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石長爭和預算統(tǒng)計員嘀咕了半天，就把這個夜班四個小組三十多個人的當班工資算好了，誰在哪條巷道干了什么活，掙了多少錢，有沒有違章，干得工程質(zhì)量如何，用了多少材料和電費……一一都輸入了電腦，再一鍵就打入了礦結(jié)算中心的錄入系統(tǒng)。如果哪個礦工去查當班的收入，只要摁三個“6”，查詢的電腦屏幕上馬上就顯示出來。這樣的內(nèi)部市場分配，誰也別想有意見。

忙完了這件事，緊接著就是開班后會。他說了安全情況，這一班還不錯，沒有“三違”（違章指揮、違章作業(yè)、違犯勞動紀律）。誰有“三違”，要按內(nèi)部市場定律，“誰制造的誰買”。你想讓你的勞動成果都變成貨幣，最好別制造“三違”。“三違”是有價的，你有“三違”，用自己當班的工資買下了，這錢卻到了別人手里——給了查著你的安監(jiān)員或隊長或機關(guān)工作人員。班長時常受連帶，一旦受罰，石長爭這個山東科技大的大學生出口就罵，操你娘的癡狗！

他掃了一眼各人桌子玻璃板底下都有的3戶 “全家福” （三個班三個職工）照，只看清了自己在左上角的“全家?！保瑒e人的距離遠都看不清。為了安全，每個人上班前都要對著自己的家人照片發(fā)誓，絕不“三違”。他家的很特別，一張桌子有這么兩張“全家福”，一張是自己的，一張是大哥石長景的。這張照片就是大哥、嫂子加他和侄子，大哥摟著兒子，嫂子摟著他的脖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對夫婦有一對兒子呢。實際上叔侄是吃一娘之奶長大的，嚴格地說，他石長爭是吃嫂子的奶長大的。他和大哥一個班，平常大哥依賴他，坐在一張桌子前開會，住一個從農(nóng)民家租來的院子，哥兒倆開了錢都交給嫂子。石長爭掃了一眼“全家?！?，想說的什么話就卡在喉管了，眉頭擰上了一個疙瘩。

上夜班很勞累、很困乏，一班的工人不知班長又要放什么屁，誰也不想聽一句，都想趕快回去睡覺。再說，內(nèi)部市場化了，你班長買隊長的工程，組長買班長的工程，咱工人賣自己的勞動成果，咱的勞動成果就是巷道進尺減去用電用材料和“三違”什么的，你班長放什么屁頂錢嗎？多說一句也是純粹放屁。內(nèi)部市場就是用買賣代替行政命令，不是礦長管副礦長，副礦長管隊長，隊長管班長，班長管組長了，而是你賣我買了，誰怕誰呀！工人們也不怕誰了，你們當官的都包工程，都成了大小不同的老板，咱工人也是自己的老板，咱就是賣自己勞動力的鐘點，不全賣了，全賣了就成了奴隸，那就不是特色社會主義了。

石長爭想了半天，鼓著半天的屁終于放了出來：“今晚八點，班前會早點兒來，沒別的事，就是選兵——小組長選自己的兵。自由組合，愛選誰就選誰，掙錢就行。前些日子職工剛選了班長，原則就是誰能領(lǐng)著工人掙錢就選誰。現(xiàn)在倒過來了，誰能讓‘第一首長——小組長掙錢就選誰。散會?！边@可不是個屁，是一炮，一班人沒一個走的，都大眼瞪小眼。最終是他大哥石長景——人稱“二當家”的說了話：“你個小狗肏的，是你自己的改革主意，還是礦長他娘的出的餿主意？”石長爭苦笑道：“哥，我還改革，這是董事長那灘熊的什么孬主意。”石長景立即抓頭皮，覺得選兵的事有來頭。這時，有人亂說，“石長景，你和班長都是吃一個女人的奶，班長怎么那么聰明，你怎么那么笨？是不是你光玩不好生吃？”一班人一邊散開一邊哄笑。其實，班長石長爭已經(jīng)走出了會議室。

