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英民

——《黃河大合唱》誕生記

文 王英民

從相識到相交

1939年初，光未然在延安養(yǎng)傷，躺在病床上，但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仍然很高。2月26日，冼星海到醫(yī)院去探望光未然。這一對在創(chuàng)作上有過兩度合作，彼此之間心領(lǐng)神會、親密無間的摯友，有著曾在戰(zhàn)斗中結(jié)成的深厚情誼，如今又在黨中央所在地重逢，其興奮之狀、歡愉之情，可想而知。言語之中，兩人曾在白區(qū)戰(zhàn)斗時的情景又出現(xiàn)在眼前。

那是1937年五六月間的抗戰(zhàn)前夕，曾經(jīng)在“一二·九運動”中廣泛傳唱的歌曲——《五月的鮮花》流傳到上海。冼星海、張曙等人領(lǐng)導的上海救亡教育運動，大力傳播這首歌曲。那時在上海的一個人數(shù)不多的青年讀書會，得到通知，被邀請參加在遠郊大場舉行的歌詠大會和歌詠旅行。通知書上還說，在大場舉行的歌詠大會上將由冼星海、張曙指揮練唱《五月的鮮花》。一天早上，光未然和一批青年友人帶著干糧，興致勃勃地趕到大場山海工學團。國民黨當局嚴禁群眾自發(fā)抗日，參加救亡歌詠運動。大場一帶，反動憲警戒備森嚴，但是在山海工學團寬敞的操場上，仍然秩序井然地聚滿了從上海一帶遠道趕來的成千工人、店員和學生群眾，場面十分壯觀，冼星海、張曙輪流登上方桌，十分嚴肅又熱情地指揮大家練唱《五月的鮮花》。大家越唱越起勁，群情激憤，斗志昂揚。正是在這次歌詠大會上，光未然結(jié)識了冼星海和張曙。對于他倆當天汗流浹背、不知疲倦地反復指揮教唱這首歌曲，光未然深受感動。

第二天下午，光未然應邀去冼星海家做客。冼星海關(guān)切地問起光未然的情況。那時光未然23歲，因為在武漢參加革命工作，受到當局的盯哨，在武漢呆不住了，來到上海，靠寫作和朋友支援維持生活，也算是一個亭子間里的小文化人。

冼星海比光未然大8歲，他平時沉默寡言，但這次見面卻十分健談。他談到自己備嘗艱苦的旅歐經(jīng)歷。異國求學，常常處于失業(yè)與饑餓之中，曾失業(yè)十幾次，沒有住處，好幾次餓得暈倒在大街上。但他自豪地說：“我是一個東方的作曲家，我要創(chuàng)造為人民大眾喜愛的有東方民族色彩的音樂，為我國的民族解放和東方被壓迫民族解放，貢獻自己的力量?！彼蓷壆敃r音樂界一些人對西洋音樂的抄襲和模仿。他給光未然看他創(chuàng)作的《民族交響樂》的初稿，一面哼唱其中幾段主旋律，一面解釋創(chuàng)作意圖:表現(xiàn)中國人民的苦難、掙扎和無限光明的希望。這次談話給光未然留下了一個很深刻的印象：魁梧身軀、紫鋼色的面孔、堅毅的挑戰(zhàn)者的神情，仿佛要壓倒一切困難、創(chuàng)造新事物的宏愿，像是一個正在成長的藝術(shù)巨人的形象。臨別時，冼星海提出要求說，高爾基周年祭辰迫近，希望光未然寫一首紀念歌。光未然欣然應命，第二天便把寫好的歌詞交給冼星海。這是詩人與作曲家的第一次合作，是他們共同創(chuàng)作的第一支歌曲。冼星海配好曲子后，反復哼唱，征求意見，直到完全滿意為止。他立刻把歌曲帶到歌詠隊教唱，并在高爾基紀念會前夕，趕到南京向青年群眾親自教唱。冼星海就是這樣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使人感到他永遠是身心俱強、朝氣蓬勃。

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10月份他們先后到了武漢。冼星海立刻被青年人包圍，他像孩子一樣喜悅和興奮。那時由東北、華北、上海轉(zhuǎn)移到武漢的各種團體、藝術(shù)團隊很多，武漢的工人、店員、學生新組織的業(yè)余宣傳隊、歌詠隊如雨后春筍般成立，大家都要求冼星海去教唱歌和指揮。他總是有求必應，日日夜夜都和群眾打成一片，他的創(chuàng)造力也特別旺盛。當時冼星海和光未然合作過幾支新歌。冼星海興致很高，略一沉吟，數(shù)分鐘一揮而就創(chuàng)作出一首歌，并立即全隊傳唱起來。冼星海有這樣的本事，他的詞匯豐富、樂思泉涌、風格多樣、自成異彩。他不怕環(huán)境吵鬧，俯在椅面上，坐在門檻上，隨時隨地可以寫作和作曲，他那為革命事業(yè)獻身的高度熱忱是令人欽佩的。

