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方的冬天。

下午四點鐘左右，太陽張著笑臉，毫無顧忌地留下凜冽的寒風走了。甩在后面的是茫茫雪地映襯著的淡白色的暗光，轉(zhuǎn)瞬間化作灰蒙蒙的夜空，黑色的大幕在天體徐徐拉開。

疲憊了一天的上班族以及“海中的弄潮兒”，踏著若明若暗的朦朧淺夜，匆忙奔回各自臥榻的居所。當推開家門那一刻，無論是白領(lǐng)、藍領(lǐng)，還是什么紅領(lǐng)、黃領(lǐng)、黑領(lǐng)，這些工作在不同階層的人，都摘掉了社會上的所謂象征地位的帶著顏色的“領(lǐng)子”，揭掉了臉上那層化了妝的面紗，獲得了自我支配的空間，迅速變回“自我”的人，毅然回歸了本性的自我，用自己的意志和愛好，拾起了紛雜之外的閑性?；蜃陔娔X旁搜索著天下的雜文趣事，或拿起手機翻看朋友圈傳播的形形色色的微信，或靠著沙發(fā)推測電視劇導演編排好的劇情發(fā)展脈絡(luò)，或逗著孩子尋求當?shù)臉啡?，或與老婆油嘴滑舌地逗哏撒嬌，或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忘卻了白天無法忘卻的云煙往事。

這樣漫漫的長夜，人們懷著家的雅興，津津樂道地體味著家庭生活，享受家的恬淡、閑雅和溫馨，釋放在單位期間忙碌的繃得幾乎斷裂的神經(jīng)。

以往，狄火秋不管天兒有多冷，每天晚飯后拉著老婆，穿著厚厚的絨服，必到附近的公園悠閑散步。即便是風寒刮骨，凍得渾身瑟瑟發(fā)抖，也得遛夠預(yù)定的時間。偶爾也駐足于成堆兒的圍觀人群行列中，與其他人一樣伸著脖子，圍觀那些看似比較熱鬧的閑事兒，也扎在那些一簇簇貌似有點兒文化的閑人圈子里，甩開大嘴，對社會上所發(fā)生的事件發(fā)表議論，無所顧忌地進行評說。

這是他多年養(yǎng)成的生活習慣。

可這個夜晚，狄火秋那種閑情逸致，已經(jīng)遠遠拋到了九霄云外。

狄火秋仰臥在家里那個讓他溫馨的大床。他那瘦弱干枯的軀體，靜靜地凹陷在軟綿綿的床被里。他滿身的細胞，絲毫沒有休眠靜止的跡象，依然如同白日一樣，聳動，流竄，跳躍，撞擊，亢奮，散發(fā)著流星式的沖力，在他的體內(nèi)摩擦著，鼓動著。在狄火秋看來，這是個不尋常的夜，如同過渡型的長夜一般，跨在了他人生的拐點上。他的心，慌慌的，癢癢的，難耐每一分鐘，被一種久違的渴盼撩撥得平靜不了。他玩味著從副行長晉升為省分行一把手的完美結(jié)局，多年寧當雞頭不做鳳尾的夙愿，過了這個抖動的夜晚便成了現(xiàn)實。他腦海里不停地翻騰著過去的累與苦、辛與酸、怨與恥，回味著他被別人管束、批評時那一幕幕寒磣、蒙羞的場景，也掃描著上任后即將面臨的那些人、那堆事兒、那種人人垂涎且又敬畏的權(quán)力、那樣前呼后擁的官勢以及那個半拉子工程的辦公樓。

家里偌大一個房間，歸他一人所屬。

狄火秋的老婆與他同枕共眠、熬度光陰二十九年，對他的性格和習性了如指掌。知道每當幸運之神降臨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總會起來躺下地瞎折騰個沒完，或是滿屋子躁動地來回踱步。害怕他耐不住太陽爬上地平線前的寂寞，索性搬到了別的房間，留給他的是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空蕩蕩的屋子，以及塞滿整個屋子的團團黑氣。他孤零零地環(huán)視這個屬于他自己的領(lǐng)地，獨自享受沉寂，吮吸著凝重的氣息。這個家，是他賣掉了原來那個經(jīng)過房改的福利分房后，在這座省會城市最豪華的小區(qū)構(gòu)筑的巢穴。至今，他已住了整整八年。在這個漆黑的夜里，他瞪大了眼睛也看不透屋子的角角落落，不管眼睛掃視哪個方位，都是那么熟悉，卻又影影綽綽地模糊不清。他千挑萬選的各式家具，八年如一日，始終在原來的位置安心地臥著。這些家具在“樹本”年代，廣收天地精華，博采日月靈光。即便經(jīng)過能工巧匠的修改再造，已經(jīng)改變了原來樹的屬性，蝸居于狄火秋的廳堂，但在滿眼黑幕的深夜，依然延續(xù)著運動和呼吸，循環(huán)往復地吐著檀香，拼命地在屋子中擠著生命的存在。

