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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闕

        2015-05-30 10:48:04段愛松
        安徽文學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包菜盤龍劇場

        段愛松

        老 ? 飛

        老飛站在官渡大酒店三十八層樓頂往下看,南窯火車站碉堡一樣的候車室前門,正逼向東南方。

        晉虛城離這里四十多公里。老飛離火車站只有四百多米。他順著酒店下面排著隊的車輛一直數(shù)過去,混亂的車體顏色與形狀在錯落有致的城市道路上蠕動。他發(fā)現(xiàn)了某種內(nèi)在節(jié)奏,但不曉得究竟應該歸于何方?這讓他很吃驚,他想起美國鄉(xiāng)村歌手約翰·丹佛抱著吉他高唱《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那是滿懷深情的1971年:

        就像是天堂,西維吉尼亞州

        有藍色山脊的群山和雪納杜河

        在那兒生命是古老的,比森林更古老

        但比山脈年輕

        像風一樣自在的成長

        鄉(xiāng)村小路,帶我回家

        回到我屬于的地方

        就是西維吉尼亞州——山脈之母

        帶我回家,鄉(xiāng)村小路

        高高的樓頂上,老飛聽到了完全一致的呼應。酒店大樓像巴洛克時代的一架巨大的管風琴。他正在被它緩慢地演奏著。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如一個自由時值音符一樣,在偉大導師巴赫手指下,慢慢從遙遠的年代彌散過來。

        晉虛城與火車站之間,火車站與官渡大酒店之間,老飛俯視著無聲流動的樂曲與歌唱。這些散落塵世的哀傷音符被血肉包裹太久,失去了現(xiàn)實存在的意義。

        老飛與我合奏某首樂曲的時候,我的王國在遙遠的過去,正一點一點被異邦吞噬。1997年10月的某一天,約翰·丹佛最后唱著那些旋律。

        我所有的回憶都圍繞著她

        礦工的淑女、藍色河流的陌生人

        涂滿了黑與灰的天空

        和朦朧的月光

        淚水在我眼眶中打轉(zhuǎn)

        清晨時分,我聽到她呼喚我的聲音

        廣播節(jié)目提醒我家還很遠

        在開車的路上,我有一種感覺

        我早該回到家的懷抱

        遙遠的古滇國史前時期,晉虛城還是一片荒蕪廢墟的時候,石寨上的最高點上,我曾經(jīng)也這么遠遠眺望過。

        火車冰冷的鐵軌延伸了我的視線。老飛擠在火車站售票窗口,人們?nèi)缌姆忠舴?,快速涌向車站。一大沓車票在另外一沓沓花花綠綠的心思中被搶光。老飛倒賣過的事物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輕松。

        我在晉虛城和把一酣賭之時,老飛正行色匆匆地徘徊在火車站前門尋找獵物。老飛的手里拿著通往各地的車票,像捏著通往各個時代和世界的鑰匙。

        人群簇擁著他,喊叫聲不斷。老飛把右手高高舉過了頭頂。一個從腳到頭懸浮著的肉身湮沒在火車站前,嘈雜交易的聲音里。

        火車票一度成為回鄉(xiāng)的動力和阻力。在倒賣車票的年代也是救急的奢侈品。

        老飛為這些匆忙的腳步與渴求的眼神注入了鎮(zhèn)定劑。在他變戲法般的動作下,每個歸鄉(xiāng)之地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上。鈔票與車票的線條逐漸演變成歸鄉(xiāng)之路,沿著這些或明晰或隱蔽的存在,人們在幻想之上,找到了進站口。這是歷史演變的一次實驗,也是歷史遷徙的一回迫不得已。

        火車汽笛鳴響之時,洶涌的人群按照世間既定規(guī)則,在一列列車皮里疾馳而去。老飛再次完成了倒賣的行為藝術(shù)。

        從他決定離開晉虛城的那天開始,這種藝術(shù)就伴隨著他一生的行走。他總是能夠找到最適宜的節(jié)奏朝前行動,并在中途變化一些切分元素,以期獲得藍調(diào)、搖滾、爵士等,令人迷醉的即興與和聲鋪墊,貫穿于樂曲始終。

        他相信,買賣其實就是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動力之一。

        他喜歡背離故土重操舊業(yè),他喜歡鈔票線條與圖案的精巧,喜歡車票直接但未知的旅途,更喜歡它們混雜人間的味道。那種在汗?jié)n污垢里,奮力掙脫出來,又在生活底部欲罷不能略帶苦咸的味道。這樣的味道曾令他絕望無比?,F(xiàn)在,又讓他期待無限。就好比石寨山與晉虛城,地下宮殿和地上村鎮(zhèn),隔離著兩個甚至三個八度同樣音質(zhì)的音符,在某次演奏中,奇異地連續(xù)出現(xiàn)。

        這個音符追逐著它的影子,就像鈔票追逐著車票,人們追逐著老飛,老飛又追逐著鈔票一樣,是一場無休止的循環(huán)游戲。經(jīng)過那么些年,老飛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這個游戲重要的核心角色。他可以操控游戲的某些環(huán)節(jié),盡管鈔票的威力在日益增強。但是,車票作為這個通道,唯一有效的最高通行準則,也就是這個音符的實體部分,決定著老飛手上,最終致勝的秘密脈絡(luò)。

        也許是一直將作為秘密傳承下去的緣故。當我試圖打開貯貝器隱秘暗道,不得其法、苦苦尋覓金色鑰匙之時,常常憶及老飛掌控著的這個音符實體。

        他日夜在城市的車站變幻演奏。從自身散發(fā)出來的音,無非只是實體音符虛幻的影子而已。這些影子無孔不入。在大批簇擁者追逐的腳下,影子已經(jīng)成為陽光或燈光存在著的最好證明。只是這些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的虛幻之物,在老飛手指精細準確的撥弄下,離各自的身體越來越遠。

        官渡大酒店的大樓和車站碉堡般的前門,甚至遠在四十多公里以外的晉虛城,也在老飛眼光變幻流動下,完成了虛擬的交替。這是驚動人心的彈奏之一,在老飛與我之間,琴弦撩動著歸鄉(xiāng)的心緒,有什么東西放大著它。

        如今,老飛手頭上的票已經(jīng)用完,他沒有留下一張給自己,當然,也不可能留給我。官渡大酒店,像一節(jié)由地心開往天國的車廂,四百米開外,還連接著另外一節(jié),躁動不安的車頭,就在東南方。那是晉虛城唯一的一次地震。

        我和老飛正在某次演奏會上,做著意味深長的配合。

        石寨山地底,傳來巨大的共鳴。我看到老飛的身體像拋物線一樣從晉虛城南玄村出發(fā)。這個自由時值音符,漂游了象山、盤龍山、一碗水,繞向石寨山、西山……回蕩在南窯火車站嘈雜的上空。最終落在官渡大酒店前大門,停車場堅硬的水泥地上。它一聲不響,輕得像一束陽光。宛如1969年,少年羅進一輕輕哼唱著《歲月神偷》:

        水一般的少年 ? 風一般的歌

        夢一般的遐想 ? 從前的你和我

        手一揮就再見 ? 嘴一翹就笑

        腳一動就踏前 ? 從前的少年……

        老飛第一次穿上這身類似護衛(wèi)又像警察的衣服之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的痕跡不僅僅是殘留在了夢里。在他身上,那個越來越遙不可及的夢想,也許真的曾經(jīng)發(fā)生過。

        官渡大酒店和晉虛城石寨上地下宮殿一樣,密布著各種隱暗的點,這些零碎的區(qū)域,都是老飛非常熟悉的機要工作。

        官渡大酒店總監(jiān)控室顯示屏里:地上停車場、地下停車場、客房部、宴會廳、夜總會、桑拿部……老飛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這里,一會兒看看那里,每天得仔細勘察和分辨,試圖從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找到夢中一丁點兒蛛絲馬跡。

        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彈練習曲時,琶音中隱藏著流水的聲音深深吸引著他。經(jīng)過許久彈奏訓練,他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妙。速度,在某種意義上,成為推動音符前進和發(fā)揮力量的唯一原則。

        在總監(jiān)控室,快與慢,往往成為判斷他人來路的重要依據(jù)。

        夢中那場遠古大戰(zhàn)中,古滇國史前的平靜也在時間的進程里被速度打破著。

        老飛還發(fā)現(xiàn)快與慢之上,又隱藏著另外未知的因素。在手指與眼睛長久訓練有素的演奏與工作中,輕與重,在快與慢的基礎(chǔ)上,把人間推向另一個未知領(lǐng)域。

        老飛疑惑、徘徊、掙扎……在夢幻與現(xiàn)實交織下,如萬花筒一般旋轉(zhuǎn)著的總監(jiān)控室屏幕,牢牢把控著官渡大酒店每一個死角,這是老飛的職責。他穿上這身負有使命的衣服,就無法避免地得把眼睛出賣給別人的一舉一動。盡管在心中,在不安的手指上,那些音符和旋律,有一萬個不愿意。

        官渡大酒店旁邊就是官坡村。幾年后,再次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老飛扛著炸洋芋的用具。金黃色的洋芋,在金黃色的油中冒著“嗞喳嗞喳”金黃色的泡沫。

        熱氣在老飛眼前冒過。這和晉虛城盛夏,某條小溝溝中死去的發(fā)脹的豬身體,被焦陽炙烤著類似;也和老飛最后一次在琴弦上,彈出言不由衷的某段旋律相仿。

        這些洋芋被老飛整整齊齊切成齒條狀。被油炸的時候,仍然保持著曲折線條的美感。只是老飛已經(jīng)喪失了那份耐心,被官渡大酒店莫名其妙開牌的原因,一直困擾著他。他甚至希望能夠在這個小攤點上,在一鍋一鍋油炸洋芋金黃色的香氣中,在來來往往、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油膩膩的口角邊,尋找到唯一的線索和答案。

