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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母莊瑾瑜

        2015-05-30 10:48:04阿袁
        十月 2015年2期
        關鍵詞:師母鸚鵡

        阿袁

        在師大教工樓的桂苑,莊瑾瑜夫婦是最愛散步的。

        散步應該找清靜的地兒,像一樓的周漁樵教授,一般去李白湖,那兒樹多,人少。周漁樵帶本書,帶只狗,每天繞湖走上兩圈,慢走,一邊看書,一邊看景,但不看人,尤其不看女人。這是研究《金瓶梅》落下的毛病。周漁樵是明清文學教研室的,專門研究《金瓶梅》。別人都以為研究《金瓶梅》的教授一定風流,所以背后叫他“西門教授”,他知道了,十分惱火,為了撇清,就矯枉過正地加倍反風流。他對女學生,特別是漂亮的女學生,嚴厲到了令女生聞風喪膽的程度。上他的課,女生們個個嚴陣以待。不敢化妝,怕周教授看不慣;頭皮癢了不敢搔,怕周教授誤會,以為在那兒對他搔首弄姿;更不敢單獨到周教授的辦公室,怕周教授風刀霜劍的臉色,更怕被周教授的大嗓門震聾了——周漁樵說話聲音本來不算大,但只要女生到他的辦公室,他立刻就聲若洪鐘,廣播喇叭一樣,把他們之間的對話在人文樓進行實況轉(zhuǎn)播。女生們恨不得學花木蘭,女扮男裝。因為周教授對男生倒是寬容,男生如果考了五十幾分,他心情好的時候會高抬貴手,但女生考了五十幾分,那就沒人情好講,一概殺無赦。他的這種作風,不單體現(xiàn)在學校。即使在家里,也一樣。他對老婆,都是這種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他從不和老婆一起上菜市場,也從不和老婆一起散步。他到哪兒都帶著他的狗,狗也是公狗,和他一樣表情嚴肅。路上遇到搖頭擺尾的母狗,它一臉的不屑,矜持得很。那母狗如果不知趣,還繼續(xù)跟著它,它撒腿就跑開了。這也和周漁樵一樣,周漁樵偶爾遇到想搭訕的女人——人家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想和他聊聊他的狗,但他不等人開腔,就疾走開了。

        但莊瑾瑜夫婦不這么散步,他們總是手挽手,在小區(qū)里繞了花圃轉(zhuǎn)圈。小區(qū)白天不見什么人,但一到傍晚,尤其是春夏兩季的傍晚,花圃周圍就熱鬧了。都是出來放風的。老教授在書房坐了一天,要出來活動活動筋骨;年輕老師上了一天課,要出來打打羽毛球;保姆在主人家憋了一天,也出來了。一手拎了孩子,一手拎了小自行車,她們把孩子和自行車往花圃邊一放,就急著和其他保姆聊開了。就是那些沒下樓的,也站在陽臺上,或者廚房的窗戶前,看著下面呢。

        他們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手挽了手比翼雙飛。比翼雙飛是政治系李繁教授的蜜語。李繁教授在師大也是名人,被學生在背后叫作林甫,因為口蜜腹劍。嘖嘖,瞧你們倆口子,真真郎才女貌,比翼雙飛呀。李繁微微地搖頭,很艷羨地說。

        這話和這表情莊瑾瑜都喜歡。整個教工宿舍,能夠比翼雙飛的夫婦有幾對?要么女的太胖,像樓上沈岱宗的老婆朱周,飛不動;要么女的太矮,像顧言的老婆陳小美,沒法和她高個子老公比翼——李繁倒也形容過他們的,說是小鳥依人。但小鳥依人有什么好?那壓根兒不是平等的夫婦關系,甚至都不是人類關系,是人與禽。也就是說,陳小美夫婦一起走路的樣子,和人遛鳥的意思差不多。陳小美聽不懂,還以為是句好話呢,哧哧笑納了。沒腦子。還有孟一桴的老婆鄢紅,個頭倒是和孟一桴能比翼的,但其他方面沒法比翼,一個教授,一個無業(yè)游民;一個北大中文系的,一個沒有學歷的文盲,怎么比翼?

