉幕后，忽大哭不止。蓋深有感于茶花女之死也！唐若青飾茶花女，前后皆不惡。作肺病患者之咳嗽極妙，故到場女賓，有真泣下者。

《茶花女》首演使夙愿變成既幸福又悲傷的場面

彩排結(jié)束后，經(jīng)過各大報紙的鼎力相助，經(jīng)過劇界人士的鼎力相助，1935年5月5月27日至28日，《茶花女》在協(xié)和禮堂舉行首演。消息傳開后，大家蜂擁到協(xié)和禮堂買票。當(dāng)下午趕到協(xié)和禮堂的觀眾沒能買到票時，他們后悔了，誰能想到這部劇能這么火呢。有的觀眾動了腦筋，沒有今天還可以買明天的，然而，售票員的答復(fù)是兩天的全都賣完了。因此，有報道說，首演時，因買不到票而不得不回家的觀眾有幾百人。

演出開始之前，觀眾是先欣賞《前奏曲》，大幕拉開后，馬上進入劇情，馬格里特與阿芒的初戀，猶如春云乍展，令人快慰。演得最出色的是第三幕，隨著喬治·杜瓦樂的出現(xiàn)，馬格里特始而驚愕，繼而坦然，面對要她舍去阿芒的無理要求，她由不屑置辯，變?yōu)榱?，終于哭訴、哀懇和屈服。瞬間，這位善良無辜的女性那異常復(fù)雜的情感悉呈觀眾眼前。及至第四幕，馬格里特見到盛怒難捺的阿芒，欲避不能，倚著沙發(fā)，神不守舍，一心只系在賭錢的阿芒身上。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對阿芒的憐憫和依戀。盡管受辱，羞憤難堪，但她仍不置辯，柔情婉轉(zhuǎn)，楚楚動人。最后一幕，茶花女病危，頻頻咳嗽，尚且一片癡情，盼望阿芒到來，觀眾看到此處，淚下如雨。阿芒來到身邊，她欣喜異常、掙扎求生和強作笑顏的神情，更使觀眾泣不成聲。終于大幕降下，茶花女死在阿芒懷里，觀眾卻還在劇場里留連忘返。

據(jù)報道：在大幕后面，女主角唐若青竟被悲哀的重負壓得站不起來，形同死去。連“女仆”都哽咽欲絕，以致唐若青被同伴扶起后還要安慰同伴說：“我并沒有真死呀！你看，我又活過來了！”唐若青謝幕時，一般都是躺在地上爬不起來，非得有人扶起的。

唐若青終于舔嘗到了自走上舞臺后的最幸福的顫栗，她把自己融入了舞臺的環(huán)境，溶入了馬格里特的魂靈。劇中的馬格里特這角色太繁重了，每幕中都有重要的臺詞和表情，然而她的聲音始終不變，她的動作，始終不懈怠。她受到了觀眾最誠摯的贊嘆。她終于踐行了自己的諾言：我如果要是演戲的話，我一定飾演茶花女。

在唐若青跟隨父親唐槐秋走上舞臺的背后，有過一段掙扎，與爺爺?shù)牟?。爺爺唐心滌先生，早年追隨孫中山、黃克強、宋教仁等，是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中國同盟會會員，是辛亥革命的參加者，為推翻清朝統(tǒng)治，建立民國出過力。民國成立后，先后做過第二軍軍需處長、廣東省南雄縣縣長，廣州革命政府非常國會議員、國民政府參事等要職。當(dāng)爺爺聽說唐槐秋要以演戲為生時，登報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當(dāng)爺爺聽說唐若青也要以演戲為生時，怒斥孫女不要再登爺爺家的門檻。因為，在爺爺眼中，他們父女，還有他的兒媳，都是離經(jīng)叛道之人。

自從《茶花女》成功上演以后，唐槐秋一家人便從此沿著這條軌道越走越遠。

圓形舞臺上《茶花女》的輝煌

在《茶花女》的首輪演出中，他們曾于1935年6月1日至18日，在北平吉祥、哈爾飛、開明戲院共演出9場。

請別小看這首輪演出的9場，以及后面輪演的場次，這在北平已然成了奇跡。因為“在北平‘話劇’是走不通的，老北平?jīng)]有一個人不會哼兩句二黃、唱一段小嗓，簡直北平的戲劇空氣完全是被戲曲所壟斷，漫說‘話劇’是不能在北平走通，就算是很含麻醉性的‘墜子’、‘蹦蹦’等都不會受到北平市民的擁護?？墒窃谶@種情形之下，《茶花女》在北平第三次的公演，竟能賣到?jīng)]有空位，這是不能不使我們驚奇的一件事。” （《大公報》，6月14日，云子：《〈茶花女〉的新印象》）