        炸洋芋的節(jié)奏和音樂的節(jié)拍,都有著同樣的吸引力。老飛的記憶,在不知不覺中被喚醒。晉虛城留下的,是年少時音符飄飛的歲月。這些歲月,曾經(jīng)被無數(shù)雙手彈奏過。戰(zhàn)爭與生存,破壞著大地之上棲息的詩意。反過來說,也未嘗不是另一種重設(shè)。

        老飛身披黃金盔甲馳騁戰(zhàn)場的時候,遙遠的夢想,并非毫無歷史依據(jù)。

        金黃色油炸洋芋在被炸干之前,依然保有著線條美感,并證明著某些事物存在的事實。類似兩個將軍一樣的人物,一個在官坡村與官渡大酒店之間的街邊賣炸洋芋;另外一個,在晉虛城某個茶館和小巷里酣暢賭戰(zhàn)。甚至還不止這些,石寨山地下宮殿的銘文上,王國氣象的金色大印被湮沒。沉靜的編鐘,再也無法發(fā)出一聲動人心魄之聲。

        四周盡是些黑暗潮濕的土,是只適合植物生長的肥沃的土。把一個王國埋葬在這里,長出來的,依然只有青青的草。石寨山漫山遍野的青草,正對著老飛招搖。

        老飛在熱氣騰騰的燒烤鐵架子旁,忙于招徠顧客。大眾對于炸洋芋的期待,一點都不亞于老飛對真相解謎的期盼。只是琴聲帶來的,再也不是意想之中的愉悅,而是漫漫長路上的不解與困惑。

        官渡大酒店巨大的陰影,再次籠罩著這個小小攤販。沒有人知道,這個影子中的影子,曾經(jīng)在這個酒店里的核心位置值守了多年。這幢大樓每個角落,都被這個小小的街頭小販的影子覆蓋過。

        金黃的油炸洋芋,并不能給這層關(guān)系鍍上高貴的顏色。相反,晉虛城虛擬似的存在和生活,石寨山地底沉睡千年而不朽的宮殿,還有演奏會上,最佳吉他手的榮譽,給了老飛充足的理由,讓他重新尋找在另一個城市迷失掉的歸鄉(xiāng)之路。

        這條荒誕迷離的路并沒有隨著炸洋芋騰騰上升的熱氣而清晰起來,而是隨著人們的聚集、觀賞,以及貯貝器閃閃發(fā)光的凸檐部分,完全遮蓋住了那條隱秘通道。

        我和老飛的手指在音符對位的攀爬下,在最后一次演奏會上彈奏《月光變奏曲》。晉虛城音樂廳,在石寨山巨大的地下皇家陵園內(nèi)部,保存著兩個人彈奏的優(yōu)美姿勢。那兩雙手,不僅僅止于音符,更止于早期的戰(zhàn)爭?,F(xiàn)在,他們一動不動,停留在晉虛城,也停止在官渡大酒店與官坡村連接的街角。

        老飛記憶的四周,布滿炸洋芋和果醬的味道,一串串布魯斯音階般的拋售,在昆明城越來越標準化的街道上,毫無規(guī)則地奏響。

        一匹俄羅斯的牡馬,在伊薩克·巴別爾的《紅色騎兵軍》中死亡陰影下的月光里,正淡淡地映照著土地。土地沉默,是因為土地浸透了人類鮮紅的血液;另一匹法國的牝馬,在克勞德·西蒙的《弗蘭德公路》里,穿梭于塵土飛揚的賽場和戰(zhàn)場,正漫無邊際地試圖掙脫肉身。駿馬無語,是因為駿馬披掛著刀槍子彈的呼嘯喘息而痛徹心扉;神采飛揚的中國老飛,在愛松的《金縷曲》內(nèi)的鄉(xiāng)村馬車車把上,套好一匹棗紅色的小個子馬,駕駛在晉虛城甸永田埂上,飛快地從這篇小說寫作者的手上呼嘯而過。馬車無痕,是因為老飛正從官渡大酒店和官坡村趕回故鄉(xiāng),而被那段城市文明歷程徹底抹殺掉了。

        我站在楊柳河邊,遠遠地看著老飛的馬車不斷地從甸永田里運出谷子和稻草。圓鼓鼓的“公斤包”,把馬車架子壓得嘎吱嘎吱。高高碼起的稻草,經(jīng)風一吹、路一簸,馬車車身便搖里晃蕩、歪歪斜斜前行。

        老飛興奮得猛地一揮鞭子,空氣中響起一道脆脆的聲音。這是任何琴都發(fā)不出的聲響,也是任何手指都無能為力彈奏出的力量。在建造地下宮殿精密的構(gòu)思中,老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些長埋地下的秘密音符,隨著老飛的馬車一顛一簸,也隨著老飛的匹克一彈一撥,一場盛大的演奏會,剛剛始于晉虛城石寨山地下音樂廳。

        在音樂上,我作為老飛忠誠與要好的拍檔,順著老飛編織的伴奏織體,尋找未知的即興主音旋律。

        馬車在悅耳的二重奏下,駛出甸永狹長的田埂,經(jīng)過一條鄉(xiāng)間柏油公路,駛過晉虛城北門高石坎,朝著官渡大酒店的方向遠去,留下一路沉重的陰影。

        這輛馬車,在甸永與鄉(xiāng)村公路的交叉口,與它的影子分道揚鑣。馬車的實體,載著老飛瘦弱的軀體,朝著昆明官渡大酒店飛向他朝思暮想的外部世界;馬車的影子,載著老飛灰暗的影子,朝著晉虛城石寨山奔向他夢中無數(shù)次戰(zhàn)斗過被埋葬的地下宮殿。

        我在二重奏中,深感老飛彈奏和聲的矛盾與無法化解的心境。我試圖還原和重建被老飛刻意彈得四分五裂的音符。這些音符不斷地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這是極其駭人的冒險之舉。琴音隨時有可能因為這種激烈的沖突戛然中斷。但演奏會又不得不繼續(xù)進行,并不以老飛或者我的任何一種意愿做絲毫的妥協(xié)與更改。我感到了異常吃力。

        更早些年,老飛曾經(jīng)在某個冬天夢幻中的小磚廠,時時想吊一只狗,給這篇小說的作者愛松下酒(有多年前的一首詩歌為證)。

        老飛在磚廠

        幫人打煤

        找到我的時候

        兩手黑黑

        我問他:還彈吉他嗎?

        他微微點點頭

        不說話

        我把琴遞過去

        他遲疑了下

        后退一步

        說:還是你彈吧!

        我就彈了整整

        一個下午

        給他聽

        他仔細地

        沒有說一句話

        臨別前

        他讓我一定要

        去趟磚廠

        說已準備

        吊只狗

        冬天里好給我

        下酒

        我不知道這是出于某種賄賂心理,還是某些奇異的友情。我只希望這位小說的作者能夠幫我從這讓人難以忍受的二重奏中解脫出來,要知道,音符分裂密集得就快讓人窒息了。

        老飛坐在晉虛城南玄村村口那塊大青石板上,手上抱著心愛的琴,夕陽正一點一點落下,音符飄墜在逝去并不久遠的年代。

        那時,老飛和我排練過許多曲子,合唱過許多理想中的未來生活。老飛一直想離開這里,外面世界,才能夠裝得下他的心。他的確離開了很久,卻又不得不返回來。他和我說,外面的世界再大也沒有晉虛城大,因為故鄉(xiāng)的一切,不覺早已占滿了他的心。

        我再次回到晉虛城的時候,老飛卻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這里。我只能一個人走在晉虛城每條街道,卻總感覺他在各個角落彈琴、唱歌,即使是苦難生活,也絲毫不能奪去老飛過早夭折的天賦。

        他一定在某處等著我,也許還是石寨山那個巨大宮殿中的音樂廳,或者別的我尚未想得起來的場所。也許,他一直期待著我去重新合作。

        過往的二重奏似乎剛剛結(jié)束。老飛的馬車,停止在看不出痕跡的甸永稻田。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往來的過程中。這些被忽視的音符,并非沒有存在過,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在甸永高高的路坎上,音符把老飛從疾馳的馬車上,再次高高地顛起,然后重重落在一塊堅硬的青石上。

        老飛手上的琴音終于結(jié)束。我也不得不在發(fā)狂似的演奏會上停止彈奏。無數(shù)的掌聲響起,這是遲來的榮譽,不是給后來的我,而是給從前的老飛。當他從車票轉(zhuǎn)向監(jiān)控室和炸洋芋的時候,這些榮譽,就已經(jīng)為他準備好了。只有在晉虛城、在晉虛城石寨山地下巨大宮殿里的演奏廳,老飛才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影子是真正的老飛。那個在塵世中演出的荒誕肉體,只不過是夢中啞劇的一部分,那才是老飛真正的影子。

        有一段時間,我常常一個人在晉虛城仰望。

        夜空特別明亮,許多星光灑下,那時,從我們手指漂浮上升的音符和歌聲,就像門基樂隊1965年唱過的《我渴望自由》,在未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又神奇地唱響在香港電影《歲月神偷》里。它們一起路過晉虛城??上Ю巷w再也沒有機會聽到,歌聲里自由自在的影子,至今還在晉虛城某些角落徘徊浪蕩:

        我渴望自由

        如那身畔飛翔的青鳥

        就像大海中的海浪

        如果你的愛會約束我

        那么不要對我這樣……

        巫 ? 奈

        繡花鞋和里面的小腳一度成為晉虛城一個時代女人們的標志。巫奈的奶奶便是這種標志的最后代表。

        在尾隨來此地修行峨眉老道習武的日子里,在通往武義閘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作為弟子,我和巫奈每早天不亮就跑去,在一棵高大的洋草果樹下費力地抬起石獅子的沉重。黑暗中,一根鋼管穿過石獅上身空洞處。