        也就她和胡豐登,當?shù)闷鸨纫黼p飛這四個字。他們夫婦倆,不論生理高度,還是文化高度,還是社會地位高度,都十分匹配——雖然也略有參差,比如胡豐登是一米七,她一米六八;比如胡豐登是博士后,她是博士;比如胡豐登是中文系主任,她是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主任。但這參差也正好,沒有這參差,就不是我們中國式的夫婦關系了,中國式的夫婦關系,美妙之處在于,要“照花前后鏡,花面相輝映”——輝映自是要的,但同時也要前后。而她和胡豐登正是這樣,有前有后,相互輝映。

        當然,關于參差這部分,她基本是秘而不宣的,沒必要宣,這種夫婦倫理和審美觀,多少還有封建的意味,再說,她的價值也不在參差,而在比翼。所以,她喜歡再三表現(xiàn)的,還是比翼那部分。每年系里的新年聯(lián)歡晚會,她都會表演一個節(jié)目,詩朗誦,舒婷的《致橡樹》:“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diào)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這些都還不夠!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鼻f瑾瑜朗誦得聲情并茂,字正腔圓,每次都能獲得系里師生的熱烈掌聲,包括胡豐登主任——當然包括胡主任,因為莊瑾瑜朗誦時一直是深情凝視他的。教務員小馮十分伶俐地塞給胡主任一個大紅氣球,要胡主任上去當玫瑰獻,胡主任半推半就,上去獻了。兩個人站在臺上,昂首挺胸,真是兩棵樹的樣子。師生們又一次熱烈鼓掌。小馮起哄般喊:《天仙配》《天仙配》。一邊喊,一邊對學生干部搖手示意,學生干部立刻會意,馬上站起來指揮同學一起喊,一二三,《天仙配》;一二三,《天仙配》。這也是中文系新年晚會的儀式之一,每年都是這樣的,《致橡樹》之后,就是主任夫婦合唱黃梅調(diào)《天仙配》,“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最后一句,他們是一唱三嘆,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莊瑾瑜看著胡豐登,胡豐登也看著莊瑾瑜。莊瑾瑜還翹了蘭花指,雙手擺動,學小鳥做飛翔狀。師生們再一次熱烈鼓掌——一邊鼓掌,一邊低聲議論。他們剛剛是樹,現(xiàn)在是鳥,倒是進化得快,一個老師說。一對鳥夫婦,另一個老師說。

        這些話莊瑾瑜夫婦聽不見,他們在臺上,正容光煥發(fā)地接受小馮獻的紅氣球和兩條潔萊雅毛巾——這是紀念品,每個表演了節(jié)目的老師都有的。不過老師們拿的紀念品不一樣,有的是兩塊錢一柄的牙刷,有的是二十幾塊錢一條的毛巾,都由小馮隨手拿。

        不單在別人面前,就是在私底下,莊瑾瑜也逮了機會在胡豐登面前表現(xiàn)他們夫婦的這種好。當然不是用《致橡樹》《天仙配》那種直接的形式,而是言彼意此,用反襯的手法。她在廚房里,摘著四季豆角——胡豐登喜歡吃橄欖菜炒四季豆角,就白米粥,他原來最喜歡吃的是紅燒肉,濃油赤醬的,拌飯,他一氣能吃兩大碗,但自從當了幾年系副主任之后,他的飯量小了,口味也轉(zhuǎn)向清淡,這是自然的,外面的宴席一多,他腸胃的膏腴就厚了,不論是從健康的角度,還是從飲食美學的角度,都勢必會有一種反璞歸真的必要。他對這種返璞歸真,是頗為自得的,經(jīng)常拿到飯桌上來炫耀。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幾杯酒之后,他會搖頭晃腦地背蘇軾的《浣溪沙》,每次都背,背完之后,就感慨萬端地說,蘇軾的清歡,是一盤蓼茸蒿筍,我的清歡,更簡單,一碗粥,加一碟橄欖菜清炒四季豆,就可。語意里似乎他比蘇軾的人生境界更高。他的這說法,一開始有人嗤之以鼻,比如社科處的副處長許彥群,許彥群是蘇軾的忠實粉絲,對蘇軾的迷戀,按他老婆的說法,遠遠超過了對她的迷戀。師大行政人員的業(yè)余愛好一般是麻將,稍微風雅一點的,是下棋,或者垂釣,但許彥群的業(yè)余愛好不一般,是背蘇軾詞。什么《念奴嬌》,什么《水調(diào)歌頭》,什么《江城子》,那是小菜數(shù)碟,不算什么,他的理想,是在退休之前把蘇軾的三百幾十首詞全背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他在給辦公室打開水的路上——打開水本來是科員小喬的事,但如果遇到下雨天,許處就親自去打了,這是憐香惜玉,也是許處想要情景交融地吟哦蘇東坡的《定風波》。在雨里吟哦蘇東坡詩,太有境界了!而這個胡豐登,竟敢拿自己和蘇軾相提并論,不僅相提并論,還有僭越之意,實在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但校長說話了,校長說,橄欖菜炒四季豆?這個好,好,比蒿筍好。校長一開腔,在師大幾乎算御批了,許彥群再有意見,也不能說什么了。全師大的人有一半現(xiàn)在都知道中文系胡主任的清歡,有學生甚至篡改了蘇軾的《浣溪沙》:白米稀飯盛晚盞,橄欖季豆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胡豐登每次晚宴回來,保姆都歇下了——就是沒歇下,莊瑾瑜也不會讓她染指這道菜,倒不是因為保姆的手藝不好,事實上,她家的保姆雖然長得不怎么樣,菜還是做得不錯的,但這道菜莊瑾瑜還是想親自做,因為校長說過那話之后,做這道菜,就有奉旨的意思了。保姆有什么資格奉旨呢?再說,莊瑾瑜也喜歡在這個時候和胡豐登聊天,胡豐登這時心情總是很好,他喝了酒,是微醺的狀態(tài),沒了主任的端謹,笑嘻嘻的——他不笑時,顴骨高聳,眼神冷漠,有一種哥特似的陰森,學生都怕他,即使莊瑾瑜,不知為什么,有時也生出幾分怯意,但一笑,又有一種婦人似的和煦。莊瑾瑜這時候就喜歡和胡豐登閑話。有一種平常夫妻的歲月靜好。

