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地鎖
小青樓
小青樓其實是一幢紅磚小樓。
20世紀70年代初,省京劇團有位因飾演《白娘子》中的小青而著名的演員吳玥,出身不好,有可疑的海外關(guān)系,被下放在化工廠勞動改造,屬于群眾監(jiān)督對象之列。當然,她不僅演過小青,還演過紅娘、楊排風(fēng)、蘇三、穆桂英等等角色。年輕、漂亮,扮相美,身段婀娜,小旦、花旦、刀馬旦、青衣都演得出色,時稱“臺上蝶”。而她演的小青,卻是人們最愛看的。雖然政治上被劃入了另冊,但化工廠從工人到“三結(jié)合”干部到軍代表、造反派,并沒誰欺負過她。也不是沒誰想欺負她,當年存有占她便宜的潛念的男人那也還是有的,但都不太敢采取行動。因為,仿佛人人都將她視為共同擁有的“安琪兒”,那么也就絕不容忍某個人偷香竊玉之勾當?shù)贸?。故對她心存邪念者,也就只有痛苦又明智地心存而已??傊?,化工廠的男人們都暗做護花使者,克制著自己,謹防著別人。那時她“與時俱進”的丈夫已與她離婚了。按她的想法是認命了,蠻希望在化工廠暗中庇護她的男人中找個年齡相當?shù)慕Y(jié)為夫妻,徹底忘記自己曾是紅角那碼子事兒,相親相愛,默默過完低人一等的一生算了。但她的希望卻很難實現(xiàn)——一切企圖多接近她的男人,不久便會受到不同之政治罪名的批判。在那樣的年代,幾乎批判誰都是不愁找不到罪名的。即使政治罪名較難羅織,企圖多接近她便是一種罪名,一種具有政治色彩的道德罪名。這一罪名在當年更厲害,變成雙料的了。她也萬不敢主動接近某個男人,唯恐于對方于自己都大為不利。漸漸地,她真的認命了,以為自己這一輩子注定了就該成為男人們心目中精神上共同擁有的“戴罪的安琪兒”,于是也就自行將再婚的想法漚死在心里了。
吳玥是怎么也想不到“文革”居然還有徹底結(jié)束的一天,“四人幫”還有集體垮臺的一天的。
1979年,她又回到了省京劇團。1982年,又開始登臺演出了。專業(yè)能力畢竟荒疏了十年,正式演出怎么也得有段基本功恢復(fù)期。她是個懷揣感激心的人,前三場正式演出,場場都贈送給化工廠二十幾張票?!拔母铩逼陂g,省化工所被取消了,所里的科研人員都下放到化工廠的各個車間部門去了,為的是便于他們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而到了1982年,國際科技交流又被允許了,二十幾張票中的一張,就招待給了一位五十來歲的法國化工廠專家康斯坦先生??邓固瓜壬仁腔<?,也是成功的化工企業(yè)家。他的父親曾是某屆諾貝爾化學(xué)獎獲獎提名者,其家族的化工廠企業(yè)在法國廣為人知,在全世界也小有名氣,并且在“文革”前就與中國化工部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guān)系??梢哉f,他是化工部也是中國的老朋友了。招待給他的票,自然是頭排正中間的最佳位置。當年的“臺上蝶”已四十余歲了,臺下依然風(fēng)韻猶存,臺上還是光彩照人,直看得喪妻數(shù)載的康斯坦先生心猿意馬,愛悅無限。那是吳玥第三場演出發(fā)生的情況,是康斯坦先生第一次見到她飾演的小青?!芭_上蝶”的表演有幾分使白娘子的戲份黯然失色了,盡管并不是她成心的。散場后,康斯坦先生向陪同他觀看的化工廠的頭頭們天真地發(fā)問:“為什么我們看的是小青,而戲名卻叫《白娘子》呢?”頭頭們一聽全都笑了,一位回答道:“我們看的也不僅僅是小青??!”另一位回答道:“眼中只有小青的估計僅僅是你自己?!?/p>
那日后,康斯坦先生迷上了京劇,一從報紙上看到京劇演出的消息,便騎著廠里配給他的自行車前去買票,并且肯定要買甲等票。廠里的頭頭們說他看多少場京劇都會有招待票的,他卻總是大搖其頭表示謝絕。當然,前提是劇中有吳玥演的角色。頭頭們中有人就看出了劇外的故事,暗中穿針引線。
兩個月后,康斯坦先生成功地將一枚定情戒指戴在了吳玥指上,而她以特高興的心情默許了他的做法。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女性,思想開放的速度走在國家前邊。
又兩個月后,康斯坦先生迫不及待地要與“小青”回法國去完婚,化工廠為他倆舉行了歡送晚會,幾乎全廠人都參加了?!靶∏唷碑吘挂呀?jīng)四十余歲了,而且政治上也與大家平等了,沒誰再視她為公共的心理上的情人了,沒誰再嫉恨某個“壟斷”她的男人了,何況那男人還是個法國佬。到哪時說哪時話,國家開放了嘛!所以呢,歡送晚會的氣氛依依惜別,感情四溢?!靶∏唷背藥锥尉﹦。S多男女爭著與她合影留念。如果時間倒退回“文革”年代去,那肯定就是“階級斗爭新動向”,膽大包天的男人的下場也肯定將是自討苦吃,吃不了兜著走。
那種人人真情流露的氛圍,使康斯坦先生和吳玥深受感動。特別是吳玥,又幸福又感動,晚會結(jié)束時哭了。
她說:“化工廠是我倆的紅娘,我一輩子感恩于大家。”
而某些男人聽了她的話,真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到了1986年,康斯坦和吳玥夫婦,向化工廠捐了二百萬美元,在信中說明,希望用來改善科研知識分子們的住房條件。人們明白那表達的首先必是吳玥的想法,因為康斯坦先生在廠里時,并沒去過哪位科研人員的家里,所以也就不了解他們的實際住房情況。當年大多數(shù)的他們與工人們合住在老舊的筒子樓里,家家戶戶的住房都很小,都在樓道里做飯,共用廁所和水池,環(huán)境衛(wèi)生極差?;S的頭頭們未敢將信的內(nèi)容照實宣布,怕引起工人們對康斯坦與吳玥的惱怒。果真那樣,對人家夫婦不是太不好了嗎?頭頭們只得宣布說,是為改善大家伙的住房條件人家才捐款的。此事匯報到了省市,省市里便又批給了幾百萬。于是,一年后蓋起了一幢四個單元的六層紅磚小樓,其中一個單元的住房是三室的,另外三個單元都是兩室的,七十來平方米。三室的比兩室的多出一間十一二平方米的小屋。這幢紅磚小樓的正式街道牌號是甲十七號,但化工廠的人們都喜歡叫它“小青樓”,叫來叫去的,天長日久便叫開了,整條街的人們都隨之也叫它“小青樓”了??偠灾谴毙且浴靶∏鄻恰边@一叫法而在那條街上聞名。近年有那快遞人員找不到甲十七號向人詢問時,別人一說“小青樓”他就知道了。
去年,“小青樓”的外墻修繕了一層保溫層,依然涂刷為紅色,比紅磚的紅色更紅。而人們,卻仍習(xí)慣于叫它“小青樓”。
程先生和李師傅
程先生和李師傅都是“小青樓”的老居民。
程先生程亦誠是1966年畢業(yè)于北京化工學(xué)院的老大學(xué)生,但尚未畢業(yè)就趕上了“文革”,因為在學(xué)校里屬于“保皇派”組織,畢業(yè)鑒定中有一條是“不得重用”。分配到化工廠后,一直在車間當工人,直到“文革”結(jié)束落實政策,才加入到研究人員的行列,后來被留在廠里任命為副廠長了。但他并沒完全丟掉研究專業(yè),所里的某些科研項目他也參加了,還獲得過兩次化工部的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他是廠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中在位時間最長的一個,也是唯一具有正研究員高級專業(yè)職稱的廠級領(lǐng)導(dǎo)。人品好,口碑佳。五十歲以后,廠里人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都稱他“程先生”了。即使退休了,“小青樓”的老居民們都稱他“程先生”。尤其是李師傅,稱他“程先生”時,語調(diào)透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和親近。
李師傅李新宇是化工廠三車間的副主任,當年程先生就在三車間當工人。李師傅比程先生小幾歲,是從化工學(xué)校分到廠里的。他在校期間是造反派頭頭、校革委會常委,廠里對他的工作分配頗重視。
否則,以他二十一二歲的年齡,根本不可能在入廠一年后就當上車間副主任。雖然車間副主任是不脫產(chǎn)的,但那也使年輕時的李師傅很是得意,也很牛。
起初李新宇對程亦誠的態(tài)度極不好,也可以說相當粗暴,相當歧視。
他每每這樣訓(xùn)斥程亦誠:“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有什么了不起?你給我聽明白了——我,是社會主義的苗;你,是資本主義的草!化工廠也是研制農(nóng)藥的地方,這里的紅色政治農(nóng)藥是專門從思想上殺滅青草的?!?/p>
程亦誠覺得他只不過是一個沒有半點兒獨立思想的被“文革”寵壞了的小青年,并不與他一般見識。終于有一次,程亦誠被訓(xùn)火了,與他頂了起來。
李新宇惱羞成怒,扇了程亦誠一耳光。
程亦誠頓時火冒三丈,叉開五指,以其大號的手也扇了李新宇一耳光。程亦誠在校時期是校排球隊隊長,本就天生手大,經(jīng)常打排球使他的手更大了,李新宇被他的大手扇了個跟頭。
于是二人打了起來。
程亦誠高出李新宇半頭,勞動使他成了一個身體強壯的人。而李新宇入廠后開會的時候多,勞動的時候少,身體方面顯然處于不利的情況。那一架他們打了十來分鐘,結(jié)果是程亦誠將李新宇好一頓修理,直至車間主任聞訊趕來才將二人拉開。
三車間加上徒工有二十幾名青年工人。耐人尋味的是,他們都默默地看著,誰也不幫“社會主義的苗”對付“資本主義的草”。
車間主任訓(xùn)他們:“都瞎了?為什么不拉架?看著副主任吃這么大虧無動于衷,這是錯誤的!”
一名青年工人解恨地說:“活該?!?/p>
“資本主義的草”時時處處都表現(xiàn)很低調(diào),干活也不惜力氣,身上并沒有什么“臭老九”的臭毛病,所以青年工人們并不怎么討厭他。恰恰相反,倒是“社會主義的苗”身上那股牛勁兒早就引起了他們強烈的反感。
車間主任將程亦誠扯到一旁,小聲說:“他該修理。修理也就修理了,我擔(dān)保,沒事兒。但是到此為止,千萬別再弄出這么大動靜了。”
李新宇聽不到車間主任在對程先生說什么,但從車間主任的樣子看,不像是說護著自己、訓(xùn)程先生的話。
而“活該”兩個字,他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的。用今天時興的話來說,那兩個字使他受到了震撼。他終究是個多少有點兒內(nèi)省力的青年。自打那一天起,他開始自問某些問題了,為人處世也變得低調(diào)了,不再敢動輒訓(xùn)斥程亦誠了。
不久又發(fā)生了一件事——程亦誠無意中撞見了他調(diào)戲吳玥的可恥行徑。
程亦誠當時怒瞪著他說了一句:“你還想找修理是不是?”