這個貌似安寧的夜晚，狄火秋與往常一樣徜徉在家具散發(fā)出的檀香濃意中。而他跳動的思緒始終安分不下來，一刻也感受不到靜謐，心境無法平和，似乎家具釋放的檀香，與往日都大不相同，在嗅覺中激蕩著愜意。即將當上一把手的興奮、迫切、焦慮、躁動，還有誘惑和欲望，這些鑲嵌在狄火秋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東西，在靜寂中越發(fā)膨脹，在黑夜里越發(fā)張揚。狄火秋心里轉(zhuǎn)著晝與夜的時光更迭軸，仿佛這個夜不應(yīng)該是為他上任而降臨的，著實有點拖沓，有點兒漫長，也有點兒消沉。他本來和所有人沒什么兩樣，也度過許許多多的漫漫長夜，可他對今天這個夜的感受，與之前的夜竟然如此大相徑庭。晝夜交替的規(guī)律始終沒有改變，每天都在周而復始，夜還是同樣的夜，然而狄火秋的心理感知，卻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變化。是自己的地位變了？心境變了？性情變了？他想不清楚，不是心里不清楚，是他不想把自己描得那么清楚，不想把心境袒露得那么清楚。狄火秋自己也在納悶，平時都說了解自己的人莫過于自己，可真正讀懂自己的是自己嗎？自我評價得出的結(jié)論能勾勒出自己完整的真實畫像嗎？能把自身本質(zhì)存在的東西認識得那么真切嗎？他對自己的認識根本做不到一針見血，反倒也拿不準“了解自己的人莫過于自己”這個說法究竟是不是準確。

狄火秋入神地胡亂想著，蓬亂的思緒在腦中飛著，不停地亂飛著。

2

門鈴兒響了。

躺在床上的狄火秋，皺了一下眉頭，下意識地感覺，在自己上任前夕該來的人一定會來。狄火秋在門鈴兒響之前暗自琢磨，門前冷落車馬稀，那是說卸任官員和從實權(quán)崗位退下來的人所遭遇的慘淡景象。自己現(xiàn)在正是水擊三千里、扶搖上九霄的勢頭，馬上要成為一行之長，在上任前夜，門鈴兒不響、電話啞巴，這有違常理，家門蕭條不可能是當下給他準備的境遇。門鈴兒響的一剎那，狄火秋繃得緊緊的面部神經(jīng)松弛了。他抻了抻躺在床上擠壓出褶子的睡衣，邊向客廳走，邊用手理著有點兒散亂的頭發(fā)，拉亮了客廳的房燈。

打開房門，農(nóng)業(yè)信貸處處長楊懷仁帶著老婆笑呵呵地站在了門外。這是他正式就任一把手前在家里迎接的第一撥探訪者。

“狄行長，你好，這么晚了，沒打攪你休息吧？”楊懷仁滿臉堆著笑說。

狄火秋一只手把著門邊兒，另一只手扶了一下眼鏡，說：“沒有，稀客?。】爝M來！都這個年齡了，哪來那么多覺??！”

這是楊懷仁第一次踏進狄火秋的家門兒。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后，脫掉羽絨服，放在了腿邊兒。他用眼睛快速地環(huán)顧了一番狄火秋家的客廳，轉(zhuǎn)頭對老婆說：“咱們要向狄行長多學著點兒，也得提升點兒生活品味，你看人家狄行長家的客廳，文化氣息多濃??！這書柜、博古架，還有壁畫，這都是上講究的?。∪思也贾玫枚嘤酗L格！”

