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嘉婧
他叫王元澤,是王安石的兒子。多年后,他孤寂地隱沒在父親的盛名背后,無人知曉。但當年繁華靡麗的汴梁城里,無人不知王元澤的大名。
他少年及第,孤傲睥睨。像他這樣的人原該一生肆意,卻偏偏遇上了龐荻,于是生命里便多了份綺麗與哀婉。
一年春天,汴梁城外的梨花次第盛開,王元澤攜好友一同踏青,行至水邊時,遠遠看見橋上走來一群女子,她們說說笑笑,其中一位尤為出眾。她撐著素色油紙傘,安靜得仿佛融進了背后的煙柳畫橋里。
于是王元澤癡癡追隨著她的身影,終于在一個轉(zhuǎn)角忍不住喊道,姑娘留步。于是她回首,看到了他……春風吹起,眉眼彎彎,那一刻的驀然回首凝結(jié)成所有煙雨朦朧的相思,凝結(jié)成王元澤一生繞不開的情劫。
回到家中,他急切地派人打聽,方知道那姑娘名叫龐荻,是龐公的女兒。
龐公在官場上與王安石不和,這段姻緣一開始就遇到了阻礙。于是,他一次次地拜訪、說請、提親。終于,他的一闋《倦尋芳》打動了龐荻。龐公長嘆,只得同意了婚事。
一朝夢好,月圓情歸。
龐荻嫁去王家的隔年,龐公便辭官還鄉(xiāng)了,他到底是不想讓女兒為難。親人的離去讓龐荻終日不樂,是夜,他緊緊抱住妻子,在她耳邊許下埋藏在心底的承諾。他說,要給她一輩子的幸福。
王元澤是心懷大業(yè)的男子,卻每日為龐荻畫眉。她的眉如遠山,眼里有朦朧的水氣,每一次注視都是滿心的悸動。
那時王安石的變法已逐漸展開,王元澤的工作也多了起來。多少個夜晚,他在燈下奮筆疾書,她便安靜地陪著他,心里卻是亂亂的,忍不住要悄悄抬眼看他?;椟S的燈投下重重疊疊的影,他的每一次皺眉都讓她的心輾轉(zhuǎn)起伏。偶爾轉(zhuǎn)頭,望見窗外樹上的皚皚白雪,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初見的那個春日。滿樹梨花的日子里,王元澤站在橋下喊她,她雖心里羞怯到底還是回了頭。
變法進行得如火如荼,王元澤常常徹夜忙碌。龐荻雖是閨閣女子,卻懂得官場艱險,不由為夫君擔憂。
舊黨的攻訐和變法的不順總令王元澤失望。終于有一次,他在未跟父親商量的情況下威脅舊黨,卻被對方抓住了把柄。
宮里的消息傳得很快,龐荻一直焦灼不安地等待著。那天,她等到很晚才看見他回來?;氐郊抑?,王元澤還未開口,她便抱住了他。
以后的日子越發(fā)難過,圣上懷疑他,父親斥責他,同僚疏遠他,現(xiàn)在他只有龐荻了。
但是他越想放下過去的日子,那些思緒就越發(fā)肆意地侵擾他,金鑾殿上的寒冷目光,日日伴君的焦慮,還有兒時就立下的志向……漸漸地,他變得瘋瘋癲癲。
王家請來最好的大夫,但診斷結(jié)果讓人心驚。那個驕傲的王元澤患上了心疾,大夫說,這是瘋病。
心疾并不致命,但無論龐荻怎樣照料,王元澤的身體就這樣一日日地損耗下去。他打了她,也弄傷自己,一場病發(fā)作起來就是一天一夜。倘若他一直瘋著也是好的,但往往會有清醒的時候。一旦清醒,又是無休止的內(nèi)心折磨。
他是王元澤,是那樣驕傲的人,曾經(jīng)讓整個汴梁城都為之矚目?,F(xiàn)在卻只能變成一個瘋子,一個廢人,一個所有人都害怕的怪物。
龐荻不怕他,多少歲月里的風霜雨雪都被那個堅強的男子擋在門外,現(xiàn)在終于輪到她守護他了。便是瘋了,這個男人也總是念著變法。她流著淚點頭,陪他說胡話,陪他鬧。
青紗帳里陳年的藥味混雜著她的薰香,王元澤鬧夠了便沉沉睡去。撫著他疏朗的眉目,龐荻覺得,仿佛只有睡著了,他才能擁有真正的安閑。他的夫君成名太早,也太累了。
照顧這樣的病人遠比常人艱難,龐荻日日辛苦照看王元澤,形容越發(fā)憔悴,但王元澤的心疾卻越來越嚴重了。有時他從瘋癲中醒來,看見身旁一日瘦過一日的龐荻,心里苦澀不已?,F(xiàn)在的他已成為龐荻的累贅。真正懂得愛的人也懂得放手,他決定給龐荻一條出路。
一天,王安石來看望他。他避開龐荻,對父親說出自己的安排。他說得很費力,一字一句都像刀刺在心口。他想讓龐荻改嫁。夫未死而妻改嫁,在儒學昌明的宋朝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但他就要去做這件事。
他的眼神如此清明,仿佛從未患過心疾,再不需要解釋,父親都懂了。王安石為龐荻挑了很好的人家,又將她認作義女。
龐荻再嫁那天,家里熱鬧非常。王元澤一向是不愛填詞的人,詞乃小道,男兒心中總該是家國天下,河山萬里??扇缃?,他倒有些理解那些詞人的心境—愛怨癡纏,終是情深難解,于是提筆填了一闋《眼兒媚》,那是與她最相宜的:“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狈綄懥税腴牐P墨未干,門外響起龐荻的聲音。
她躲開看管的婆子來到他房前。她只想一直陪著他,但現(xiàn)在他卻連這么一個小小愿望都要奪走。
龐荻在門外喚他,聲聲淚流,他從來沒見她那樣哭過,手上的紙擰成一團。但他知道,他什么也不能做。這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守護她了。
送嫁的仆婦趕來,門外的聲音終于消失,她走了。
王元澤忍不住開窗,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庭園深處,就像他們初見時的樣子。然而他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描摹她的樣子,烏發(fā)、長眉再到那雙明媚的眸子,仿佛是要刻在心里,一生一世。
夢里總有無數(shù)梨花簌簌開放。她站在橋頭,撐一把傘,笑臉盈盈,于是整個春天都是梨花飄落的聲音。汴梁夜夢簫聲起,重樓不解相思意。那時他真的以為能夠給她一生幸福,但凡人七苦,何嘗猜得透命運無常。
王元澤在那年冬天去世,臨走前,終于把那一闋詞補全。他說,“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