他趕緊紅著臉溜了。
程亦誠于是溫言細語地安慰了吳玥良久,卻并沒揭發(fā)李新宇。
但他太擔(dān)心被程亦誠揭發(fā)了呀。吳玥不僅是改造對象,還是廠里男人們的心理情人甚至夢中情人??!他的行為是會引起眾怒的,那后果比被程亦誠修理一頓嚴重多了。
于是他反過來經(jīng)常找機會討好程亦誠了。機會總是屬于有所準備的人——盡管此話已被說得極濫,但用以來言當年的李新宇,卻還是閃耀其真理性的光芒。半年后的一天,程亦誠忽然胃疼,蹲在車間的角落面色蒼白,冷汗淋漓。李新宇背起他就往廠醫(yī)務(wù)室跑,醫(yī)務(wù)室的醫(yī)生見狀嚴重,自知無能為力,催促趕緊送程亦誠去大醫(yī)院。偏偏當時廠里并無閑著的機動車輛,李新宇找到了一輛三輪平板車,將程亦誠抱上車,蹬起便走。他一個人去,車間主任怎放心得下呢,急命另一青年工人跟去。結(jié)果呢,平板車上就又多了那名青年工人,使程亦誠靠他懷里。平板車蹬到醫(yī)院門口,李新宇已累得汗透衣背,喘如垂命之獸。經(jīng)過檢查,程亦誠是胃穿孔了,醫(yī)生說再遲一步,必有生命危險。他住院期間,李新宇也去探望了一次。
程亦誠說:“你是我救命恩人?!?/p>
李新宇說:“應(yīng)該的?!?/p>
程亦誠伸出了一只手:“咱倆若不成為朋友,老天爺都不高興?!?/p>
李新宇就握住他的手說:“我愿意?!?/p>
從那以后他們便成了朋友。
一年后,北京化工學(xué)院的一封公函寄到了廠里;化工學(xué)院革委會換了一茬人,要糾正前一茬人的“極左路線”——于是程亦誠的黨籍恢復(fù)了;于是他人下人的日子熬出頭了,成了車間黨支部委員,隔年又成了支部書記、車間副主任。而由于群眾基礎(chǔ)差,也由于生產(chǎn)常識差,李新宇的車間副主任被免了。在李新宇苦悶極了的日子里,程亦誠給予他的勸慰比他的任何親人都多。
一次談心時李新宇問:“我這樣的人也能入黨嗎?”
程亦誠反問:“為什么不能?你又不是壞人?!?/p>
李新宇吞吞吐吐地又問:“吳玥那件事,肯定是我做人的一大污點吧?”
程亦誠坦率地說:“對吳玥的不良念頭,估計廠里許多男人都產(chǎn)生過的。你呢,由于年輕,自控力不足,所以使自己的念頭變成了行為。你以后沒再騷擾過她,證明你是個能夠知錯改錯的人啊?!?/p>
見李新宇還是一副后悔莫及的樣子,程亦誠又說:“對于漂亮的女人,哪個男人不想入非非呢?我也一樣的。盡管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吳玥她也一度是我的夢中情人啊。”
“僅僅是一度嗎?”——李新宇顯出了困惑。
“自從看見了你對她的不良行為,我自己對她的不良之念便少了,同情便多了。往往,只想暗中保護她了。”——程亦誠說罷,拍了李新宇的頭一下,像哥哥對弟弟常做的那樣。
李新宇最后說:“那我也想入黨?!?/p>
程亦誠便鼓勵他放下思想包袱,積極爭取。
車間主任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當了十幾年車間主任了,不論是在車間里還是在廠里,都是個威望很高的人。偏偏這么一個關(guān)鍵人物,對李新宇的看法不是太好。
車間主任對程亦誠說:“他也想入黨?等我退休后吧。”
然而四年后他雖未退休,李新宇卻心想事成地入了黨。
在支部歡迎新黨員的會議上,車間主任首先表揚了李新宇一番,說他四年來的確變了,像換了個人似的。說四年的時間雖不算長,但在和平年代,對于一名曾是小知識分子的青年工人,考驗期也是不短的,所以應(yīng)該祝賀他經(jīng)受住了考驗。
接著車間主任話鋒一轉(zhuǎn),朝程亦誠翹翹下巴說:“你能入黨,連我都替你感謝他。為了扭轉(zhuǎn)我四年前對你的不好看法,他沒少和我辯論。”
那天晚上,李新宇喝了不少酒——他終于洗刷了當年被免職的恥辱。四年來夾緊尾巴做人,對年輕的他談何容易。從此,又可以挺直腰桿做人了!
那天晚上,程亦誠也喝了不少酒。他高興的是——李新宇畢竟很爭氣,而自己,也算是報答了救命之恩。
……
“小青樓”建成后,全廠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它的分配問題上。
李新宇求到了程亦誠,訴說自己的家住得多么擁擠,希望程亦誠無論如何也要幫他分到一套房子。
程亦誠當時雖已是副廠長了,卻不是分房委員會委員。他自己也是交了分房申請的人,明知僧多粥少,稍有不公就會鬧出打破頭的事來,只得委婉地表示愛莫能助。
李新宇懇求不休,以至于流眼淚了。
程亦誠最后只得說:“我一定盡力而為……”
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請求說出了“盡力而為”四字,他無非有兩種選擇——或者根本不為,而后說已經(jīng)盡力了;或者,當作承諾,明知困難,知難而上。在任何年代,后一種人都是少的,如今就更少了。當年的程亦誠必屬于后一種人。
但怎么盡力???
他想不出任何盡得上力的辦法來。
偏巧,幾天后他收到了吳玥的信。信中夾有照片——吳玥當母親了。而且是龍鳳胎。從幾張她與丈夫各抱一個孩子的照片看,她無疑正處在人生最幸福的階段。
程亦誠忽然有了“盡力而為”的辦法。那幾日李新宇的懇求使他“壓力山大”,實際上他特別后悔說出了“盡力而為”四字,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前邊還加上了“一定”二字。
他立即給吳玥回了一封長信,不厭其煩地向她“匯報”廠里的種種人事變化。估計吳玥想了解的,幾乎都面面俱到地寫在信中了。當然,也重點寫到了李新宇的重新做人和入黨。并受李新宇“委托”向吳玥表示懺悔。結(jié)尾一小段,專寫李新宇家居住情況如何困難,請求吳玥給廠里寫封信,替李新宇爭取到一套兩居室的住房。
廠里還真收到了吳玥的一封信。
她在信中寫了這么一行:如果李新宇也能分到一套住房,那將是她和丈夫都很高興的事。
結(jié)果李新宇就具有了毫無爭議的分房資格。
否則,可以肯定地說,李新宇與程亦誠二人是斷無緣分同時成為“小青樓”之鄰居的……
那是什么?
話說2014年6月某日上午某時,程先生的老伴蔡鳴芬伏窗外望,良久不動。
程先生奇怪地問:“看什么呢?”
老伴定那兒了似的,神秘地說:“你也來看看?!?/p>
程先生便走了過去。
老伴指著問:“那是什么?”
程先生說:“那不是地鎖嗎?地鎖你沒見過?”
不知何人何時在樓前三米多寬新鋪的行道上,固定了一副車位地鎖,黃色的,新的,立體三角架式的。
老伴說:“昨天我在樓前看見李師傅從人行道上往下倒車……”
程先生打斷她的話,教誨道:“糾正你多少次了,別再叫人家李師傅,你就是記不??!人家也是知識分子,當年人家是從技校畢業(yè)的。李師傅是對工人的稱呼,你總叫人家李師傅,人家也許心里是不高興的?!?/p>
老伴說:“我從沒覺得他不高興過呀,別人不是也都叫他李師傅嗎?”
程先生不耐煩了:“囑咐你改一種叫法你就改一種叫法!別人是別人,你是你,你與別人不一樣?!?/p>
老伴也奇怪了,反問:“我跟別人怎么不一樣了?”
程先生更不耐煩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也是當年的老大學(xué)畢業(yè)生,所以你叫人家當年技校畢業(yè)的人李師傅,人家心里也許就不高興。人家心里不高興臉上不表現(xiàn)出來,你就沒法知道人家高興不高興……”
老伴有點兒火了,頂撞道:“你有病?。恐ヂ榇笠稽c事兒也非教訓(xùn)我???他在廠里不是一直當工人嗎?不是以工人身份退休的嗎?”
老伴說得對,李新宇確實一直在廠里當工人來著。這是因為,“文革”時期廠里分入了幾批“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將他成為科研人員的路一次次給擋住了。“文革”后又分入了幾批正式的大學(xué)生,成為科研人員就更沒他的戲了。
但程先生對老伴的糾正也是煞費苦心而且自認為必需的事。因為,多年以來,程先生覺得他和李新宇之間一次比一次談不攏了,有時似乎都有那么點兒話不投機半夠的意味了。程先生意識到,他倆已不再是,而且不太可能再是朋友了。只不過,雙方都盡量掩飾這一點罷了。畢竟,他們都曾有恩于對方。
一次,兩人不知怎么又杠起來了。
李師傅說:“你這種知識分子是既得利益者,你看問題的立場當然和我們工人階級不一樣?!?/p>
程先生不愛聽,就問道:“別忘了你當年也是技校畢業(yè)生,技校畢業(yè)生在當年也算是知識分子,只不過是小知識分子……”
李新宇嘲諷道:“所以嘛,你這種大知識分子當上了副廠長、研究員。而我這種小知識分子,卻一輩子淪為了工人。你成了‘先生,我呢,成了‘師傅。哎,如果你們當年不拿我當小知識分子看待,那我今天也怎么都不該被稱作‘師傅吧?”
程先生瞪著他,一時不知回敬幾句什么話才好。
李師傅又說:“《列寧在十月》你也看過多遍的,有一段情節(jié)你肯定和我一樣印象深刻——列寧快步走入會場,走上臺去,望著臺下的工農(nóng)兵代表,大手一揮響亮地說:‘同志們,工農(nóng)兵代表同志們,我們盼望已久的蘇維埃政權(quán),它今天成立啦!你是大知識分子,你比我更加明白‘蘇維埃三個字的意思。你和我之間的人生差距意味著什么,你不傻,自己去想吧您哪!”
程先生張了幾次嘴才說出兩句話:“新宇我提醒你,你只是你,代表不了多少工人?!?/p>
李新宇冷笑道:“你這么認為嗎?那咱們在網(wǎng)上搞一次有限范圍的統(tǒng)計?”