“嘖嘖，是啊，確實別具一格，誰像咱家整得那么土氣，還是咱們的審美水平和狄行長比有差距啊！”楊懷仁的老婆附和著說。

楊懷仁在狄火秋上任前唐突造訪，在一般人看來，這個人的功利性太強，過于勢力，有用現(xiàn)交，身上粘滿了痞子的習氣。精于見縫插針的他，自從進入職場，就落下一個公狗撒尿往上澆的毛病，不在一把手面前吹吹風、下點兒毛毛雨，他就覺得找不到話題。對歷任一把手，楊懷仁套用的都是這個把戲，這已經(jīng)成了他不能自控的慣例。以前楊懷仁從來不和狄火秋走動，他自己也覺得這次來訪有些唐突。可歷任一把手上任前，他如出一轍地到人家的家里去拜訪，而且每次都帶著老婆，以此體現(xiàn)比較親近的私人情分。不得不承認，楊懷仁始終如一地堅持這種勇氣和韌勁兒，這也是一種能耐和本事，能修行到這個地步，也是人家的造化。

狄火秋心里比誰都明白，以前當副行長時，楊懷仁等一大幫人見面只是“哼哈”而過，沒有過密的交往，更談不上厚重的交情。那個時候，狄火秋手中沒有可用的資源去贏得別人的擁戴，平白無故地不會有人主動向自己逢迎獻媚?？纱藭r的他，已經(jīng)人換行頭馬換鞍，從明天開始就扔掉了副行長這頂帽子，也就是說今天晚上他就已經(jīng)是準行長了，只是沒有向員工宣布而已，他打心眼兒里非常需要楊懷仁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一些人在自己的家里穿門過廳。當上了官兒，尤其是當上一把手，身邊的人多了，跟著屁股后亂轉(zhuǎn)的人群也就復雜了。恪守品格、耿直為懷、剛直不阿的人肯定會有，造謠誹謗傳話筒、逆流邪風小爬蟲也不在少數(shù)。不管他們是什么類型的人，忠奸順逆都不能拒之門外。誰不希望門庭若市，誰不希望人來客往，誰不希望多聽一些他及他們傳說一些別人的事以及別人的故事。盡管馬上就要坐上一把手這個位子，到家里來的人用意不同，目的不一，但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也不論是評功還是論過，來捧人場也好，捧官場也好，捧勢場也好，對自己而言，總能滋生點兒官運帶來的人氣指數(shù)，更不至于上任后兩耳失聰，成為孤家寡人。

楊懷仁進狄火秋家門兒時，心中揣著忐忑，坐在沙發(fā)上剛才和他老婆的一段巧妙對話，一唱一和地攆走了尷尬。這番開場白是那么自然得體，猶如編排好的臺詞，又如“夫妻對唱”一樣，這個套路緊扣了此時此地的氛圍。這是楊懷仁在職場上混這么多年練就的以“物是論人尊”的本領(lǐng)。

狄火秋的眼睛在楊懷仁和他的老婆身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然后說：“有什么品位啊？當時看著物美價廉就買了，對了，工作上怎么樣？農(nóng)業(yè)信貸處是挑大梁的啊，你這個頂梁柱兒，擔子不輕?。∧懿荒茼斪“。俊?/p>

楊懷仁沉思片刻，在沙發(fā)上往前探了探身子，“嘿嘿”地自笑了兩聲，單刀直入地對狄火秋說：“狄行長請你放心，我這兒沒什么大問題，頂不住也得頂啊！現(xiàn)在的問題主要是部門之間不協(xié)調(diào)，配合不默契，貸款項目進展太慢，審批時間過長，扯皮的事兒太多?！?/p>

接著，楊懷仁為了佐證他的觀點，點名道姓地列舉了一大堆例子，歷數(shù)了相關(guān)處的處長在辦理項目貸款中的種種行為現(xiàn)象。諸如，有的心術(shù)不正，有的故意刁難，有的找茬揩油兒，有的拖著不辦，也有的拿把說事兒，如此等等，為狄火秋提供了掣肘、影響全行信貸業(yè)務(wù)發(fā)展的“八卦圖”和“黑名單”。

狄火秋不動聲色，認真聽著，品著楊懷仁喋喋不休地啰唆的這些事兒，還有這些人。他在腦袋里過著楊懷仁提到的每個人的言行舉止，一幅推三阻四、各自為政的矛盾交織場景浮現(xiàn)在眼前。