1938年春，由于共產(chǎn)黨同國民黨堅持斗爭的結(jié)果，在周恩來策劃和領(lǐng)導下，政治部第三廳宣告成立。冼星海、張曙、光未然三人參加了三廳，同住在武昌曇華林后樓的一個房間里，朝夕相處，親密無間。他們朝出晚歸，常在深夜回來談一天的工作，相互交換意見，有時作長夜談，當談到興高采烈時，隔壁房間聽到敲墻板，才停止談話，各自入睡。每到五一、五四、七七這樣的紀念日，冼星海就要光未然當晚寫出歌詞，他當夜作曲，第二天過江去教歌，有時他也邀光未然一同過江去聽新歌試唱，在青年朋友的高歌和歡笑中度過一整天，夜晚一同回來。1937年和1938年，冼星海和光未然兩度在武漢、一度在安陸，共同合作過十幾首歌曲，有《新中國》《新時代的歌手》《戲劇抗戰(zhàn)》《拓荒歌》《紀念五一節(jié)》等等。

詩人和作曲家的心是相通的，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們的心幾乎融合在一起了，這種情誼是分割不開的，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同志的愛和感情。

冼星海于1938年11月到達延安，最初住在當時條件較好的西北旅社。沒過幾天，日本飛機突然來轟炸。有一天，冼星海剛走出房門，炸彈就從天上掉了下來，他趕忙臥倒，炸彈便在他面前炸響。他幸運地躲過了這次劫難，親身感受到了日寇的殘暴。

當時延安音樂教學設(shè)施和條件很差，僅有的一架鋼琴，后來也被日本飛機給炸了，少數(shù)幾把小提琴還是私人帶來的。此外也有一些民族樂器。但抗日根據(jù)地人民的思想風貌、斗爭意志、豐富的民間音樂素材，卻激發(fā)起冼星海的工作熱情和創(chuàng)作熱情。冼星海在魯迅藝術(shù)學院音樂系擔任系主任，還兼任延安女子大學音樂教授，講授“自由作曲”等課程。他講課深入淺出，生動活潑。有一次夜間上課，講到深夜，該去休息了，但學員們都很入神，毫無倦意，要求他繼續(xù)講下去，于是他一直講到天亮。由于他熱情誠懇，找他請教和修改作業(yè)的學生眾多，其他學校的學生也常去拜訪請教，而他總是有求必應。李煥之、李凌都曾受教于他。冼星海十分熱心群眾的音樂文化生活，延安的山山水水、溝溝坎坎，都留下他辛勤奔走的足跡。

這次相見，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光未然便把1938年、1939年兩次渡河和在黃河邊上的感受描述給冼星海。他談到第一次見到黃河的驚濤駭浪、壺口瀑布的壯觀景象時說，不禁被這大自然的奇觀驚呆了。萬山叢中游擊健兒的抗戰(zhàn)英姿，更強烈地震撼著他的心弦。在這些震撼下，他開始醞釀創(chuàng)作一首長篇朗誦詩，叫《黃河吟》。冼星海聽后十分興奮，希望他把它寫成歌詞，提議兩人再來一次合作。

1939年，光未然因左臂受傷在延安治療期間完成《黃河大合唱》的歌詞創(chuàng)作

《黃河大合唱》的創(chuàng)作沖動及其由來

冼星海走后，光未然再也按捺不住創(chuàng)作的沖動，但由于左臂腫脹，行動不便，躺在病床上，口授給抗演三隊胡志濤記錄，一連五天口述了400多行詩句，終于完成了《黃河大合唱》的歌詞。

度過了五天五夜不平凡的時光，光未然帶傷病從醫(yī)院趕到西北旅社，還帶著剛剛脫胎的《黃河大合唱》的全部歌詞。怎樣把它交給冼星海？于是決定在3月11日，舉辦一個別開生面的詩歌朗誦會。

3月11日晚上，適值農(nóng)歷正月十四，月亮為西北旅社的坡坡溝溝灑下銀光。在旅社的一個寬敞的窯洞里，聚集著隊員，還有幾位客人。其中坐在靠門邊比較顯著的位置上的正是抗演三隊最敬愛的音樂家冼星海。坐在靠近窗戶土炕邊椅子上的是詩人光未然。他面前擱著一張桌子，上面幾盞油燈的火焰，照亮了詩人手里的詩稿，他臉上容光煥發(fā)。

朗誦會開始，光未然首先大略說明歌詞的創(chuàng)作動機、意圖和過程，然后詳細介紹《黃河大合唱》的結(jié)構(gòu)：由題材、形式相互不同的八首歌詞組成，依次為：一、男生合唱；二、男生獨唱；三、朗誦歌曲；四、女聲齊唱；五、男生對唱；六、女聲獨唱；七、輪唱；八、混聲合唱。每首歌曲之前冠有說白，它是歌曲的引子，為歌聲的進入開道鋪路，在前后兩首歌曲之間起到承前啟后的銜接作用。八首歌曲之中，有一首是朗誦詩《黃河之水天上來》。

聽到這里，大家不禁為之動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歌詞，它完全是一種創(chuàng)新。冼星海和大家一樣，臉上露出驚喜興奮之情。他在法國留學多年，當然聽到過“康塔塔”、清唱?。∣RATORIO）、彌撒（MISSA）等大型聲樂曲，但他也是初次看到如此結(jié)構(gòu)的大型聲樂作品。