程先生又張了張嘴,這次沒說出話來,一轉(zhuǎn)身走了。
從那天起他明白,他和李師傅根本不會再是朋友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聯(lián)想到兩件事,一是六十多歲的李新宇從前年起迷上了健身舞,自制了一套音量頗大的音響設(shè)備,成了附近公園里一伙大媽的教練。當然也不完全是大媽,間或有中老年男士出現(xiàn)于舞列,某時四五人,某時六七人,從沒超過總?cè)藬?shù)的十分之一。二是他某晚在公園散步時,從舞列旁經(jīng)過,聽到李新宇在對他們講話。他不由得扭頭看了一眼,見李新宇倒背一只手,另一只手在胸前比畫著為了加重語氣。
他不由得站住了。
李新宇說:“我不喜歡你們稱我李師傅,稱呼得再尊敬我也不喜歡。我本不該成為什么李師傅的。我曾是知識分子,而且出身于書香門第。是因為時代對中國開了一個大玩笑,我才成了今天的李師傅的。我也不喜歡你們稱我教練。教練都收費的,我可是白教。你們要想表達對我的敬意,以后請稱我先生吧?,F(xiàn)在先生不是很普通的稱呼嗎?你們就用很普通的稱呼來稱呼我好了。”
聯(lián)想到以上兩件事,程先生對李師傅打內(nèi)心里生出鄙視來了。他曾是車間黨支部副書記,李新宇的入黨介紹人啊。對李新宇的檔案,他太熟悉了呀。李新宇的父親是三輪車工人,爺爺是一輩子沒進過省城,三年困難時期餓死在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嘛!怎么可以胡編出身欺騙對自己不了解的人們呢?太可笑了。
聯(lián)想到以上兩件事,程先生對李師傅的鄙視升級了,就像當年看見他調(diào)戲吳玥以后那么鄙視他了。
2014年6月的那一天,因為老伴以后應(yīng)該怎樣稱呼李新宇的問題,程先生就又想起了以上兩件事。但他卻又不愿對老伴講,老伴仍處在兩家關(guān)系特好的自我感覺之中,他不忍破壞她那種一廂情愿的自我感覺。老伴呢,則固執(zhí)地與他辯論——知識分子不僅是一個文憑概念,還是一個文化概念;而“先生”和“師傅”都是同樣含量的尊稱。
“你的意思是指他沒文化咯?”——程先生來氣了。
“你認為他有文化嗎?自打認識他,我就從沒見他讀過一次書,也沒見他家里有過一本書。一見別人在讀書,他要么把頭一扭,要么說些諷刺別人的話,當他面我也敢說他沒文化!”——老伴也來氣了。
“不許!”——程先生怒吼了,像老伴在說他是一個沒文化的人似的。
“我跟誰說什么,怎么說,從哪天起需要你的教導(dǎo),非得經(jīng)過你的允許了?我沒有言論自由了嗎?”——老伴漲紅了臉,據(jù)理力爭,也仿佛尊嚴受到了侮辱一般。
最終,還是程先生首先緩和了語氣,向老伴承認自己對她吼是不對的,道歉了,保證以后再不了。
但他仍苦口婆心近于低聲下氣地說:“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以后咱們也稱他先生吧!……”
“也稱他先生?一幢樓里住了快三十年了,一向稱他小李,李師傅,忽然都改口稱他先生?你腦子有毛病了,我腦子還正常著呢!”
老伴又不干了。
“確實不好,讓我想想,這樣,咱們往后都叫他新宇吧,新宇,這樣叫他更親近了是不?”
連程先生自己也感到若稱李新宇“先生”太虛偽了。
“叫他新宇是我可以接受的?!?/p>
老伴終于讓步了。
于是,話題又回到了地鎖。
老伴說,她昨天看見李新宇從人行道上往下倒車時,問他要去干什么,他說去買地鎖。
“那么,地鎖肯定是他安的!”
“那是不對的!人行道本就是不該停車的地方。因為停車的地方少,誰家車停那兒也就停那兒了。他又帶頭安地鎖,不明擺著是占公共之地為一家私有的行為嗎?”
程先生離開窗前,從桌上抓起了電話。
老伴問:“你想怎樣?”
他說:“我要批評他那樣做是帶了個壞頭?!?/p>
老伴說:“別忘了你早就不是副廠長了?!?/p>
程先生愣了愣,緩緩將電話放下了。
老伴說:“你坐下?!?/p>
程先生順從地坐在了桌旁。
老伴也坐在了桌旁。
“咱們也得買車了。錢不是早存夠了嗎?事不宜遲,今天就買。連地鎖一塊兒買回來……”
老伴心中分明已有主見。
“不許!”
程先生又吼了起來。
“好好好,那就先不買地鎖。但今天必須把車買回來,真的事不宜遲了!又不是買不起,那還拖個什么勁兒?孫子眼瞅大學(xué)畢業(yè)要參加工作了,兒子兩口子不久也要從國外回來定居了,兩方面都沒車太不方便了……”
老伴心平氣和卻堅決地擺著當天必須將車買回來的種種理由:自家也早日占個車位是大勢所趨,有車位的房子即使賣了也會賣個高價;聽說本市的私家車輛也要控制了,像北京那樣搖不到號就買不成了;都七十來歲的人了,沒輛車以后看病也麻煩……
老伴的理由每一條皆是硬邦邦的理由,事不宜遲的主張具有無可置疑的前瞻性。程先生并不反對買車,只不過不太上心。退休后,特別是過了六十五歲以后,他對某些事明顯地缺乏應(yīng)有的興趣了——對車便是那樣。
他完全放棄意見地說:“那你就和孫子商量著買吧,我出去散步了?!?/p>
也不能只聊天氣
程先生在公園里遇見了李師傅。
兩個做過朋友,互相都有恩于對方的男人,而且又都是年紀一大把的男人遇見了,雖然關(guān)系已早有裂痕,但雙方畢竟都沒撕破過臉,都在心里想你不先跟我撕破臉我就還跟你噓哈著——這么樣的兩個男人遇見了,往往都是會駐足聊幾句的。那時他們將那一種主動當成一種修養(yǎng),一種風(fēng)度,往往還暗比看誰比誰在修養(yǎng)和風(fēng)度方面更高些。
于是他二人站在公園—處陰涼地方聊天氣。
那天的天氣很好。他倒除了說好,再就都沒什么話可說。
他二人都覺得,在只聊了一兩句天氣的情況下,若誰先轉(zhuǎn)身便走,不但證明誰失禮在先,而且證明誰首先不將對方當一回事兒了。
于是他二人又聊起了房價。
聊房價也聊到都無話可說時,程先生沒話找話地說:“我家也要買車了,決定今天就買回來?!?/p>
李師傅呢,則抓住新的話題,建議程先生該買什么價位哪種系列的車,而不該被哪幾款車的外觀所迷惑。他對車挺懂,建議也格外誠懇,一打開話匣子,就侃侃而談起來。
程先生感興趣的話題則是歷史及時事,而這類話題是二人最談不攏的,便只有盡量裝出洗耳恭聽受益匪淺的樣子聽著而已。就在他的耐心幾乎崩潰時,手機響了,他老伴催他回家吃午飯。
“新宇,我家也要買車別跟他們說啊!”
他撇下這么一句話匆匆走了。
李師傅久久望著他的背影,一時想不明白他對自己的稱呼為什么改了……
怎么會這樣?
程先生的孫子程曉光從學(xué)?;貋砹?。那孩子接到奶奶命他回來買車的電話本是十二分的不樂意的。他已考下了駕駛證,也像奶奶一樣早就希望家里有車了。但他正忙于修改畢業(yè)論文,處在惜時如金的情況。
奶奶在電話中說:“再拖下去,買回車來也占不到車位了,你自己看著辦!我著急還不是為了你?”
這話說到根子上了,所以曉光不情愿也還是回來了。三口人吃罷午飯,立即出門去買車。想買車的人到了車市,幾乎沒有不看花眼的。他們買得起的是十五六萬的車,那車市那個價位的車最多,他們不但看花了眼而且很難統(tǒng)一意見。一會兒這個堅持買這一款,一會兒那個又主張買那一款。三個多小時后,最終由孫子行使一票決定權(quán),才總算由奶奶去劃卡交款了。
在孫子開車回家的路上,老伴問程先生:“感覺如何?”
程先生回答:“挺好?!?/p>
“與坐出租車不一樣吧?”
“那是。”
“十六萬多花得合得吧?”
“舍得。”
“高興不?”
“高興。”
“以后到了周末,想不想讓孫子開車帶咱倆去郊區(qū)玩?”
“想?!?/p>
聽著爺爺奶奶的對話,孫子也高興了,得意地說:“還是最后由我選這一款選對了吧?車膛寬敞,提速快,剎車靈,性價比高,音響也不錯!”
他說罷開了音響,調(diào)準了臺,請爺爺奶奶聽他倆愛聽的王玥波的評書。
路上開始有點兒堵了。中國之省會城市,已經(jīng)沒有在交通高峰時段不堵車的了。
但還算一路順利地將車開到了樓前。
爺爺奶奶和孫子,三人望著樓前目瞪口呆——樓前三米多寬的人行道上,僅僅一下午的時間便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安裝了一溜嶄新的、金黃色的、立體三角式的固定地鎖!
程先生大為驚詫:“怎么會這樣?!”
老伴喃喃自語:“我說什么來著?事不宜遲,事不宜遲,還是遲了吧?”
而孫子默默關(guān)了音響,三人都變成了不會動的假人似的。
而在他們的車后響起了陣陣喇叭聲,幾輛車被他們的車堵住了去路。
街兩邊也停滿了車,根本沒有可以再停一輛車的地方了。
無奈之下,孫子只得將車開入附近一個小區(qū),往保安手中硬塞了一百元錢,才在一處白線畫于犄角旮旯的車位停下了自家的車。保安說那家人駕車旅游去了,估計很快會回來,只能停幾天。
孫子那本就有限的高興被一掃而光,沒心情留下吃晚飯,怏怏地趕回學(xué)校去了……
夜半三更喲
是夜,老兩口失眠了。
老伴側(cè)身而臥,背對他,一動不動地說:“總共十三樁地鎖?!?/p>
程先生良久才說:“我就明白了?!?/p>
又良久,老伴問:“明白什么了?”
再良久,程先生索然地回答:“不說也罷?!?/p>
2014年的“小青樓”,老戶只剩十五家了。三居室這一單元中,老戶只剩程先生他們一家了。前幾年“小青樓”的三居室房價看漲,好賣,另外那些人家就都將房子賣了,添些錢買下更好的房子搬走了。他們老伴倆也動過心的,然而“小青樓”雖是幢老樓了,卻地點好,交通方便,附近有公園、小學(xué)、超市,離一家三甲醫(yī)院也很近,幾經(jīng)猶豫,他們決定接著住下去了。另外三個單元的大部分人家也都搬走了。剩下的十四戶居民中,郝俊臣一家也搬走了,只不過沒賣房子,沒租,偶爾還回來住住。說是怪想老鄰居們的,所以不賣也不租。郝俊臣退休時是副研究員,這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疼。但他特能忍那一種疼。很少抱怨。在李師傅等工人面前,更是咬緊牙關(guān)也不說??傆屑磳⒉疬w的消息隔一年傳一陣。十三樁地鎖的主人們,全是對拆遷寄托很多希望的人家。而樓前那段人行道,連神仙也劃分不出十四個車位來。如果又有一家加入車位的占有,那十三戶有車的人家中就必有一家的車被“擠”下人行道去,每天都得在路邊尋找“野車位”;那將會是很大的煩惱——程先生說“明白了”,指的正是明白了他家也買車了給那十三戶人家造成的緊張感。
兩點半左右,老伴倆總算漸漸入睡了。剛?cè)胨痪?,電話驟然響起,又將他們驚醒了。老伴倆誰也不接,以為響幾聲就過去了。過去是過去了,幾秒鐘后又響起來。響了三四陣,老伴忍不住接了。是附近那小區(qū)的物業(yè)值班室打來的,一個男人的聲音冒煙帶火地命他們趕緊去將車位騰出,因為車位的主人駕車從外地旅游回來了。那小區(qū)的物業(yè)有“小青樓”老居民們的聯(lián)系電話。
老伴倆不敢怠慢,雙雙前往。
值夜班的保安板著臉問:“給白班的保安錢了吧?”
老伴倆同聲說:“沒有,沒有。”
值夜班的保安不信:“沒給錢會允許你們占別人家車位?”
站在旁邊吸煙的別人家的男人將煙一扔,沒好氣地訓(xùn)斥值夜班的保安:“還他媽啰唆,讓他們快騰車位??!”
老伴倆又都說不會開車。
值夜班的保安也火了:“都不會開車來干什么?你家會開車的怎么不來?耍人玩???!”