楊懷仁說的話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狄火秋在銀行工作這么多年，進入高管階層后沒有分管過信貸工作。他對當前的信貸政策、流程、狀況、趨勢以及辦理貸款的效率，一無所知，他當然急于獲得信貸運營和管理方面的大量信息，從而便于對信貸工作及從事信貸工作的人員進行掌控。如果真如楊懷仁所言，在一個省分行里，有這樣一幫人把控操持著信貸審查、審批權(quán)，能實現(xiàn)信貸業(yè)務(wù)的跨越式發(fā)展嗎？能實現(xiàn)邁向現(xiàn)代銀行的目標嗎？能擔負起支持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任嗎？這些事關(guān)一個省分行發(fā)展的致命問題，在狄火秋心中如浮光，似掠影，一閃即逝。在狄火秋的內(nèi)心世界里，信貸業(yè)務(wù)發(fā)展快與不快、好與不好、強與不強，他并不在意，這些在他心中都不占主導地位。信貸業(yè)務(wù)量太大不好管理，發(fā)展步伐太快又極易出現(xiàn)風險。他早已過知命之年，在任為官也僅有幾年的光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刎M不是更好。當他一旦離開那把象征權(quán)力的椅子時，不至于被后任罵個狗血噴頭。真正勾起他感興趣的是楊懷仁說到的那些人，那些平時就不太在意他、也不太尿他的一群人。

楊懷仁在二級分行當過六年行長，人送外號“鬼頭楊”。說話善于察言觀色，做事長于見風使舵。他邊說邊用眼睛瞅著狄火秋，看狄火秋神情專注，他心里美滋滋的。認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兒和每一個人，已經(jīng)深深扎入了狄火秋的心底，覺得這下刺中了狄火秋的神經(jīng)，故而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楊懷仁的嗓子雖然有點兒沙啞，時不時地還干咳幾聲，但嗓門兒卻不小。說到動情處，還伴著惟妙惟肖的肢體語言，在沙發(fā)上顛著屁股，夾雜著手勢，手舞足蹈起來。

狄火秋端坐著，笑著，看著，聽著。

楊懷仁的老婆在旁邊兒看狄火秋一直在笑，緊忙插話說：“我們家老楊在家就常念叨狄行長，他對狄行長那可是肝腦涂地，這不，和狄行長嘮起來就沒完，嘴大舌長地有啥說啥，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嗯，可不是嗎？老楊實誠，說話走直道，不搞彎彎繞兒，這樣好！”狄火秋半官腔半私情地回復楊懷仁的老婆說。

楊懷仁說：“我說話都是對事兒，不對人，只是給狄行長上任后決策提供點兒素材。”

狄火秋聽著楊懷仁的話，心里在盤旋著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除了自然存在的東西屬于天工造物，剩下的還有哪些事情不是人工塑造和雕琢的呢？所謂對事兒，不對人，那只是為說事兒而說人的這些人，蒙上的一塊兒合理化辯詞的蓋頭，以此開脫自己的卑劣而已。

楊懷仁談興正酣。

門鈴兒又響了。

楊懷仁與他的老婆對視了一下眼光，冒到嘴邊兒想要繼續(xù)說的話，戛然止住了。

狄火秋向楊懷仁和他的老婆打了個招呼，起身走到了房門邊兒。總務(wù)處長柳秀西大大咧咧地直接奔進了屋子，看見楊懷仁和他的老婆坐在沙發(fā)上，柳秀西對著楊懷仁揚了一下手，說：“哎呦！楊處長在啊？來匯報了?。俊?/p>

楊懷仁站起身說：“我來向老領(lǐng)導祝賀升遷，沒啥匯報的啊！”

柳秀西撇開了楊懷仁，面朝狄火秋吧嗒了兩下嘴兒，說：“狄行長，你坐的車和辦公室都安排好了，萬事俱備，就等領(lǐng)導明天上任了。”

“辛苦你了！”