端起茶缸喝了幾口水之后，光未然開始高聲朗誦：

朋友，你到過黃河嗎？

你渡過黃河嗎？

你還記得河上的船夫，

拼著生命和驚濤駭浪搏戰(zhàn)的情景嗎？

如果你已忘掉的話，

那么，你聽吧！……

四百多行的詩句，25歲的青年詩人一氣呵成，從頭朗誦到底。大家的心隨著抑揚頓挫的詩句節(jié)奏而跳動。當聽完最后一句“向著全世界勞動人民，發(fā)出戰(zhàn)斗的警號！”窯洞里一片安靜，頃刻，大家似乎都醒了過來，雷聲一般的掌聲響徹全窯洞。

掌聲中，冼星海站了起來，一把將詩稿抓在手里，激動不已地說：“這是一部中華民族的史詩。我要把它寫成一部代表中華民族偉大氣魄的大合唱。這將是中國第一部新形式的大合唱。我有把握把它譜好！我一定及時為你們趕出來！”大家又一次熱烈鼓掌歡呼。

今夜的朗誦會是詩人與作曲家交接班的重要時刻，前者為后者提供了扎實的創(chuàng)作基礎(chǔ)，提供了可以充分發(fā)揮藝術(shù)想象和展開音樂創(chuàng)作才能的余地。這八首各具特色、風格迥異的歌詞，被那些說白詞銜接得天衣無縫，已經(jīng)成為整體之中不可分割的有機部分。從整體看這八首歌詞，首首均以黃河為題材，又以“保衛(wèi)黃河、保衛(wèi)華北、保衛(wèi)全中國”為全篇的中心主題，構(gòu)成渾然一體的大合唱。藝術(shù)上變化與統(tǒng)一的審美原則，在《黃河大合唱》歌詞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完美體現(xiàn)。

詞作者獨出心裁，以“說白”的形式作為渡橋，使兩首不同內(nèi)容的歌詞彼此相連貫通，這樣的作用，通常僅以器樂作為過渡手法才能完成的。采用“說白”，也為當時缺乏樂器手段的群眾歌詠團體，演唱和傳播《黃河大合唱》創(chuàng)造了條件。

實際上“說白”本身便是一首短詩，它與朗誦詩《黃河之水天上來》結(jié)合在一起，為整部歌詞增添詩情，使詩意更加濃郁，使歌詞具有更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

《黃河大合唱》歌詞的誕生，是中國歌曲形式發(fā)展歷史上的重要貢獻，為中國今后創(chuàng)作大型歌曲提供了借鑒。

冼星海離開晚會現(xiàn)場時，再三叮囑光未然，盡快去他家，詳細介紹渡河實況、黃河壺口壯景和呂梁山根據(jù)地的戰(zhàn)斗情況。

冼星海是一位罕見的多產(chǎn)而富有創(chuàng)作性的偉大作曲家，是抗演三隊最令人敬仰的導師。三隊不少同志都與冼星海有著多次的交往。目送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光未然深情地向大家講述了冼星海不倦追求革命、不倦奉獻人民的動人故事。

1905年5月11日，澳門下環(huán)街海灣碼頭一個凄苦的漁民之家，出生了一個男孩。他就是冼星海。他是遺腹子，還沒有出生，他的父親一次出海打漁，沒有再回來。當時有一首令人心碎的漁歌是這樣唱的：“靠下環(huán)，灣里灣，窮人出海尸難還。船要離了岸，如聞鬼門關(guān)。無數(shù)鐵漢惡浪吞，活人難交死人捐。以衣代尸葬親人，孤寡淚討千家飯?！逼鄾龅母杪?，如泣如訴。孩子出生后，他的母親，這個失去丈夫的苦難的婦女，痛苦地仰望天空，看到漫天的星斗，而身邊是怒濤咆哮的汪洋大海，正好一陣浪花打進船艙，清涼的海水飛濺在她臉上。她那被哀痛折磨得麻木的頭腦頓時清醒過來，跟孩子的爺爺說：“阿公，我想就叫他星海吧?！睜敔敵了计陶f：“好！這個名字好。祖上沒有給孩子留下點財產(chǎn)，只有這頭上的星、腳下的海，是漁家的。就叫他星海吧?！?/p>

冼星海是在媽媽后背上的十字兜袋里、在海浪里顛簸的小船上長大的。5歲開始，他常常把父親遺留下來的笛子橫在嘴邊，學著爺爺?shù)臉幼?，幾個手指頭上下按動，隨意哼出調(diào)子，一幅仿佛陶醉在這自我娛樂之中的樣子。這一切都被爺爺看在眼里。爺爺不僅是當?shù)貪O民里首屈一指的笛子手，而且能自制橫笛。他特意給孫子制造了一支細而短的小梆笛。從此，小星海被笛子迷住了。爺爺每日打漁回來，他總是纏著爺爺教他吹笛子，爺爺笑著攬過孫子，手把手地教著，似乎忘記了一天的勞累。功夫不負有心人，小星海的吹奏技術(shù)大有長進。除了年齡小，氣息不足外，音色還真的不錯！附近的漁民打漁歸來，有人捧著碗、打著赤膊，像看大戲似的，常常被爺兒倆的笛聲迷住。

爺爺年老多病去世之后，媽媽把唯一的家產(chǎn)——一條破船抵了債，安葬了爺爺。媽媽靠給別人幫忙、做零活來養(yǎng)活一家。每當她累了的時候，冼星海就拿出小梆笛，走到媽媽跟前，如訴如泣地吹起爺爺教他的那首《漁家祭》。