“該團近日來在吉祥與開明上演《茶花女》，每次上演都給故都人士一個大大的興奮?！季吧{(diào)的諧和給劇情加濃了許多空氣，尤以四、五兩幕為最佳。四幕是一個跳舞場，色調(diào)能給大眾一種快感！窗簾雖為高麗布所制，可是并不失掉美麗！五幕是一個臥室，色粉為粉紅加了白銀色的花紋，倍增了劇的充實，道具也力求諧和劇本的情調(diào)……” （天津《大公報》6月13日，雷毆：《中國旅行劇團》）

隨后，他們于1935年6 月27日至30日，7月1日至9日，在天津新新影劇院演出了10場《茶花女》。

“共演5個小時，時間不為不長，但觀眾卻樂此不疲，并且有一部分心慈面軟的人都已淚流滿面，至少也要懷著一點感傷的心情回去，不僅劇本夠長，而且場面也極宏大，比如在臺上出現(xiàn)十幾位人物，但他們都在那里似乎是分組的活動，毫無呆板與沖突的地方，這在導(dǎo)演，可以看出他技巧的成效。在演員方面，也都有著通力合作的精神，成績是不凡的。”（《大公報》7月1日，水皮君：《〈茶花女〉評》）

“《茶花女》是一個哀感頑艷的故事，因為中國旅行劇團在演出方面的優(yōu)美，這種‘一鳴驚人’，是當(dāng)然的?！辈⒎Q贊瑪格麗特臨死前的一段臺詞：“由唐若青那種凄弱的調(diào)子說來。那是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都是一直顫栗在每一個有感覺者的神經(jīng)纖質(zhì)上。”（《大公報》6月28日，雷毆：《〈茶花女〉初演》）

“若青每一次最后閉幕，躺在地上便爬不起來了，非得有人扶，后來還稍好，開始幾場演的時節(jié)，她幾乎要真的死了過去，真叫人替她擔(dān)心。陶金常常在臺下真的哭了下來，問他為什么哭，他只有第三幕一段，卻會弄得喘不過氣來，以前演尼麗脫的陳映，是在排演時哭，也哭了三個多月，所以常常在第五幕她上場時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她似乎比瑪格麗特還要傷心。……每一次公演，臺下總少不了人哭。各種哭的樣子，我們導(dǎo)演先生看見了是最高興的事?！保?935年6 月29日，天津《北洋畫報》，趙慧深：《茶花女贏得的眼淚》）”

唐槐秋

“唐若青飾茶花女瑪格麗特，以一位十八歲的少女來扮演這個世故很深的主角，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大膽的嘗試。她在闊綽的風(fēng)度之下的成功還不足為奇，最驚人的地方是她在第三幕與喬治·杜瓦樂劇烈的爭辯的時候，其內(nèi)心與面部對于情感的斗爭，和她在第五幕作到垂死人的神氣與彌留之際的掙扎，都有著精彩的表演，是那么活靈活現(xiàn)。她的卓越的天才彌補了她的經(jīng)驗的缺陷（雖然身材還嫌弱?。?，就是發(fā)音不大流暢，在嗆啞中透出尖峭，是會影響到劇中人的柔美的性格，大概是因為連日公演的辛勞所致?！战痫棸⒚ⅰざ磐?，他的體態(tài)、化妝，極其相稱，尤其是面部的修飾，簡直無異于一個法國典型的美少年，動作表情與目光的運用都極見天才，對話的聲調(diào)粗大洪亮，可以達于全場，就是在憤怒的時候，說話太急促了……章曼萍飾一個浪漫的中年婦人，高跟鞋與裝束使她成為一個臀部突起的丑角，再加上動作與說話的滑稽穿插于全劇中，使觀眾在這么冗長而沉痛的劇本中得到許多可笑的材料?！滦〗阋幌蚴秋椑蠇尯推渌恢匾慕巧?，但在這里是充分地施展了她的天才的。……戴涯飾喬治·杜瓦樂，他一登臺便把劇情提到最高潮，表演一個盛怒之下的老者，遲滯的動作和蒼老而沉痛的對話，已達于爐火純青的地步，當(dāng)他聽見茶花女剖白的時候，他已是老淚滿眶了，在這急劇轉(zhuǎn)變中的前后剛?cè)岬膬芍匦愿瘢魶]有相當(dāng)素質(zhì)和內(nèi)心表情的力量是不容易做到的。”（天津《大公報》7月1日、2日，水皮君：《〈茶花女〉評》）