班長這個屁非同一般，一屁激起千層浪。

“二當家”石長景多了心眼，有了危機感。他比他兄弟石長爭大二十多歲，就像兩代人。原來，石長景的兒子石如玉生下時，兄弟石長爭也同時出生，可這一天爹死在井下塌方事故中。娘在月子中得了病，一個月不到就嗚呼了。從此，老婆許芹就把老弟當兒子養(yǎng)，兒子如玉吃一個奶，小叔子石長爭吃一個奶。有時長爭吃奶一手抱著一個，一手捂著一個，好像都要占著。許芹常對丈夫長景笑話小叔子：“人小也罷，怎么就知道和侄子爭奶？”叔侄一同上學，同吃一個女人的奶，可考大學時，侄子考上了山東大學，兄弟考上了山東科技大學。山東大學是一類大學，山東科技大卻是二三類大學——專門為煤礦培養(yǎng)人才的大學。石長景覺得老婆一定是喂奶時偏心，給親兒子吃得多，給自己的兄弟吃得少。有一回為什么事吵，就計較起來。許芹惱了：“放你娘的什么屁，要是讓你兄弟和咱兒子一同吃奶，你兄弟不打死咱兒子才怪哩?！焙髞恚L景發(fā)現(xiàn)，兄弟和兒子聰明不聰明不是吃奶造成的，長爭下井后，聰明得很，不光機械樣樣都通，還很快當了組長，又選成了班長?？蓛鹤由狭松酱?，由于沒背景，一直在學校教書，到現(xiàn)在也沒買上房子。雖說兄弟長爭當了個小蘿卜頭，就天天護著日漸年邁的哥哥，哥哥逢人就說，哥哥沒白養(yǎng)了弟弟。這當哥哥的沒讀書，機械不能操作，在井下工作就是干些拾拾掇掇的雜活兒，由于兄弟是班長，掙錢也不少，有一些人就有意見。說不準，這次讓組長選兵，過去的好景不長了，就沒人要他了。長景感到，自己下崗的麻煩來了。

石長爭心里也是為大哥擔憂：組長一旦選下了大哥，大哥沒有收入了，侄子如玉結(jié)婚好多年了，還沒買房，僅靠嫂子開個理發(fā)店，什么時候買上房？雖然自己掙的錢都交給了嫂子，想必嫂子都給自己存著。自己也有了對象，是小侄子的“老板”——班主任。這年頭，孩子把老師當老板，老師把校長當老板，校長把教育局長當老板。礦上也一樣，似乎人人都是老板。礦上最大的老板是礦長，最小的是工人。工人是自己給自己當老板，一天賣自己八九個小時給礦長，剩下的時間才是自己的。礦長是大大的老板，一年開一百多萬元; 副礦長是稍小點兒的老板，一年開六十六萬元;隊長一年開三十多萬元;他當班長這個老板不大不小，一月掙工人二點四倍，大約一萬五千元;組長開九萬多元;哥哥僅是 “孤家寡人”的老板，一月吃平均數(shù)只能開五千元。他時常罵，娘的，內(nèi)部市場也就是只算計工人！如果大哥不是自己這個班長照顧，最多每月開三千多元。工人和礦長的收入相差太遠，工人和董事長的收入差得更遠，內(nèi)部市場就是要“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讀過大學的石長爭有時想不通，這時心里特別煩。

大哥被選下來怎么辦？石長爭的腦子里讓這個問題占了全部。他知道，內(nèi)部市場一實行，一個小組用兩個人干了的活絕不用三個人，三個人分兩個人的錢誰也不愿意。所以，有的小組長專挑身強力壯的、有技術(shù)的?，F(xiàn)在打洞子都是機械化，沒有文化的，像大哥一樣的，沒人要。有的工人參加了班前會，但沒人要，就又回宿舍歇著;歇著很好，可一分錢也沒有。內(nèi)部市場不講理，對老、弱、病、殘和沒文化的很殘酷。不管是社會主義還是特色社會主義，應該人人都有參加勞動、獲得收入的均等機會，在實行內(nèi)部市場的洼里煤礦卻沒有。