程先生連說:“不是不是?!?/p>
老伴解釋:“孫子會開車,可他沒住家里?!?/p>
別人家的男人朝程先生伸出了一只手。
程先生困惑地問人家要什么?這一問,將人家問得火冒三丈了:“還能要什么?車鑰匙啊!我替你們騰車位啊!”
老伴倆這才想到,孫子忘了將車鑰匙留給他們。
別人家的車門一開,別人家的妻子也抱著孩子下車了,讓丈夫去找保安隊隊長。
當丈夫的男人嚷嚷:“找他們隊長有屁用?。≡蹅冏?,回家睡覺去,再出現(xiàn)什么情況都是他們的責(zé)任!”
人家鎖了車,摟著老婆的腰揚長而去。
值夜班的保安也嚷嚷起來:“哎!你們也不能把車停這兒啊,這不把進出的車道給堵死了嗎?!”
別人家的女人頭也不回地甩過來四個字“自作自受!”
值夜班的保安就將火氣發(fā)在程先生老伴倆身上:“不管你們孫子在哪兒,快讓他帶上車鑰匙來?。 ?/p>
老伴愣了愣,轉(zhuǎn)身便走。
值夜班的保安又嚷嚷起來:“聾啦?哪兒去??!”
程先生屈辱地說:“我們都沒帶手機,她是回家去打電話?!?/p>
結(jié)果是老伴用人家保安的手機給孫子打的電話。程先生看得分明,老伴臉上已淌著淚了。
半個多小時后孫子騎輛自行車趕到了。但車位的主人將車停的不是地方,孫子來了也還是沒法騰出車位,于是保安又不得不將車位的主人從家里請來……
當老伴倆在家中接到孫子的手機通話,說已將車停在了一處穩(wěn)妥的地方,請爺爺奶奶放心時,窗外天已快亮了。
孫子說攔住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回學(xué)校去了。忘了鎖自行車,是借的。
程先生又趕緊回到那小區(qū)去找孫子借的自行車。
自行車丟了。
第二天一早程先生就往李師傅家打電話,連“新宇”也不叫了,劈頭便問:“昨天,咱倆在公園里分手后,你是不是將我家要買車的事告訴了他們?”
他問得不客氣,李師傅的反問也就特冷:“你說清楚,他們是誰???”
“就是,另外十三戶人家的人?!?/p>
“我有病啊我?”
“你發(fā)誓說你沒告訴嗎?”
“程亦誠,我對你發(fā)得著誓嗎?我只告訴了郝俊臣一個人,那怎么了?犯法了?你一大清早問罪似的!”
“可你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什么為什么?。磕銓弳柊??他回這邊的家來找東西,我碰上他了。閑聊,東一句西一句地隨口說了。哎!程亦誠,你以為你是誰啊?別人稱你先生你就了不起了?你他媽一大早找誰的茬兒?。坷献硬怀阅氵@一套!”
李師傅啪地放下了電話。
程先生瞪著聽筒呆如木雞——二人都盡量互相包涵的關(guān)系,到底還是沒將就下去撕破臉了。
煩惱大了
10點剛過,某交警隊打來了電話,說程先生家的車因為停在了不該停的地方,已被拖到交警隊的院子里去了;人家通知車主去交罰款。
無奈,又得將孫子從學(xué)?!罢垺被貋?。
程先生怕孫子年輕氣盛跟人家交警隊的人杠起來,相陪著到了交警隊。
孫子問:“怎么是將車停在了不該停的地方呢?是停在一家飯店門前白漆畫線的停車位以內(nèi)啊。”
交警隊的同志諄諄教導(dǎo):“不是所有白漆畫線的停車位都是合乎法規(guī)的停車位。有些是擅自畫的,未經(jīng)交警批準?!?/p>
那還有什么可掰扯的呢?只得乖乖交了二百元罰款。
程先生坐在副駕的位置上幫孫子參謀著,孫子開著車在幾條街道間兜來繞去,最后一致決定,將車停在了一座寫字樓的地下車庫。停在那兒穩(wěn)妥是穩(wěn)妥了,但每天得交一百元停車費。
孫子的畢業(yè)論文答辯已迫在眉睫,也不陪爺爺回家,又匆匆趕回學(xué)校去了。
程先生身心俱憊地回到家中,將停車結(jié)果向老伴一匯報,老伴哭了。
她哭著說:“一天一百,一個月不得三千嗎?我的退休金才每月四千多!”
他心煩意亂地責(zé)備:“你就別哭了行不行?誰叫你急著買車的呢?”
老伴流著淚爭辯:“是買車買出的錯嗎?明明是買晚了才產(chǎn)生這么一堆煩惱!”
他怕吵起來,轉(zhuǎn)身躲入了另一間屋。
每天一百元的臨時停車費他也是心疼的。孫子的答辯日剛一過去,他親自給孫子打電話,又命孫子盡快回家。祖孫二人趁著路邊的“野車位”沒停滿車,將車開回搶占了一個車位?!耙败囄弧彪m然是公共車位,沒誰家安地鎖,卻都遵守著一條潛規(guī)則那就是——誰家的車占有的時間長基本上被認可某車位便是誰家的了。爺爺奶奶孫子心里都明鏡似的知道冒犯潛規(guī)則了,但還是那么做了。不冒犯又怎么辦呢?他們都自我打氣地這么想——潛規(guī)則畢竟不是正式規(guī)則。
傍晚外邊響起了男人和女人交替著的辱罵聲。這年頭,誰的利益被觸犯了誰不罵?。坎⒉缓戏ǖ睦婢筒皇抢媪藛??
程家只得將窗關(guān)上,裝作聽不到。
孫子有意轉(zhuǎn)移話題,說自己答辯前總受干擾,明明能得優(yōu)的論文由于修改得馬虎,勉強通過。
爺爺奶奶卻都心事重重地沒搭言。
一個周末,附近那小區(qū)的物業(yè)將“小青樓”老居民家的代表一一請了去?!靶∏鄻恰睕]有自己的物業(yè),化工廠出錢將“小青樓”的物業(yè)委托給了那小區(qū)的物業(yè),算是單位對退休工人和科技人員的一種福利。
人家的物業(yè)主任親自給他們開了一次會,說有人一再向他們反映,在人行道上安地鎖是不道德的。人行道豈容私自侵占?是可忍孰不可忍,強烈要求物業(yè)勒令拆除。
物業(yè)主任為難地說:“你們也清楚的,我們只不過是你們那幢小樓的托管物業(yè)公司。這件事你們不能要求我們解決,我們也解決不了,因為我們不是執(zhí)法單位啊。你們中不少人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應(yīng)在公德方面有好表現(xiàn)。建議你們相互之間協(xié)商解決。實在解決不了,那也應(yīng)該向你們廠里反映,或向有關(guān)方面反映……”
人家物業(yè)主任說后幾句話時,目光望向程先生好幾次。望得程先生特不高興,幾乎想站起來大聲表清白:“我又沒向你們告過狀,你看我干什么啊?”——但一想到“此地?zé)o銀三百兩”之典故,克制住了沖動。
散會后,那十三戶的代表,清一色十三個中老年男人三三五五親親近近地走在回家路上,誰也不搭理他。有的邊走邊互相嘀嘀咕咕,有的還邊走邊回頭看他。似乎,十三戶人家預(yù)先都知道開會內(nèi)容,也予以高度重視,所以出席的都是戶主。如果李師傅終究算不得知識分子,那么知識分子便只有程先生一人。
程先生一回到家里就坐下去悶聲不響地吸起煙來,他破戒了。而老伴在看一份車險說明書。
他突然說了一句:“再把車賣了!”
聽來分明是氣話,老伴沒理他。
第二天是星期日,大學(xué)快放假了,即將畢業(yè)的孫子帶著些送人沒同學(xué)愛要、扔了又覺得可惜的東西回來了。小伙子進了門,剛放下東西便用目光四處尋找,最后操起拖把沖了出去。老伴倆看出有情況,程先生追出了門,老伴站在窗前,探出上身大叫孫子的名字。
孫子進門之前先看了看自家的車,發(fā)現(xiàn)前后車蓋都被劃出了深深的道子,一只車輪也被扎癟了。
那青年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拄著拖把,眼望著另外三個單元的某些窗子破口大罵。情緒失控,居然罵出了一句“十三只王八十三只龜”。這下犯了眾怒,另外三個單元有好幾家的窗子開了,幾個男女老少也站在自家窗內(nèi)對罵起來,其中便有李師傅的身影。
李師傅指著吼:“再指桑罵槐地罵我們,我出去揍扁你!什么鳥知識分子,黃鼠狼下地鼠,一代不如一代!”
程先生當街與孫子拉拉扯扯,扇了孫子一耳光才算將孫子拽回了家。
老伴不禁長嘆,幽幽地說:“一步?jīng)]趕上,步步趕不上,可憐咱家那車,正要為它上保險?!?/p>
派出所接到報案派來了兩名民警,為那受到傷害的車照了相,也到程家了解了情況,記了筆錄。
一名民警說:“類似案件不少,有的很快就破了,有的很長時間也破不了。你們要有耐心。關(guān)鍵問題不是我們的破案能力,是咱們這條街上沒安攝像頭?!?/p>
另一名民警說:“究竟是有^因為你家占了人家的車位而進行報復(fù),還是有人因為懷疑你家人告了什么狀而泄憤,這也是目前不太好推斷的。”
他們一走一個月內(nèi)沒了下文。
老伴本想去問的。有次已走到門口了卻沒出門。程先生也沒勸阻,她自己就嘟噥著說沒意思了。
一個月內(nèi)程家去把車修好了,花了幾千元錢,也為車上了險。但剛從自己錢包里花出去幾千元錢之后才上險,老伴覺得那幾千元錢花得實在冤枉,回家后心疼得心口痛。
就在這時,程先生平靜地說:“咱把車賣了吧。我怕不定哪天又會惹出什么更不好的事來?!?/p>
見老伴不做反應(yīng),隔了一會兒又說:“我現(xiàn)在頭腦是清醒的?!?/p>
孫子表態(tài)道:“同意。我現(xiàn)在一想到一看到那輛車,心情就變壞?!败囄辉蹅冋疾婚L的,除非把車停在那兒永遠不開走。一開走,別人的車立刻就占上了?,F(xiàn)在,連路邊的車位也都寫上姓氏了。咱家人能那么做嗎?不能吧?”