“唐若青之媚之活，故已有口皆碑，雖嗓音失之尖或啞，不過一天在臺上演六七個小時，我們不能不佩服她的‘殊死演’罷。我印象最好的卻是陶金，他相貌酷似法國青年，音調(diào)洪亮沉著，或真誠，或誠懇，或憤怒，或悲抑，演來莫不中節(jié)，宜乎感人深，而贏得觀眾之淚眼模糊也。臺下，確是太亂了，尤其那天兒童忒多了，臺上唐若青說，今天信真多，可以說是‘書信夜’，當(dāng)時我忽然想到今天可算‘兒童夜’了。哦，本來今年是兒童年么?！保?935年7月4日《北洋畫報》，徐凌：《雜談中旅劇團》）

那個年代，北平人看戲看慣了京戲，看京戲是又吃又喝，又聊又侃，京戲仰仗樂器以及演員的唱腔高調(diào)，多能蓋過嘈雜的吵吵嚷嚷，而話劇演出，非安靜的觀眾席不可，可是，觀眾的對象大多數(shù)還是老人婦女兒童，舊習(xí)難改，對于演出話劇的中國旅行劇團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這句“賣票賣得好”，看似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背后卻是要付出成倍汗水與淚水的。

之后，他們將《茶花女》的首輪演出演到了7月的河南開封廣智寺老戲院，以及開封“人民劇場”；8月初的河南鄭州大戲院；8月底的河北石家莊鐵路局臨時劇場。之后，他們回到北平，應(yīng)北平和天津觀眾的強烈要求，從1935年的10月演到了1936年的4月。

中旅不斷調(diào)整偏離軌道的舵盤

在日本人加緊對河北一帶的封鎖與嚴查之后，他們的觸角也伸進了普通老百姓中，中國旅行劇團因為演出的火爆，竟也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在“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的清洗中，中旅一班平時不談?wù)?，只顧演戲的無辜的團員們也被抓進了憲兵隊，遭受了一星期的折磨與非難。唐槐秋不得不決定離開北平，沿途先到天津演戲掙錢，掙夠回上海的船票錢。

1936年4月15日，中國旅行劇團全體人員告別了北平和天津，從天津坐船回到闊別兩年半的上海。

之所以稱是闊別，因為，中旅是兩年半前在上海成立的，那時的上海，一如既往地領(lǐng)銜潮流，追趕時尚，各大戲院均改名為影院，全部上演美國和中國的電影，而各大影院一聽說有話劇的劇團來接洽演出，都一致認為是天方夜譚，觀眾根本不會花錢買票。中旅不得不改為南京首演。在這兩年半中，中旅時時地在提醒自己，要揚中國旅行劇團的大名，非回到上海的舞臺不可；要讓中國話劇名正言順，步入主流行列，也非有上海的觀眾認可不可。

雖然中旅身經(jīng)百戰(zhàn)，旅行演出過5座大城市的舞臺，小有名氣，上海的報紙也屢屢關(guān)注，但是，上海的各大劇場仍不買賬，因為在激烈競爭的上海，一切向錢看，賣得出賣不出票是關(guān)鍵。當(dāng)唐槐秋走進卡爾登影院的時候，經(jīng)理曾煥堂對唐槐秋很友好，但對新興話劇不感興趣，或者說是“不信任”。他明確地說：“我只是做生意，顧不了什么文化，什么藝術(shù)?！痹谠鵁ㄌ玫臐撆_詞里他是極其看不起這個流浪劇團的團長的。經(jīng)過上海演劇界老朋友們的幫忙，卡爾登影院總算答應(yīng)提供劇場，但是必須簽“倒三七”的合同。即，如果影院拿不到7的票房，差額部分全部由唐槐秋補齊；如果票房達到了7，那么，多出部分影院拿7，劇團拿3。