石長爭越想越認定，大哥必被選下來。因為內(nèi)部市場一分一厘都算清了，由上而下層層承包之后，到了班組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多，組長拿平均數(shù)的一點二倍，骨干工人拿一點一點倍，一半以上的工人拿平均數(shù)的百分之七十或百分之八十。大哥受照顧，只能拿平均數(shù)。內(nèi)部市場本是為了分配向一線偏斜，向公平靠攏，如今是分配公平了，還是更一步拉大了差距？他覺得這樣的工資制還是像社會一樣是等級制。石長爭心里堵得像胸口有塊大石頭。

當石長爭走出礦大門口時，回頭瞅了一眼像鳥又像秤的大門口。這個大門肯定不是梁思成的作品，本來想讓“鳥”騰飛，卻沒建上鳥尾和鳥頭，兩個翅膀還弄得一樣平，弄巧成拙，鳥就變成了一桿秤。秤是公平的，回頭看看，礦區(qū)似乎哪里也不顯示公平。礦上的辦公樓，樓頂中間又蓋上了一間，兩頭低中間高;礦區(qū)到處是污水處理后改成的小噴泉，一個泉水柱落了另一個才起，此起彼落，總不一樣齊;辦公樓前兩棵迎客樹，還是一棵高一棵矮……他琢磨不出，是殘缺的美還是對稱的美。反過來想，整齊的也許沒有美，正如絕對的平均是沒有的。美不是整齊劃一，平均也不是公平。他有了牢騷，如果中央領(lǐng)導知道自己的工資比礦長差了幾十倍，“打老虎”會怎么打？奶奶的，自己是個小班長，上邊打不打“老虎”關(guān)自己什么事？上邊打了多少“老虎”，底下的不打等于個零。

后來他想，既然大哥必然被小組長選下來，就必須先和大哥說明白，必須讓嫂子同意。不然大哥發(fā)脾氣，嫂子惱了，像爹一樣的哥、像娘一樣的嫂，還不生吃了自己。在礦上自己是哥的老板，在家嫂子是全家的老板。他想想，就往菜市場走，決定買上菜和哥嫂喝一壺。出了門口一拐，就是菜市場，也是每逢五天一次的許長大集。這個集彎彎曲曲三五公里，青菜、蘿卜、豆腐、豬肉、羊肉、牛肉……樣樣都有，就是一個釘子頭也有賣的，一直延伸到大運河。不管是賣一棵蔥還是賣一棵青菜，人人臉前有一桿秤，你賣一棵蔥得一棵蔥的錢，你買一棵菜就花一棵菜的錢。本來這市場很公平，也很平等（不是衙門，誰都可以到集上來），可經(jīng)過礦上的內(nèi)部市場一折騰，人們掙的錢不一樣了，來集上也不平等、不公平了——有人有錢，有人沒有錢，買東西有錢的才任性，沒有錢的受制約。

他擠在趕集的人流中，一眼看見了一個副礦長，還是管掘進的副礦長，就裝作沒看見。心里話，你是副礦長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是買的你的工程，是買的隊長手里的工程。這位副礦長朝他笑了笑，他就眼皮一翻過去了。內(nèi)部市場讓人人只認一個老板，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不像過去，好像工資是領(lǐng)導給的，哪個領(lǐng)導也不敢得罪，對哪個領(lǐng)導也要求爺爺告奶奶?，F(xiàn)在的工資，人人感到是自己掙的，就說他這個班長，就像一個小青菜販子，買了隊長的，又賣給組長，求他個副礦長什么用？從這一點看內(nèi)部市場，似乎下級不那么“孫子”了，官與兵拉近了。

接著，石長爭又看到了自己的真正老板——隊長劉波定。劉波定臉上、身上有一百多斤肉，加上骨頭、血和毛發(fā)有二百多斤。一笑那臉上的肉就像要掉下幾塊來，沒掉下來也哆哆嗦嗦像要掉下來。石長爭在全礦的干部中就是不敢惹他，他要是在工程上掉下一點兒肉來，或出一點兒血，兄弟們就大肥肥;他要是拉長了臉，兄弟們就混不出飯來吃。石長爭馬上就臉帶笑容點頭哈腰地問好：“老板，你也來趕集?！眲⒉ǘò胝姘爰俚赝嫘?，“這集又不是你們班的工程，只準你來，不準咱來?！笔L爭討好說：“老板，我買上點兒菜，今兒中午咱弄瓶茅臺？”劉波定“嘿”的一聲說：“三天后可以。別人約定好了，往后排?！笔L爭笑著說：“三天，就三天。說話要算數(shù)，別到時又讓我往后一個勁排，排到年底也輪不上我。”劉波定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我什么時候說話不是釘是釘鉚是鉚？”石長爭說了個“好”，心里話，他媽的“蒼蠅”這么多，上邊光打“老虎”有什么屌用。