程先生說:“對。不能。”
孫子也就不管奶奶什么態(tài)度,當天將車開到二手車市去了。
不久車賣掉了,賠了兩萬元。
事情并沒完。廠里的領(lǐng)導(dǎo)派來了工會的兩名同志,一男一女。為了使市里的空氣質(zhì)量變好點,化工廠已遷到郊區(qū)去了,工會的同志來一次挺遠的。他們說是專為解決地鎖引起的矛盾而來的,逐家逐戶了解情況,最后出現(xiàn)在程家。
工會男說:“現(xiàn)在化工行業(yè)競爭激烈,領(lǐng)導(dǎo)們壓力很大。住在‘小青樓的都是當年廠里的有功之臣,也都是有修養(yǎng)的人,希望能以和諧為重,也希望體恤體恤廠里的領(lǐng)導(dǎo)們,別因為一點兒小事三番五次地寫上告信,分散他們的工作精力……”
工會女說:“不都是中國汽車工業(yè)發(fā)展得太快惹的禍嘛!但也證明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呀。那段人行道雖然在‘小青樓的鐵柵欄外,地皮卻是單位的。由咱們‘小青樓的老居民們占據(jù)了,總比被后買房的、租房的,不相干的人們占據(jù)了好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您程先生曾是廠里的領(lǐng)導(dǎo),德高望重,就想開點,包涵點兒,別再跟他們一般見識了。他們都是工人,您是知識分子嘛……”
程先生起初還聽得偶而點頭,聽到后來翻臉了,一拍桌子抗議道:“別跟我說那些不三不四的話!我又沒給廠領(lǐng)導(dǎo)們寫過上告信,你們對我說不著那些,我也用不著你們諄諄教導(dǎo),誰寫的信你們跟誰說去!……”
他搞得工會的兩位同志狼狽而去。
事情還沒完。區(qū)里也來過一男一女兩位同志,說是區(qū)長派來的。因為區(qū)長也收到了多封上告信。
連程先生的老伴也反感透頂了,他倆裝作聽不到敲門聲,干脆沒讓區(qū)里的同志進家門。
否極泰來
錢真是好東西,很容易就能使人從倒霉中重新高興起來。
孫子的爸媽從國外回來了。兩口子在國外開了十幾年中餐館,挺成功,掙了不少錢,經(jīng)濟上發(fā)達了。他們聽父母公婆和兒子訴苦似的談起關(guān)于車的種種事,相視而笑,都沒來氣,像是在聽好笑的別人家的事。
兒子說:“既然在這兒住得不開心了,那就搬走唄,明天全家一塊兒到處看看房子?!?/p>
兒媳說:“爸媽幫我們把兒子帶大了,操了不少心,辛苦了,應(yīng)該住得更好些,享享福。車會有的,搖號難不住咱們。咱們的車得有車庫,而不是路邊上的車位?!?/p>
中秋節(jié)前一天,程家從“小青樓”搬走了。沒誰送,也沒向誰告別。他們住進了連體別墅,有車庫,有花園。不久兒子開回了一輛“寶馬”。雖然是合資的,那也是高檔的。他們在“小青樓”的房子并沒賣,也沒租。老伴期待著拆遷,程先生對“小青樓”仍有感情,還想自己?;厝プ∽?。他對“小青樓”的感情,其實是對吳玥刻骨銘心的感情。當年他成為車間副主任,曾與吳玥有一段帶給雙方飽滿歡愉的肉體關(guān)系。那是只有天知地知他倆知道的秘密。他是全化肥廠唯一一個得近吳玥芳澤并享受過與她做愛的美妙之境的男人。以此而論,當年的他也算得上色膽包天了。如今,越老就越忘不掉吳玥印在他頭腦中的模樣了。
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與“小青樓”有關(guān)的一段視頻新聞——雨后,那一段安裝了一溜地鎖的人行道突然坍塌,有輛私家車被陷入窄長的地坑里了,當時李新宇在車中。他從車內(nèi)開不了車門,也就無法出去。等吊車連人帶車吊出地坑,他已由于嚴重缺氧導(dǎo)致心臟病死去了。
程先生老伴倆看過視頻后,又都有點兒傷感。在老伴那兒,是因為曾經(jīng)的好鄰居關(guān)系。在程先生那兒是因為——沒有李新宇調(diào)戲吳玥那件事的發(fā)生,那么吳玥后來肯不肯與他有那么一段關(guān)系就難說了。他對李新宇這一種感激不亞于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只不過得埋藏在內(nèi)心里罷了。
他說:“我想去參加他的追悼會?!?/p>
老伴說:“那也得他家屬主動通告咱們啊?!?/p>
李家沒誰電話通告他們。
但李新宇的女兒李萱親自找到了程家的新家。
李萱一坐下就哭了,請求老夫婦倆參加她爸爸的追悼會。
老伴倆同聲說:“一定,一定?!?/p>
李萱又請求程先生在追悼會上致悼詞。
程先生猶豫地問:“由我,合適嗎?”
李萱說:“您是他入黨介紹人,又當過副廠長,沒有比您更合適的人了啊。我老爸一生愛面子,您就最后給足他一次面子吧?!?/p>
人家女兒把話說到這份上,程先生便也答應(yīng)了。
李萱接著要為父親和程先生冰釋前嫌。
她說:“程伯伯,您對我父親缺乏理解。人啊,誰不是越到老年,越認為自己人生最風(fēng)光的時候好呢?可憐我父親,做夢都想出人頭地,而他人生最風(fēng)光的時候,也就‘文革中那么一小股勁兒。他說那時候好,別人聽了都不跟他辯論,偏您總認認真真嚴嚴肅肅地和他掰扯。如今像我父親這樣的人不老少,你能一一跟他們掰扯出個結(jié)果嗎?”
程先生就內(nèi)疚地說:“你批評得對,批評得對?!?/p>
老伴也替他說:“掰扯不清,掰扯不清?!?/p>
李萱又說:“我父親生前對您也猜疑錯了——他以為準是你不斷東告西告地找我們十三戶人家的麻煩,他們也都是這么猜疑的。但后來搞清楚了,事實證明不是您……”
“那是誰呢?”
“郝俊臣唄。”
“他?不會吧?”
“就是他。每次寄的都是匿名打印信。他家不是不想賣房子,其實特想賣了。只不過想賣有固定車位的房子,有固定車位的房子房價高不少呢。一旦動遷,補償費也高不少。所以他總想把既成事實改變了,鬧出個重新洗牌的結(jié)果,他好趁機實現(xiàn)自己家也安上地鎖的目的……”
李萱披露的真相,令程先生頓覺一陣冷氣襲脊。郝俊臣——那位舉止斯文、逢人先笑的自己的同類,肯定明知自己成了十三戶老居民所憎恨的人,在他面前卻從沒表現(xiàn)過半點兒的良心不安。過年過節(jié),還一向主動給他打電話致以問候!
“我認識李新宇同志已四十余年了。我和他曾經(jīng)是朋友……”
李萱走后,程先生鋪紙研墨,用毛筆寫起悼詞來。
“可他人生最風(fēng)光的時候,也就‘文革那么一股勁兒……”
程先生耳邊響起李新宇女兒的話,頓覺李新宇確實很可憐,遂將“曾經(jīng)”二字圈掉了……
太平燈
有那么一座城市
當夜晚降臨,太平燈皆亮,于是A城之大街小巷流光溢彩,影物旖旎,給人以浪漫且性感的印象。仿佛不論窮的富的,家家戶戶在準備迎娶新人,即刻便準備舉行拜堂喜禮一般。這里那里的人行道上擺著餐桌椅子,臨江之人行道的餐椅上已坐著些人,是提前占據(jù)好位置的食客。某些地方的人行道上,連竹沙發(fā)也出現(xiàn)了。衣著暴露的“摩妹”們開始在人行道上招徠行者,一只只木盆里預(yù)先放入洗腳的草藥了,散發(fā)著亦甘亦苦的氣味?!澳γ谩眰円粋€個唇紅眉黛,其笑嫣然,梨窩淺現(xiàn),邊向被攔住有時簡直是被扯住的男士遞送項目單,邊甜聲蜜語地說些“祖?zhèn)魇址ā薄坝胁≈尾?,無病保健”之類的話。不多時,柔歌嗨唱,男喉女嗓,高音低音此起彼伏,間或可聞弄弦聲和擊打樂聲。又不多時,四處飄散著東西南北中混合的菜肴味以及荷爾蒙暗躥的味道了。
荷爾蒙氣息是一種怎樣的氣息呢?
肯定沒誰說得清楚的。
但在A城的夜晚,尤其是在夏秋兩季的A城的夜晚,性生理和心理反應(yīng)敏感的男女,確實會嗅到某種異乎尋常的蠱人氣息;從形形色色的男女食客身上,從“摩妹”們身上隨汗而出,在餐桌底下,在按摩沙發(fā)以及人們的雙腿之間身體之間目光之間,如電流似的交織往復(fù)地撩撥人。像有無數(shù)蜘蛛不停止地吐著人眼看不見的,本身也散發(fā)著荷爾蒙氣息的密密匝匝的蛛絲,將坐在椅上的、半躺在沙發(fā)上的包括閑逛的男人女人纏繞住,并且拴在一起。
允許按摩業(yè)服務(wù)到室外來,是A城領(lǐng)導(dǎo)干部們思想解放的智性體現(xiàn)。他們認為,在人行道上,在街燈之下,有色情之嫌的事就變成了眾目睽睽的事。眾目睽睽的事就不至于傷風(fēng)敗俗了。何況,不是在司空見慣的街燈之下,而是在太平燈下!
夜晚的A城,像由一半酒神一半海妖的身體組合之雙性的,半神半妖的堪稱吃貨的物種,使人無法不迷惑于沉醉于它那頹廢得愜意的、曖昧的、軟綿綿的氛圍中。那時的人們,除了吃、喝、講黃段子散布緋聞,心里再就只想做一件事了——和床有關(guān)的事。只要有地方做,沒床也行。
有位市一級領(lǐng)導(dǎo)曾對此表示憂慮,問市委書記同志怎么看?
項書記沉吟地回答:“我看……挺好?!?/p>
又問:“好在何處呢?”
項書記莊重地說:“人們?nèi)绻苷炷菢?,社會不就穩(wěn)定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不由之嘛。不由之往往會出事?!?/p>
對方醍醐灌頂,更加欽佩項書記看問題的英明。
然而A城卻只不過是一座地級小城,人口尚不足五十萬。
這樣的城市,在歐洲某些國家,其實并不算小了。但在人口近十四億,省會城市大抵人口過千萬的中國,它只能算是小城。然而它地理環(huán)境甚佳,三面環(huán)山,一面偎水。環(huán)山的三面,山腳與山腳形成自然缺口,且都有公路暢通。故山后邊平原上的風(fēng)得以從三條公路上吹過江面,回旋成濕潤涼爽的江風(fēng),使A城夏季涼爽,秋季爽涼。雖地處西南方,卻實乃避暑良城也。它又在相鄰兩省的省會之間,離它們都不遠。那兩省都是中國的旅游大省,終年游客頗多,遂使A城這一座小城左右逢源,成為兩省游客往往順便一游之地;于是,政府逐年富了,百姓逐年脫貧,居民幸福指數(shù)漸高。
21世紀初,A城才二十幾萬人口。那時它是縣級市,到處老舊不堪,民宅十之五六是危房。幾條公路坑坑洼洼的,夏季雨后水坑連水坑。2004年時,不知怎么一來,本省的鄰省的房地產(chǎn)商,不約而同將目光盯向了這不起眼的小城,于是A城在幾年內(nèi)變成了建筑工地,白天晚上灰土揚長的。熬過那令人惱火的幾年后,它如同一本合著的書翻開了,占地面積擴大了一倍多。一幢幢一片片樓房蓋起來了,一處處嶄新的居民小區(qū)出現(xiàn)了,一批批本省或外省的省城人搬來了,人口十年內(nèi)劇增了一倍,始升為地級市。它的新居民中,兩省省城退休的科處長們不少,大學(xué)教授中學(xué)校長不少,半出名不出名的書法家畫家文藝人士也不少。純粹出于炒房目的而前來炒房的人卻是不多的,因為這里的房價再炒也高不到哪兒去,沒多大賺頭。很富的人也是不在這里置宅的,再怎么說不就是一地級小城嘛,他們哪里瞧得上眼?對于他們,在歐洲某些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買豪宅別墅已是稀松平常之事,在小小的A城買房子豈不太掉他們的價?房地產(chǎn)開發(fā)熱潮裹挾來了一批年輕人,是房地產(chǎn)公司的雇員。公司紛紛撤走時,有的青年趁便宜買了房子,雙雙留下,也成了當?shù)匦戮用瘛?010年時,A城蓋起了幾家高檔酒店,為的是吸引兩省的富人來住住,玩玩。若富人們不稀罕來,A城的領(lǐng)導(dǎo)們覺得太沒面子。兩省的富人們確實也喜歡來住住,玩玩了,A城的報紙曾以通欄大標題予以報道——《瞧,他們終于來了!》——副標題是“連富人們也被吸引來了,才算真的有吸引力!”