狄火秋對柳秀西說完，轉(zhuǎn)頭對楊懷仁說：“你看看，總務(wù)處長想得就是周密，吃喝拉撒睡這些沒完沒了的事兒，他都得操勞?。　?/p>

楊懷仁說：“那是，那是，全行上下這么多雜事兒，真夠他嗆?。『迷诹庨L是咱們行公認的實力派大管家?。　?/p>

“哪有?。磕銈儽澈蟛欢颊f黑爪子掙錢白爪子花嗎？我怎么能跟楊處長你這個實權(quán)派人物相比呢？”柳秀西半真半假地說。

柳秀西說完，“咯咯”地笑了幾聲，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

楊懷仁嘴上說著話，賠著笑臉兒與柳秀西打著“哈哈”，心里感覺異常別扭。楊懷仁感覺不舒服倒不是因為柳秀西那幾句嗆肺管子的挖苦話，而是從剛才的對話中，狄火秋對他和柳秀西在態(tài)度上的差異，簡直是天壤之別。在狄火秋的印象中，自己還不如一個做飯出身的總務(wù)處長。也難怪，歷任一把手動錢兒、動物兒的時候，都得從總務(wù)處一口出。對這個“大內(nèi)總管”，得罪不起，也惹不了，都拿他像個寶貝似的，誰都得高看一眼，當然也包括狄火秋。

柳秀西所說的公務(wù)車和辦公室這點兒事兒，一個電話完全可以說清楚，或者早晨上班再告訴狄火秋也不遲，沒必要深更半夜跑到狄火秋家里專程匯報，肯定還有重要的事兒和狄火秋面談。

楊懷仁明白其中的奧妙，起身告辭。

楊懷仁的老婆順手把一個珍藏多年的乾隆年間從宮廷散落在民間的硯臺，放在了茶幾上。楊懷仁在狄火秋上任前夕送這個硯臺，絞盡了一番腦汁。他和他的老婆在家里商量來，商量去，商量了好幾個回合，覺得送這個乾隆盛世期間的硯臺，對狄火秋來說寓意深遠，標志著狄火秋即將上臺揮墨，書寫新篇。

狄火秋瞥了一眼放在茶幾上不太顯眼的小包裹，不知道里面是個什么樣的物件，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哎呀！你看你，還拿什么東西?。俊?/p>

楊懷仁正在與狄火秋寒暄話別，門鈴兒再一次響了起來。

當楊懷仁邁出狄火秋家門后，柳秀西一直在狄火秋家沏茶倒水兒，陪同狄火秋聽著一次次響個不停的門鈴兒。風險總監(jiān)、辦公室主任、人事處長、工商信貸處長、財務(wù)處長等一撥兒又一撥兒面帶笑容的人，走馬燈似的分別來狄火秋家拜會。

繼而是電話鈴兒聲，一次又一次地唱著“今夜無眠”。

3

這個夜，由靜得如無人煙，到鬧得滿堂紅火。

狄火秋入夜之初還深感孤寂，但這時的他，有點累了。在沒宣布他接任一把手之前的這個冬天的夜，他很自豪地嘗到了當一把手的味道。

他被剛才這么一通折騰，大腦似乎有點兒缺氧，也許是供血不足，頭昏腦漲地有點兒麻木，覺得應(yīng)該靜靜神兒了。狄火秋拖著疲憊的身子，又回到了臥室那個軟綿綿的大床上，翻滾著伸了兩個懶腰，打了兩個長長的大哈欠，還是睡不著。他順手打開床頭柜上的臺燈，斜著身子在公文包里摸了一會兒，掏出一盒中華牌香煙，啪的一聲火機打著了，帶死不活的火苗不大，冒著紅火，變作黃火，又成了藍火。狄火秋點著了香煙，大口地吸著，噘著嘴，從口里吐著煙氣，冒著連環(huán)兒的煙圈兒，蹣跚地飄向了屋子的頂部，頓時滿屋子煙霧彌漫，一股嗆人的濃濃煙味兒，淹沒了家具的檀香。當?shù)一鹎锏鹬鵁?，不停地轉(zhuǎn)動目光時，渾身的血液加倍沸騰了，他原本活躍的思維又發(fā)生了新的跳躍，隨著煙霧的繚繞飛到了自己青苗般的少年時代，在眼前斷斷續(xù)續(xù)地閃現(xiàn)出小時候的斑斑痕跡。

那是在他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剛從懵懂進入諳事的年齡，逐漸對世事有了淺薄的認識，記憶這個絕妙的種子在他的腦子里破殼生根。

狄火秋生在一個被柳樹林包裹著的屯子里，父母是老實巴交的屯子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口人靠著父母養(yǎng)家糊口。每年家里養(yǎng)一頭豬、十幾只雞，父親農(nóng)忙時種著為數(shù)不多的“一畝三分地”，母親從姥姥那里學到了編筐手藝，每年進入柳條兒能用的季節(jié)，母親就拖著病歪歪的身子趕著時間編織柳條筐，每逢集市賣點兒零花錢兒，添補生活的開銷。