        我們一人蹲在一頭,半彎著腰,“呼哧呼哧”,有節(jié)奏地用力左右甩動。就像巫奈的奶奶每天必用的灰黑色長布,在黑暗中一點一點、一卷一卷,被小腳收攏、裹緊,再慢慢穿進有著尖尖上翹鞋頭的繡花鞋。

        繡花鞋布底全是深黑色,鞋跟有著大紅布塊疊加的裝飾。兩面一直延續(xù)到鞋子前端的,則是金黃色絲線刺上的奇異花紋。因為那特別的小腳和鞋子,我朦朧感覺到,巫奈的奶奶腳部有種說不出的別致但怪異的美。

        走起路來,巫奈奶奶的整個身體,因為需要努力保持重心平穩(wěn),不得不變換姿勢,以平衡腳部變小而失去的正常力量支撐。這種變形的美,常常在我童年的腦海中,隱隱閃現(xiàn)。

        和我第一次看到石寨山出土的青銅器皿一樣,繡花鞋和小腳,透露著無法破解的古老神秘氣息。這些氣息,和我心里的疑惑融為一體,刺激和萌生著某些新鮮欲望。只要稍一用力去想,這些欲望,馬上就游散到身體各處,轉(zhuǎn)瞬即逝,宛如羚羊掛角,再也無跡可循。

        隨著這雙小腳,及峨眉老道仙去,只有巫奈噩夢般的征兆,以及記憶烙下的一些痕跡,似乎才可證明,晉虛城逝去的歲月中,它們,確確實實存在和發(fā)生過。

        巫奈家的灶房縮在晉虛城南玄村,一座破敗房子最深處。旁邊則是自己家的茅廁,中間僅用一條破爛臟污的布隔著。自小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十分怕去他家灶房。特別是在夏天,惡臭不時撲面而來。讓人費解的是,巫奈說這是他奶奶年輕時,家里特意要這樣弄的。

        我至今不記得巫奈奶奶具體的樣子,像麻花一樣的皺紋,讓整個臉部扭曲模糊。我那時候小,害怕看到那般怪異的臉,所以從來不敢正面看去,只是覺得她的小腳,特別新奇。

        在過去很長的年月中,巫奈的奶奶在晉虛城,還有著一個特別的身份——陰師。我有幸親眼目睹過,作為陰師無所不能的奇異能力。

        巫奈的奶奶在一大群人的包圍下,在晉虛城上東街“老假假”家一間大房子里,一張黑得發(fā)亮的古舊木祭臺前,她點上紅色以及白色的蠟燭。這蠟燭的擺放十分講究,有點像是八卦里某個卦象,但又不全是,似乎來自更加古老的部族原始宗教。

        一沓一沓黃紙裝訂好的開路錢擺放在一個大簸箕里。一對金燦燦的響鈴捏在她手上。根據(jù)口中念述,不失時機地上下左右搖。最為奇妙的是,一個小杯子里,儲備著耕牛的眼淚水、野生花椒,以及旱螺身體上提取的汁液……

        振振有辭的咒語中,巫奈的奶奶完全變了一個人,這個平時看似詭異的老人,此刻容光煥發(fā)。

        左手上的青紫銅鈴一響,她已經(jīng)箭步升空;右手頭的青紫銅鈴再一動,她又能潛入冥府黃泉。

        一會兒,她被“老假假”家早已經(jīng)死去的祖輩附體,正和“老假假”父母交談甚歡;一會兒又大哭大鬧,“老假假”的前世冤孽又來和“老假假”父母糾纏不休;再過一會兒,各路神仙鬼怪都來評判“老假假”家里各成員今世來生的功過是非……

        巫奈奶奶眉飛色舞、不知疲倦;巫奈奶奶意氣風發(fā)、口若懸河;巫奈奶奶上天入地、大顯神通……在場的人大氣不敢喘,都被滿屋子巫氣氣場,震懾得目瞪口呆。

        我看到巫奈蜷縮在一個角落,渾身打顫,眼中充滿了某種莫名的恐懼。我還看到巫奈奶奶漂亮的腳和繡花鞋,此時此刻竟然消失了。她整個沒有腳的身體,像是離地漂浮晃動著。

        我被嚇出一身冷汗。更讓人驚駭?shù)氖牵野l(fā)現(xiàn)紅色、金色、黑色混雜的鞋子,竟然轉(zhuǎn)移到巫奈雙腿之下。尖尖的鞋頭正對著我,讓我完全忘卻了這次為“老假假”家做的追陰法事。

        幾千年前莫名的祭祀和戰(zhàn)爭,在這個地方忽然閃現(xiàn)。巫奈再也不是巫奈,他身披繁復詭異的著裝,手上戴著無數(shù)動物骨頭,尖尖的指甲,在一陣陣得意的大笑聲中,伸向了我。

        巫奈的奶奶,哪里還是什么小腳老奶,一身重裝備壓住身后萬千兵馬,虎一般猙獰的面孔,露出血盆大口沖向我。而我,在石寨上地底的宮殿里,難道不是正綁在曾經(jīng)被深埋著的貯貝器中央嗎?難道我的部族失敗了嗎?那現(xiàn)在的我,究竟是誰?

        傴下童年的身子,我連續(xù)追問自己。那把能開啟青銅貯貝器上秘密通道的鑰匙,它究竟被藏到了何方?

        我和巫奈跟隨峨眉老道練習武功的時候,另外一種可以“過電”的舞蹈,悄然通過大熒幕上兩個黑人舞蹈家“旋風”和“馬達”,傳遍了小鎮(zhèn)。

        電影《霹靂舞》,突然打破了晉虛城的平靜。特別是在校園里,平民階層意識形態(tài)下,對于高難藝術(shù)的追求,藉此改變自身命運的可能性,比舞蹈自身更具有活力。“旋風”和“馬達”在電影中做到了,巫奈也想做到。

        霹靂舞對于我,卻只是另外一種遙遠記憶的喚醒而已。那些流暢、時尚、意外、變幻莫測的霹靂舞動作,像是一個個埋在內(nèi)心的諸多疑問的答案的線索一樣,激起我無限的猜想與渴求。

        巫奈奶奶作為現(xiàn)代最后一批原始宗教傳承的巫師,以及奇異的死亡之謎,更讓我堅定了對巫奈判斷的信心。只是,在這堅定的信心中,平添了更大的失落。也許就是在遠古大戰(zhàn)中,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上,我的部族,被這些舞蹈一樣優(yōu)美的動作出賣,晉虛城古滇國歷史從而徹底改寫。盡管我未能更清晰地想象和勾勒出當時的境況。巫奈霹靂舞動作中閃現(xiàn)“身不由己”的變形,還是讓我看出了些不一樣的端倪。

        跟隨“旋風”和“馬達”練習霹靂舞,和尾隨峨眉老道練習武功一樣,巫奈唯一讓我值得尊重的,是他父親意外身亡之后的葬禮。

        小劍家屋頂漏雨,巫奈的父親半貓著腰修補瓦蓋。他應該算是晉虛城修補瓦蓋第一能手。

        很早就聽巫奈講過,他父親小的時候,喜歡一個人順著瓦蓋,一家一家爬著玩,像靈貓一樣,幾乎不留下任何聲響。這是與生俱來的稟賦,決定了日后這個人從事主要職業(yè)的風向標。

        晉虛城的瓦蓋幾乎都被巫奈他爹爬過。這種天生野性再加上對于修補瓦蓋的職業(yè)忠誠,還有巫素他爹對于人的兇橫跋扈與死皮賴臉,故不知道是誰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名曰“老野狗”。遇到與人爭吵之時,巫奈也一樣會被帶著被罵作“小野狗”。

        那日,巫奈他爹在小劍家瓦蓋上,大概已經(jīng)修補好漏,正坐在瓦蓋頂端,點燃一根香煙小憩。正午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還好,他習慣常年戴著一頂褪色的軍帽。帽檐上,沾滿了灰黑的汗?jié)n。一陣風吹來,半截“小春城”香煙,也許是沒有捏拿好,掉落腳下,并順著瓦蓋慢慢滾朝下。

        巫奈他爹急忙彎腰伸手,離香煙還差一截。于是他向前跨了一步,可惜卷煙隨著風勢,又被吹得翻了幾個筋斗,剛好又差了一截,才能夠到。他心中一火,腳步猛跨一大步。風,似乎早已料到,卷煙迅速翻滾著,在離他剛剛夠不著的地方停下。

        “老野狗”此時徹底喪失了耐心,幾步連續(xù)跨出去……風,忽然一陣緊跟著一陣?!袄弦肮贰卑l(fā)出最后力道,更快地一躍而出……他終于在半空中,穩(wěn)穩(wěn)地捏住了那半截香煙。

        半熄半滅的煙頭突然激烈燃燒起來。煙頭通紅泛黃、逐漸變大。在“老野狗”手上,并沒有感覺到有溫度。他大驚,煙頭的紅色,慢慢變成了一塊鮮紅的布頭。這布頭,在手心上疊加著重量。他感覺這布頭,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似的,手頭不由得一松。布頭下面黑乎乎的東西,冒了出來。哦,原來是雙鞋,是那雙巫奈奶奶腳上的鞋。

        這鞋子在他騰空的身上猛然地狠狠地踹了一腳。

        巫奈他爹——“老野狗”,想起了巫奈他奶奶自從老了以后,一直到去世那天,被他們一家人塞在小木樓梯下狹窄的棲身之所,死去之時皮包骨頭的身子。萎縮的小腳,還是他裹了一層又一層爛布才勉強塞進那雙繡花鞋。想不到這鞋子今天有那么大的力道,把他的身子踢得像離弦的箭一樣,甚至都來不及喊一聲,地板上就響起了,巫奈重重的磕頭的聲音。

        這是晉虛城古老風俗里的一種。前來拜祭的親戚或者街坊鄰居,一大早陸續(xù)趕到靈堂前,對著“老野狗”頭戴舊軍帽的遺照后面的棺材鞠躬、上香、燒紙、磕頭。每一次拜祭,巫奈就得還禮磕三個響頭。按理,回三個頭只是禮儀形式,點到為止。但不知道巫奈還的磕頭禮為什么一直都像是用盡全力,以至于還不到晚上,額頭早就皮開肉綻,腫起來了很大的鼓包。

        巫奈并沒有特別悲傷。他一臉木然。我對于他的孝道,感覺到十分震驚和欽佩,甚至懷疑自己曾經(jīng)對于巫奈的判斷,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錯?或者說,是不是巫奈突然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曾經(jīng)的背叛之罪?

