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我和一個服刑出獄人員在家門前“干了一架”。
這個對手是我的小學同學,叫宋溪松(化名),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孩兒。
這個夜晚,我們互相對峙,想把彼此全部的勇氣和生活撂倒在地;在此之前他在牢獄里呆了11年,入獄的時候19歲,持刀搶劫、故意傷害,把人打成植物人?;氐揭粋€叫家的地方不到半年。
大年初三,宋溪松毛衣和外套都是黑的,搖搖晃晃在他瘦瘦身體上,就像他搖搖晃晃并不能保暖的生活。他揣著兩瓶白酒推開了我的家門,滿面笑容直沖著我父親的方向而去。
“我來給叔叔拜年”。
他的叔叔就是我的父親,一個除了同和這村莊的河流有血緣,和他毫無關系的暮年男人。
當時父親正坐在一間客廳的正中央??蛷d擺兩張圓桌,團團圍坐二十幾口人。這些人分別是他的弟弟、堂弟、子侄,這是一次家族聚會。他們大壺大壺的喝著枸杞、毒蛇、枳橘泡出來的烈酒。
宋溪松不請自來,從門口拖過一把椅子,如入無人之境,插進這桌圓圈坐到我父親面前,目不斜視的端起酒杯,請我父親跟他喝一杯。
一杯下肚,又舉起第二杯,父親沉默著,抬手,喝下。三杯、四杯……四周一片靜默,酒滴在圓桌上,砸起一圈漣漪。
所有人對宋溪松的前來心知肚明。2004年,在外地搶劫斗毆致人傷殘,宋溪松躲回老家,警察從當時擔任村支書的父親處,問來了他藏匿的地點。2010年,以種植果蔬為生的村莊在高速公路口開墾幾十畝耕地,建造了一大片蔬果批發(fā)市場,供南方商客前來交易。
被占用耕地的村民在此販賣水果、午餐、衛(wèi)生紙,租賃秤砣、帳篷、棉被,變成微有收入的小生意人。宋溪松此次前來,就是想從父親手里要走我們三間交易的水泥房。他要料理他出獄后的生活和逝去的、無從補償?shù)那啻骸?/p>
宋溪松對著我的父親不停的仰脖而下,就像毫不猶豫的喝下生活的毒酒。二十幾個親友子侄脊背挺直,渾身警備。我一個堂弟首先爆發(fā),啤酒瓶“啪”的一聲從方桌上揮落在地,“我伯父已經不能再喝了。你改天再來!”
“啪!”,幾乎同時就是另外一個酒瓶爆裂。宋溪松細長的四肢一躍而起,一把揪住堂弟的領口,一個耳光作響,將其連拖帶拽,從酒桌拖行到門口,“你拿眼睛白什么白?你敢瞪我?我弄死你!”