房地產(chǎn)業(yè)有時張牙舞爪式的迅猛發(fā)展,在某些城市是令人反感且每受詬病的事,在A城卻是官民喜聞樂見之事??陀^而論,房地產(chǎn)業(yè)在A城的發(fā)展比較良性。畢竟,帶給了百姓夢寐以求的福祉。他們告別了危舊家宅,住上了樓房,雖然欠了貸款,那也樂意。政府“胖”了,財大氣粗了,各機關(guān)的辦公經(jīng)費空前寬裕,小金庫充實,發(fā)起獎金、補貼來活泛了。最高興的是開發(fā)商們,他們賺得盆滿缽滿,可謂興沖沖而來,喜洋洋而去。每是前者剛走,后者便至,平地上沒了空間,于是開發(fā)向山坡上去。A城沒什么有保留價值的歷史古跡、文化遺址,凈可以調(diào)來推土機拆、拆、拆。也不是沒發(fā)生過強拆與反強拆的矛盾,卻沒一樁鬧大過。A城從前不但小還閉塞,百姓老實,給點兒甜頭就順服了。
有過這么一件事,一家釘子戶揚言不滿足條件,刀刃壓在脖梗上也不搬。開發(fā)商就派了一名談判高手,在政府工作人員的陪同下登門動員。
問:“那你們怎么才肯搬呢?”
當家的出言擲地有聲:“不再給十萬,要讓我們搬走那是休想!”
談判高手笑道:“多大點兒事呀,早說嘛。給你們加十一萬。不過,要偷著樂,千萬別到處講。”
問題就這么解決了。
離開后,談判高手特索然。
政府工作人員則保證:“我們領(lǐng)導(dǎo)讓我轉(zhuǎn)告你們老板,以后此類不愉快再也不會發(fā)生了。”
老百姓尤其滿意的一點是,城市舊貌換新顏,人口翻倍,人氣高了,才使他們的小生意紅火起來。守在家門口就把錢賺了,他們很知足。都說:“終于沾上太平盛世的光了!”
太平燈之誕生
2012年中秋節(jié)后,項書記主持了一次常委會。
他說自己任市委書記以來,也沒什么大的政績可言,只不過實現(xiàn)了當初的兩個目標罷了。一是使A城從一只丑小鴨變成了一只……
李市長接言道:“天鵝?!?/p>
項書記看了李市長一眼,教誨地說:“市長同志,咱們自己可千萬別那么比喻。夸大其詞了。但是呢,如果說經(jīng)過咱們共同的努力,使A城這只丑小鴨變成了鴛鴦,那我認為比喻還是恰當?shù)?。我指的是雄鴛鴦。雌鴛鴦它與一只鴨子的區(qū)別是不大的,但雄鴛鴦就漂亮多了。它不如天鵝那么儀態(tài)萬方,也沒那么高貴的氣質(zhì),卻幾乎沒人不喜歡它。因為它不但漂亮,還生存得很低調(diào),諸位說是不是呢?”
常委們就皆說:是的是的,書記比喻得好。
李市長呢,接連“哎呀”了兩聲,表示出對項書記形象思維水平五體投地的樣子。
項書記接著說:“一年幾個月后,我任滿兩屆了,要離休了。離休前,我爭取還為A城人民做件實事。什么事呢,使A城的夜晚浪漫起來,形成夜晚經(jīng)濟。旅游者差不多都是夜游神,咱們應(yīng)該善于掙他們夜游的錢……”
不僅李市長“哎呀”了,全體常委們都“哎呀”了。那時,他們?nèi)绻弧鞍パ健保喼本筒恢鯓颖磉_欽佩了。當書記的那就是當書記的,高瞻遠矚啊。
要使A城的夜晚浪漫起來,當然首先要使全城的夜燈美觀起來。A城普遍的夜燈狀況還算良好,燈柱都挺穩(wěn)固,線路并未老化。但只不過起到照明的作用而已,不美觀,更不浪漫。
政府有錢了,干嗎不投在高瞻遠矚的事上呢?于是常委們統(tǒng)一了認識,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以項書記發(fā)展“夜晚經(jīng)濟”的指示為方向,以促進旅游業(yè)為抓手,緊鑼密鼓地宣傳起來,落實起來。
項書記提出了“一個要求、兩點希望”:
一個要求是應(yīng)有節(jié)電意識,在山坡某向陽處建設(shè)太陽能發(fā)電中樞。這是關(guān)乎長遠之事,務(wù)須購全國之一流設(shè)備,請專家配合建設(shè)?;{稅人錢的最大責(zé)任是該花就花,花在刀刃上。需要多花絕不少花。
兩點希望是——發(fā)動群眾參與燈形燈柱的設(shè)計,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建設(shè)美好家園嘛,群眾必有極大的參與熱忱,應(yīng)給他們的積極性以充分的表現(xiàn)機會。這不是會省一筆設(shè)計費嘛!凡參與了的應(yīng)發(fā)給表彰證書。設(shè)計方案進人初評的應(yīng)發(fā)獎金,進入終評的應(yīng)發(fā)更多的獎金。一但被采納發(fā)二十萬元人民幣?;{稅人的錢應(yīng)花得使人民高興。能省則省,能省不省是人民的敗家子。但省不是目的,花得使人民高興才是目的;設(shè)計不但應(yīng)美觀,更應(yīng)有文化。缺少文化元素的浪漫不是高層的浪漫,很可能適得其反是媚俗。故應(yīng)切忌媚俗。文化、文化,應(yīng)使設(shè)計方案征集活動,也成為對本市人民群眾的一次審美普及活動、文化影響活動……
項書記的“一個要求、兩點希望”,通過廣播、電視、報刊、網(wǎng)絡(luò)、微信等傳媒方式向市民傳播,市民對項書記的評價更高了。參與設(shè)計征集活動的人多極了,果然參與得特高興,男女老少爭先恐后。新居民中那些文藝人士尤其興奮,都說不是為了二十萬人民幣,也想為A城做一份貢獻。
專家評審委員會選出了九份設(shè)計方案,呈報給項書記,由他做出最后決定。兩天后,項書記邀請委員會全體成員座談,肯定了大家的工作成績。
然而他說:“我都不是太喜歡,主要是由于文化元素不明顯,更談不上獨特。我雖是設(shè)計藝術(shù)方面的門外漢,卻也同樣有一份參與的熱忱。所以我也設(shè)計了一種燈形燈柱,湊成十份方案,再有勞諸位比較比較,看看究竟哪一份好。這件事應(yīng)充分發(fā)揚民主,最后的決定權(quán)就交給諸位吧。”
于是秘書出現(xiàn),操弄電腦、投影儀,請大家現(xiàn)場觀看,而項書記親自解說。
項書記的設(shè)計方案果然與眾不同,文化得不得了。
其設(shè)計方案是這樣的——燈形為展開的書本狀,特種合金作為材質(zhì),以圖經(jīng)得起長久的風(fēng)吹日曬雨淋?!皶尽弊匀皇欠_的,左半部為竹簡,分朝上卷起和朝下垂落兩種。兩種間隔安裝,避免造型一律的呆板。右半部為紙質(zhì)書造型,厚度要顯出折頁的樣子,給人以一種被看過的書的印象。
項書記解釋道:“書籍是照耀人類進化道路的燈,我估計全中國還沒出現(xiàn)過這樣一種燈形。”
有人小聲接言:“全世界也沒出現(xiàn)過?!?/p>
項書記又說:“從竹簡到紙質(zhì)書,這本身就體現(xiàn)了人類社會進化的歷程,大家同意嗎?”
眾人紛紛點頭。
項書記繼續(xù)說:“這僅是主燈。文化元素是有了,卻不夠美觀是不是?所以呢,我又設(shè)計了副燈,請看屏幕一副燈是正面長方體的,每一面做成卷軸式的上下框,要請書法家面面寫字。寫什么字呢?當然是仁義禮智信。字要請雕匠將筆畫鏤空,那樣投射出的光才通透。從古至今仁義禮智信五字有多少種寫法,便請書法家們寫出多少種來。為什么副燈是五面的呢?因為咱們中國的國土是由五色組成的。仁義禮智信五字,恰與五色土的五吻合,意味著要使每一方國土,皆有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的正能量起到主導(dǎo)人們思想的作用。主燈與副燈,高低錯落,副燈斜探,這樣燈光不是就有層次了嗎?副燈要有旋轉(zhuǎn)裝置,定時齊轉(zhuǎn),燈面上的字就統(tǒng)一了……”
按照項書記的設(shè)計,燈柱是青竹形的,這又意味著中國像一棵茁壯的竹,發(fā)展前景必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并且,竹在中國文化中,已經(jīng)是一種代表君子原則的植物符號了呀。
他最后強調(diào):“竹的燈柱也罷,竹簡紙質(zhì)書也罷,一定都要做出那種像的感覺來。著色很關(guān)鍵,如果形狀做得倒挺像,漆色調(diào)得不準,那結(jié)果肯定功虧一簣了。竹簡是竹形的,燈柱也是竹形的,但兩類竹不可以漆成同一種色吧?七點鐘街燈齊亮,四點以后咱們這里天就亮了,期間整十個小時。我相信十個小時內(nèi),我市的夜晚一定處處絢麗,美不勝收。如果諸位覺得我的設(shè)計還可取,那么有勞你們,選十首最著名的民歌。每隔一小時,在優(yōu)美的民歌旋律聲中,咱們?nèi)械母睙敉瑫r旋轉(zhuǎn)為臨街的同一面……”
全體評審委員會委員對項書記的設(shè)計報以熱烈的經(jīng)久的掌聲。掌聲過后,半數(shù)以上的人口中發(fā)出“哎呀”之聲——這是A城人的表達習(xí)慣。當他們對什么人佩服極了,對什么事統(tǒng)一到百分之百認可態(tài)度時,便會連聲“哎呀”起來。“哎呀”得越情不自禁,意味著某人某事越獲得擁護。那時具體的話語是完全多余的。而并沒發(fā)出“哎呀”之聲的人,是因為被那種空前絕后的文化設(shè)計震撼驚呆了,仍沉浸在遐想的享受之中回不過神兒來。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就按項書記的設(shè)計投入制造和生產(chǎn)吧!怎么可能還會有更佳的設(shè)計方案呢?
項書記謙虛地說不可以,將方案公布之,聽聽廣大市民的意見再談下一步的事。
結(jié)果是——方案一公布,全A城的男女老少幾天里一議論到此事,幾乎無不“哎呀”。
還有文化人士聯(lián)名上書,強烈要求將該燈命名為“國燈”。
項書記批示如下:
我市只不過是一座地級小城,應(yīng)擺正發(fā)展中的小城位置。以國字當頭命名任何事物,都是自我膨脹的表現(xiàn)。國家經(jīng)濟狀況運行健康,國泰民安,我意以叫作“太平燈”為好。
這一批示,又在全市獲得了交口不絕的“哎呀”……
好感動哦
“太平燈”工程全面竣工后,某夜舉行了剪彩儀式——那已是2013年之年底了。
項書記與勞苦功高的李市長的手共同按下了電閘,于是“太平燈”齊亮,全城一片歡呼。A城之新老居民,首先領(lǐng)略了浪漫之夜的燈光美景,經(jīng)歷了一遭夜游神的體驗。
之后某日上午,李市長將幾位自己關(guān)照過的民企老板請了去,就在辦公室開了次短會。
一個不爭的中國事實是——某些省長、市長與書記的關(guān)系并不怎么樣,但A市之一二把手的關(guān)系卻堪稱良好。不是假好,而是真好。項書記比李市長年長十歲,主政A市也比李市長早一屆,所以李市長對項書記很尊重,工作中虛心學(xué)習(xí)項書記的寶貴經(jīng)驗。項書記呢,對李市長的工作也是特別支持的。
李市長頗動感情地說:“咱們書記就要離休了,在我市的發(fā)展中,你們自己的公司、企業(yè)也壯大了,這應(yīng)感激咱們書記領(lǐng)導(dǎo)有方對不對?”
