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廣明
2003年,吳清源、林海峰、張栩三代旅日棋手回到臺灣,當時的“臺北市長”馬英九頒給吳清源榮譽市民獎章時,不料年近九旬的吳清源拒絕接受,“發(fā)了好大個脾氣”,強調“我是日本人!”現場一度相當尷尬。主辦晚會的臺灣棋院董事長翁明顯事后表示,吳清源大國手早已入籍日本,頒發(fā)榮譽市民狀事先已經溝通過,可能是吳大國手誤以為會造成“雙重國籍”的問題,才會堅拒這項純屬榮譽性質的市民狀。
圍棋大師吳清源11月30日在日本辭世,享年百歲。吳清源少年時代由中國赴日本留學,稱雄日本棋壇十數年,開創(chuàng)新布局,被棋壇譽為“現代圍棋第一人”。
這位有著“圍棋之神”、“昭和棋圣”、“一代宗師”、“不世出的天才”之譽的棋手的去世,引發(fā)了中日兩國的廣泛吊唁,媒體亦有無數頂禮膜拜的文字面世。當此之時,提及文首的這段往事,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在我看來,這次不大不小的尷尬與沖突,卻有助于了解“棋圣”、“哲人”標簽之外吳清源人格的豐富;而且,事件中所涉及的吳清源的國籍問題,以及由此延展開來的長期伴隨吳清源的政治化解讀與評價——在中日兩國沖突的歷史背景下,尤其值得反思。
概而言之,我以為政治化和神化是評價吳清源的兩個誤區(qū)。
先談政治化。在中國,不同時期,不同立場的人群中,對吳氏有過“文化漢奸”與“抗日英雄”兩種極端的評價,這兩種評價貌似天壤之別,實則都是以政治凌駕于一個以棋藝為天職的棋手之上,確乎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這兩種極端評價的沖突,很早就有了。始于吳氏在抗戰(zhàn)中的下棋勞軍。1942年秋天,受南京汪精衛(wèi)偽政權最高經濟顧問青木一男的邀請,吳清源再次踏上中國的土地。這次回國,相較于8年前那次回國,他心中要糾結得多。
彼時太平洋戰(zhàn)爭已開打近一年。同行的還有導師瀨越憲作、師兄橋本宇太郎,二十天的時間里,他們訪問了上海和南京。淪陷區(qū)的上海人多數熱烈歡迎吳清源,對許多人來說,在中國人受盡日本軍隊欺凌的時候,吳清源在圍棋的世界里打敗了日本人,為中國人爭了光,是英雄。
不過,也有另一評價——上海大街上,有人貼“吳清源是文化漢奸”的宣傳漫畫,畫中吳清源的脖子上掛著賞金。為此,當時的偽政府還派出特工在旅館附近巡視,確保其安全。
在上海吳清源意外地碰到了他早年的監(jiān)護人楊子安,他要求吳清源回國,“否則日本一旦戰(zhàn)敗,你就是一個漢奸。”
這句話令吳清源異常痛苦。他后來回憶,“那時,我一個人站在走廊里想了兩個小時。我想,如果我?guī)椭巳毡救?,那么大家叫我漢奸無話可說,可是我并沒有這樣做,所以我真的很苦惱?!?/p>
吳清源最終還是決定回日本,他已加入日籍,要繼續(xù)做一名棋士,同時要在日本致力于“日中和睦”這一使命。更為重要的是,吳清源在日本剛剛結了婚。
自此,“抗日英雄”與“文化漢奸”兩說一直持續(xù)了下來。
“他是跟政治離得比較遠的人,都是別人拉他進來的?!痹袊逶涸洪L、中日友好圍棋會館館長王汝南說,如果我們把吳清源理解成一個單純的棋人,就可以避免稱他是漢奸這樣荒謬的評價,“他都入了日本籍了你怎么說他背叛中國呢?”“同時,我們也不要把他視為一個偉大的愛國者。”很明顯,吳清源圍棋水平提升的重要因素是日本人的幫助,從民族主義的立場出發(fā)視之為“抗日英雄”,會有邏輯上的混亂。
“你設身處地想,他就是作為一個棋人,一個下棋的,他不怎么問政治,也沒過多考慮什么民族興亡國家興亡,日本棋院有什么安排叫我去下棋,我就去?!蓖跞昴险f。不可否認,吳清源在專業(yè)之外,確實也成為當時的政治擺弄的一粒棋子。
