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達,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毛澤東政治秘書,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主犯之一。
他家隔壁便住著公安人員。因為畢竟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曾是中國的第四號人物,即僅次于毛澤東、林彪、周恩來,所以必須保證他的安全和不受外界的干擾。正因為這樣,盡管北京有那么多的記者和作家,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走進他的家門。幾經(jīng)波折,我(葉永烈)才終于采訪到了陳伯達。
刑滿后與家人生活在一起
陳伯達住在北京一幢僻遠的樓房頂層。那一層一共兩家,另一家住的便是公安人員。他跟兒子、兒媳、孫子生活在一起。
由于事先打好招呼,盡管陳家大門緊閉,但是,他的兒子陳曉農(nóng)知道我來了,也就開了門。陳伯達曾經(jīng)有過三次婚姻,生三子一女。當陳伯達獲準保外就醫(yī)時,雖然他的前后三位妻子諸有仁、余文菲、劉叔晏都健在,諸有仁在浙江新安江,余文菲在河北石家莊,劉叔晏在山東濟南(1982年回到北京),卻又都無法與他再一起生活。
按照中央有關文件規(guī)定,可以安排陳伯達的一個子女照料他的晚年生活。在陳伯達的子女之中,小兒子陳小弟在陳伯達倒臺時才八、九歲,被無端關了三年,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刺激。筆者在1988年11月4日尋訪陳小弟,他是一個書生。消瘦,理平頭,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看上去如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大學生。陳小弟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屋里亂糟糟。由小弟照料陳伯達,顯然不是太合適。
陳伯達唯一的女兒陳嶺梅,在陳伯達倒臺后,根據(jù)當時有關部門的規(guī)定,離開北方,轉(zhuǎn)業(yè)到南京工作。雖然她對陳伯達一直非常懷念,但是,由于離北京較遠,聯(lián)系不便。
公安部門考慮到陳曉農(nóng)與陳伯達的關系較融洽,而且住在離北京很近的石家莊,決定請陳曉農(nóng)來照料他。
陳伯達住處相當寬敞。毛澤東在陳伯達被打倒之際,曾說過在生活上不要苛待他。所以陳伯達即使在秦城監(jiān)獄,也生活得不錯。出獄之后,生活待遇仍然不錯。他家有客廳、書房、他的臥室、兒子和兒媳的臥室、灶間、衛(wèi)生間。
已經(jīng)步入不惑之年的陳伯達之子陳曉農(nóng),為人隨和、誠摯。妻子小張賢惠、樸實。他們精心地照料陳伯達。
陳伯達的臥室大約十多平方米,整潔而簡樸:一張一米多寬的單人硬板床,鋪著藍白方格床單,一個碩大的鴨絨枕頭。床邊是一個床頭柜,兩個玻璃書櫥,窗邊放著一個五斗柜。地上鋪著地毯。
我注意到兩個小小的細節(jié):寒天,抽水馬桶的座圈上,套上了一個用毛線編織成的套子,不言而喻,這是考慮到陳伯達上了年紀,格外怕冷;陳伯達的枕頭,特別大,又特別軟,顯然,這是為了讓老人安枕無憂。這兩個小小的細節(jié),反映出兒子和兒媳對于陳伯達的無微不至的照料。
屋里的“??汀笔撬瞧邭q、上小學二年級的孫子。小孫子給他帶來了歡樂和安慰。
每天看新聞藏書過萬冊
每天晚間的電視新聞節(jié)目,他是必看的。倘若電視臺播京劇或者古裝故事片,他喜歡看。一般性現(xiàn)代劇目他不大看,但是,他喜歡看根據(jù)名著改編的電視劇。那些年輕人談戀愛之類的電視片,他不看。
他最大的興趣是看書讀報。他看《人民日報》,看《參考消息》,看《北京晚報》,很注意國內(nèi)外的形勢。也很仔細讀那些與文化大革命有關的文章。他的鄰居很好,倘若陳家無人下樓取報,鄰居就把報帶上來,插在他家門把手上。他不斷地要他兒子給他買書。