后來冼星海母親當傭工，漂泊到新加坡，積攢了幾個錢，供冼星海讀書。冼星海在華僑子弟小學讀書。幸運的是冼星海遇到了熱心的音樂老師黃先生。他門門功課都在95分以上，又寫得一手好書法，還在學校管樂隊里吹奏單簧管和雙簧管。尤其是吹笛子，在新加坡時已顯露了卓越的才華。后來回國后，在廣東嶺南大學附中讀書，一邊學習一邊參與社會工作。由于對音樂的熱情和堅持，他的樂器吹奏有了驚人的長進，并獲得了“南國簫手”的稱號。同時他又自學小提琴，夜里常使周圍的同學在欣賞他優(yōu)美的《小夜曲》中進入夢鄉(xiāng)。后來他當了學校樂隊指揮。之后，冼星海又是在那位黃老師的指導下，到北京大學學習音樂。那時黃老師已是北伐軍的營長。在北大，冼星海一邊當圖書館助理員，一邊刻苦學習。同時還一直在思考著一個問題：“學音樂的目的是什么？”冼星海深深感受到祖國的危亡、民族的災難和人民的痛苦，他常說：“人民的斗爭就是我的歌?！彼J為，音樂不是貴族式的、私人的，需要把音樂普及到全中國。他想用自己的作品來喚醒被侵略、被壓迫、被奴役著的人民，使他們爭取獨立、解放和自由。

1927年發(fā)生“四一二事變”，蔣介石背叛革命。冼星海從北平來到上海，結(jié)識了音樂家張曙，戲劇家田漢、洪深等人。由于洪深鬧學潮、張曙被捕，冼星海被音樂學院開除。1929年，在洪深等人的幫助下，冼星海以輪船鍋爐間水手的身份，乘船到法國去學音樂。

冼星海滿懷希望來到巴黎，如饑似渴地尋覓滋養(yǎng)藝術(shù)生命的乳汁，然而，卻難以獲得維系肉體生命生存的面包。他到處找工作，到餐館當雜役，洗刷堆放如山的餐具，而所得的報酬卻只是吃點剩菜和剩面包。晚上，冼星海蜷縮在一家銀行門前過夜。后來當跑堂。有一次，由于練琴，忘記送菜，被老板訓斥了一頓。后來租到一個位于七層樓樓頂?shù)慕凶鳌懊鄯涓C”的很便宜的小閣樓房子，原是堆放垃圾的地方，像個罐頭盒。但他很快樂，因為每天晚上，他可以打開天窗，在陣陣冷風中，對著天空練琴了。

冼星海(中間)和友人在巴黎盧森堡公司(1935年)

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加上夜里練琴，冼星海身體不支，一次端盤送菜，一下子頭暈從樓梯上摔下來，被飯店解雇了，還被丟在馬路上。以后他頂著寒風，沿街零星打雜，在澡堂、理發(fā)店當雜役；在咖啡館、酒店拉琴；幫別人看管孩子，喂牛養(yǎng)雞，守電話……由于沒錢買御寒的厚衣服穿，他的手和腳都生了凍瘡，夜里只有一條舊毛毯蓋在身上，蜷縮成一團，凍得徹夜無眠。

在留學生馬思聰?shù)膸椭?，冼星海認識了法國著名音樂家奧別多非爾·加隆教授、里昂古特教授，并跟他們學作曲，還跟拉卑學指揮。這些著名教授看好冼星海刻苦追求音樂的志向和毅力，非常愛惜他的才華，都免費收他做學生。冼星海如饑似渴地大口大口地“吞噬”著演奏技巧、音樂理論、作曲法和指揮技巧。

冬天刺骨寒風吹來，他用舊毯堵住窗口擋風，冷得無法忍受時，就會出去跑步取暖。在暴烈的寒風中受冷挨餓，他想起父親為了全家而被吞沒在暴風驟雨的海浪里；想到了多少碼頭工人被壓斷脊梁；想到了黃老師在漫天風沙中被軍閥五花大綁推上刑場；想到了在風浪中顛簸的爺爺和蜷縮在屋檐下的老年乞丐。冼星海把寒風當做欺凌一切窮人的魔鬼，好像看到它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著窮人的生命，他心中的火炬在燃燒著：我要控訴這折磨人的風。他一骨碌爬起來，把所有能擋風的衣服和毯子，都拿來擋住透風的窗口，然后點燃油燈，攤開樂譜紙，譜寫出了震動歐洲樂壇的女聲獨唱曲《風》。動人的旋律時而狂濤洶涌，時而婉轉(zhuǎn)哀鳴，漸漸引出一個女聲獨唱。這女高音仿佛是自己所熟悉的飽經(jīng)風霜饑寒的婦女。他用疾速的筆尖在譜紙上記錄著母親那委婉哀怨的形象，用嗚咽的單簧管和鏗鏘的鋼琴作為伴奏，把那些復雜的音響漸漸化成窮人的嗚咽……冼星海感到樂思奔涌，飛快地寫出一串串音符，凝結(jié)成了一個個悲憤的旋律。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在樓梯上吃力地往上爬，嘴里還不住地叨叨著：“找到他，一定找到他！”這位老人便是法國著名作曲家、巴黎音樂學院高級作曲班的教授、印象派作曲家三位大師之一的普羅·杜卡斯。他繼承和卓有成效地發(fā)展了印象派的作曲技能，因而在法國享有第一流音樂大師的聲譽。當他聽到女高音聲樂《風》的時候，精神為之一振，對《風》的創(chuàng)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特別是當他了解到作者的艱難處境之后，深深被感動。杜卡斯教授認為，他不同于歐洲某些學生那樣淺薄浮華，他有著可貴的音樂素質(zhì)，是一位有才華的青年。所以，杜卡斯打破了歷來對東方人的偏見，決定親自訪問《風》的作者。

