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裹鴻聲
楔子
白日里無限繁華的龍膽京,隨著月亮的升起,也會慢慢安靜下來,街上的叫賣從此起彼伏,到零星幾聲,再到完全不見,各個鋪面燈火依次熄掉,關(guān)上大門,再加一把粗木的門閂,遠望過去好像一列星星漸次地滅了。
然而,我的一天卻由此時開始,叮叮當當?shù)卣泶毒?,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將陶制的砂鍋放在灶旁讓它里面的粥一直溫熱……直到遠方的梆子傳來第一聲初更,吱呀呀地推開木制的拉門,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單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費的,其他菜單在客人的心里——他們想吃什么都可以點,只要我會做,就給他們上菜。
紅燒肉是道家常名菜,汁濃味香,深受歡迎。
可也有人終歸嫌它肥膩,并不愛食。
就好比男子總責怪女人離開自己,是由于自己不夠功成名就。
而真正愛你的姑娘,恰恰從來不是因為你坐擁天下。
緣木求魚啊。
第十話 紅燒肉
一連十日,小館最角落的座位,都坐了同一位客人。
但這位客人的穿著形貌,又讓他即使坐在角落里,也很難不被注意到。
那客人大概二十八九歲的年紀,高大帥氣,穿著猩紅色的錦袍,戴著高冠,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進去,冠頂有一顆很大的紅寶石纓子。
那客人坐得筆挺,一看便知是個練家子,功夫精深。他的馬系在門外,全身雪白,只有鞍子上繡了金線,有一口沒一口地在石槽里喝水。
這位客人的身邊,也總是留了一個空位置,有時有人想要過去坐,他會禮貌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在等人。
然而,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等的人來。
這樣一個人,來了十天,自然會有許多風聲流散。
“什么?你們連他都不知道?他是今年新晉兵器譜前十的‘錦王刀??!”
“錦王刀?就是連勝十局,成為今年最大黑馬的那個?”
“沒錯,就是他。我家剛好跟他家有些淵源,所以知道得細?!?/p>
“啊,想不到這么年輕!”
“長得也好,要迷死姑娘們啦?!?/p>
“不知他師出何門???”
“他是‘橫劍山莊門下弟子?!?/p>
“我看他是不是運氣好?”有一個聽眾不服地道,“要真那么厲害,從前怎么從沒聽過這號人物?”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原來也不過一個微末弟子,三年前拼命發(fā)奮,到東海潛修,功夫才精進至此的?!?/p>
“咦,那必是有什么緣故吧?”
主述那人露出微妙的笑容,故意沉吟了片刻,才緩緩地說道:“你們可發(fā)現(xiàn)了,他身旁那個空位?”
眾人自然點頭。
“是了,那時他與一個師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相戀好多年?!敝魇瞿侨嗽掍h一轉(zhuǎn),嘆道,“可是,你們知道,女人嘛!”
“那姑娘把他甩了?”
“不可能吧?”有人忍不住插嘴道。
“是啊,所以他才痛下決心,潛修三年,誓要混出個人樣回來?!?/p>
“哎呀,真了不得!”
“看不出來,還是個癡情種子?。 ?/p>
“如今仰慕他的姑娘要排長隊啦。”
“那師妹現(xiàn)在該腸子都青了吧?”
“要是我,我才不給她留什么位置呢!這種女人,就該讓她后悔去!”
……
眾人說到義憤處,其中一個還抬起頭看向老板:“你說是不是啊,老板?”