十幾個人揣倒板凳、集體站立的聲音把屋頂?shù)臒襞菡饎拥膰W嘩作響。按捺不住青春燥氣的幾個年輕堂弟已經箭步上前,要將其按倒在地。
“看誰會死在這里?你這個殺人犯,罪犯,早晚會成為殺人犯!”堂弟們大聲的唾罵,揮動拳頭就要對其動手。
我從臥室的門縫里盯著他挨完幾個耳光,對視一眼一直端坐著的父親和叔父們,推門而出。
“不要動手,先讓他坐下吧!”拉開幾個堂弟,眾人將其摁進沙發(fā),我沖他微笑,“你回來了?我們還是小學同學呢,要不是人太多,早就想出來跟你喝一杯了?!?/p>
宋溪松被幾個年輕的堂弟生生別住胳膊摁在沙發(fā),雙手不住顫抖。我去泡給他一碗茶,遞到他搖晃的手中,就像遞給他——他搖晃的青春。
曾有四年我們是小學課堂里的鄰桌,不能不說,我或許愛慕過他的英俊。他高挑個子,手臂和腿要比我到了城市之后見到的所有男孩兒都長一些,黝黑纖細卻很精壯。不到一分鐘就能爬到高高梧桐樹上給我掏下一窩烏鴉,讓我養(yǎng)了一個暑假。
有時候我隨他們去河邊,很想游泳,他站在三米高的大橋上,縱身一躍就能跳下去,半空中還翻個跟頭,花朵一樣的四肢壓進水花。
紙牌的游戲、彈玻璃珠的游戲他都能所向無敵,贏了太多就會送給我。有一次我家燈泡壞了,他去串門,拿起螺絲刀就要拆插座,差點兒電暈在我家沙石地面上,我們倆哈哈大笑。
這種交往不多不少,剛夠互相消失,在他入獄前,我們見過一次。
那是2002年,在縣城,大概高二,我逃課出來去網(wǎng)吧。當時我剛看過《北京娃娃》,知道了無名高地和詩江湖,到論壇上圍觀別人發(fā)帖。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也在網(wǎng)吧,站在柜臺旁,和一群黃毛嘻嘻哈哈。
看到我,好像有些驚喜,他告訴別人:“這是我小學同學,在一中讀實驗班呢!”從柜臺里摸出一瓶鮮橙多,告訴老板,“不要收她錢”,扶著我的胳膊把我推出門外,問我有沒有錢打車回學校。一路上我都喝著這瓶鮮橙多。
宋溪松沒有母親,也沒有一個實質上的父親,他的養(yǎng)父從比我們更深埋在山林的村莊,從一家一口氣生了四個男孩兒的鄉(xiāng)人手里,把他抱了回來。
養(yǎng)父是有名的酒鬼,幼年時期便經常聽聞他這著名酒鬼父親的傳說,比如把全部的紅薯干換來了劣質白酒,就一根雞爪能喝完整夜。某次停電,雞爪掉到地上,宋溪松的酒鬼養(yǎng)父在地上亂摸亂找,半醉之中摸到一根蚯蚓舔著喝了半夜。
宋溪松和他的養(yǎng)父生活在土地和鍋灶的荒草中,衣服時常破洞。同樣對人生無靠的養(yǎng)父煮一鍋鍋紅薯喂他長大,最終和白酒一起流落到墳頭;宋溪松則把自己對命運的恐懼掙扎進故鄉(xiāng)的河流,城市的人流,用劣質染發(fā)膏染黃自己青春的頭發(fā),一次次想在大橋上縱身一躍,用冒險的方式甩掉自己身上無形的枷鎖,最終給自己戴上了真正的枷鎖。
像宋溪松這樣的年輕人,充滿我的村莊。失學和犯罪,在我的同學中并不鮮見。我的小學同學,共有三人被判刑勞教過。
一個16歲因為搶劫,在離家兩百公里的城市被抓,抓獲時身上有九十多塊人民幣和兩把管制刀具,參與搶劫到的人民幣數(shù)額大概兩百多塊;一個把自己的父親打成了傷殘,最終被家族長輩集體送進監(jiān)獄,這位同學的父親在他幼年時,時常拿著鐵锨追趕他在村莊馬路上,因為他又破壞了別人的莊稼或者偷了他的香煙,滿口要扒掉他的皮。
他們大多在父輩的貧困面前早早喪失了對生活的規(guī)矩和信心,又比父輩更有體力和窗口去接近紛雜而來的時代的信息,初中未及畢業(yè)便只身闖進城市,身無一技之長。
宋溪松像那個毆打法理倫常的兒子,過完了青春,受完了警戒,最終還是成為無鄉(xiāng)的棄兒。
坐在沙發(fā)上,他問我:“你們真的覺得我是過來鬧事兒的嗎?”“在你們眼中我已經是這種人?”后來,又跟我要打火機和香煙,請我?guī)退c上,堂弟在一旁,又是一個巴掌要扇到他臉上。
去廚房拿橙子的時候,我和父親短暫溝通,報了警訊。
剝開橙子,我遞給他一瓣,告訴他:“這些年,一直很掛念你,從小我們投脾氣,我也明白你的性格,你敏感、孤傲,覺得人人都瞧不起你,就要這么孤身前來,魚死網(wǎng)破。你要打倒別人來尋找你活下去的空間嗎?你以后能在這里好好生活嗎?”