實際上，這個條件相當(dāng)于中旅只是試一下場子，彩排一下，分文不取不說，還極有可能要倒貼。唐槐秋深知上海不比北平，上海的生活是需要充分表現(xiàn)斗爭力量的生活，各方面都好像在十字路口穿過馬路時一樣，你必須乘機而突進，不容你停留，不容你慢騰騰的。于是，唐槐秋決定背水一戰(zhàn)。

雖然中旅有了一些劇目的積累，其中不乏觀眾追捧熱烈的劇目，但面對上海的觀眾從里到外的摩登，中旅演出的劇目必須要有亮點，必須選擇讓上海觀眾眼前一亮的，被他們認為同樣是摩登的、入流的劇目，才能使得上海觀眾趨之若鶩。唐槐秋、陳綿與大家一起，在30個看家戲中選擇了久演不衰的3個劇目，其中就有《茶花女》。

公演的說明書上，陳綿以《話劇運動在今日》為題，闡述道：“話劇需要的是對話，是表情，而不是布景與場面的變幻……人類的心靈好像有一種電波，一個帶骨頭帶肉的演員在臺上真誠的表演著，他的感動力無論如何要比電影有力，因為是直接的，不似電影總好像隔著一層幕?！娪耙貏幼鳎拕∫仂`魂，因為人是有靈性的，而靈性也好似有電波能直接傳遞的。在舞臺上與觀眾相隔咫尺，演員的聲浪，他們感情的發(fā)展可以直入觀眾的心靈?！?/p>

誘人的金錢與奢侈繚亂了大家的心緒

而第1場正式演出首選《茶花女》，原因有許多：其一它來自巴黎，上海不是也被稱為東方的巴黎嗎？其二它摩登，巴黎的社交圈生活會令上海觀眾著迷；其三它正宗，導(dǎo)演陳綿是留學(xué)法國的洋博士，其本身就會引起上海觀眾的矚目與贊嘆；其四中旅的明星演員可以以鮮亮的打扮吸引觀眾的眼球。

是啊，到了上海，就掉進了上海的泥潭：上海是個發(fā)財?shù)牡胤?，一切以金錢衡量。錢是賺著了，從4月29日至5月5日，7場《茶花女》場場爆滿。

《茶花女》的演出，一幕接一幕，一場接一場，把上海觀眾看瘋了，雖說唐槐秋戲稱《茶花女》只是一個樣品的展覽，但這個樣品極具凝聚力，它匯攏了上海時尚的觀眾，勾引起上海觀眾的觀劇奢望，打開了話劇不賺錢的瓶頸。

中國旅行劇團演出的《茶花女》等劇目，大受觀眾的歡迎，卡爾登影院門口長蛇般的隊伍，幾百人因買不到票，惆悵地離開影院，這些都是卡爾經(jīng)理曾煥堂始料未及的。為此，曾煥堂采取了一連串的主動退讓。包括推翻合同，變“倒三七”為“正三七”；延期加演；改卡爾登影院為卡爾登劇院，專演話劇等等。一時間，為中國旅行劇團歡呼與雀躍的大有人在：自29日起至5月17日止，中國旅行劇團連演19日于卡爾登戲院，打破上海以前話劇公演的紀(jì)錄。每日賣座的成績，平均都有六七成以上，19日售票總數(shù)高達13000多元，為話劇公演以來僅見的現(xiàn)象。

然而，票房的背后，中旅的演員們開始感覺內(nèi)心的變化了。在花花世界的大上海：靠朋友幫忙，房租還是貴的，一邊要客氣地感謝朋友，一邊還被不客氣地拿走錢；靠劇場幫忙，租金是“倒三七”的，一邊要客氣地感謝經(jīng)理，一邊還被不客氣地簽下被欺負的合約；靠觀眾幫忙，票房是觀眾支持的，但是，觀眾中起哄看奢侈的，看明星的，多于看藝術(shù)的，一邊要客氣地對待圍在你身邊贊揚的觀眾，一邊還被不客氣地揩油。一切都是向錢看，一切都是為了賺錢。賺得心里失去平衡，落得個寧愿欠債不愿領(lǐng)情的心理狀態(tài)。