石長爭花了一百多元買了牛羊豬肉和魚，還有大蔥和四種青菜。到了村頭的家，他不走大門，走并排大門的一個寫著“理發(fā)店”的小門，邁進一只腳就叫娘，他嫂子就答應了。原來，小的時候侄子叫娘，他也跟著叫娘，就這么叫慣了，長大了，也不改了。老嫂比母，在他這里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嫂子是一個大高個兒的婦女，略顯肥胖，正在給一個礦工老頭子理發(fā)。石長爭說，“娘，我想和哥喝一壺。俺哥呢，沒睡吧？”嫂子沒好氣地說：“他今天是在井下睡覺來，還是干活來？來家就醒了，看到哪里也不順眼，嫌我放在廚房里的盆盆碗碗亂，在里邊亂摔了一氣，又試他的‘臺釣（一種釣魚方法），是瘋了，還是你惹了他？”石長爭不和嫂子說實話：“俺哥想酒喝了，我去炒菜。”

石長爭到了廚房，見哥還在水桶里試驗“臺釣”的鉛墜和漂，一見兄弟就黑著臉走了。當兄弟的也不惱，就把牛肉洗凈放進高壓鍋煮，把羊肉切成了片準備吃火鍋，一連炒了四個青菜，全部上了桌，打開了一瓶茅臺，就喊：“娘，哥，咱吃飯了?！鄙┳雍透缍紒淼搅吮蔽?。屋里一張小飯桌，桌上的菜和箸放得滿滿的。哥打了半輩子工，從新疆到廣東，從河南到山東濟寧，那一年趕上洼里煤礦農(nóng)民工全部轉(zhuǎn)正，哥才穩(wěn)定下來，嫂子也帶著侄子和自己這個小叔子來靠礦的這個村租了這個院，就靠嫂子理發(fā)、哥下井供了兩個大學生。如今叔侄都參加了工作，有工資，日子越過越好?？缮┳舆€是一天到晚理發(fā)，就是想給他們叔侄掙兩座樓。

一般人家買座樓并不容易，濟寧城里的樓房已經(jīng)到了六千多元一平方。小叔子當班長一月開一萬五千元，一月交給她這又當嫂子又當娘的一萬元，剩下的五千元打發(fā)關(guān)系、買菜。丈夫一月五千元，除了釣魚花幾個全部上繳。她理發(fā)掙個幾千元，幾乎全部存上。一年全家存二十多萬，已經(jīng)存了三四年，差不多買一座樓了。她這個當娘的心里偏著小叔子，心里打譜，先給小叔子買上，再給兒子買。石長爭心里卻打定主意，先給侄子買，侄子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上小學了，自己剛找了個對象，不急。

一家人坐了下來。石長爭給哥倒上了一杯酒，哥沒好氣地說：“你用個大碗，別用小酒盅窮倒倒，灑得到處都是?！鄙┳託庹f：“你看你充什么大酒量的，用個桶還是用個盆？”哥哥石長景沒吱聲，一口喝了那一盅酒，就往碗里倒上了一碗茅臺。石長爭笑說：“哥呀，你沒看看，這酒是五十二度的，你晚上還上不上班？”石長景又是沒好氣地說：“上個屌，就在家歇著了?！闭f著，一口就把一碗酒灌下去了。石長爭叫好：“好好好……”這時許芹就奪了丈夫的碗，虎起臉說：“你是釣到了魚了，還是發(fā)了獎金？”石長景還是不依，又從妻子手中奪了碗，又倒上了一碗，一瓶酒就見了底。石長爭知道哥心里煩，因下一步要下崗沒活兒干了。下崗對有固定工作的人都是考量，可這內(nèi)部市場就這么逼人，他也保不了哥，一時也沒想出辦法。他勸說，“哥，你不用急，咱看看今晚這班前會上是不是沒人要你了？真走到那一步，我準備請請隊長，給你調(diào)一下工作。”石長景已經(jīng)半醉了，罵道：“這個鳥董事長，光想著他那一幫同學親戚和二奶三奶，都提拔成礦長、廠長和書記，就是不替咱老百姓著想。內(nèi)部市場不是不好，看站在誰的角度去內(nèi)部買賣算賬……”嫂子插話：“沒人替你著想？你就是個草包，鴨子不會浮水別怨那水草掛著?！笔L景無言，吃了一碗米碗，就倒下睡了。