老板在柜臺里忙著,把烏木的臺面擦得油亮,時而拿把小刀,時而拿只笊籬,聽到有人對自己征詢,才停了一停,在月白的圍裙上擦了擦手,直起身來,臉上突然浮起微笑,語氣卻并非贊同,簡短應道:“并不見得哦……”
食客碰了個軟釘子,悻悻回頭,不再搭理老板,又加入大家的討論。
說曹操曹操到,門響了,第十一天,錦王刀出現(xiàn)在這里。
食客們的話題戛然而止,畢竟當著當事人的面八卦還是很無禮的。于是大家?guī)е幢M的心思各自散去,走之前有的還不忘上下打量一番那紅袍男子。
“紅燒肉?!卞\王刀坐下來,簡短地道。
十天來他都點一樣的菜,因此老板早有了準備。焯好了五花肉,切成整齊的麻將塊兒。
蔥姜冰糖都下去,油從肉塊里煸炒出來,糖變了焦色,在鍋里篤篤地冒著氣泡,一股微微的甜香味就飄出來。
最后再加入幾滴紹酒去腥,蘇鹽調(diào)味,盛出來紅亮香濃,汁都掛在肉上。
錦王刀連稱了幾聲好,大快朵頤起來。
沙漏滴答流下,月影綿長,門外的白馬不耐煩地打起響鼻,攪動石槽里的水花。
“還是不會來么?”
錦王刀吃得飽足,放下筷子,看向門口,眼神略有些失落。
此時的小館里,靜靜的,只剩他與老板相對而坐。
然而,就在這時,門開了。
簾子一點點掀開,先露出的是一只纖長、清瘦的手,繼而慢慢整個人影映進來,是與那只手非常匹配的面容。
尖而微微有一點狹長的下巴、潔白無瑕的皮膚、薄薄的眼皮和薄薄的嘴唇,略有一點丹鳳眼,極為清秀的一位佳人。
“我聽說你來了?!奔讶讼蝈\王刀微微欠身,點了點頭。
錦王刀挺直身子,使自己看起來更英偉一些,他本來期待女人的反應是更激烈的,畢竟他如今是如此春風得意,女人這樣的態(tài)度倒讓他有一些局促。
于是錦王刀只是尷尬地伸一伸手,也故作鎮(zhèn)定地道:“好久不見,坐?!?/p>
女人走上前,坐下,卻沒有坐在他預留的空座上,而是隔了一個座位。
自然而然而又稍顯疏遠。
“怎么不坐這里?”錦王刀問。
“那不是我的位置?!迸撕唵位卮?。
“幾年不見,倒這樣生分了?!?錦王刀干笑了一聲,有點摸不透女人的意思,她是在以退為進嗎?她想讓他說那還是她的位置?
可是,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他并沒有想留那個位置給她,他只是想讓她以為他留著那個位置給她。
“好久不見你了?!庇谑撬D(zhuǎn)了話題,“你看,我點了紅燒肉,一切都好像跟那時一樣?!?/p>
昔日的戀人看了看他的碗,突然笑了一下,隨后又嘆了口氣:“是,十幾二十年,你都沒變過。”
“其實我一直很懷念那時的日子,師父很嚴,我們也都很窮,偶爾家里寄一點兒補貼過來,我們兩人便合著買一碗紅燒肉,分著吃?!?/p>
女人笑笑,沒說話。
老板站在柜臺后頭,也笑笑,不說話。
“那時大概誰也想不到,我會有今天吧。”錦王刀略帶感概地說道。
“不會啊,我一直都知道,你會出人頭地的?!迸送蝗婚_口說道。
“開玩笑吧?”
“沒有啊。在一眾師兄弟里,你一直是最耀眼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你初生牛犢不怕虎,挑落了師尊的一邊衣袖,師尊不但沒生氣,還大贊你根骨清奇呢?!?/p>
“即便如此,你也想不到我的名聲會超過師尊?!?/p>
“為什么不呢?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知道,你練刀練得有多苦,你既有天分,又有野心,整個人光芒洋溢?!迸祟D了頓,“而這些,正是我當年戀著你的地方?!?/p>
“當年……”
男人笑了,似乎事情按照他預想的軌道在發(fā)展,他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那如今呢?”