杜卡斯教授看到零亂的七樓亭子間的陳設(shè)，心中不斷反復著奧別多非爾先生說的話：“只用金錢往往是培養(yǎng)不出音樂家的，中國人冼星海證實了我們多年教學得出的經(jīng)驗?！碑斮呛？吹竭@位慈祥的老人，以為他找錯了地方。老人問冼星海：“你來法國，有什么計劃和要求？”當冼星海弄清來的老人就是巴黎音樂學院高級作曲班教授杜卡斯時，激動地拉著老人的手不住地搖晃著。老人說：“你寫的《風》我已經(jīng)聽過了?！辟呛＜润@喜又緊張：這個作品是三天前才寫出的啊，杜教授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杜卡斯教授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學生，帶上你的作品來考試吧！”

考試進行得很順利，和聲、賦格、試唱練耳、作品分析和民族音樂都考得不錯，小提琴演奏也得了較高的分數(shù)，最后交上作品《風》。音樂學院院長昂利·彪塞、杜卡斯教授、莫利斯·拉威爾、昂利·羅班特，他們對《風》都很稱贊，并對一個中國人能考出這樣的水平，感到由衷的高興，最后以第三名的成績錄取冼星海。院長還興奮地說：“平均分數(shù)前三名者應發(fā)榮譽獎，即物質(zhì)獎。可自選銀杯、獎?wù)拢€有樂器?！辟呛Ｕf：“這些我都不要。”“那你要什么？”“飯票?！辟呛Ｔ鴮ε笥颜f：“我要的最高獎賞，莫過于饑餓！”

《風》在巴黎電臺演播之后，又在音樂會上由歌唱家杰爾曼女士演唱，并由蘇聯(lián)音樂家普羅柯菲葉夫伴奏。這場音樂會轟動了巴黎。

各種報紙紛紛以顯著的位置刊登冼星海的照片和手稿，稱譽他為“稀有的天才作曲家”，冼星海為祖國——中國取得了榮譽。

遠在巴黎學習的時候，冼星海從新聞上看到水災之中流離失所、饑餓死亡的祖國同胞，聽到祖國東北三省淪陷的消息，使他萬分焦慮和痛心，在他心底埋下了對日本侵略者和國民黨反動派的深深的仇恨，激起他為拯救祖國危亡而斗爭的意念。對日本帝國主義肆意屠殺中國人民，更是無比憤怒。他不顧巴黎音樂學院教授和法國朋友的勸阻，毅然決然地于1935年夏季回到祖國，并立即投入到了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歌詠運動。1935年，“一二·九運動”在全國興起，他積極為青年學生寫示威游行的歌曲，這也是他為抗日救亡而創(chuàng)作的開始?！皹尶趯ν?，齊步前進，不傷老百姓，不打自己人……”著名的《救國軍歌》，在國民黨反動派對共產(chǎn)黨實行瘋狂圍剿的大后方驟然響起，喚起了無數(shù)青年的抗戰(zhàn)激情。1937年“七七事變”不久，他又寫了《保衛(wèi)盧溝橋》，用斬釘截鐵的音樂語言唱出了中國人民誓死抗戰(zhàn)到底的決心。冼星海身上是飽滿的精力和強烈的熱情。他以火辣辣的歌曲，點燃了千千萬萬火辣辣的心；他把他的憤慨傾注在作品里，向一切惡勢力挑戰(zhàn)，他是真正的藝術(shù)英雄。

冼星海

排練和抗戰(zhàn)演劇三隊

抗演三隊有個內(nèi)部規(guī)定，不管是隊長、組長，還是隊員，無論干戲劇、美術(shù)還是文學或是政治的工作，除節(jié)假日、行軍，或者是夜晚演出結(jié)束太晚之外，每個人每天集體早操之后，必須練歌至少一刻鐘，早飯后練歌一小時。三隊絕大多數(shù)的隊員都曾是大城市抗日救亡歌詠團的成員，有些還是歌詠團體或者當?shù)馗柙佭\動的骨干，愛好歌唱，愿以歌唱作為抗日宣傳武器。但是一個綜合性文藝隊伍里，難免有少數(shù)同志不識簡譜或者識譜水準不高，以往練歌時還需一句一句地教唱，頗為費時，影響整體效率。為迎接《黃河大合唱》的排練，騰出更多排練時間，用于提高演唱質(zhì)量，經(jīng)隊務(wù)委員會認可，鄔析零作為音樂組組長，布置了一場“識譜運動”：運動為期一周，鄔析零主講一兩次大課，然后在總結(jié)會上演唱，考核，公布成績，屆時將請冼星海前來指導和檢閱。