        他那一聲聲“砰砰砰”的磕頭動作,就像是為他爹“老野狗”乞求的某種原諒;也好像在為“老野狗”那天墜地之時,來不及發(fā)出的抗爭之辯。然而,小劍煞有其事的一番話,卻讓我心驚之余,更多了對于巫奈不可更改背叛命運的煩厭,以及對自己多疑的責問。

        小劍說,他隱約看到巫奈跪著的背后,巫奈奶奶那雙繡花鞋不停地踢著……絕望得像戰(zhàn)馬垂死的踢踏,也像戰(zhàn)象凌空的蹬擺……

        自從“老野狗”意外摔死,巫奈完全變了一個人。

        有一次在南玄村街上,巫奈學著他爹喝醉酒的樣子,拿出打火機點煙,點了半天點不著,才發(fā)現(xiàn)使力打出來的火,都向下噴,原來打火機拿倒了;還有一次,看著路邊一只大狗沖他叫,他也跟著叫,一直叫,甚至比大狗還叫得兇,嚇得大狗的主人,趕緊拖著狂吠不已的狗跑路了。

        小劍家因為“老野狗”的死,脫不了干系。盡管是一個地方的人,但除了賠償一大筆喪葬費外,還得經(jīng)常買些東西去巫奈家里邊看望一下。每逢此時,他都會叫上我。

        這天黃昏,我和小劍敲了敲巫奈家的門,半天沒有反應。透過門縫,里面好像有煮飯上汽的味道。我倆推開門,果然聽見不遠處灶房里面?zhèn)鱽碚麸堝仭巴煌煌煌弧鄙掀穆曇簟N矣悬c納悶,人也沒有,怎么甑子會垛在鍋上蒸得正歡?

        巫奈家廚房里的氣味,我早就領(lǐng)教過,不愿意再朝里走。我們喊了幾聲,照樣沒有回答。

        小劍疑惑問:“會不會湊著火困,就睡著了呢?!?/p>

        我本不想進去,就趕緊接他話說:“那我們就趕緊折回去,改天再來。”

        小劍不甘心,伸頭又瞄了一眼,又說:“來都來了,還是走進去看看吧?!?/p>

        我不好再說什么,扯起衣服捂住鼻子,跟著他,不由得朝前走了幾步。結(jié)果令人大失所望,灶房內(nèi)空無一人。

        正當我們準備轉(zhuǎn)身離開之時,灶膛里面的火突然一聲悶響,火光透過灶門,把原本黑黢黢湊火位置,照出絲絲黃紅色的光亮。

        光亮中,猛然閃現(xiàn)出一對尖尖的腳尖,懸浮離地大概有三拃多,慢悠慢悠晃動著。漂亮而奇異的金黃刺繡,以及大紅布貼隨著鞋子角度的偏移,朝我們搖晃招呼。小腳齊膝蓋之上,竟什么都沒有。我和小劍被嚇得呆若木雞。

        灶膛里面的火光更旺,柴炭發(fā)出噼里啪啦激烈的燃燒聲。鍋洞里的火浪,撲地一下,把鍋洞門沖翻在地?!斑燕ァ币宦?,即刻把我們從受驚中拉回現(xiàn)實。我倆不約而同大叫一聲,折頭往后沒命地跑。剛沖到門口,差點撞上剛跨進大門的巫奈。

        巫奈驚訝地問:“咋個了?”

        小劍結(jié)結(jié)巴巴、聲音哆嗦著說:“你,你你、你你、你自己、自己進去看、看看……”

        小劍一邊說,我們就一邊繼續(xù)往外跑。

        巫奈反身追到大門外,老榮家的鋪搭邊。小劍滿頭大汗。我也從驚慌中緩過神來,知道倆人剛才看到的情景,絕非虛幻。那雙腳,在石寨山出土的貯貝器祭祀場景中,我曾看得清清楚楚過。

        待我平靜下來,定睛觀察巫奈的反應。發(fā)現(xiàn)他故意裝作驚奇,不住地詢問小劍,剛才我們進屋的情形。

        我早就看出,巫奈很有可能此刻借助某種力量,了解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只是關(guān)于我的秘密身份,他尚且還不明了罷了。我的存在,他也許誤認為是他曾經(jīng)的哪一個幫兇。畢竟,作為峨眉老道的同門弟子,他是我的師兄;畢竟作為霹靂舞場上的拍檔,他是我從小要好的朋友;畢竟在晉虛城南玄村一條街道上,上一輩人之間,或許還有著那么多千絲萬縷的扯絆……

        巫奈既然要裝憨,我又何必表現(xiàn)出聰明的樣子呢?

        小劍顯然已經(jīng)被嚇得夠嗆,而我的鎮(zhèn)定也并非來自于我的膽大。我腦子中的另一個我正主宰著我今后的人生,他確定他才是我的主人,也是晉虛城幾千年前豐饒大地真正的主宰。關(guān)于這一點,我毫不懷疑。

        在詢問小劍的時候,巫奈裝憨咧開的嘴,里面就有幾顆尖利的牙。這些牙我從前沒有見過,現(xiàn)在它們長了出來,真正的“小野狗”,已經(jīng)成形。那么,無論對于他還是我,離某些事情的真相,也就不太遠了。

        意外的一場大火把一切打亂了。

        火,似乎成為掩蓋真相最高明的制造者,卻也是揭開真相最有力的那雙手。巫奈自從在他家莫名失火死里逃生之后,就整日游蕩在晉虛城街頭,口中不知道一直念叨著什么。餓了,就去垃圾堆里刨東西吃??诳蕰r,甚至有人看見他喝陰溝水。那動作,完全像一只不折不扣的野狗。

        由于房子全部被燒毀,并禍及旁邊兩三家,巫奈晚上無處可睡,常常蹲在老榮家鋪搭下,看著斜對面自己家一片廢墟,不住傻笑。

        我和小劍等朋友,在火災后曾去幫忙清理。小劍忘不了巫奈奶奶那雙腳,一直不敢走近灶房湊火的位置。我在一些廢墟下,發(fā)現(xiàn)了一本沒有完全被燒毀的筆記本。最后半頁黑黃紙上,殘留兩行模糊的字跡。我仔細分辨,終于認出,原來是早年不知道具體什么時候,巫奈謄寫下的詩句: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后來,巫奈家遠房親戚在這里建蓋房子,重新開挖地基時,灶房后面那個原來臭氣沖天的廁所底下,竟然清理出幾副骨架。這些骨架,青黑得發(fā)亮卻異常堅固。沒有誰能夠看得出,這些看似半人半狗的骨架,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在晉虛城個別老人口中得知,巫奈家原本秘傳有一種巫術(shù),可以把人變成狗,也可以把狗變?yōu)槿恕?/p>

        更遠古的晉虛城時代,我知道有一種原始宗教成為統(tǒng)治這里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只有罪大惡極的背叛才會被教義中的這項巫術(shù)如此懲罰。那幾副骨架,多像是巫奈家的一種預言。

        有時候,我特別懷念一切預言實現(xiàn)之前的平和歲月。無論是巫奈還是我,在生死輪回中,同樣承受著預言即將帶來的或好或厄的不可預知的命運。

        這場大火之后,似乎解除巫奈家和他身上所有預言,徹底告別過去的時代。

        直至某一個風雨之夜,有傳聞說,巫奈狂叫幾聲,帶著他們家秘傳的巫術(shù),長出野狗的全部利牙和青黑得發(fā)亮的皮毛,朝著盤龍寺后山,更加廣闊的原始森林奔去,再也不用回來了。

        而我,在晉虛城那段魔幻般的歲月中,還得繼續(xù)和我的小伙伴們,與時間和歲月抗爭。

        和幾千年前的大戰(zhàn)不同,這次我的敵人,并不在我們之外,也不在我們之中,而在于我,在我逐漸被某個自己牢牢掌控的過程中,深感命運的沉重。就像那次和小劍在巫奈家灶房里,遇著巫奈奶奶的小腳和繡花鞋,兀自離地懸在半空中。遠遠看去,是那么漂亮,湊到跟前,卻一無所依。

        把 ? 一

        把一躺在第一人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我的父親已經(jīng)在晉虛城去世多年。

        我趕到病房見到把一時,他正閉著眼睛,嘴唇干裂,靠著氧氣機虛弱地呼吸。臉部還有沒擦干凈的血塊,已凝結(jié)成暗紫色。

        病房安靜得像是一個墓穴。一排排整齊的病床上,擠滿了各種重癥患者。只有床頭柜上,各種儀器閃爍不停,發(fā)出的微弱聲音提醒著,一切尚在人間。

        醫(yī)院強烈的來蘇水味,充斥著整個病房。這讓我想起了第一次,把一帶我在晉虛城南玄村一個隱蔽的土基廁所里,和一個賣牛皮的高個子皮挑回“捻安門”。

        這個人全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皮革消毒水的味道,和土基廁所里屎尿氣味混在一起;和廁所四周土基墻、土夾石塊、桉樹葉,等在烈日暴曬下散發(fā)的氣味混在一起;和我們?nèi)齻€人忘情地“捻安門”時,鎳幣在廁所青石板上,飛速轉(zhuǎn)動,突然被一雙鞋朝后劃踩住,并拉帶起的奇怪味道混在一起。