老板們都說:對的,對的。您也功不可沒??!
他們知道李市長即將成為李書記了。
李市長擺手道:“即使我也為本市的發(fā)展做出了一點兒貢獻,那完全要歸功于書記領(lǐng)導(dǎo)有方。書記又為我市的燈光工程、夜晚經(jīng)濟付出了極大心血,我希望諸位代表群眾,給咱們書記發(fā)筆獎金,意思意思,讓書記離休前高興高興,也證明你們是明白什么叫‘禮的人……”
老板們又都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太應(yīng)該了!
有人問:“五十萬少不少?”
李市長立刻搖頭道:“多了。涉及錢,多了,性質(zhì)就變了。”
又有人說:“怎么也不能少于二十萬吧?我們可都是有身份的人,大家湊份子,少于二十萬那也太有損于我們的身份了,拿不出手啊!”
李市長想了想說:“那就三十萬吧。別出現(xiàn)金,集中在一張卡里,我讓機關(guān)的同志給書記送家去?!?/p>
下午,李市長又將市委辦公室一位年輕的女同志召到了辦公室。她是他的耳目之一,他很信任她??傊?,她辦事,他放心。
李市長交代道:“這信封里有兩張卡,一張三十萬,一張二十萬。你也知道,太平燈是項書記設(shè)計的,也是項書記命名的。市里當初有文件,設(shè)計獎金是二十萬。命名費,怎么也應(yīng)是十萬吧?所以這三十萬是人家項書記名正言順該獲得的。不能因為人家是書記,就不按當初的文件對待人家是不?”
那女同志點頭不止。她也知道李市長即將是李書記了。這是全市公開的秘密。她因而像自己即將成為市委書記了一樣高興,自己以后肯定進步更快了呀。
李市長又說:“另一張二十萬的卡,是我的年終獎金,我也要送給項書記,以表達他在合作中對我的工作一向的支持。我親自送不好,讓別人送去我有顧慮,你送去最合適?!?/p>
李市長最后那句話,使她心花怒放。
可是她也有顧慮,怕項書記拒收,自己完不成任務(wù)。
李市長來回踱著說:“我那張卡,他肯定會收下。我的心意,他能正面理解的。倒是另一張卡,我估計他會拒收……”
他靈機一動,忽然支了一招:“你就說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給他送去的嘛!我想,你們辦公室,肯定會收到一些反映廣大人民群眾心聲的信吧?那樣的信,也當然應(yīng)該是聯(lián)名的……”
女同志心領(lǐng)神會地回答:“明白了,您放心。那樣的信會有的。肯定會有的。”
因為帶去了一封那樣的信,她的任務(wù)完成得相當順利。
項書記接受時苦笑著說:“我農(nóng)村老家窮親戚多,困難多,最近還真是挺缺錢的。”
女同志離去后,項書記指著茶幾上的信封對夫人淡淡地說:“你和兒子各一個,別嫌少,當零花錢吧。”
而那女同志當晚回到家中,閑聊時對老公說了自己完成的特殊使命,末了大發(fā)議論:“聽一位當了十年市委書記的人離休前說還真是挺缺錢的,內(nèi)心好感動哦!”
她老公是開公司的,搞房屋中介那一行,每覺掙錢不易。聽罷她的話,不拿好眼色瞪她,噎她道:“我農(nóng)村老家窮親戚也多,困難也多,怎么沒誰一下子送給我五十萬?我要在網(wǎng)上曝光這件事,相信不會人人都說好感動哦!”
女人火了,厲色道:“你敢!不想讓我在市委機關(guān)待下去了是吧?我要是被一腳踢了出來,這個家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他老公漲紅了臉,吭哧半天無話可說了……
好傳統(tǒng)要繼承下去
李市長終于成為李書記了。
他有次開常委會時說:“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在我市近年的發(fā)展中,省里各廳的領(lǐng)導(dǎo)以及兩位副省長給予了很大的幫助。不但指政策上的幫助,還指經(jīng)濟上的幫助……”
李書記翻看著記事本,一樁樁一件件低聲念著:某年某月某日,哪位副省長批給了本市多少多少公路維修補貼費;某年某月某日,又哪位副省長批給了本市多少多少公立醫(yī)院醫(yī)療設(shè)備更新費;某年某月某日,哪位廳長分幾次批給了本市多少多少中小學(xué)操場建設(shè)費……總而言之,僅近三年以來,本市共獲得省里多少多少專項資金之支持……
李書記謹記著項書記的諄諄教導(dǎo)——行事要民主,做人要低調(diào)。低聲說話當然也是低調(diào)的一種表現(xiàn)啰,所以自從由市長而書記,他開始摸索怎么樣能既低聲說話同時又把話說出一把手的權(quán)威意味的心得,已積累了一些寶貴的經(jīng)驗。
常委們都清楚的,若非沖著項書記和他李書記與省里那幾位領(lǐng)導(dǎo)多年以來的交情,對方才不會對本市如此厚愛呢!
待他念完,一位常委明知故問:“那您是什么打算呢?”
他由市長而書記后,常委們跟他說話時,都不約而同地以“您”相稱了。
李書記聲音更低地說:“我的工位職務(wù)發(fā)生了微變,咱們班子中,有人離休了,有人調(diào)走了,成員也發(fā)生了變化,我想代表咱們的新班子以及全市人民,前往省城去看看那些一向厚愛咱們A市的領(lǐng)導(dǎo)們。我覺得,起碼的禮數(shù)咱們還是要講的。講比不講好,不知對不對?”
大家一時就都點頭。
另一位常委問:“帶多少呢?”
李書記不好意思地說:“這就要由大家來定了。我想,最好不少于項書記以前的慣例。少了的話,那就不僅僅是我個人的面子問題,也是咱們大家的面子問題了?!?/p>
第三位常委說:“市里的發(fā)展又上了一個臺階,向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們主動匯報匯報,讓他們也替我們高興高興,從哪方面講都是完全應(yīng)該的。這是咱們的傳統(tǒng)??苛诉@一傳統(tǒng),咱們才能與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們走得挺近,才能為市里爭取到不少利益。所以這又是好傳統(tǒng),是好傳統(tǒng)那就得繼承下去?!?/p>
李書記便也點頭不止。
市長終于說:“大家決定,我來落實?!?/p>
市長是新調(diào)來的。他除了那么說,一時也不知還有什么更藝術(shù)的話可說。
最后的決定是十萬美金。一萬一張卡,十張卡。
大家經(jīng)過討論認為,如果是人民幣,五萬六萬的,當下而言,由市委書記親自送,送不太出手了。而如果是美金,即使一萬,送得也很夠面子。何況,近年來,領(lǐng)導(dǎo)們更加偏愛美金了。小城市的領(lǐng)導(dǎo)往往更在乎面子問題。
美金使市長落實起來麻煩了點兒。但新任市長表示,小事一樁,會落實好的。十萬美金不才是區(qū)區(qū)的六十幾萬人民幣嘛,手指縫稍微緊一下,哪兒還不能挪出六十幾萬人民幣呢?
李書記如項書記一樣,凡屬工作之事,不但充分講民主,而且注重細節(jié)。他要求再討論一下究竟怎么挪出?
討論的結(jié)果是采取老辦法,搞一次什么活動吧。
于是幾天后,由宣傳部牽頭、主辦,開始組織一次文化周,主題是“愛我中華,愛我母親城”。
市里的文化文藝界人士都特擁護。都說主題好,及時,將“太平燈”之城市文化元素進一步放大了,使之更加深入人心了。他們也都很興奮,各路英雄又有用武之地了呀。廣大市民同樣懷著特喜悅的期待心情。從前的A城熱鬧太少,他們寂寞得太久太久,愛熱鬧的習(xí)性一旦培養(yǎng)起來了,對熱鬧的渴望分外強烈。
誰盜竊了十萬美金
文化周舉辦得風(fēng)生水起,看點迭出。政府有錢了嘛,辦什么事的手筆都大了去了。為了使一個好主題光輝燦爛,誰在乎花點兒錢?。?/p>
落幕不久,十萬美金分為八張卡,兩萬現(xiàn)金擺在李書記的辦公桌上了。他將十萬美金鎖入抽屜,決定第二天親自駕車去省城,連秘書也不帶。親自去證明心誠,連秘書也不帶才更顯低調(diào)。
第二天抽屜被撬,十萬美金被盜了。然而門鎖并沒被破壞??磥恚羌屹\干的。李書記當書記已當?shù)脛偃斡淇煊稳杏杏嗔?,卻畢竟沒破案那兩下子。他沒聲張,也不向市公安局報案。那么一來動靜太大,哪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呢,被捅到網(wǎng)上去后果嚴重。他發(fā)短信請來了縣公安局的張副局長。他在那縣搞調(diào)研時,與張副局長交上了朋友。
張副局長就在李書記的辦公室里破起案來。
李書記首先替自己的秘書打了一張清白的保票。雖然除了他自己,秘書也有他辦公室的鑰匙——但秘書是自己心腹??!
他當著秘書的面對張副局長說:“不許往他身上想啊,懷疑他就等于直接懷疑我將錢昧了!”
秘書感動得熱淚盈眶。據(jù)秘書回憶,頭一天下班時,他曾叮囑值班的保安班長警惕性高點兒。
張副局長了解到保安班長是武警戰(zhàn)士轉(zhuǎn)業(yè)后,探身于窗外看了會兒,心中有數(shù)了。他請李書記與秘書暫且回避,遂將辦公室當成了審訊室。
望著保安班長進入,張副局長不動聲色地指了指沙發(fā)。
保安班長若無其事地坐下了。
張副局長默默遞給他一支煙和打火機。
保安班長接過,點著了煙。
而張副局長,踱到一扇窗前,面向窗外佇立不動,不理保安班長了。那窗昨晚沒關(guān),半掩著。
約莫半支煙的工夫,張副局長猛然轉(zhuǎn)身,厲聲喝道:“你小子好大的能耐!七層樓也順雨水管爬得上來,不怕摔死?。俊?/p>
半截?zé)煆谋0舶嚅L指間掉落了。
盜竊案就這么容易地破了。
李書記決定與保安班長談?wù)劇?/p>
李書記說:“我認識你?!?/p>
保安班長說:“您主動跟我說過好幾次話。”
李書記說:“虧你還記著。能看見那盞燈上的字嗎?”
保安班長忐忑地回答:“能?!?/p>
李書記說:“說出來?!?/p>
保安班長流著淚說:“仁。”
李書記坐到了辦公桌后,示意保安班長也過去。他從信封里抽出一沓美金,命保安班長站著點數(shù)。鈔值都是百元的,保安班長點數(shù)著,李書記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保安班長點到五百時,李書記說:“停。”
李書記起身將那五千美金揣人保安班長兜里了,并說:“是你的了?!?/p>
保安班長愣住。
李書記低聲說:“你想錯了,這是公款,我是要用來去辦公事的。據(jù)我所知,你當保安班長兩年多了。但你想,發(fā)生了這種事,你還能繼續(xù)當下去嗎?”