聽完《黃河大河唱》歌詞朗誦會，冼星海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華北戰(zhàn)場上八路軍游擊健兒奮勇殺敵的情景，在中原腹地見到黃河的奔流咆哮、船夫的英勇搏斗的場景，一個一個都活躍在他眼前。他回到家里，立即投入到創(chuàng)作之中。后又多次邀請鄔析零、田沖等到他家里來講述黃河、戰(zhàn)斗的情景。

從西北旅社到魯藝冼星海宿舍，下一個坡上一個坡，途中還需穿過延安縣城的幾條大街，路程不短。冼星海一見到三隊的鄔析零、田沖，立即離開書桌，熱誠相迎，懷著殷切的盼望，透出親切之情。

說是殷切，他是急于要了解三隊在黃河東岸前線敵后所經(jīng)歷的一切和東渡黃河的前前后后，以及三隊同志們當時的體會感受；說是親切，近三年，他與三隊個別同志相見總有三四次之多。他與三隊之間是老朋友、老相識，還可以說是武漢集訓期間的老上級。

鄔析零回憶說：“記得1936年在上海，星海到左聯(lián)的外圍組織‘業(yè)余合唱隊’（呂驥為主要領(lǐng)導人，成員有盛家倫、周巍峙、塞克、阮章競、陳波爾、金山、崔嵬、孫維世等人）指導練唱他剛脫稿的新作《救國軍歌》，并應大家要求，講授指法，這是我第一次學指揮。” “八一三事變”后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冼星海隨上海救亡演唱隊開赴內(nèi)地進行抗日宣傳，于1937年底到達武漢。鄔析零、田沖約冼星海在盛家倫家相聚。以后冼星海多次帶田沖、鄔析零到幾個新成立的救亡歌詠團體，并結(jié)識歌詠界的負責人和朋友，還邀鄔、田二人參加中華全國歌詠界抗敵協(xié)會籌備會工作?！捌咂摺笨箲?zhàn)一周年時，抗演三隊在曇華林正式建隊并接受一個月的集中訓練。其實，冼星海和光未然早在1938年4月間已到政治部三廳藝術(shù)處戲音科任職，處長田漢、科長洪深，科內(nèi)分工，冼星海、張曙管理組織歌詠團體的抗日宣傳活動。集訓期間，他們幾乎天天見面，躲避日機空襲時，也不止一次地相遇。集訓期間，冼星海為所有演劇隊的音樂骨干講授指揮法。曇華林集訓結(jié)束時，為慶賀15個隊的成立，冼星海作為遴選節(jié)目負責人之一，獨獨選中三隊的一組歌詠節(jié)目，參加聯(lián)合匯報演出，周恩來、郭沫若和一些文藝界知名人士觀看演出。這場演出還有接受領(lǐng)導檢閱的意義。集訓前后，三隊曾多次參加冼星海、張曙參與促導組織的武漢街頭大游行，如“七七”獻金、火炬游行、紀念“八一三”抗戰(zhàn)周年以及保衛(wèi)大武漢的大游行。聲勢最為浩大的是保衛(wèi)大武漢的那次游行，參加者十幾萬人。隊伍中，冼星海新作《在太行山上》《保衛(wèi)大武漢》《到敵人后方去》《贊美新中國》的歌聲響徹云霄，聲震武漢三鎮(zhèn)，唱出了中華民族的心聲，表現(xiàn)了全國人民要求抗戰(zhàn)到底的堅強決心和鋼鐵般的意志。

1940年，冼星海一家攝于延安“魯藝”窯洞前

1938年9月，15個演劇宣傳隊陸續(xù)開赴各戰(zhàn)場。三隊被批準開赴西北戰(zhàn)場的前線——敵后抗日根據(jù)地。途徑西安時，利用舞臺演出組織街頭宣傳，舉辦歌詠訓練班，組織救亡歌詠團體宣傳群眾，將抗日風潮席卷古城，一舉掃除西安沉寂氣氛，打破了胡宗南對抗日呼聲的壓制。

在西安，三隊一次演出之后，冼星海約鄔析零秘密會面。一見面，冼星海說：“你們唱得有氣勢，有力量，你的指揮很有氣魄。”那次音樂演唱會上，當歌隊演唱到“最后的勝利是我們的”（光未然詞、夏之秋曲）末句高潮時，鄔析零情緒激動，忘情之際，指揮動作過猛過大，指揮棒將身后右側(cè)花盆里的花朵擊飛落下。冼星海送他一疊空白總譜紙，說了三言兩語就匆匆離去。為了安全起見，他第二天一早便離開西安，去了延安。

想不到4個月后，兩人又在延安見面，得以自由暢敘。

總之，冼星海清楚地知道三隊的演唱水平。加上參觀三隊在延安的首場演出之后又參加了“識譜運動”總結(jié)會，可以說，他對三隊的演唱水平有深入的了解。正由于他與三隊之間有如此密切的關(guān)系，雖然他工作十分忙碌、社會活動又頻繁，但都要騰出時間聽介紹情況，以便早日為三隊告別演出譜出完整的《黃河大合唱》。