        這奇異的臭味混合體,緊緊圍攏著我們。高大樹葉間漏下的陽光,拖長了三個吆喝晃動的影子。

        在一陣超過一陣的下注聲中,在割牛皮人的驚慌輸錢的抱怨咒罵下,把一帶著我,最終贏得了厚厚一沓零星鈔票。我滿心歡喜之余,心緒不覺放松,瞥見土基廁所圓圓的大坑邊上,爬上來很多大頭蛆。我開始意識到,臭味濃烈難擋。把一,卻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似乎這里是一個天堂,而非骯臟不堪、臭氣沖天的鄉(xiāng)下廁所。

        我知道,把一今晚要帶我去上西街李榮家上館子。

        李榮家館子里的鹵雞蛋和小鍋米線,早已聞名于小鎮(zhèn)。一大鍋剝了皮、雪白圓滾的雞蛋,在炭火上不停地翻滾著,然后慢慢變成暗茶色。這種怪異的顏色,仿佛帶我回到小學二年級,某一堂語文課上。

        我從書包里偷偷拿出一本、對于我來說是天書的《新婚衛(wèi)生問答》。在語文課上,當我翻看無數(shù)顆小蝌蚪,朝著一個巨大的帶毛邊的太陽一樣的黑洞游去,正感到莫名欣喜并夾雜奇怪疑惑的時候,年輕的女教師,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走到了我跟前,順勢一把抓走了這本書。待她看清楚書名后,又不由自主地在我面前,稀里嘩啦快速且津津有味般翻閱了幾頁。

        我看到,她并不太白的臉蛋上起了一陣紅暈,然后就徹底變成現(xiàn)在鹵雞蛋的顏色。

        她低下頭問我:“看得懂嗎?”聲音鎮(zhèn)定中略帶慌忙。

        我迷惑地搖了搖頭。

        她又問:“哪里整來的書?”

        我嚇得不敢出氣。

        從此,這本我從老屋廁所墻旮旯縫里偷來的書,永久被她沒收了。只有我特別感興趣的蝌蚪游進太陽的黑白圖,以及女老師鹵雞蛋一般的臉蛋,一直在記憶里翻滾搖晃。

        李榮家的鹵雞蛋,不知道究竟用了什么配料,鍋里水一漲,奇異的香味隨著溫度上升,乘著晚風,彌漫過整條街道。遠遠聞見,讓人垂涎欲滴。

        我把臟兮兮的紅領(lǐng)巾,從脖子上解下來,揉成一團,放進書包。這是小學二年級逃學的一個下午。我們在割牛皮青年的身上,贏光了他的錢。把一說過,他做牛皮生意有的是錢。這個比我們大許多的青年,在把一變戲法般高超的賭技與我的秘密配合下,垂頭喪氣、罵罵咧咧慘敗而去。

        我感覺,直到賭博結(jié)束后,看到廁所邊沿那些蠕動爬行的大頭蛆那一刻起,土基廁所在一個下午集聚的臭氣,才正式?jīng)坝繐涿娑鴣?。某種惡心的東西,開始驅(qū)趕我們,某種香噴噴的小館子里的味道,更讓我催促把一加快了腳步?!?/p>

        捻安門”用的二分鎳幣,因為被鞋子和青石板反復摩擦,已經(jīng)花了。把一還是小心翼翼收進了口袋,比那一摞贏得的紙鈔更顯得珍貴。我知道這鎳幣在他手上,就是一片魔方;我也知道,鎳幣已經(jīng)和他未來的路融為一體;而我,那時的我,和他已經(jīng)鐵得不可分開了。

        把一躺在病床上,既不能睜開眼睛,也不能說話。一路上想好要說的很多很多話,此刻,像被誰拤在了我的喉嚨。畢竟我和他分別了許多年,畢竟我和他在一起玩了那么多年。我們倆曾經(jīng)就像那一枚鎳幣的兩個面,一面是“門”,另一面是“字”;現(xiàn)在,“門”似乎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而“字”,卻還閃著金屬的光澤。這是我和把一童年和少年時期,最特殊的經(jīng)濟來源與炫耀資本。

        把一和我?guī)缀踮A光了所有南玄村“捻安門”的人的錢。緊接著,從上西街開始,到上東街、北門街、官井街、下西街玩“捻安門”的大部分人,無一不被我們慢慢贏光。無論對手年紀是大還是小、是男還是女,鎳幣在把一的手上,似乎就成了一枚可隨意捻鎳成金的魔幣。

        把一的耳朵和眼睛,可以在鎳幣快速捻動時,判斷出“門”和“字”旋轉(zhuǎn)交替的位置。并且,可以在隨時踩下、鞋底摩擦鎳幣劃出的細微聲響與光澤閃動瞬間,進一步做出判斷,究竟是“門”朝上,還是“字”墊底。

        這是我早年就知道把一一生最大的秘密與特殊能力。而且,只要把一不故意在賭博中,猜錯引對手上鉤,那么,鎳幣的兩個面,就好比把一健壯的手掌,他愿意出哪一面,哪一面必然就準確無誤地伸了出來。無怪乎把一和我,成為晉虛城那個時候最有錢的少年和兒童。

        我們的智商似乎也在鎳幣瘋狂的轉(zhuǎn)動下飛速成長。和我們同齡的人,都是遭我們輕視的對象,只有在和比我們大許多,甚至是中老年人賭博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這個年齡,已經(jīng)被我們手中的鎳幣,輕而易舉就遠遠拋在了身后。

        把一和我成為晉虛城最神奇的少童組合。這一獨特基礎(chǔ)累積下的財富與智力,也為把一日后成為晉虛城街頭老大,鋪平了道路。然而,他唯一服氣,或者說是因為愛護顯得特別尊重的人,就是我。這是更為奇怪的關(guān)系,他一直把我當作了某位他必須服從的主人,而并非只是好朋友、鐵哥們。

        他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他覺得和我在一起,常常有一份非常強烈的歸屬感。他賭博敏銳的特異性,完全來自這種神秘力量的支撐。這種神秘力量,又源自他對我身上的某種忠實,那種能給予他無限闊大而遼遠的氣質(zhì)感染力。

        盡管我比他小不少,但他固執(zhí)地認為,我就是那股神秘力量王國的主人。他和我經(jīng)歷著的,不過是我們真正時代之外的夢幻而已。終究有一天,他會護送著我回到過去,回到鎳幣泛著青銅光澤、沉睡了幾千年的地底。他說,他經(jīng)常夢見那些奇妙的幻像,那些意象叢生的植物和動物,那些古老原始的肥沃土地,讓他多么魂牽夢縈……

        我來重癥監(jiān)護病房半天,把一依舊無法說得出一句話,睜得開一下眼。我坐在床邊,看著他,不由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一股電流,冰冷地傳遞了過來。像無數(shù)鎳幣在空中翻轉(zhuǎn)著,沖向晉虛城南玄村;又像把一門前,滾滾而過的車流人流。

        把一在我記憶中他的房屋里,正撥弄著計算器。那些數(shù)字,一排接一排,飛快地在顯示屏上掠過。

        在我的想象里,那些年,把一忙得不可開交。他房間里有無數(shù)個方格,方格里面,擺滿了各種配件物資。這是為一個時代準備的,也是為一個逝去王國準備的。這些散發(fā)著金屬光澤的物資,除了打仗,真不知道,它們還有什么更大的價值。

        把一的財富,隨著物資的擴大在急劇增加。晉虛城青少年中,沒有誰能夠與之抗衡。但是,把一知道這些都不是他的,他所做的,是為一個人準備的,而這個人,沒有說一聲就突然消失了。

        把一似乎知道他不能知道事件的真實緣由,從來不去過問和打聽。當這個人再回來的時候,他卻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病床上,危在旦夕。這個人想告訴他的時候,他可能已經(jīng)再也聽不見了。在把一的心里,這個人的過去是個謎,現(xiàn)在是個謎,未來,同樣也是謎。這個人,給予了他少年最燦爛的理想和情懷,讓他隱約知道自己身負使命的一生。

        即使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候,把一從來不敢把一切歸功于自己。他知道,在他的背后,這個人一定會再次出現(xiàn)。他等著重新跟隨這個人回去,那里還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等著他們。

        鎳幣,這枚把他的少年和這個人的童年,緊緊鑲嵌在正反兩面的物象,在氧氣機里,正源源不斷讓更多的回憶激蕩腦海。把一微微感覺到,這個人就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

        只是把一這次被鎳幣焊的太深太死,以致于拼盡全力,也無法動彈一下。就像南玄村旁邊,上東街最繁華茶鋪里蓋碗茶的蓋子,在一個中年人桌子前面,無論把一怎么躥來躥去,總有無形的手把持住。

        一個下午過去,杯蓋紋絲不動,那是他父親最好的肖像。把一明白,我也更明白。在這間茶館里,除了那幅肖像和我倆,流動著的,只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和必不可少的水。

        晉虛城所有跟隨著把一的少年,后來有些成為他龐大汽配產(chǎn)業(yè)鏈上得力的助手。秘密的制造車間和源源不斷的買賣,讓晉虛城一度成為這片土地的中心,這也許得益于根深蒂固的古滇國傳統(tǒng)。

        作為某一歷史時期的中心,盡管古滇王國湮滅,卻必然會在另外一個歷史時期得以輪回。就好比一個人,在空曠的山谷里大喊一聲,必然會有回應。同樣的喊叫,將遠遠地傳進耳朵。當然,這樣的聲響,除了自己聽見以外,還有更多的人,甚至是隱形的、死去多年的魂靈,都會聽到。更何況,石寨山地底,埋葬著無數(shù)雙耳朵,銳利無比。除了后來一直追殺我的金色騎馬人、銀色騎馬人作為他最忠實與得力的部下,朝著大地之上、毫無防備的把一猛撲過來……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把一常常把鎳幣拋向天空。不用看,每次落地猜的都很準。這一次,據(jù)說出現(xiàn)了既不是“門”,又不是“字”的卦象:鎳幣直挺挺豎立在光滑的馬牙石地面上,沒有任何語言與說明,閃著銀亮的光芒,刺入把一驚訝而意外的眼眸。