保安班長流著淚搖頭。
“你從我眼前消失吧,以后再也別讓我看到你?!?/p>
李書記的聲音比在常委會上還低。
保安班長點一下頭,轉(zhuǎn)身便走。
李書記叫住了他,又說:“但是你如果遇到了使你走投無路的事,還是可以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p>
保安班長不由得雙膝一跪,哭出了聲……
同志們,請暫停一下
十萬美金事件,一點都沒影響李書記當好市委書記的情緒。恰恰相反,他對自己當好市委書記的自信更充足了,對自己解決某些不好不妙之事的能力甚至有幾分自我欣賞了。他當書記當?shù)密P躇滿志,向省里向全市人民承諾了多項良好的發(fā)展目標。
轉(zhuǎn)眼到了2014年。春節(jié)后,李書記參加了省委黨校的一屆干部學(xué)習(xí)班,并被推選為一個討論小組的組長。他情商高,很快便與組員們打成了一片。他組織能力強,發(fā)言踴躍,對時事每有獨到見解,組員們都挺尊敬他。他們也都是與他級別不相上下的干部,自己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獲得他們的尊敬,使他獨自一人時每揚揚得意。學(xué)習(xí)班中有人斷言,他肯定會是一顆即將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一天上午,他正在討論時侃侃而談,黨校的同志陪兩個陌生人進入了會議室。
黨校的同志介紹那兩位是省紀委的同志。
省紀委的同志微笑著說:“同志們,請暫停。諸位中有違紀、貪污受賄問題的站起來一下?!?/p>
一陣肅靜中,個個呆如木雞。
省紀委的同志仍微笑著,困惑地說:“怎么,都像白玉無瑕?”
話音剛一落地,李書記騰地往前一站,站得筆直,像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站在長官面前。
“先站起來的理應(yīng)優(yōu)待。那么,就請李書記談?wù)勛约旱膯栴}吧?!薄〖o委的同志表情嚴肅起來。
李書記環(huán)顧左右,猶疑地問:“就在這里?”
省紀委的同志說:“對,就在這里?!?/p>
李書記倒也沒顯得多么的驚慌失措。他似乎有心理準備,或者說,心理素質(zhì)蠻強的。
他鎮(zhèn)定地當眾交代了那十萬美金的事:“其實關(guān)于那件事我寫好了一份書面檢討,本想通過黨校的領(lǐng)導(dǎo)轉(zhuǎn)給省紀委。盡管那是常委會的集體決定,但我作為書記,當時沒有認識到那也是一種官場腐敗,卻當成上一任書記的好傳統(tǒng),足以證明我的思想覺悟大成問題。經(jīng)過在黨校這一時期的學(xué)習(xí),現(xiàn)在我的思想認識提高了……”
省紀委的同志打斷他,問:“對于你,那件事比起來是小事,想想再有沒有更嚴重的腐敗行為得交代?”
李書記額上出汗了,沉默半晌吞吞吐吐地說:“這………時想不起來……”
省紀委的同志起身說:“那就請跟我們走吧,替你找個有利于你想起來的地方。”
真相與謠傳
李書記在省委黨校被“雙規(guī)”的消息,迅速傳遍A城,使大受震動的A城新老居民一時如墜五里霧中——就在文化周期間,他還親自登臺朗誦過一首長詩《我是清官我怕誰》啊!而且,他說是他自己寫的。
我是清官我怕誰?
誰、也、不、怕!
不怕半夜鬼敲門,
更不怕法官來審問!
人在做,天在看,
我做的一切——
都是為了人民!
他那鏗鏘高昂,令人為之肅然起敬的聲音,似乎仍回響在人們耳畔?。?/p>
但反腐有反腐的步驟,也不管A城人緩得過神來緩不過神來,緊接著前任項書記也被紀委從家中帶走了。又緊接著,A城官場發(fā)生了多米諾骨牌式的“落馬現(xiàn)象”。以至于有一天新調(diào)來的市長同志惴惴不安地對夫人說:“我這位市長快成孤家寡人了?!?/p>
他夫人也惴惴不安地問:“下一個會是你嗎?”
他想了想,這樣回答:“虛驚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哪天我真被帶走了,那也肯定是因為以前的幾件事?!?/p>
紀委的免職文件及通告文件以超乎人們想象的快速度下發(fā)到了A城。文件所公布的初步調(diào)查情況是:
查前任市長現(xiàn)任書記與前任書記,長期以來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結(jié)成腐敗同盟,彼此照應(yīng),互相利用,你為我創(chuàng)造條件,我為你遮掩劣跡,在A城的發(fā)展過程中,各自或共同貪污受賄之數(shù)額巨大。并且二人一貫善于弄虛作假,沽名釣譽,騙取黨和人民的信任……
于是傳言四起:或他們另有文件上尚未提及的房產(chǎn)多少,車輛多少;或怎樣怎樣的女人是前任書記的情人,又怎樣怎樣的女人是現(xiàn)任書記的情人,而怎樣怎樣的女人是他倆共同的情人;或二人不但向省里的貪官們定期以公款“上貢”,居然還替省里的貪官們在A城漁獵美色……
有自稱是北京某著名大學(xué)城市建筑設(shè)計專業(yè)教授者,在網(wǎng)上曝料——原來他才是所謂“太平燈”的真正設(shè)計者,前任項書記早在A城街燈改造工程開始前,便已花了多少多少公款請他設(shè)計完畢了。為將設(shè)計成果竊為己有,又給了他多少多少封口費……
某晚,電視轉(zhuǎn)播了一場國足對某外國球隊的球賽之后,不少A城人從家中涌到街上,砸“太平燈”成了他們發(fā)泄的方式。
“國足臭腳!丟人現(xiàn)眼!”
人們喊著這樣的話,擊碎一盞盞“太平燈”。
其中居然還有六十多歲的老太太。
省里緊急向A城派出一隊防暴警察,配合A城的公安干警,天快亮?xí)r才平息了騷亂,沒使局面失控。
但全城的“太平燈”已被毀半數(shù)矣。
誰舉報了我?
A城發(fā)生騷亂時,曾經(jīng)的李市長、李書記已被移交至司法部門,等待法律審判了。他的認罪、供罪態(tài)度極好,好到像是司法部門同志們共同的好兒子,因此他們對他的態(tài)度也夠人性化的。
他總想從司法部門同志們的口中套出一個答案——“究竟是誰舉報的我?”
“是張副局長對吧?肯定是他!沒想到居然是他!不錯,我是答應(yīng)過他,要將他調(diào)到市局當副局長,但那也得有了適當?shù)臋C會啊!……”
“是那個保安班長吧?不便告訴?我都落到這種地步了,給我個明白你們又能犯什么錯?。渴撬忘c點頭,不是他就搖搖頭怎么樣?求求你們了,不給我個明白我會死不瞑目的!你們也別讓我死不瞑目??!……”
他苦苦哀求時,模樣怪可憐的??吹贸?,獲得不到答案對他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那時司法部門的同志們對他的態(tài)度才會表現(xiàn)得嚴厲。
一次有位同志禁不住訓(xùn)他:“夠了!別忘了你在什么地方,再求也沒用!你做好心理準備接受法律的審判吧,胡思亂想對你沒任何好處!”
實際上誰也沒舉報他。
使他的腐敗問題暴露了的實際情況乃是——在某國,有天一些中國青年與另一些中國青年在咖啡館里互相進行言語攻擊。這伙青年侮辱那伙青年皆是“小三之子”,那伙青年指斥這伙青年替爸媽洗黑錢。結(jié)果,雙方的語言攻擊升級為一場毆斗,引來了當?shù)鼐?。這事上了國外報紙的頭條,也被國外的電視報道了。大使館因而寫了份內(nèi)參寄給了中紀委,中紀委成立了專案組,根據(jù)一條微不足道的線索,也將反腐的火眼金睛凝注向了A城所在的省份。順藤摸瓜,最終小小的A城官場也納入了中紀委反腐的視野。
這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也是司法部門的同志們不可以告訴他的。何況,絕大多數(shù)的他們并不知道……
后遺癥
A城的市長至今平安無事,仍是市長。省里派了一位干部來任A城的市委書記;A城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在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后,終于重新組合起來開始正常運轉(zhuǎn)了。
新班子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廣泛征求民意,希望由廣大市民來決定該拿遭到嚴重破壞的“太平燈”怎么辦才好?
出乎他們預(yù)料的是——并沒有多少市民參與討論。下了很大的力氣,一再表達誠意地征求,參與者還是少得可憐。
新班子又做出一決定——釋放了在砸燈事件中被抓起來的每一個人。
這件事竟也沒有獲得市民的普遍好感。
“有種就繼續(xù)關(guān)著。反正是給吃管住的地方,想關(guān)多久隨便好了!……”
連某些被釋放者的家屬都說出這等話。
征求不上意見來,新班子只得自作主張——再次改造街燈。不除掉,整天看見多鬧心??!有那修修補補的錢,不如增加投資換種新樣式的。
領(lǐng)導(dǎo)們認為這么做肯定是順應(yīng)民意的。
不承想在網(wǎng)上引起了一片吐槽的戧聲:又來這套!想要制造腐敗之機,搞點兒高級的花樣不行嗎?都弱智啊,也以為我們民眾都腦殘?。?!
搞得新班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立即宣布停止改造,只進行修補。
而有些老百姓又罵街了:
“他媽的,還替前任貪官們修修補補,想作為永久性紀念?。?!”
不該發(fā)生的悲劇
在A城,只有一個人對前任貪官們的腐敗行徑的反應(yīng)與眾不同。
當周圍有人議論到前任貪官們的腐敗行徑,特別是議論到曾經(jīng)的李市長、李書記時,他往往轉(zhuǎn)身便走。
他是那保安班長。
并沒哪方面找他的麻煩,更沒誰向他追討那五千美金——也許是因為有關(guān)方面還沒顧上吧。
他成了被雇的修補“太平燈”的散工之一。
某日休息時,周圍的人又議論開了,對曾經(jīng)的李市長、李書記多有人屬侮辱之詞。
他不愛聽了,冷不丁說出一句話:“他那人挺好?!?/p>
其他散工瞪著他都不說話了,像幾只山林狒狒瞪著一只從動物園跑出來的猴子。
他又說:“起碼到現(xiàn)在了,還沒人敢說那首詩不是他寫的?!?/p>
有人頂他:“他挺好?好個屁!”
他堅持道:“姓項的連在這燈的設(shè)計上都弄虛作假,李市長在這一點上肯定比姓項的好吧?你們都認識那個字嗎?”
眾散工就都抬頭往上望,見他指的是燈上的“仁”字。
“李市長挺仁義。如果你們也當了那么大的官,未必!”
他這番話說得一臉瞧不起,仿佛早將對方的更次的人品看得透透的了。
結(jié)果對方一個個惱羞成怒,你一句我一句罵起他來,人們越罵越來氣,漸漸連他的父母也捎上了,老婆孩子也咒上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臟話都罵出口了。
天底下竟有他這號人!
他不是找罵嗎?!
開始干活時,他突然朝一個罵得最兇咒得最狠的人高舉起了瓦刀——說時遲,那時快,在周圍驚恐的尖叫聲中,瓦刀正正當當?shù)乜橙肆藢Ψ降念^顱……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