狄火秋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常年有病，當時醫(yī)生診斷說是肝硬化腹水。那個年頭，農(nóng)村的醫(yī)療條件不好，得了肝病是容易死人的。母親面黃肌瘦，天天用無力的手，擠壓著前胸，肝疼得厲害時滿頭大汗，手中的家務(wù)活兒卻從沒有撂下。母親帶病堅持干活兒，想幫襯已經(jīng)駝背的父親多掙一分是一分，減輕父親一人的辛苦勞作。母親終于有一天支撐不住了，徹底地躺在了炕上。

農(nóng)村過日子，過的主要是家庭主婦，家里外頭都得有女人去搭把手。油鹽醬醋茶，家長里短事兒，哪樣也缺不了女人。喂豬喂雞，抱柴火做飯，洗衣服縫被子，掃院子收拾屋子，伺候老人，買日用品，還得和老爺們兒一起下地干農(nóng)活。就是和親戚鄰居走動關(guān)系，也由女人唱主角。

母親以前總是病怏怏的，這回落炕了，而且是重病。家里倒了擎天柱，像天塌下來一樣，全家人跟著著急上火。

為了給母親求醫(yī)治病，家里僅有的積蓄花得精光，在姥姥家、姨家拿了一部分錢也是杯水車薪。無奈之下，父親只好到處給母親跑著救命錢。

當時屯子里的人，生活上并不寬裕，大部分人家都是年吃年用，有錢戶少之又少。

那年，也在一個深夜，一個狂風甩著暴雪的黑咕隆咚的夜晚，父親披著一件破舊的軍用大衣，硬著頭皮去了算是有倆閑錢兒的二叔家。當父親進了二叔家門兒的一瞬間，二嬸心里明鏡似的，父親在這樣的鬼天氣，深一腳淺一腳地頂著大雪，來這兒肯定和借錢有關(guān)系。父親站在地上抖摟身上的雪花兒，二嬸立馬撂下了小臉子，嘴噘得能掛上個油瓶兒，拿著個笤帚，從東屋走到西屋，來回走了好幾趟，東西摔得叮當響。

“你這心可真大，這大風大雪的天氣，外邊大門兒也不插上門閂？”二嬸白愣了一眼二叔，沒好氣地說。

二叔沒吭聲，對著父親說了一句：“大哥，天挺冷的，坐炕上吧！”

二嬸剛才對二叔說的話和摔摔打打的舉動，像悶錘一樣重重地敲在了父親的心窩上?？筛赣H實在沒招兒了，想了一會兒，只要有一點兒能借到錢的希望，張不開嘴也得張，仍舊對二叔開了口。

“老二啊，我想從你這兒借倆錢兒，給你嫂子看病急用，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給我湊點兒，我有了錢，先還你?！?/p>

二叔眼睛盯著父親，咳嗽了兩聲。

“你說這老天爺也真不長眼睛，上哪整公道事兒去?。≡?jīng)]錢還越有病，這可咋整呢？”

二叔說完，用下巴頦兒拱了拱二嬸。

父親轉(zhuǎn)過臉，還沒等向二嬸張口。

“大哥??！咱們都是小門兒小戶兒的，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整天在地里摔汗珠子，掙點兒錢都不容易，我家是有倆閑錢兒，都抬出去了，拿不回來啊！”二嬸一眼沒瞅父親，沖著窗戶說。

父親被二嬸這幾句話，堵得啞口無言，低著頭從二叔家走了出來，眼圈兒濕潤了，心如刀割。想當初，二叔結(jié)婚時，父親把辛辛苦苦養(yǎng)豬養(yǎng)雞所賣的錢，全部無償?shù)啬贸鰜斫o二叔操辦婚事，母親從姥姥家?guī)硪粚盒膼鄣挠耔C子，也給二嬸作了彩禮，父親連個“不”字都沒說，心甘情愿地幫二叔把二嬸娶回了家。二叔結(jié)婚那天，父親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得背著手在屋子里來回踱著四方步，邊走邊告訴孩子們：這人吶！活在這個世上，就活一個“情”字，打仗親兄弟，患難見親情。血脈，血脈，光有“血”，沒有“脈”不行??！大家都是一家人，誰有難處了能幫就幫一把。