正如有論者所說,當時,面對紛繁復雜的政治格局,日本政府壟斷話語權,封閉國內外信息通道,加強言論統(tǒng)制,就連一向有濃重民族意識、國家意識的日本人也只能閉關自守,明哲保身,不敢妄加異議。對于身處亂世、只身棋盤、在日本生活多年的吳清源來說,欲明辨是非就更是難上加難。
再談神化。其中又涉及有二,一是對吳的棋藝,二是人格。某種意義上說,吳清源是圍棋之神,持異議的人并不多。1987年,日本“圍棋俱樂部”征求六位超一流棋手加藤正夫、武宮正樹、林海峰、趙治勛、小林光一、大竹英雄的意見:誰是圍棋史上最強者?趙、林、武宮、加藤四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是吳清源。小林和大竹則認為,歷代的高手們處在不同的年代,要作比較是很困難的。如果非要問誰最強,大致可以列舉三位:道策、秀策、吳清源。
吳清源之于圍棋的地位,猶如牛頓、愛因斯坦之于物理,愛迪生、喬布斯之于人類發(fā)明的地位,是里程碑式的人物,其歷史貢獻已有定論。晚年,他又對圍棋進行總結,包括21世紀的六合圍棋、中的精神等等。對此,原中國棋院院長王汝南認為“恐怕還是一家之言,并不能夠作為一個權威的總結”。在王汝南看來,吳清源是棋界的泰斗,而且一直到九十多歲高齡還在探尋棋道,還在創(chuàng)新,這本身就非常了不起,“但是你一定要說他指引了圍棋界的未來倒不見得——圍棋界到這個時候了還要90多歲高齡的人來指引未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講不也是一種悲哀嗎?圍棋界現在資訊這么發(fā)達,這么多職業(yè)的人在研究,你還要靠一個90歲的老人來指引方向,好像說不過去?!薄拔蚁胛覀冎荒茴I會他的精神,而不必拘泥于他的定見?!?/p>
相較對吳清源棋藝的“神化”異議不大,對吳氏人格的神化(更準確地說,是“圣化”)則多可探討。正如論者陳明總結的,吳清源在圍棋之外的公眾形象是:不食人間煙火,將圍棋技藝和文化演繹升華到人生境界的高人智者。但在吳清源的弟子芮乃偉九段看來,師父是食人間煙火的?!澳憧此贻p的時候,看他的自傳,包括信仰跟著璽光尊的時候,他要找地方給人家住,那時候沒有車他要去背米。你說他不食人間煙火,他肯定是食的,而且完全跟普通人一樣?!薄暗木穹浅姶螅覀兂惺懿涣说氖虑樗寄艹惺?。比如說痛他肯定是痛的,但他不會像我們一樣難受了就好像要把別的舍棄,他該怎樣就怎樣。外在的條件對他不重要,他不是很在意?!?/p>
“有的記者報道老人很慈祥、隨和,這只是你看到的一面,”王汝南說,“他也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正因為他很有個性,他棋才體現出來,絕對不會是我們一般理解的中的精神?!?/p>
文首提到的吳清源強調“我是日本人”時的生氣,固然可能是因年邁導致的理解的誤會,亦可能包含著對一生中多次受政治操弄的生氣和心有余悸,——其中包括國籍多次的被動往復。
把吳清源一開始就視為神是有問題的,回顧他一生的歷程,他跟無數普通人一樣,有過身不由己,有過大時代背景下的卑微,有過受政治的操控,有過為生活的柴米油鹽和家人處境的妥協(xié)和打拼……
看他前后兩本自傳回憶錄——出版于上世紀80年代的《以文會友》與出版于本世紀初的《中的精神》,同樣的事情的描述,前者有些激烈,后者則沖淡平和了許多。
吳清源的棋才是中日兩國都公認的,但與中國人更進一步高調地宣揚其哲學與人格境界不同,日本人并沒有在后一方面更多著墨。王汝南擔任中日友好圍棋會館館長,與日本棋界接觸頗多,“要說日本人說他為人楷?;蛘哒f有多高深的哲學見解,至少我還沒有接觸到有日本人來跟我講,都是在棋的角度,講他的成就、他的見解?!痹诓稍L過程中,王汝南也一再提到評價吳清源的出發(fā)點還是把他作為一個棋人,但不要各方面都神化,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易茗摘自《南都周刊》2014年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