        汽車和人流在第一人民醫(yī)院外面呼嘯而過。重癥監(jiān)護室開著窗子,與外面的世界,只有空氣隔著。

        把一緩緩地坐了起來,這是一個炎熱的下午。他心事重重,一個人在屋里走來走去。他想到我們最后一次。在上西街廠房旁邊的大堂屋里,正準備和淘七、老媉夫婦倆進行的巔峰對決。這是一次分割晉虛城暗勢力的終極較量,也是日后晉虛城某項歸屬權(quán)的最終賭局。

        鎳幣比任何時候都捻得快速。它在空中發(fā)出“嚶嚶嚶嚶”的旋轉(zhuǎn)呼喚,又在落地的時候卷起一陣塵煙。青石地板隨著這股強大的轉(zhuǎn)力“咝咝”作響。堅硬的馬牙石地面,被一圈一圈旋出淡淡的痕跡。按照游戲規(guī)則,老媉伸出寬大的腳,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迅速向后踏下,鎳幣瞬間發(fā)出了哀嚎一樣的撕裂聲。

        我捻鎳幣的手一陣痙攣。把一和淘七各在一個方位,眼睛睜得很大,眼珠幾乎沒有動,像是死不瞑目的人,直直盯著最后一縷鎳幣的閃光點。這光芒落在了兩人眼中,一縷成青銅色,另一縷成白銀色。

        我的手中捻出的,老媉腳下踏出的,到底是“門”,還是“字”?

        把一在屋里踱來踱去的腳步,越來越響。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如此孤立無助。仿佛人的腳步一停下,孤絕的心,就會砰砰自動飛出體外。這是晉虛城最好的一幢洋房。此刻,把一在五樓,明亮的落地窗外,幾棵郁郁蔥蔥的大樹,伸長了枝葉。

        把一最緊張的臉部表情,就是那時候被我看見的。

        從我們倆在一起算起,大大小小賭局無數(shù)。這張臉,始終面帶微笑,像紳士一樣優(yōu)雅。我喜歡把一那樣的姿態(tài);我喜歡他有我在旁邊時,那樣的從容與鎮(zhèn)定;我喜歡他似乎就連輸贏,都成了一種極其有趣游戲的心態(tài)。但是,這次大不一樣了。他知道我還沒有成年;他知道,這次絕不是游戲。他要戰(zhàn)勝的,和他一樣,并不是來自這個世界的力量。

        淘七、老媉夫婦家中,并不跟隨晉虛城傳統(tǒng),供奉包含自己現(xiàn)世亡故的長輩親人的“天地國親師位”。紅艷艷的家堂上,卻是青銅貯貝器上一尊窮兇極惡的、泛著幽光的綠臉將軍。

        我第一次看見那尊綠臉時,就感覺似曾相識。把一則如臨大敵,不由得身子顫動、緊張起來。但是因為我在,他很快又恢復了初態(tài)。淘七遲遲不肯報出老媉腳底下的謎底,把一也一樣,穩(wěn)穩(wěn)地看著淘七微笑,一切都在靜靜等待。

        落地窗外,幾棵大樹,隨著一陣大風,搖晃起來。把一,似乎想到了什么,來回踱著的步子,慢了下來。

        我已經(jīng)感覺出,老媉腳下的謎底。

        當我側(cè)過臉的時候,把一正朝我一笑。似乎和平時一模一樣的笑容,讓我有了隱隱擔心。那一刻起,我才意識到,把一對我所有如主人般的尊重與愛,其實大有來頭;那一刻起,我的心,突然從一個兒童直接跳躍進入了成年,變得比把一還年長成熟起來,甚至和淘七、老媉夫婦一樣,精于計算了。

        按照賭約,如果我們不早報謎底,即使是猜對,但只要是跟在了淘七、老媉夫婦后面,也得算輸。

        把一大大喘了一口氣,似乎胸有成竹。謎底已經(jīng)在老媉的腳底下,呼之欲出。

        我看到淘七、老媉夫婦臉上,隨著把一即將呼出的聲音,變得激動興奮。這一次,把一很危險了。一股熱流自心底涌起,我暗暗意識到,真正的我,就要回歸,屬于我的力量,開始主宰著我。

        把一的腳步,最終停了下來。落地窗前,防盜籠完全敞開著,高大的樹葉,隨著風,哼唱起詭異的曲調(diào)。這曲調(diào)還挾帶著石寨山,新鮮出土的銅銹味,更夾著埋葬了幾千年尸體的腐酸氣。

        日光微微照著這些漫不經(jīng)心的事物,把一開始感到某種倦怠,由腦后生發(fā)。

        我看到老媉踩著鎳幣的腳,乘把一即將叫出謎底的時候,非常細微地左右搓動了一下。我開始明白,我先前對把一勝利般微笑的擔憂,正是不覺從心底生發(fā)出來判斷的無誤。卻沒有料到,淘七早就計劃好,要趕在把一之前開口,發(fā)出讓我們徹底完蛋的聲音。

        繁茂的樹葉,隨著曲調(diào)高潮部分的來臨,紛紛飄墜。日光強烈,讓人無法再睜大一點眼睛。把一似乎已經(jīng)被某種力量催眠。無數(shù)鎳幣在窗外,閃耀著燦爛的光華。

        把一臉上開始洋溢著完勝的微笑。我以更快的速度,趕在把一之前,叫出了讓他們?nèi)硕俭@得目瞪口呆的一聲。我的一只手,同時按住老媉那只左右變動的腳。

        淘七、老媉夫婦,在鎳幣的兩個面上,漸漸陷入進去。

        把一在第一人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里,因為我的忽然到來,保持住了暫時的平衡。落地窗和防盜籠外,滿天的鎳幣,隨著日光的變幻,鑲嵌在蒼穹。瓦藍的貯貝器,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人的眼睛里。把一通過我緊握的手,終于知道這些年,我去了哪里。

        把一和無數(shù)鎳幣混雜在一起。他跟隨著這些磨勚了的青銅、一樣閃光的鎳幣,一起鑲嵌在瓦藍的貯貝器上。他感到越來越輕的身體,被我最后奮力一捻,又被老媉一腳狠狠踏下。他知道那時我快速喊出的那一聲,多么重要。

        他的手在我的手心,被緊緊握著。

        我在綠臉的威逼下,發(fā)出那準確無誤的一聲后,他露出了會心而滿意的笑。少年把一,第一次帶著我的童年,去上西街李榮家上館得意的一笑,在第一人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病床上,盡管隔著氧氣罩,我看得清清楚楚;還有氧氣罩下,沒來得及發(fā)出的最終那一聲,我也聽得明明白白。

        包 ? 菜

        是什么禍害莊稼呀 ? 螞蚱

        為什么不抓他呀 ? 蹦達

        因為它呀長了四條腿啊 ? 一抓一蹦達呀……

        一摞電郵蓋,在一陣急促卻朗朗上口的流行音樂中,被趴在地上的人用力吹翻??諝庵械幕彝粒€停留在這口氣吹之前,包菜用手扽褡了一下,迅速將電郵蓋剁下去的那一瞬間。

        “是什么禍害莊稼呀 ?螞蚱”,這個懺悔的男中音繼續(xù)穿過耳膜,包菜跟隨復沓的旋律哼唱起來。

        晉虛城北門街,唯一的珠蘭磁帶店門口,電郵蓋和小鎳幣一起作為一種賭博游戲,翻轉(zhuǎn)在手指、唱詞和嘴巴急速吹出的氣流之間。

        遲志強做為曾經(jīng)的囚徒與時下流行的歌手,他的苦悶人生,隨著憂郁嗓音突然席卷了晉虛城。流行元素的催化劑,穿越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時,包菜試圖做一些模仿。到后來,遲志強的每一首歌曲,他都唱得和原聲幾乎一模一樣。

        啤酒它頂呱呱 ? 雪茄它頂呱呱

        你知我愛喝啤酒 ? 更愛那抽雪茄

        西裝它頂呱呱 ? 兜里卻沒錢花

        整天地腦袋空空 ? 東家我竄西家……

        歌聲在電郵蓋賭博下注時,尤其響亮。電郵蓋不同紋路與數(shù)字字母,被少年們奇怪地命名面值為“小八十”“二十萬”“四十萬”……下注的時候,羼雜著一分、二分、五分鎳幣。

        紅色、藍色、紫色……各種大大小小電郵蓋,翻騰在街邊。包菜模仿遲志強的歌聲,隨著賭博的節(jié)奏變化而變化,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怪異卻非常熨帖的合拍感。

        大伙感到,沒有包菜唱遲志強歌的電郵蓋賭博游戲,那么單調(diào)乏味。似乎不是包菜的歌聲來配合電郵蓋賭博游戲,而是電郵蓋賭博游戲,為證明包菜歌聲的重要性而存在著。

        包菜獨特的嗓子,哪怕在吹電郵蓋時,也有一種說不清楚、異樣的天生切入感。無論是電郵蓋還是羼雜其間的鎳幣,像通靈性一樣,被包菜的聲音召喚驅(qū)使。一如巫奈的奶奶,被追陰巫術(shù)中的主角掌控;還有那些青銅貯貝器,因為別有深意的鑄造,具有了靈性。即便被埋在黑暗的石寨山地底,也無法令其帶有閃亮光澤的響動,稍微安靜下來。

        電郵蓋大多是塑料制品,這和逐漸現(xiàn)代化的城鎮(zhèn)本質(zhì)上來說,恰好吻合。晉虛城相當一段時間里,很少用得起這種奢侈品。那些普普通通的電郵蓋,不過是更高級別同類的陪襯品和墊腳石。往往越是奢侈的物品,最后都會成為游戲中人們戲謔的對象、不合時宜的主角和笨拙的砝碼。不知道這是不是出于人的天性,還是發(fā)展帶來的某種宿命。