同時，票房的背后，唐槐秋更忙了，忙于應(yīng)付各種場面，各種勢力，唐槐秋已經(jīng)不是一個團長了，而是一個賭徒，與劇場打賭，冷眼相看賭的輸贏。于是，在演劇觀念上，已然改變了初衷，正如唐槐秋所言，它是一個技術(shù)的樣品。僅僅是技術(shù)，而偏離了藝術(shù)。雖然票房不菲，但從藝術(shù)水準(zhǔn)上講已經(jīng)不求高標(biāo)準(zhǔn)了，或者說，導(dǎo)演對于舞臺調(diào)度的處理、細節(jié)的安排，雖然如初，但是，對于演員不熱情的表演聽之任之了，開始背離《茶花女》原有真情實感大釋放的表演風(fēng)格之路，趨于《茶花女》的表面功夫了。

戲劇界的內(nèi)行人，或者說是真心關(guān)愛中旅的老朋友中肯地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凌鶴在《讀書生活》發(fā)表了自己的評論：“比較著雷雨，茶花女的導(dǎo)演就讓人覺得只注意了小地方的磨弄，而忽視了全場面的安排。有聲電影給導(dǎo)演陳綿很大的影響，這從人物多的時候使沒有說話的人也裝著說話的姿勢，或者是對于演員每一個小動作之注意的方面，便可看得出來。但是，他卻不注意怎樣來提高男主人公的熱情，不注意將作為浪漫主義作品之主要中心的熱戀的情感提高起來，根本就失去了原著的滋味。假使說這是沒有必要的話，那么茶花女也就沒有上演的必要了。這是導(dǎo)演沒有迫力性的原故。只在小地方雕刻，不能控制整個戲的情調(diào)和觀眾的情感。最好的一幕是亞芒的父親和瑪格麗特會面，最壞的是亞芒在賭場里復(fù)仇：一面要瑪格麗特高聲談話，一面要觀眾相信阿芒在旁邊沒有聽見，生硬而不銜接，失去了舞臺藝術(shù)的真實感。茶花女中除了假裝肥大的臀部和胸部使人發(fā)笑之外，她的年齡和生活經(jīng)驗都還不夠，所以不會有自然而逼真的發(fā)揮?！保ā蹲x書生活》1936年3期，凌鶴，《中國旅行劇團上海公演印象譚》）

張庚認為： 中旅在“忠于原作”上“太機械”了。如“《茶花女》第一幕許多客人陸續(xù)到了茶花女家中的一場，因為人多，前面的人在進行主要的演作和對白之時，后面的演員依舊按照一定的意義來動作。這幾乎是忠實到原作對舞臺指示的字面上去了。這種自由劇場的普遍影響于法國劇場的風(fēng)氣，也和我國舊戲的臺步和象征的手法一樣，是太過度繁榮的東西。它的效果只能分散觀眾注意力的集中。忠于原作，第一，要站在舞臺藝術(shù)的本位，思考和抉擇怎樣用舞臺上的形象把它表現(xiàn)出來，什么地方應(yīng)當(dāng)強調(diào)，什么地方應(yīng)帶過，才能把我們所要表現(xiàn)的表現(xiàn)出來，使觀眾得到一個統(tǒng)一的印象。作為導(dǎo)演有權(quán)處理每一剎那的Tempo，每一段的“空氣”；他要引導(dǎo)觀眾走進他在這戲劇上所要給予他們的世界里去……中旅的導(dǎo)演作風(fēng)對于演員是比較放任的。對演員的演作要有限制，使得演員與演員之間能夠完成一種有機的結(jié)合。如果沒有限制，他們是絕不會放過他們的演技機會的。像《茶花女》第一幕，Tempo應(yīng)當(dāng)快，表現(xiàn)一種瘋狂而病態(tài)的生活，去和第三幕鄉(xiāng)村的恬靜作一個對比。所以說白應(yīng)當(dāng)輕快流利，動作應(yīng)當(dāng)瀟灑高貴之中充分地帶著活潑，茶花女的跳舞應(yīng)當(dāng)長久而瘋狂一點，這樣才能充分準(zhǔn)備向下一場她與阿芒對話時的傷感氣氛的轉(zhuǎn)變。因為這種沒有特別強調(diào)和帶過的對于原作各方面加以平均注重之故，所以中旅每個戲演出時間特別長?！保ā稄埜匿洝返谝痪?，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9月版）