他有短暫的沉默,問我:“我沒想再鬧事兒。我這些年在外面,你為什么也沒有成婚?”我只簡短告訴他:“我和我父親并沒覺得你有多大惡意,你說你是真心來拜年也信你,我愿意懂得你,但是你想要的東西你得不到。也不可能讓你得到?!?/p>
很快警車來到我家門前,堂弟和宋溪松一起被帶走。臨上警車前,他憤怒的掙扎、吼叫,“他們二十幾個人打我。”
做筆錄的期間,我利用一些法律知識不斷和派出所溝通,而在他早就連故鄉(xiāng)也失去了的村莊,所有人都做了我們關于他“私闖民宅、尋釁滋事”的證人。
宋溪松最終被拘留了七天,在他拘留期間,我通過民警一遍遍警戒他,他對我和我父親的安全造成了威脅,如果再有過激舉止早晚會再次入獄。
很快,年過完,我回到我所工作的城市。元宵節(jié),有個陌生的故鄉(xiāng)號碼打電話給我,是宋溪松,他沉默很久,最終說:“為什么添加你的微信號通不過驗證?”
“我添加你?!?/p>
宋溪松的微信號叫“愛與尊嚴三七開”,簡介里說“寧做一日百萬富翁,不做百日貧民?!?/p>
微信里我告訴他:“這件事兒就這么結了,你可以去找我父親喝酒,但是不要再鬧事兒?!?/p>
“沒臉回去?!?/p>
“你現(xiàn)在在哪兒?”
“出來之后就去了城里?!?/p>
“為什么不回家?”
“你回得去嗎?”
像了解自己的痛苦和夢想一樣,我了解這個人的迷惘。一場利益和黑白對立的“廝打”過后,我們同時從故鄉(xiāng)去往城市,在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尋找自己的命運。幾乎我能猜測到,宋溪松會和我一樣用盡全部的身體或者智能,流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自己的生存。在邪念和痛苦里,如何對著野心和夢想搖擺、迷惘。
幾乎每天他都看我寫的詩,發(fā)短信給我:“今天應該高興,不要太悲傷!”、“你活得也這樣艱難嗎?”
所有消息我都沒有回復,直到他問我:“你是和男朋友在一起嗎?”。
“是,他在旁邊呢。”
甚至我明白,他想做什么。生活里的炎涼和艱難,我和他何嘗不是在同時經歷?當他用躁動的青春跋涉過艱難的人海,為了夢想剝奪別人生命,把暴力和怨氣發(fā)泄到別人身體上的時候。我何嘗不是一樣,一身出身底層想換取糧食和體面的凝滯?不過我跋涉的是一個書海,把自己的青春怒氣發(fā)泄到了搖滾樂和詩歌之中,在瘋狂的音樂節(jié)草地上跳動、流淚,到泥土里打滾罷了。
但是這些了然又能對誰喊得了停?這些年,我和我的故鄉(xiāng),和我故鄉(xiāng)的這些人,這些曾經的青山綠水、花好月圓,包括這些如今的泥沙俱下、霧霾漫天,無法分割的攪拌在一起,血肉相連在一起,讓我們某一刻甚至能和自己的敵人互相了然和心痛惋惜。
宋溪松和我那逐漸毀壞的故鄉(xiāng),頹敗、孤獨到只能在自己的“敵人”身上找到一點兒慰藉和溫暖。作為我,對我那故鄉(xiāng)泥沙、污染和霧霾的悲傷痛恨者,很多時候,我以“敵人”的身份,為它們流過一滴眼淚,甚至想為它們披上衣裳。
(本文作者為齊魯周刊首席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