當父親走投無路的時候，這個“情”字，跑得無影無蹤了?！把边€在，“脈”卻斷了，自己幫助過的一奶同胞的弟弟也袖手旁觀，這讓父親心寒如冰。

不死心的父親，不能干瞅著母親飽受病魔的困擾和折磨，掉頭跑到了三爺家、姑姑家、表舅家，同樣碰了一鼻子灰。

自那以后，父親如同變了一個人。過去熱情、豪放、開朗的性格不見了，整天蹲在家里若有所思，抑郁寡歡，時不時唉聲嘆氣，頓頓喝著悶酒，打發(fā)心靈刺滿創(chuàng)傷的時光。在父親迷茫的眼神中，透著無助和無奈。一個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心無雜念的農(nóng)民，對親情也產(chǎn)生了懷疑，總覺著這日子過得沒有勁頭兒，親情淡漠，生活無望，前路渺茫。

半年后，母親面布憂容，帶著放心不下三個尚未成年的兒女的遺憾，孤苦地離開了這個讓她留戀的世界。

父親既當?shù)之攱尅Ｉ钅敲雌D難，也沒放棄把孩子培養(yǎng)成人的念頭，一直供著狄火秋兄妹三人上學讀書。

4

狄火秋中專畢業(yè)后進入了家鄉(xiāng)所在縣的一家銀行工作，當了一名臨柜記賬員。這是當時人人向往的工作，當?shù)厝肆鱾髦阂坏热松险?，小肚吃得溜溜鼓；二等人進銀行，叫人賺錢不用忙。能得到這份稱心如意的工作，真真切切地抬高了狄火秋的身價，朋友嘖贊，親戚羨慕，家人高興，自己知足。

狄火秋置身銀行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覺得這里一切的一切，都格外光鮮耀眼。

第一天上班，第一天穿上打著領(lǐng)帶的制服，第一天參加晨會，這都是他人生的第一次。

狄火秋愜意地坐在防彈玻璃窗里面的柜臺椅子上，眼睛不錯眼珠兒地望著玻璃窗外。玻璃窗外空無一人，還沒有辦理業(yè)務(wù)的顧客，可他坐在營業(yè)室里面，精神上就有了滿足感，這就足夠了，他享受著自身的價值和隔窗的神秘。

狄火秋驚奇地看見荷槍實彈的押運員，從運鈔車上卸下來的“錢袋子”，搬到了營業(yè)室，放入保險柜。他再一次意識到了銀行的魅力，這簡直就是個“錢”的世界。這么多錢，我們家，還有其他的誰們家，怎么就掙不到這么多錢呢？他在記憶中，永遠抹不掉父親苦苦哀求借錢的窘態(tài)。苦日子讓他知道了錢是多么重要，上小學、初中、高中，父親每次給他的零花錢兒，不過幾毛、幾塊，就是在省城讀中專，每學期也不足一百塊。甚至他根本沒有進過銀行的門檻兒，也不懂得存錢取錢的程序。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成捆的百元鈔票?？粗@些錢，讓他眼花繚亂，好像步入了另一個世界。盡管這些錢不屬于他自己，但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被刺激得七零八落，錯亂且興奮，飽足了眼福，他呆萌萌地陷入了沉思和憧憬。

這時，坐班主任錢友河走到狄火秋面前?；蛟S是錢友河的步伐太輕，他還沒緩過神兒，錢友河用中指輕輕敲了兩下桌子，狄火秋轉(zhuǎn)頭一看，激靈了一下，站了起來，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錢友河。從錢友河布滿陰云的臉色上，狄火秋覺悟到了主任對他的不滿。

錢友河嚴肅地告訴他說：“在銀行做財會工作不能走神，注意力必須集中，特別是在窗口工作，不僅要微笑服務(wù)，禮貌待客，更要遵循這個條線的剛性原則，要講究鐵賬本、鐵算盤、鐵規(guī)章，不能出現(xiàn)任何差錯，不能有絲毫馬虎，出了問題就不是小事?！?/p>