陳樾山發(fā)表了名為《中旅在滬公演各戲之演出檢討》：這次的演出，在導(dǎo)演手法上，顯然是相當(dāng)細膩，相當(dāng)?shù)刂艿剑上睦砻鑼戇€不夠，有許多地方，動作和姿態(tài)都剛好做得合宜，然而沒有很大的魄力。我的推想是，陳綿先生在法國看茶花女有18次之多，當(dāng)然受了很深的印象，這些印象他當(dāng)然可以變換拿出來運用，無奈他雖可以把一個偉大的感受的外表一部分面授給演員，他卻不能把內(nèi)心也輸送給他們，因此，這個戲，初看去，是好的，但過后的印象，不能像長江大河那樣，只能是小橋流水，或者，再打一個比喻說，還只能是陳先生腦子中的茶花女的一張呆照，而不是一幅活躍的圖畫。（《時代電影（上海）》1936年第8期，陳樾山：《中旅在滬公演各戲之演出檢討》）

中國旅行劇團演出節(jié)目單

厄運與攔路虎終究擋不住中旅對《茶花女》的眷戀

票房收入給中國旅行劇團贏來了暫時的喘息之機，包括《茶花女》在內(nèi)的票房使唐槐秋還清了陳綿墊付的幾千元錢，給演員們發(fā)了演出費。然而，接下來的嚴峻考驗猶如馬格里特和阿芒的愛情，波瀾曲折。

當(dāng)中旅舉步維艱之際，1937年8月13日，日本大舉進攻上海，中旅被迫離開上海，來到武漢，隨后前往香港，又折返上海，輾轉(zhuǎn)到天津，再到北京。在民族災(zāi)難面前，在顛沛流離之中，中旅長達6年沒有再演出過《茶花女》，直到1943年上半年。

這時的中國旅行劇團經(jīng)過了戰(zhàn)火的洗禮，經(jīng)受了日本憲兵隊的折磨，經(jīng)歷了內(nèi)心的掙扎與搏斗。在日本憲兵隊的看管下，是選擇演出還是選擇告別舞臺，唐槐秋和陳綿選擇了前者。在被憲兵隊限制不能出城，不能再以中國旅行劇團的名義演劇的勒令下，唐槐秋大義凜然地組建了“新中國劇團”，并以第一出戲《茶花女》為打炮戲，開始了又一段的離經(jīng)叛道。

唐若青坦誠地表白：去年重回北方，在天津上演的時候，就有很多我父親的老朋友提議讓我再演茶花女，那時候我并不敢決然地答應(yīng)，因為自從演戲以來，差不多上演《茶花女》的場數(shù)是比較多的，有時候往往有一個角色演出的次數(shù)越多而使我越感到懼怕，也許這是一般演員們常感到的吧！這次父親組織“新中國劇團”，唯一的憂慮就是感到腳本的缺乏，父親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他的那些老朋友們又提出了用《茶花女》來打炮！同時多年不見的喻伯伯和陳伯伯也從旁來鼓勵我，于是給了我不少的勇氣，我就毅然地答應(yīng)了這次《茶花女》的上演。當(dāng)我們決定以《茶花女》打炮的時候，我的心也就隨著不安了起來，因為我這次的飾演茶花女確實是一個極大的冒險，雖然還有著陳伯伯在這里像以往的那樣來指示我，可是因了時間的倉促，自己病中的準(zhǔn)備不夠，又加上年紀(jì)長了，更感覺到自己的薄弱。同茶花女高超的個性難以模擬，而且這次所有的演員又多是新搭檔，實在沒有一點把握！最后，我要向諸位抱歉的，就是這次會不能夠使您們十分滿足的！這一點要請您們多多地原諒我，深覺多多地指導(dǎo)吧！（唐若青：《我與茶花女》，《三六九畫報》1943年22 卷6期7期）

1943年7月9日，《茶花女》在長安大戲院隆重上演。值得慶幸的是，北平的觀眾還是那樣地尊敬唐槐秋父女，仍然對8年前《茶花女》的北平首演盛況記憶猶新。雖然，除了唐槐秋和唐若青，其他演員北平的觀眾都不太熟悉，但是，有唐氏父女的演出，對于北平觀眾就是最好的牌子。

夏暑時節(jié)的長安戲院，萬頭攢動，在炎夏熱汗出如漿的季節(jié)，觀眾們不畏酷暑，揮著扇子靜坐4小時，前排票價4 元7角，一般票價3塊5角，飛票最高紀(jì)錄到10元，這種對話劇的狂熱現(xiàn)象，可以說是在古城中從來所未有。