        包菜在眾多電郵蓋里摸出一枚非常特殊、讓人驚異的棋子般的“蓋王”。這是獨一無二的電郵蓋珍品,也是晉虛城一段歷史存在著的重要證明之一。

        這個像外星飛碟一樣,閃耀著地心之火光芒的電郵蓋,曾經(jīng)被鑲嵌在王冠頂端,還被人們安放在祭祀的主臺臺眼上。很多年來,甚至被鐫刻在一座城堡的最中央。

        “蓋王”是唯一能夠變化萬千的電郵蓋。包菜掌控著它的密碼,但并非就是它的主人。包菜唯一一次抽出來,就是想吸引這枚電郵蓋真正的主人現(xiàn)身。為此,他耗盡了心力,去模仿那些憂郁悲苦卻略帶戲謔的流行歌曲。同時,耗盡氣力一次又一次吹贏電郵蓋賭博游戲。

        他要等的人,似乎遠在天邊,但他很自信,仿佛那人就在身前,卻又隨著流行曲調(diào)的繼續(xù),變得很不確定。

        我也期待某一天,看到那個人真正的面目。為此,我在吹電郵蓋的賭博游戲中,同樣全力以赴。

        那枚非同凡響的金色電郵蓋,一直在瞄著我。在作為電郵蓋之“王”,贏得這種游戲的時候;在包菜的歌聲和氣流中,它瞄了我很久,就是不動聲色,繼而又忽然消失了。我甚至都有些著急,害怕它突然再次跳出來,馬上讓某種身份得到確證。盡管我對這個時機,已經(jīng)急不可耐。

        包菜和遲志強的歌聲,交替在我耳朵后,合著賭博游戲灼熱的氣流回旋,伴隨一些看不清的東西,從遠方慢慢襲來,閃耀著花花綠綠的長方形色調(diào),一起飄過了北門街:

        是誰制造了鈔票 ? 你在世上稱霸道

        有人為你去賣命呀

        有人為你去坐牢

        一張張鈔票 ? 一雙雙鐐銬

        鈔票 ? 人人對你離不了

        錢呀 ? 你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洋畫一版一版地被米達尺裁剪,順著每一張精細而生動的畫面,我們得以窺看,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人物的勃勃雄姿。來自《三國演義》或者《隋唐英雄》,甚至是《山海經(jīng)》與《封神榜》,當然更缺少不了國外的機器人和外星體等圖案。遺憾的是,這些畫面中,沒有任何晉虛城的影像和記憶。

        通過“拍洋畫”,我們拍打著這些畫面上栩栩如生的人物。從一張張嶄新的洋畫,拍到后來,四角卷曲,圖像殘損模糊,沾滿了灰塵與汗水合成的飽滿詭異表情,粘貼起毫無憂慮的童貞與時光。

        包菜拍洋畫技術(shù)好,不論是“吸”還是“拍”,都能夠從厚厚一沓洋畫中,準確地翻動自己需要的某些張數(shù),卻不會影響到剩下的布局。有時候,他還會故意在別人“拍”或“吸”的時候大吼一聲,無論是在空中,還是落在地上的手,總是會被嚇得歪了一下、抖了一抖。反擊的機會,就這樣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

        包菜的雙手隱隱出現(xiàn)印章一樣的紋路,他完全不依靠大腦的指令。手,仿佛被那些怪異的印章花紋操控著,十分準確地拿捏著每一次“拍”或“吸”。

        當洋畫越贏越多之時,他在夢中繼續(xù)不斷置身于晉虛城和某個地下世界之間,并與藏在枕頭和床頭下洋畫上的各色人物,往來于各個場景。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什么指使著,想在他贏得的這些人物口中,尋得一點蛛絲馬跡,關(guān)于晉虛城一直是謎一樣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上?,每當他一開口,那些洋畫上威風凜凜、不可一世,或者稀奇古怪來自外星的各色人物們,一個個褪下一身裝扮和面具,變成了和他在一起拍洋畫的人,笑嘻嘻直瞅著他,令他十分吃驚。

        大失所望之后,包菜不得不重新把贏得的洋畫,一張一張重新擺開來看,甚至羼雜在里面的小鎳幣,一個不漏,列兵布陣般、整齊地一字排開。

        他首先注意到洋畫的形狀和色調(diào)。這些花花綠綠的小型張,印制得十分整齊。如果不是通往另一個奇異世界的票據(jù),也必然是某種歷史事件,被切斷的重要線索與窗口。更何況,每一張洋畫上,除了戴面具的人物外,那些五顏六色的色塊,特別是紅色,在他贏得的所有洋畫色調(diào)中,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

        如果這些紅色流動起來,是不是真相就會更近了一步?他閉上眼睛,試圖讓洋畫框框里的紅色調(diào),在腦海中躍動起來。他有足夠的想象力調(diào)動靜止的東西,就像他有足夠的天資,讓拍洋畫隨心所欲跟著他的手掌,精確地翻騰變化。

        一張張或新或舊、或前或后的洋畫,像電影膠片一樣,由慢到快轉(zhuǎn)動起來。歷史和時間倒回,空間在運動中逐漸延伸,緊閉的紅色調(diào),開始在另一場游戲靜止中,蘇醒過來。

        包菜一點點透過紛繁復雜的鏡像,觀察到一股暗流涌了出來。這些紅色的流體,在他體內(nèi)不停循環(huán)。他的身體,在大地上,不息地被傳接著。

        一張一張洋畫漸漸累積成了一個巨大的城堡。包菜的身體,在城堡的下部和千千萬萬個自己,一起作為城堡的一個支撐點,大口地喘著氣。

        紅色從這些身體里源源不斷地供向城堡。城堡得以增高、變大,四處擴張。

        洋畫上,第二多的是黃色。一塊塊呈現(xiàn)于城堡的高聳的瞭望臺,迎著東南風,呼呼作響。

        包菜感到渾身劇痛,他看到了紅色,順著他裸露著的肌肉,一直往上流竄。他還通過他另外身體上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皮膚高高在上,招魂搖魄般的黃色,被風扯得獵獵欲碎。

        洋畫上的青色儼然已經(jīng)積聚在一起,順著他身上圓鼓鼓暴漲的管道,一直通向其身體之外,城堡巨大的暗青色通道。他千萬個身體連接著其中一條,更多的陌生的身體連接著更多的通道。

        他發(fā)現(xiàn)了洋畫最隱秘的中心。

        他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由那個中心里的某個點臆想和制造出來的。他為自己身不由己的發(fā)現(xiàn)萬分悲痛,所有一切竟然是虛擬的,被某個真相無可辯駁地虛構(gòu)著。

        引發(fā)這個真相的,竟然是洋畫與晉虛城雙重虛構(gòu)著的石寨山地下宮殿的鐵鎖鏈。在晉虛城另一個被虛構(gòu)的街道上的大劇場里,竟然還伴隨著他真實的歌唱,與他的偶像遲志強從錄音機里唱出的、虛擬的同一個聲音。

        鐵門啊鐵窗鐵鎖鏈

        手扶著鐵窗我望外邊

        外邊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何日重返我的家園

        何日 ? 重返 ? 我的家園……

        盤龍劇場像一個巨大的印,蓋在上東街麻柳巷邊。晉虛城第一次放映錄像,卻是在北門街,國營飯店二樓。

        國營飯店的包子,特別是白糖包子,是當時最好吃的食品之一。如今,包菜已經(jīng)不記得那種特別的滋味,但是二樓錄像廳,成為他在盤龍劇場奇特遭遇的發(fā)端。即便后來,盤龍劇場成了一個人人避而遠之的鬼魅之地,他仍舊念念不忘。

        那時放錄像用的只有卡帶,就連簡單的投影,都是往后多年才在盤龍劇場逐漸出現(xiàn)的。卡帶放完后需要倒帶,才可以重新接著放。如果一場錄像分為上部和下部,中間得更換卡帶??◣Ю锩?,常常又會出現(xiàn)一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意外的內(nèi)容,這在后來的盤龍劇場更甚。

        國營飯店二樓錄像廳,是北門街大鐵錘家族被沒收房子中的一小間。觀眾大多緊張,并煞有其事地坐在草墩上等待著放片。

        片子五花八門,最流行的還是香港六七十年代拍的武功片。包菜癡迷李小龍、黃正利、譚道良……他們在錄像里飾演的角色武藝高強,揮拳踢腿讓人有種想飛的暢快感,那是中國現(xiàn)代武功片黃金時代。即使多年以后,武打特技發(fā)達,也難以超越那種一拳一腿足見真功夫的打斗,更何況,像李小龍等主角,本身就是真正的武林高手。

        包菜在幻想中,一直渴望成為片中某個高手。這也是后來促成他成為盤龍劇場主人的重要因素。他說過,即使成不了電影中的高手,也要讓這些高手通過他塞進卡帶錄像機的手,穿越在晉虛城。不僅如此,包菜認為,一個像晉虛城現(xiàn)在這樣的小城鎮(zhèn),作為遙遠古滇王國存在著的一丁點兒證明,除了武功之外,還應該有更多的東西得到展現(xiàn)。

        盤龍劇場連夜交叉放映片子的時期,每一場錄像,包菜都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看不夠。他覺得自己似乎就在錄像里面,某個壞角色就是他踢翻砍殺掉的。他因此滿懷喜悅,一直處于高度的自我陶醉和亢奮中,常常精神恍惚、自言自語。

        盤龍劇場比國營飯店二樓那間錄像廳,大得多得多,可容納幾百人的放映廳常常爆滿。包菜忙得不可開交,雖然請了兩個幫手,還是讓他感覺到了某種壓力。賺錢,此時已經(jīng)成為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包菜在盤龍劇場不斷放映錄像的時候,有兩種力量悄悄潛進來了。盤龍劇場東邊生長著幾排高大的洋草果樹;西邊,正對著石寨山的是一片花椒林;南邊是上東街街面;北邊麻柳巷,是盤龍劇場進口與出口兩扇大鐵門所在。還有一間特意設(shè)計的放映室,懸掛在盤龍劇場靠上東街最前方的空中。