“主任，我會用心工作，保證無差錯?！钡一鹎镖s忙對錢友河保證說。

錢友河的態(tài)度，在狄火秋的靈魂里上了一把鎖，心里也埋下了一團濃重的陰影。

上班后半個月左右的一天，狄火秋忙中出錯，下班前對賬出現(xiàn)了賬實不符，營業(yè)室的全體人員都幫著狄火秋查票據(jù)，找差額。

錢友河把狄火秋在工作中發(fā)生的問題，添油加醋地向主管行長作了匯報。主管行長氣沖沖地闖進營業(yè)室，當著營業(yè)室所有人員的面兒，對狄火秋不僅是羞辱式的批評，實際上就是一頓歇斯底里的臭罵。說狄火秋在中專學的都是驢馬經(jīng)，又說狄火秋土包子坐大堂干不了大事兒，還說狄火秋是大糞堆上開的花兒登不上大雅之堂，最后說狄火秋不懂還不問，癩蛤蟆上大街硬裝進口小吉普。主管行長足足數(shù)落謾罵狄火秋十多分鐘。狄火秋低著頭，渾身發(fā)抖，臉蛋兒上的肌肉都在顫顫巍巍地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默默地順著臉龐流成了兩條線兒。主管行長罵夠本兒了，也罵累了，轉(zhuǎn)身氣囊囊地離開了營業(yè)室。更可恨的是打小報告的錢友河，當主管行長罵狄火秋正起勁兒的當口兒，他在一邊兒還嘟嘟囔囔地插話敲著邊鼓。

這場風波，讓剛?cè)肼毜牡一鹎餆o地自容。

人窮志短，家貧腰軟，官小受貶。

在狄火秋看來，自己工作上出現(xiàn)失誤或者錯誤，批評無可厚非，經(jīng)濟處罰也不為過?？伤趺匆蚕氩幻靼?，他們當官兒的對一個剛?cè)肼毜男聠T工，為什么出口不遜？憑什么侮辱人格？狄火秋暗下決心，盡管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也沒有人脈資源，但就是憑靠透支身體拼命工作，也要出人頭地。做不了人上人，就得寄人籬下，就得被人管束，就得慘遇欺凌，遭人白眼和被人看不起，損害了面子不說，對心靈更是一種玷污。狄火秋立志苦學苦干，一定要當個精英，干出點兒名堂來。能在臺上坐著講話，絕不在臺前站著說話。有朝一日也嘗嘗管束別人的滋味兒。

5

狄火秋在床上心如潮波地思前想后，回想他的家庭及工作中的辛酸史。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一輩子順風順水，困惑在所難免。每個人都有傷心的淚，都有委屈的事兒，都有難念的經(jīng)，但人的個體差異決定了對自己的過往史有不同的認識、感悟和回饋方式。

這么多年，在狄火秋的心里，埋著許多條路。出人頭地、睚眥必報這兩條路，在他的內(nèi)心藏得很深、很久、很扎實，而且在他工作的不同崗位、不同階段，都在精心養(yǎng)護這兩條扭曲的路。

狄火秋想的事兒太多了。

他翻轉(zhuǎn)了一下躺得僵硬發(fā)直的身體，張開右手，用拇指和食指，狠狠掐著自己的太陽穴，以放松大腦因裝事兒太多壓迫得過于緊張的神經(jīng)，盡量讓自己的意識調(diào)整到先前的活躍狀態(tài)。

夜深了，確切地說，已經(jīng)到了凌晨兩點。

狄火秋又點著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起來。

這次狄火秋抽著煙，盤算著怎么陪好專程來宣布他任職的總行副行長和人力資源部主管，任職會議結(jié)束后安排哪些視察行程。繼而狄火秋想著，總行領(lǐng)導走了以后，這“頭三腳”怎么能踢出去。他在腦子里盤旋著，實在沒有招兒，拿人來開刀，尤其是對省分行現(xiàn)有的中層干部和那些平時就不拿他當回事兒的“封疆大吏”，就是不一刀切，也得切一刀。

狄火秋越想越起勁兒，越想越有膨脹力，越想也越迷糊。

（責任編輯 王曦）

作者簡介：呂維彬，男，高級政工師，1961年出生于黑龍江省海倫市，現(xiàn)居北京市。先后在中等教育、政府辦公室、經(jīng)濟管理、政策研究和金融部門工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霸王殿》《傷歸隱》《小秘書》《祖父的神韻》《歸路》《紙灰的影子》《管閑事兒》《飄香的稻花》《鴻夢》，分別在《參花》和《青年時代》雜志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