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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

        2015-05-30 10:48:04毛尖
        今日文摘 2015年13期
        關鍵詞:慢車夜行床邊

        毛尖

        這條路線我走過很多遍,剛開始的時候得十個小時,因為是學生票,常常只能買到夜行慢車,到寧波天蒙蒙亮。到家的時候,外婆一定起床了,在門口看著,看到我了,倒折回屋里,去弄早飯。

        二十年了,她每年兩次等我回家。而像其他沒心肝的游子一樣,我只覺外婆的等待天經地義,天下的外婆都這樣。

        我大學室友的外婆有一次來,坐完長途汽車的紅燒肉還是溫的,而她外衣上的紅燒肉汁,還讓我們笑了一星期??涩F在,我們都笑不出來了。

        夜行慢車很早就不坐了,以前一直遺憾看不到沿途的風景,現在上了火車就假寐?;丶掖臅r間越來越短,每次也跟外婆說不上很多話。她一直操心的,以前是問我是否吃得飽,現在是問老公待我好不好。她是外公家的童養(yǎng)媳,童年吃不飽,外公待她也不好,所以她永遠不明白什么減肥啊、女權啊……而這些事情,現在離她是更遠了,因為現代醫(yī)學宣布她到了彌留之際。

        我是接了媽媽的電話動身的,說是醫(yī)生放棄了治療,外婆也不愿待在醫(yī)院。清晨的火車帶我回家,一路都是廣告:“送什么給親人?”以前一直跟外婆說,要給她買世界上最大的電視,可現在她的眼睛因為怕光,已經睜不開,而且,就算睜開來,也看不清什么。幸好,她的聽覺沒壞。

        我剛進門,她就說:“你這么忙,還從上?;貋恚俊敝笠徽?,她就沒力氣說第二句話。我在她床邊坐了一個下午,又趕回了上海。

        回上海的列車在暮色里啟動,跟我十八歲出門遠行時一樣,不過那時外婆還能幫我提箱子,一路不停地問我:“穿得夠不夠?”當時盛夏,我渾身是汗,是即將進入新世界的激動,對外婆甚至有些不耐煩。列車啟動,把外婆的世界拋在身后,我還感到一陣輕松。但這些,現在都重重地還給我了。蒼天在上,我多想再有一次機會,坐在外婆的床邊,回想在她身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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