嫂子問起來，石長爭就把礦上準備“將選兵”的事說了。嫂子想了想說：“長爭，你不用著急，你哥五十二歲了，井下工還有三年就退休，他就是在家釣魚也沒關(guān)系，有他的五千元咱過日子，沒有也過日子?！笔L爭沉思著說：“娘，礦上不是哥一個會在‘將選兵中下崗，肯定不少。聽隊長說，下了崗的到培訓站培訓后再上崗。我看俺哥到不了那地步，有我呢?！鄙┳硬辉僬f什么，像是心里盤算著什么。長爭吃過飯就睡下了，嫂子又去理發(fā)店忙活。當兄弟倆一覺睡到了天黑起來，許芹又蒸了飯、熱了中午吃剩的菜，兄弟倆狼吞虎咽吃了，就上班去了。

到了班前會上，石長爭就把組長選組員的要求說了，也說了自己的觀點：“咱是特色社會主義，富的幫窮的，強的幫弱的，有技術(shù)的幫沒技術(shù)的，別讓內(nèi)部市場搞得咱班沒人情味了。”

一班人高興地說：“哪能……”“那才弱智……”

“誰還不知誰，都在一起干活……”

這時說得好聽，一開始選舉，一組的組長說：“平時跟咱的，現(xiàn)在就走。”幾個人齊心，說走就走。二組也是這樣，三組、四組都是這樣。最后只剩下了班長石長爭和“二當家”哥哥石長景，沒有一個人講一點兒情面。兄弟倆沉默了半天，不知當哥哥的中午喝的酒還沒醒還是氣的，說了一些“棒子”話：“你白當了好幾年班長。我下崗了，你管我……反正你吃了你嫂子三年奶，一天算一百元;我還供你上了多少年學，是多少元？你在你嫂子那里存的錢，就甭想要了，我全釣了魚。”石長爭聽哥說這氣話，立即淚流滿面說：“哥，你放心，俺嫂俺都是叫娘，俺再掙上二十年，一分錢也不要?！备绺缦肓讼?，嗚嗚哭起來：“俺沒用，俺倒霉……”石長爭心里想，什么改革也是，合腳的鞋有人穿著行，也有人穿著夾腳。

石長爭想了想說：“哥，咱下井，我當班長，你就當副班長，還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大哥一下愣了，心里說，班長是職工選的，你說讓我當副班長我就是副班長？你是不是耍俺？氣說：“我回家睡覺了?！笔L爭認真地說：“我說的是真的。你下井去管那兩個電閘和風閘，原來是我管，現(xiàn)在你替我管，你不開閘，他們就干不了活——你就真成了‘二當家?！笔L景愣了愣，覺得是兄弟照顧，別人會說，也顯得自己無能，說：“我管不了，我去打掃衛(wèi)生?！笔L爭說：“行。打掃衛(wèi)生也是工作?！庇谑?，兄弟雙雙下了井。

到了井下，石長爭要到每個小組看一遍，檢查一番。石長景就在他們班打的巷道里扒水溝、撿破爛。自從實行內(nèi)部市場后，破爛也撿不到，因為工資等于進尺減去費用和安全等，就是一根鐵絲也有人撿，撿到就算進工資，井下有專門的收購人員。并且，誰也不再大手大腳浪費，一塊木頭楔子也算計著用。扒水溝是有價格的，一般的月工資超不過三千元。石長景想想過去自己吃平均能開五千元，現(xiàn)在最多只開三千元，心里就窩火，干著沒勁。怨兄弟，還是怨自己？一時間似乎說不清。最后以為，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自己無能。都是過去家里窮，沒讀書;后來又養(yǎng)兒子又養(yǎng)兄弟，一輩子捉襟見肘，沒進步的“關(guān)系”。

