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逸茗
如果我手臂緊緊粘貼著他,像環(huán)繞著樹干的長春藤,死神降臨,因忌妒我的愉悅。
——露易絲·拉貝
眼前綿延的黑色令雪夫聯(lián)想到自己和流浪狗的命運(yùn)。那是遙遠(yuǎn)如故鄉(xiāng)的一個冬天,自己抱回的流浪狗被父親從六樓扔下。在那一瞬間,它仍然好奇而友善地看了父親一眼。它的皮毛柔順溫暖,父親的手掌膚淺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熱度。然而手指松開形成一個決絕的手勢,它便墜落在蒼茫的雪地,逐漸冷卻。血使地面蕩漾出黑潮。
雪夫在那一夜搭上了一輛不知去往何方的卡車,從此長期與流浪的歌手、酗酒嘔吐使得渾身骯臟惡臭的詩人、指甲泛黃的扒手棲息浪蕩,習(xí)得了不少秘術(shù)或者把戲。一夜他從床上醒來時,疲憊的女人已在和同伴交談明早去動漫節(jié)。雪夫不能將涂抹地?cái)傊鄣牧畠r裸體同動漫聯(lián)系起來,但最終他接受了生命的繁雜與荒蕪,人生處于萬千聯(lián)系之中,又荒誕得一無所有。他想起那天凌晨的黑色,宛如裹挾放射物的陰雨,無可避免地落在身上。這時雪夫終于看見我開門向他走來。
“我不能理解你讓我半夜來這卻不讓我開燈?!?/p>
“因?yàn)殚_著燈是不能做夢的?!蔽一卮?。
前天我初遇了靈兒,在江南青石板巷子,飄揚(yáng)的柳絮與桃花間。而環(huán)城的春水分作娟秀的支流,將我們相隔在斜巷的頭尾,令我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場夢寐。靈兒鵝黃的衣袂在東風(fēng)下翩躚。我們采擷柳枝編為碧綠的繩索,向水中拋去,兩條繩索交融為一,宛如纖細(xì)的橋。靈兒凌水來時,紺色的布鞋被約略洇濕。
“霧太重?!彼f。
我們牽手的剎那,她冰冷而修長的手指改變了四圍的風(fēng)物。不知橋邊的楊柳有無折下,我已獨(dú)自站在破曉的樓臺上,看曖曖波光里,一葉遠(yuǎn)去。我手中握住一片紅箋,字跡宛如煙色:
雲(yún)邊月,夢醒已三更。夢到延陵煙水渡,霧中聽笛雨零丁。船後碧天明。
我走出金碧的佛閣時明月在天,萬象入夜。我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又遁入了另一個夢境。歌聲自回廊飄下,如絲竹聲瀉落大地,但并不孤高,仿佛不是一個人所唱,各聲部非常和諧。
靈兒站在紅亭的闌干畔唱歌,長發(fā)衣帶隨歌聲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如她身體一般飄搖。我只在畫中見過這樣的景象。亭中還坐著幾個婦人,皆是輕袍緩帶,而端莊華貴。靈兒唱罷,亭中便開宴了。我也走進(jìn)去,挨著靈兒坐下,座中似乎知道我要來,亦不問,便一同傾杯而飲。
筵席將盡時,擺出一套酒來。杯中酒底是青色,仆人卻加入紅色的酒。靈兒拉著我的手臂,說道:“容我盡此酒,為公子壽。”仆人勸道:“將要天亮了,喝這么多酒,恐怕不方便。”靈兒笑道:“人生貴在快意,為什么管這么多呢?”
她的肌膚雪白,嘴唇因涂了口脂而呈現(xiàn)出冶如薔薇的狂紅。酒瀉入嘴中時的疏狂,令我不能忘卻。
而回首時座中人已經(jīng)不見,靈兒的身影也漸漸模糊。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夢已臨近終點(diǎn),今生未必會重新回到這小紅亭中。
“今天分別,以后還能再見嗎?”
“我給你一個地址,你后天凌晨來找我。”
靈兒在空中寫下的地址斷續(xù)殘缺如帛書碎片:
同獅巷右轉(zhuǎn)三里……桃花伯伯螺螄公……
我看見靈兒在日出的光芒中彌散。
“再過三個小時我就該去找她?!?/p>
“但她只存在于夢里?!?/p>
“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一種控制夢的技巧?!?/p>
那時,靈兒的手在我掌中仍然真實(shí)可觸的,但我的精神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返回到這個世界。我會隨即醒來,手中緊握卻再也抓不住任何事物。當(dāng)我?guī)е@樣的惶恐,終究在昨天微弱的曙光下醒來時,我想起數(shù)年前雪夫告訴我的一種控夢之術(shù)。
人可以通過睡前對自己的強(qiáng)烈暗示,使自己在隨后做夢時意識到那個世界乃是夢幻,從而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其中做一切事情。這就是控夢的基本原理。
“耽于控夢會對你產(chǎn)生極大的副作用,你會逐漸混淆現(xiàn)實(shí)和夢幻,直到喪失對自己存在的判斷?!?/p>
“只此一次。”
“你本不該對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傾注心力?!毖┓蛘f,“即使僅此一次,那也太多了?!?/p>
我并沒有說話,于是雪夫漸漸告訴我控夢的技法,帶著一絲嘲諷的鄙夷或殘忍的憐憫。他的聲音宛如黑色的大海,與這沒有光的空間合并一處,淹沒了我的知覺。我懷著忐忑的喜悅渙散知覺,像一根圓木那樣沉入了睡眠。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