        最后一場錄像散場已是午夜。兩個幫手按照平時習慣,清理好片場,鎖好兩道大門離去。包菜自承包了盤龍劇場以來,已經(jīng)習慣晚上一個人睡在這里。一來,得看護好里面昂貴的放映設(shè)備;二來,在盤龍劇場里面睡覺,切合他日常的錄像幻想癥。他覺得可以在夢中,繼續(xù)他的高手夢,這便是盤龍劇場留他在這里睡覺的原因和福氣。

        那天晚上,包菜收拾好所有停當,尿急去劇場后面的廁所方便。在廁所中,他突然聽見劇場內(nèi)有響動,開始以為是老鼠。偌大的劇場,也經(jīng)常有老鼠半夜穿來穿去,發(fā)出響動。等他解完手,走出廁所與劇場之間的小門后,驚異地發(fā)現(xiàn),放映錄像的電視機屏幕上,盡是些雪花點點不停閃爍。

        包菜努力回憶,試圖想起他忘記關(guān)電視設(shè)備的情形。他一邊走,一邊想,硬是想不起來。

        “也許是我記錯沒有關(guān)電視吧。”他暗暗自語。

        電視里雪花,點依然發(fā)出噪音。等他快要走到跟前時,“砰”的一聲,電視自動關(guān)閉了。

        包菜十分納悶,等他折回到劇場后面二樓,關(guān)了總開關(guān),躺下正要睡覺時,雪花點發(fā)出的噪音又隱隱傳來。他不放心,一骨碌爬起來。顯然,放錄像的電視機,不知道為什么又被誰打開了。

        包菜很惱火,他正在床上回味著《龍爭虎斗》和《死亡游戲》中的情形。他懷疑,電視機是不是壞了。他想過去把電源線拔掉,這樣一來,電視就不可能再自動開關(guān)了。

        雪花點發(fā)出的噪音,隨著他的到來,越來越小。就快要走到電視機面前的時候,雪花點猛地晃了幾晃,之后,屏幕一片漆黑。但是,噪聲卻慢慢加大。他不由得怔住,噪音里,似乎有千軍萬馬正從這里路過。

        他猛然想起,外婆在他很小的時候講過,很早以前的一天深夜,一隊“陰軍”路過晉虛城的事情。所描述的聲音,和現(xiàn)在十分相似。

        包菜心中暗暗發(fā)毛。此時,噪音完全變成了馬蹄踏、人攢動的大響動。

        他又想起,剛承包這里的時候,上東街算命的老倌老柳,跑來專門告訴他,盤龍劇場下面這塊地,在很早很早以前,埋過許多戰(zhàn)死的人馬,在這里放錄像,會叨擾那些亡靈。

        包菜偏偏不信這個邪。那時候他多么年輕,多么意氣風發(fā)。他只相信晉虛城里大肆宣揚的唯物主義,相信人死不能復生,活人根本用不著害怕什么死人嘛……

        包菜開始后悔自己當初的這個想法。更要命的是,盤龍劇場東面與西面的洋草果樹與花椒樹,和石寨山遙遙相望。那里的地下宮殿,正通過土地給予植物某些特殊的養(yǎng)分。包菜并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另一個他,此刻在地下宮殿里被埋葬著,與更多死去的古滇王國史前時期的子民們,一起為逝去的古老晉虛城,靜靜守護著。

        終于拔掉了電源線。包菜驚慌失措跑回劇場二樓房間床上,再把被子蒙住頭和臉,心臟卻止不住激烈跳動。他感覺從今晚之后,這里將不再是自己想象中,武林高手的夢幻天堂。任何一部武功高強的錄像,阻擋不了突然來臨的這份恐懼。錄像畢竟是虛擬的,死了的還可以活過來;現(xiàn)實中的恐懼,卻是真切的,活著的是決不能輕易就死去。

        雪花點中的噪音再次響起來時,包菜不由自主翻了翻身,然后爬起床。他被某種更為強大的使命驅(qū)使著,打開了門。一陣不知道是從哪里吹來的風,把他帶得趔趄了一下,撞到樓梯的扶欄上,便滾了下去。

        地下亡靈呼喚的聲音,在包菜耳邊一直叫嚷著,他們要帶他回去。他也感覺,像是回到了過去。他揮動著令旗,一次又一次,抵抗著入侵者潮水般的進攻;一次又一次,眼看著自己的將士血濺戰(zhàn)場;一次又一次,敵軍即將破城時,自己被這塊古老土地賦予的使命支撐,奮勇抵抗。

        在另一場比所有武功片更為壯闊的大戰(zhàn)中,包菜不曾留意到,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他。在他身后,一把青銅斧鉞飛了過來,在他來不及躲閃的一陣混亂中……

        盤龍劇場生意一直很好,短短數(shù)年,卻先后換了幾個主人,主要是這里太能生財?shù)耐瑫r,也太過產(chǎn)災。

        百花街學六接手包菜的盤龍劇場時,覺得自己賺了天大的便宜。

        頭兩個月,一切正常。第三個月的第一天晚上,最后一場錄像散場,學六和兩個幫手正要清掃收拾片場時,電視中意外出現(xiàn)了一張綠色的臉孔,竟跟包菜七分相像,并且有意只讓學六看得見。其他兩個幫工,在學六口里發(fā)出的驚叫聲和身體癱倒昏厥下,面面相覷,還以為學六突然扯風,連忙送進醫(yī)院。出院后,學六家趕緊轉(zhuǎn)手盤龍劇場。但自此學六走上東街這段路時,經(jīng)常會扯起羊癲風。

        望鶴街的胖煮,在接管學六的攤子三個月后,遇到了更奇怪的事。

        當時,最后一場錄像剛放完,觀眾都還沒有完全起身離開,錄影帶也還沒有退出放映機,在電視雪花點中,閃現(xiàn)一座巨大的空中陵寢,接著傳出一陣接一陣凄厲的女人的哭聲。

        胖煮看得見聽得到,觀眾中一部分也聽得見看得到,其他更多的人什么也看不見。約莫十多秒后,片子戛然而止,片場混亂無比。

        第二日,胖煮等人再倒到錄影帶此處,反復試看了幾遍,竟然什么都沒有。胖煮覺得奇怪,正好要去昆明拿新片,想順便帶上這盤帶子去檢測下,結(jié)果在途中,被一輛誰也沒有看清楚的黑車,攔腰碾成兩截,那盤帶子也不翼而飛。

        再后來,下西街的麻五和瘋肚兩個人,一起承包盤龍劇場,睡在里面。

        半夜,附近有人起夜,從窗子里看到,盤龍劇場門縫里,鉆出某個影子。影子身后,有兩個搖里晃蕩失魂的人,跟隨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麻五他爹有事情來找麻五。盤龍劇場兩扇大鐵門,從里面被銷釘死死銷住,一直敲不開,等派出所民警弄開門后,已近黃昏。麻五和瘋肚兩個男人赤身裸體摟抱著,早已死去多時,嘴角卻留下得意而滿足的笑。

        又過了些年,一個叫連生的外地人承包了盤龍劇場。那段時間香港鬼片橫行,盤龍劇場晚上再無人敢守。住在附近的人,還是聽到半夜有砍殺聲在里面此起彼伏。就像有人在石寨山,聽到地下宮殿同樣的聲音一樣。這些聽到過另一個世界聲音的人,后來一個個成了晉虛城醫(yī)治不好的聾子。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他曾經(jīng)盜取過石寨山墓里的青銅器,后來又從聾子連生手上,掌控了盤龍劇場。

        他在鬼片橫行時期,接管了盤龍劇場,卻毫發(fā)無損大發(fā)其財。甚至在三級片流行的年代里,他還不忘在盤龍劇場某些黃金時段,放映十幾分鐘后來被人們普遍稱為“干帶”的片子,以取悅觀眾,提高門票價格。

        盤龍劇場精彩的放片和離奇的靈異事件,一度引起了附近村鎮(zhèn)的極大興趣。甚至省外一所大學的研究機構(gòu),也專門到此調(diào)查研究過。盤龍劇場的主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讓調(diào)查人員帶著更大的疑惑與恐懼,迅速離開了晉虛城。

        這個人便是盤龍山莊莊主、鑫鑫冷庫董事長、仙魚飯店老板,錢陸。

        自那天晚上開始,包菜夢游癥發(fā)作,他從盤龍劇場二樓摔下來,只廢了一條腿,當屬萬幸。

        許多年后有一次,在上西街鋪搭里,他揮動著飽蘸金粉的毛筆寫字時,我正好賣完鴕鳥肉路過,看見他毫無表情地在一張大紅的蠟光紙正中間,寫下幾行大字:天地國親師位。

        旁邊,赫然站著笑容可掬的錢陸。

        不知道從何處,某人的MP3免提播放器里,飄來一陣陣久違的歌聲。這聲音讓我很是吃了一驚。包菜寫字落在紙上的筆尖,也隨之不自然地頓顫了一下。

        他一定也聽到了。

        我看到包菜忽然抬起頭,正對著錢陸。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別樣的笑,多像他當年唱這歌唱錯詞時的窘樣。

        一絲苦澀的味道彌漫過我死一般的心,令我回想起晉虛城更久遠的戰(zhàn)爭和往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深愛著的這個地方,包菜摯愛過的那些歌曲,竟然離我們從不該有過的、曾經(jīng)的快樂與憂傷越來越遠了。

        一不該呀二不該

        你不該 ?偷偷摸摸把我來愛

        偷偷摸摸愛我也沒有關(guān)系呀

        你不該 ?跑到我的家中來……

        責任編輯 ?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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