陳伯達曾是“萬卷戶”。他的個人藏書,遠遠超過萬冊。他過去居住的四合院,用幾個房間堆放藏書。那時陳伯達的大部分工資和稿費收入,用于買書。陳伯達過去有稿費收入。自1958年起,陳伯達自己提出不再領取稿費,以支援國家建設,從此,他就沒有再領過稿費。陳伯達保外就醫(yī)之后,每月領生活費一百元。據(jù)筆者對吳法憲、李作鵬等情況的了解,他們當時與陳伯達一樣,也是每月領生活費一百元。陳伯達每月一百元的生活費,其中三分之一用于購書。這三十多元購書費對于陳伯達來說,當然是遠遠不夠的。所以,除了自己購書外,他不得不托老朋友向有關部門借來一部分書。
從1983年2月起,陳伯達的生活費增加到每月二百元。這時,陳伯達購書的費用才稍稍寬裕一些。吳法憲、李作鵬等,當時的生活費,也增加到每月二百元。陳伯達很想有關部門能夠發(fā)還他的眾多藏書。但是,有關部門遲遲未能發(fā)還。正因為這樣,我發(fā)覺,在陳伯達的書櫥里放著的書,很多是這幾年出版的新書。
他的閱讀興趣廣泛,偏重于讀那些學術性強的著作。我隨手記下他的書櫥里的書:《資本論》精裝本、《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魯迅雜文選》、《毛澤東選集》、曹聚仁著《我與我的世界》、《譚嗣同文選注》、《〈紅樓夢〉詩詞注釋》、《史記》……一本打開那里、看了一半的書是《圣經(jīng)故事》。
陳曉農(nóng)告訴筆者,父親陳伯達在晚年喜歡文學名著,曾要他特地去買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的作品。
陳伯達當時已經(jīng)84歲。他即使在家中,也一年到頭戴著藏青呢干部帽子,盡管他并非禿頂。他的衣服也總是比我多穿一倍,穿著鐵灰色中山裝,藍色鴨絨褲。他的眉角的眉毛很長,視力、聽力都還不錯。他坐在沙發(fā)上,跟我打招呼。他事先知道我要來采訪,也看過我的作品,知道我的情況。
要求采訪不要錄音
采訪中我問他,你是怎么會成為主席秘書的?
這一提問,是我事先想好的,我選擇了一個他最樂于回答又最能回答的問題作為切入點。倘若問他“怎么與林彪勾結”之類問題,那么非砸鍋不可。
果真,他非常樂于回答這個問題,說起了是怎樣進延安,怎樣第一次見到主席,怎樣在一次座談會上發(fā)言,怎樣引起主席的注意,主席怎樣在那天留他吃飯……
我意識到,他實際上已經(jīng)在接受我的采訪。他所說的情況,是任何有關的檔案或文章中所沒有過的,是很重要的回憶。我趕緊拿出了筆記本,然后拿出錄音機,放在他的面前。
他一見錄音機,有點緊張起來,說:“我們隨便聊聊可以,不要錄音。”
我只得從命。我明白,這時候不可強求——盡管錄音對于采訪以及保存資料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他繼續(xù)跟我“隨便聊聊”。他這些“隨便聊聊”,在我看來,是很有史料價值的。我問他,本名是不是叫“陳尚友”?他搖頭。他說,“尚友”是字,本名“陳建相”。由此,他說起他的哥哥,說起父母,說起家世,說起故鄉(xiāng)福建惠安,說起自己的童年……這些,也都是檔案上語焉不詳?shù)?。我再三向陳伯達說明,出于工作上的需要,還是錄音為好。我向他保證,這些錄音只是供我工作上用,不會外傳。他終于同意了。
不過,后來他在談及一些敏感話題時,常常會關照我一句:“錄音機停一下?!蔽耶斎徽辙k。他談了一段話之后,又會關照:“現(xiàn)在可以錄了?!?/p>
我很尊重他的意見,他也就樂于跟我談話。這樣,我的采訪變得順利起來,不再尷尬。此后,我又一次次采訪他。在采訪中,我們變得熟悉起來。即便是這樣,我仍很注意,先是談遠的事,談他愿意談的事。到了后來,才漸漸進入一些敏感的話題,進入關于文化大革命的問題。
他變得十分有趣。比如,有一天我向他告別時,他忽然喊住我,說有兩點補充。我站住了,他卻怎么也想不起要作哪兩點補充。才幾秒鐘以前的事,他竟忘了!他只得說,你翌日早上來,我再告訴你??墒牵诙烨逶缥襾淼剿?,他居然連昨日所說有兩點補充這事也忘了,說自己沒講過作什么補充!然而,談起往事,特別是童年時代、青少年時代的事,他的記憶顯得異常清晰,就連當年郁達夫?qū)λ脑姼膭恿四膸讉€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在他去世前幾天,正值中秋節(jié)。那天,陳伯達特別高興,我拍到了一張他大笑的照片。七天之后——1989年9月20日,85歲的陳伯達在吃中飯時突然心肌梗塞死去。
(《歷史在這里沉思:我的書房“沉思齋”》葉永烈/文,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