女人笑了一下,也沉默了片刻,眼神盯著柜臺,那上面有透過窗欞投進來的月影,搖搖曳曳。
“如今,你還是那樣光芒洋溢啊。”然后她頓了頓又說,“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相公在家里等我呢。”
錦王刀傻住了,表情像在一瞬間被冷凍下來,僵住不動了。
他春風得意,一朝成名;他金鞍白馬,招搖過市。多少少女芳心暗許,多少美人投懷送抱。而她,始終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想證明給她看,她做錯了選擇,他想報復性地對她說,抱歉,這個位置不再是你的。
可她現(xiàn)在搞出來的,是哪門子神轉(zhuǎn)折!
女人站起來,理了理衣裙,道:“他知道我要來見你。我想他心里是不愿意的,可是他還是讓我來了。我知道他現(xiàn)在在家里,心中一定牽掛,我感謝他的大度,所以我也不愿意讓他牽掛太久?!?/p>
談起相公時,她露出一個無比溫柔的笑容,滿足而又溫暖。
最后,她再次向他欠了欠身,說:“我真心為你高興?!?/p>
然后,她轉(zhuǎn)過去,就像一片花瓣,悄無聲息地飄出了門外。
留下錦王刀一個人在那里,表情僵硬。他滿懷驕傲而來,卻被如此淡漠地打敗。他拳頭握在桌子下面,卻不知該砸向何處。
這時,烏木的柜臺的后頭,幽幽傳來一聲:“她不喜歡吃紅燒肉?!?/p>
錦王刀看過去,是這家小館子的老板,她立在那里,眼神沒有看他,而是精心擦洗著盤子。她與他昔日戀人倒有一二分相像,就是那副淡然的神氣。
“你怎么知道?”錦王刀壓住心中憤懣,用盡量客氣的聲音問道。
“很簡單,她來我這里吃過多次,從來沒點過。”
男人一哽,想反駁,但終歸沒說出什么。他其實知道她不喜歡吃紅燒肉,畢竟他們認識也有快二十年了。
“但是每次我點,她也沒反對啊。”他的口氣軟化了些,悻悻道。
“如果一段感情里,一切都要用語言說出來,那個姑娘,未免也太可憐?!?/p>
“就算是……”男人的指節(jié)敲在桌子上,“這點小事!”
老板停下擦洗,把眼睛抬起來,認真看著對面的客人,很溫柔,但一字一頓地說出來:“二十年的事情,沒什么是小事。
“我知道,練刀很苦,成為兵器譜上的前十更苦,每天也許要揮刀百次千次,一招破解不了,甚至要徹夜輾轉(zhuǎn)地苦思。你但凡把這些用心,百分之一地放在她身上過,就不會發(fā)現(xiàn)不了,她遷就了你十幾年。”
老板說下去,指指錦王刀的碗里,那里赫然吃光了所有的精瘦好肉,剩下的都是肉皮與肥膘:“如果你真是在等她,你看看自己都給她留了什么?!?/p>
男人看看碗里,臉色由白轉(zhuǎn)青,而最后還是紅了。
原來真的像她說的,十幾二十年,自己一點都沒變……
許久,他站起來,在桌上留下一錠白銀。
“區(qū)區(qū)一碗小菜,要不得這許多。”老板立在柜臺后,道。
“三十文是飯錢,其他的,是謝你打開我心里的結(jié)。”
錦王刀已經(jīng)走到門口,沒有回頭。他牽了那匹白馬,馬鞍在月亮底下閃閃發(fā)光,終于走到暗夜里去了。
而老板也沒有再推拒,收起銀兩和碗筷,倒掉殘羹,用絲瓜瓤細細刷洗。
喜歡一個人,是那么自然而然。
希望他/她吃好一點,穿好一點,不要委屈,展露笑顏。
可惜到最后,這付出,總會不小心一個變成了不堪重負,而另一個成為了理所當然……
于是世間癡男怨女,何其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