第二天上了井，石長景覺得沒臉見全班人員，索性沒有開班后會就回家睡了大覺。到晚上又上夜班，還是沒臉開班前會，自己到點下了井，還是扒水溝。有人諷刺他，“二當家”成了“自當家”。一連幾天，他也沒臉和兄弟說話，吃了睡，睡了下井扒水溝，像個游魂。他以為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叫當班長的兄弟為難，也讓自己沒法做人了。

這天他下了夜班，直接找到了隊長劉波定：“劉隊長，我老了，又沒技術(shù)，你給我另找個活兒干?！眲⒉ǘㄩ_玩笑說：“你不是當副班長當?shù)煤芎脝?，還找什么活？想一個人干兩個人的工作，當個全國勞模？”石長景知道兄弟長爭準和隊長墊了話或是請了隊長，笑說：“隊長啊，人總有老呀！我給俺兄弟丟臉，我也不好意思，哪有固定的扒水溝工？”劉波定又笑了：“這樣吧，你來辦公室干副隊長吧，給我當副官?！笔L景又愣，心說，副隊長就是個大官了，民選的很少，都是礦長任命的，自己怎能當副隊長呢！劉波定隊長又說了：“你來辦公室干，管著五個隊長的辦公室衛(wèi)生和會議室的衛(wèi)生。我是隊長，你不就是副隊長了?！笔L景覺得隊長說的是真的了，問：“開多少錢？”劉隊長笑說：“五千元，不夠有人給你補上?！笔L景心里就明白了，一定是兄弟長爭為了自己的面子，早就和隊長說了“補上”的事。石長景心里很舒坦，也很感激兄弟。

他走出隊長辦公室時，感到不是兄弟吃了老婆的奶欠他什么，而是他欠兄弟什么。他回到家，臉上很燦爛，也愛說話了，跑到老婆的理發(fā)店神采飛揚地說：“我被人家提拔了，由副班長提成了副隊長?！崩掀蓬^也沒抬，問：“掙多少錢？”他不知隊長說掙五千元的話是真是假，便吹：“五千大毛?！崩掀判φf：“你就燒死了，晚上一準睡不著了。”他是個信奉知恩不報非君子的人，想起昨天晚上小孫子回來說，明天是老板生日的話，馬上告訴老婆：“孫子說，他老板的生日來了，想買‘爛蘋果?！崩掀艢庹f：“他嬸子還沒進門呢，過生日給人家買‘爛蘋果，好蘋果還不興許要呢！”他脾氣好了，解釋說，“不是咱吃的蘋果，是筆記本，叫蘋果筆記本?！崩掀耪f：“好哇，一定是你出錢了?！笔L景急了，說：“你這不是放下棍子打要飯的嗎，我連一分錢也沒留都給了你，你貪污了，被窩子里放屁——吃獨食?！崩掀判φf：“你買個破蘋果筆記本，他嬸子不稀罕，我倒有一把新樓的鑰匙，也是爛蘋果牌的?！笔L景笑了說：“最終還是你有臉，辦了一件人事?！狈蚱逈]話了，都偷著笑。

許芹把沒過門的兄弟媳婦請到自己家給她過生日，小孫子臉上最得意，一個勁地叫：“老板，老板，大老板，俺奶奶給你一把爛蘋果牌的新樓鑰匙。我祝你生日快樂，最最快樂?！睕]過門的小嬸子說：“我先祝你快樂，最最快樂！你小叔說了，就是俺倆住在大運河的橋底下，也得先讓你拿上爛蘋果牌的新樓鑰匙?！笔L爭馬上接話：“孩子，小叔馬上就提拔成隊長了，隊長一年開三十多萬元，三年又掙上一把新樓的鑰匙。就是不提拔，固定資產(chǎn)開始豋記了，蒼蠅和老虎不敢買那么多房了，房價要落了?！?/p>

朱興中：山東淄礦集團退休職工。著有長篇小說《劫難風流》《姜家太一家》《凱旋門》《競爭時代》，長篇報告文學《敬業(yè)之歌》《英雄之歌》和若干短篇和散文?！陡偁帟r代》獲烏金獎、五一文化獎、旱碼頭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