冼星海和他的夫人錢韻玲住在一間小窯洞里，土炕上架著木床。臨窗是冼星海的小書桌。早春之夜延安的天氣是很冷的。他們用一小盆炭火取暖。冼星海的工作毅力驚人，只要開始工作就不顧休息。實在累了，錢韻玲就煮一點紅棗給他吃。夜深人靜，炭火熄了，窯洞非常寒冷，但是冼星海的創(chuàng)作熱情卻比火焰還要熾熱。他的頭腦里仿佛有無盡的樂語的源泉，不停地奔流出來，使他常常處在一種無法自抑的精神狀態(tài)中。他愛吃糖果，當時延安買不到糖果，有的同志就買點白糖送給他。白糖放在桌子上，他寫幾句便順手抓一把糖送到嘴里，于是一瞬間，糖水便轉(zhuǎn)化為美妙的樂曲了。

一天，在等待鄔析零到來之時，冼星海又不止一次地閱看默讀了“黃河”這八段歌詞，對譜寫《黃河》已有了初步的總體設(shè)想。鄔析零到來，更激起他很多浮想，這一天他們倆談了很長時間。他一再要求鄔析零講述三隊在壺口峰巔以及渡黃河天險的所見所聞。一當涉及渡河情況，船夫奮勇與黃河水拼搏的緊張情景，坐船人的心情感受，冼星?？偸且w析零不厭其煩地敘述描繪。當鄔析零模仿哼唱船夫號子時，他更加聚精會神地仔細傾聽。那是40多個船夫的勞動呼聲，鄔析零邊學劃槳邊學老船員掌舵的呼號，哼完緊張的，又哼到達彼岸時的喜悅呼號。正當鄔析零感到身上沁出汗，冼星海忽然似有所悟，似有所感，掉過頭來，揮起鉛筆，在紙上記下好幾個動機音型，寫完后又和鄔析零同聲唱起來：

（一）

（二）

偉大的歌曲終于誕生

冼星海就是這樣執(zhí)著地沉浸在火熱的創(chuàng)作之中。

對民歌，冼星海非常熱愛但不沉溺，他從中汲取營養(yǎng)但絕不抄襲。他在創(chuàng)作上所追求的是民族形式與時代精神相結(jié)合的反映現(xiàn)實斗爭的藝術(shù)作品。在這一點上，冼星海與詩人光未然的創(chuàng)作觀是一致的?？峙逻@也是冼星海在那次詩歌朗誦會上，接到《黃河》歌詞時，萬分激動的原因吧！

鄔析零曾回憶說：

這期間，我和田沖大致每隔兩三天便去星海家一趟，打聽星海創(chuàng)作情況。有一天傍晚，我們到星海那兒，看到他正坐在矮椅子上，把譜紙放在膝蓋上，湊著菜油燈的暗黃亮光在譜寫《黃河頌》。一見我們到來，他興奮地站起來說：“今天你們來得正好，八個歌子，我已寫好七個?！彼S手從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用簡譜寫好的《黃河大合唱》的樂譜稿本，對我們說：“我寫得很順利，除韻玲幫我畫格子以外，我連寫帶抄一共用了四天時間……就是這首《黃河頌》太難寫了。我譜出了三段，但一個也不滿意。今天我寫了一整天的《黃河頌》，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成。一看到‘頌’字，馬上就聯(lián)想到西方宗教彌撒曲。我要努力擺脫宗教頌歌的影響，我一定要新創(chuàng)一種既有中國民族風格特點，又能表現(xiàn)新的時代感情的頌歌旋律……昆曲里有些旋律帶點‘頌’的味道，但不能表現(xiàn)出黃河的偉大氣概?！?/p>

我們?nèi)丝粗渴赘枨?，從默默地到出聲唱起來，那《黃河謠》的寫景抒情，委婉動聽；那《河邊對口曲》的鄉(xiāng)土氣息，詼諧激情；那《黃河祭》中的女聲獨唱，如泣如訴，如祭如怨；那《保衛(wèi)黃河》的輪唱有如千軍萬馬，馳騁奔騰；那《怒吼吧，黃河》像是向法西斯進軍的沖鋒號……唯獨《黃河頌》按順序應該早就完成的，而它卻偏偏姍姍來遲。

星海說：“你們來得正好，準備明天交給你們?！庇置鎸μ餂_說：“小田，這是你的獨唱，你有發(fā)言權(quán)……”

田沖回憶說：“當時我萬萬沒有想到，星海把那些難度很大的四部合唱、二重唱、輪唱、對唱，都一氣呵成地寫完了，為什么單單這一首遇到了難題，扯掉了兩稿呢？”田沖看著譜，一面想著這些問題，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后來，還是冼星海先唱一遍，然后又叫田沖再唱一遍給他聽。田沖當時直感是頭一段太平板，有些文言的詞，既不上口，也不容易讓聽眾聽懂，但是一想到匯報演出時間緊迫，覺得這一首差一點，也過去了，所以仍然沒有發(fā)言。

冼星海似乎看出了田沖內(nèi)心的矛盾，他接著問：“你以為這首歌不重要嗎?我認為它是這個大合唱中的……”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眼來表達他的意思，但是從他的手勢上看得出是有畫龍點睛的意思，這正是責備田沖的輕率。

田沖不得不開口了：“那么，能不能把頭一段譜得流暢一些呢？”他試探地問。

“可以，但是《黃河謠》頭一段也是描寫黃河奔流，那是流暢的，那不就一樣了嗎？它不是‘謠’，它是‘頌’呀！”