演《茶花女》那天晚上，唐若青忽因中暑，嗓音失潤，中旅急以廣告牌揭示，但全院觀眾，對此似乎并不介意，因為唐若青女士，嗓雖欠佳，而其做戲之精神，依然夭嬌靈活，此即其十?dāng)?shù)年之舞臺經(jīng)驗，始能達到如此境地也。最后一幕唐若青獨自在病床上做了近5分鐘的無言表演。程晨的那寧那，安靜、溫柔而小心，演得恰到好處；沙麗文的伯呂當(dāng)司，把法國中年婦女的舉止表現(xiàn)得一覽無遺；唐槐秋先生扮演的喬治·杜瓦樂，阿芒的父親，不同凡響，那沉著的聲音，安詳高貴的態(tài)度，慈愛里帶著尊嚴，尊嚴里又含著一般高貴紳士們所有的自私，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打動了人的內(nèi)心，啊，唐先生那沉著的聲音至今仍在我耳中蕩漾著。（參見國真：《三六九畫報》1943年22 卷14期19頁的評論）

孫道臨首次作為職業(yè)演員扮演《茶花女》的琪萊伯爵，一個貴族風(fēng)流老頭，只有一場戲（第二幕第六至八場），唐槐秋告訴他一出場就要顯示出既有身份而又瀟灑的派頭。孫道臨不知怎么辦。陳綿笑嘻嘻地上場啟發(fā)說：“你要揣摩這個風(fēng)流老貴族的習(xí)慣。”說著演示起來，隨著女仆走進茶花女的房間，一進門就用愉快的鼻音呼喚著“瑪格麗特”的名字，同時伸出手，邁著穩(wěn)重而又富有彈性的步子，在舞臺上繞了半圈子，走向坐在沙發(fā)上的茶花女，輕吻她的手：“晚安，親愛的朋友！……”正當(dāng)孫道臨看得入迷時，唐槐秋頻頻點頭對孫道臨說：“是啊，要善于走臺步，特別是要把不同人物的臺步走好！臺步很重要。這個道理跟戲曲一樣，一出場就使人物活在觀眾面前！話劇同戲曲一樣都是語言藝術(shù)，對我們民族語言的運用要講究音樂化、節(jié)奏化，臺詞要配合表演情緒的變化，有直有平有起有落，掌握好了就能出戲，這方面我們要吸取戲曲唱腔的精華啊！”唐槐秋當(dāng)場唱起了京戲《四郎探母》的《坐宮》，然后說：“開始時四郎的唱腔一直是低沉的，直到鐵鏡公主答應(yīng)借令箭幫他回營探母時，才唱出“叫小番”那段，并在“番”字上打了高調(diào)，突出“番”字重音，為什么？這是他前面痛苦的心情得到充分宣泄和解脫啊。話劇表演情緒的轉(zhuǎn)變也應(yīng)有直有平有起有落，掌握好了就能出戲。

站在一旁的年輕女演員李文江感慨道：“原來話劇演員也要像戲曲演員那樣練基本功！”

但也有美中不足之處，有報紙評論道：扮演阿芒的演員太不稱職，演技比起唐若青相差甚遠，把這一幕“旦角”與“小生”并重的好戲，演成了“半邊熟”。還有的說，有些配角，舞臺經(jīng)驗看去似覺薄弱一些，這并不是說他們沒有演戲的天才，或是不肯賣力氣，而是說與唐氏父女在一起演戲，多少有點發(fā)憷，如第四幕，按禮節(jié)，好像應(yīng)當(dāng)舉在鼻子處聞上一聞的，可是那些客人，只將茶花女的手舉到接近鼻子半尺遠的地方，兩眼看看就放下了。所以有人看到這種種情形便說，唐若青的手，想不到也有一種尊嚴。

《茶花女》再次以人類最本能的情感打動了每一位觀眾。一位唐若青的劇迷朋友這樣感言：有時我真懷疑，在冥冥之中是否有位智慧之神，藝術(shù)之神在那里幫助她呢！不然她怎能要人笑，要人哭，要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呢！她獨特的聲調(diào)，神化的表情抓著了千百觀眾的心，控制了千百觀眾的感情，?。ゴ蟮摹拕　皇瞧胀ㄋ^的‘文明戲’，它所表現(xiàn)的不僅是藝術(shù)，且是文學(xué)，是哲學(xué)，然而，這些‘新中’都做到了，而且是令人滿意的滿意?，F(xiàn)在我有一個希望，不，同時也是許多觀眾的希望，希望能煩請新中國劇團再出演一次《茶花女》，那更令我們感激不盡。最后，我誠摯地向唐槐秋先生，唐若青小姐以及新中國每位演員們祝福！