“這些詞都是文言，總應該讓觀眾聽得懂，唱得容易上口才好，能不能更接近民歌風？”田沖吐露出心里話。

“小田，你知道我從小就是喜歡民歌的，陜北的秧歌更吸引我，所以在《生產(chǎn)大合唱》里都是用民歌。這頭一段，我也曾經(jīng)試驗過，不行，就扯掉了。因為作者的意思是要歌頌。很容易讓人想到贊美詩，所以我曾想從昆曲中能找到一些適合民族風格的旋律但又不行。我是在國外學西洋音樂的，我不能把黃河頌譜成教堂里的贊美詩，昆曲古老的曲調(diào)不能把黃河的氣魄和作者的意圖表達出來?！?/p>

晚年光未然

“作者的意圖又是什么呢？”田沖打斷了冼星海的話。

冼星海繼續(xù)說：“我想這首歌是作者對黃河感受到的第一個印象，你們對我說過光未然在壺口大聲地喊著：‘??！黃河！’那就是作者在歌頌它，作者心目中的黃河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它既是母親又是一個巨人?！?/p>

田沖現(xiàn)在才明白，冼星海剛才的手勢是對作者思想的體貼入微的用心，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看起來總是一氣呵成，可實際上是為了攀登那座從不滿足的高峰，他是多么的深思熟慮，多么的堅忍不拔，多么的百折不撓?。?/p>

“小田，你知道我的普通話是不及格的，譜的曲子有的不容易上口，現(xiàn)在稍微有點進步，也是接觸群眾的結(jié)果，你要是覺得哪些地方不上口，還可以大膽地改嘛！”

在冼星海的啟發(fā)和鼓勵下，田沖再一次唱的時候，就覺得好像聽到了黃河的奔流聲，迂回曲折但勇往直前地奔向大海。的確，作者心目中的黃河是有生命的。

冼星海覺得他們之間更接近了，他微笑地看著田沖，指出：“你的第一句不要唱得太高昂，要把黃河之水從高處引出來，然后，經(jīng)過幾個迂回婉轉(zhuǎn)，再一步步高昂到‘把中原大地劈成南北兩面’這樣唱也許不平板了。要不然，一開口像一個英雄擺著架子唱‘我站在高山之巔’，那黃河之水就像在你腳下，那就不是歌頌黃河，而是‘高山頌’，或者是‘自我頌’了。”冼星海這句話讓田沖銘記在心。

冼星海作品的中心是人民，在《黃河大合唱》中，每一支歌曲中都寫出了不同類型的人民形象，抒情、寫景都是為了譜出活生生的人民形象，總和起來就是民族的希望和祖國的未來。為了把《黃河頌》譜寫成一個民族的心聲，他耗費心血和精力去尋求最能表現(xiàn)內(nèi)容的各種形式；為了塑造出祖國的未來，他在戰(zhàn)火硝煙中努力尋求時代的最強者。

1939年3月21日，鄔析零從冼星海手里拿到《黃河大合唱》的全部清稿。冼星海夫婦將清稿用白粉蓮紙手工裝訂成冊，十六開本，周邊齊整如刀切。打開看，字跡清晰秀麗，行筆猶如走蛇，通本一字不改，每個字都在規(guī)定的位置上，清稿本身就是難以見到的書法藝術(shù)品。它是冼星海在不斷咳嗽聲中，拖著病在短短的五天之內(nèi)連寫帶抄完成的。在回隊的路上，他們深感這份清稿是沉甸甸的。它凝聚著作曲家多少辛勞、多少心血、多少友情??！冼星海終于圓滿而完美地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我有把握將它寫好，我一定在你們離開延安之前趕出來。”

四天以來，鄔析零、田沖往返于西北旅社三隊住地到魯藝冼星海之家。他們踏過延河水的冰面，穿過寂靜的城墻，在魯藝的土坡下，望著那一層層窯洞微黃的燈火，那一孔孔窯洞在積雪下、在月光下，猶如瓊樓玉宇，這里聚集了多少個來自全國各地的愛國者和精英啊！這里邊有一孔窯，就住著冼星海和他夫人錢韻玲。在延安食品極其匱乏情況下，買不到什么營養(yǎng)補品，他們只有拿著二斤白糖，站在冼星海門口，心還不住地砰砰直跳，想趕快探望，又怕打擾冼星海的休息。他們從窗紙的孔洞中看到炕上放著一張桌子，上面堆積著手稿，油燈下面，冼星海背著窗口正在伏案疾書，身上披著一件破布棉大衣。他們不愿驚動他，但又終于推開了窯門，錢韻玲首先發(fā)現(xiàn)他們，之后冼星海立刻從炕上站起來歡迎……冼星海眼睛熬紅了，頭發(fā)散亂了，嗓音沙啞了，但辛勞絲毫沒有減弱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短短的幾天，一部偉大的作品降生了。它是時代的最強音，是震撼中華大地的最強旋律！

1939年3月21日，是閃耀著光輝的《黃河大合唱》誕生之日。《黃河大合唱》起始孕育于1938年11月1日在黃河岸邊，自孕育至誕生，整整四個月。它的文學部分誕生于1939年3月11日，由光未然五天寫就。冼星海也是用五天時間譜曲，巧得很，全部譜成曲，從孕育到全部完成，整整是100天。

冼星海指揮延安魯迅藝術(shù)文學院學生練唱《黃河大合唱》（1939年）

責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