《茶花女》悄然落幕的背后期待著那重新的開幕

中國旅行劇團恢復(fù)上演《茶花女》之后，他們又開始了旅行演出，從北京到天津，再到上海，《茶花女》由陳綿和唐槐秋輪流導(dǎo)演，然而，好景不長，1944年，唐若青離經(jīng)叛道，正式與父親唐槐秋分道揚鑣。在唐槐秋導(dǎo)演的《茶花女》中，女主角馬格里特換成了新加入中國旅行劇團的陸露明，除了喬治以及阿芒由唐槐秋、邵華扮演以外，其他的演員均是新面孔。1944年7月31日，《茶花女》正式謝幕。1944年8月底，中國旅行劇團在上海停止一切演出活動，瀕臨解散。此后，再組中旅，茍延殘喘直到1947年2月解散，期間，再也沒有演出過《茶花女》。

可以這樣解說《茶花女》的命運：沒有唐槐秋、陳綿的通力合作的中旅，演不成《茶花女》；沒有唐若青的馬格里特，演不成《茶花女》。在他們離經(jīng)叛道的演藝長途中，他們上演了一出真實的《茶花女》。唐若青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和家人，因為生活的騙局；唐槐秋、陳綿失去了自己的愛人與家庭，因為騙局。這騙局包括社會的三座大山的欺壓，日本帝國主義的勒索（中旅團員曾兩次集體入獄），封建勢力的殘害，以及官僚資本主義的擠壓；這騙局包括家庭的三方面的擠兌，父輩的警告，親人的勸誡，以及圍繞在他們周圍朋友們的不理解與排擠。為了演出《茶花女》，他們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勇氣和決心，放棄了自己正常的生活，放棄了走正途可以換來的物質(zhì)享受，尋找到了舞臺最光輝的那一瞬間，尋找到了對于舞臺藝術(shù)的真愛。巨大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磨礪，使他們幾起幾落，《茶花女》終于成為轟動九城的杰作，同時，《茶花女》終于離開了正常的軌道，迷失了自己。

最終，唐槐秋成為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嚴重吐血癥的患者，為了話劇運動累得筋疲力盡不得不暫時告退的老藝人！最終，與陳綿同甘共苦20年的法國妻子返回法國離他而去，混血兒小女兒也撒手人寰，留下孤寂的陳綿不敢也不愿回憶那曾經(jīng)的鮮花與美酒的時代。最終，唐若青找不到自己可以棲身的家，孤獨一人漂泊西去，直到同樣咳血而逝。

他們的人性中，與茶花女一樣，也有弱點，這個弱點還是內(nèi)心不夠強大。但他們在《茶花女》中是幸福的、美滿的，因為他們深愛舞臺，深愛《茶花女》。正如阿芒的臺詞：凡是一種宏大而純潔的愛，在我們身受的時候，當(dāng)然是一種幸福，就是到了過后去紀(jì)念它，也還是一種余剩下來的幸福。

唐槐秋、陳綿、唐若青等是幸福的，馬格里特與阿芒的幸福只有3個月，而中旅的大家與《茶花女》的幸福卻有3年。而這3年，為中國話劇的貢獻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唐槐秋、陳綿導(dǎo)演的《茶花女》，是中國話劇職業(yè)化的功臣，是使中國話劇建立了不拔基礎(chǔ)的功臣，是中國話劇傳承法國話劇傳統(tǒng)的功臣，是展現(xiàn)人類共同情感的功臣。

茶花女逝去了，《茶花女》失去了。不！當(dāng)追思重現(xiàn)在眼前時，我們都將活在《茶花女》舞臺藝術(shù)的感動中。

當(dāng)中國話劇史上，每一個為中國話劇做出杰出貢獻的劇目，演職員以及團體被記述被敬仰被歌頌時，《茶花女》不該也填補進去嗎？當(dāng)臨終時的馬格里特為了別人的幸福祝福時，她感傷地說出了這樣的話語：“如此說大家都有幸福，只是我沒有！”馬格里特最終得到了死在阿芒環(huán)抱里的幸福，相信唐槐秋、陳綿、唐若青等的《茶花女》也能重新展現(xiàn)在中國話劇舞臺藝術(shù)演出史中。

責(zé)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