        沈岱宗家還真是特別,是沈岱宗下廚房。一個堂堂大教授——莊瑾瑜自然知道沈岱宗其實是副教授,但此刻為了強調(diào)他和他老婆朱周的差距,她就很慷慨地把他破格提拔為教授了——竟然系了圍裙,為他老婆洗手做羹湯。她老婆算什么?一個外語系資料員!倒是吃得心安理得。

        莊瑾瑜這話,是復調(diào),表面是批評沈岱宗夫婦。其實呢,是表揚自己。有幾個女人能和她一樣?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但這話不能直接說,也不能由她自己說,說了,就太沒韻味了。做女人和做文章是一樣的,講究意在言外,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這個胡豐登懂,他們夫婦琴瑟和諧,莊瑾瑜沒說出口的,胡豐登就替她說了:可不,有幾個女人能和我們莊教授一樣?出得廳堂,入得廚房。

        還有書房。不過,在書房莊瑾瑜就不說沈岱宗家的事了,而是說孟一桴家的事。孟一桴也是中文系的教授,他前幾年離了婚,娶了現(xiàn)在的孟師母。孟師母又年輕,又漂亮,還會做飯,但孟師母是沒讀過大學的。在教工宿舍住的女人,沒讀過大學的,怕只有保姆了。所以,廚房是沈師母的短,書房是孟師母的短。這是莊瑾瑜說長道短的方式,幾乎用的是憂心忡忡的語氣。孟一桴和他老婆,怎么進行精神交流呢?孟一桴可是北大中文系出身,而他老婆,天知道她打哪兒來。聽她說話,似乎讀過大學,可讀的什么大學呢?莊瑾瑜進一步試探的時候,孟師母又諱莫如深的,實在可疑得很?;蛘呤强巳R敦大學——《圍城》里方鴻漸那種,壓根兒就是子虛烏有,想想也不對,人家方鴻漸不是還有個克萊敦大學的畢業(yè)證?或者讀的是什么短期進修班?許多人會這樣的,比如經(jīng)濟系的上官麗,總喜歡說復旦,說復旦的食堂如何難吃復旦的宿舍如何不是人住的,別人一聽,還以為她是復旦的呢,其實哪里是,不過在復旦進修過兩個月。再或者,只是個陪讀,和朱周那樣的,老恬不知恥地說倫敦和倫敦大學,可倫敦和倫敦大學和她有個屁關系。然而,這些都只是莊瑾瑜的臆測,孟師母的真實學歷是什么,是個謎,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也就是沒有。在這種事情上,人們會無中生有,總不會有中生無。那樣的話,北大的孟一桴和沒有學歷的孟師母說什么呢?他們之間會有共同語言?夫婦共同生活,不單意味著共同的物質(zhì)生活,還意味著共同的精神生活??擅弦昏醯木裆詈退掀诺木裆钅芤恢拢克龁柡S登。胡豐登心情不好時,也會和她唱反調(diào),說:你那么關心孟一桴的精神生活干什么?或者,你還真愛憂國憂民——類似于這樣的話,當然有點重,他們之間一向相敬如賓的,有文化的夫婦不都這樣?只有那些小市民,才動不動吵架。莊瑾瑜不想把他們夫婦的格調(diào)降低到小市民的層次,所以每次遇到這種有可能起爭端的時候,都選擇不作聲。好在胡豐登一般只有心情特別惡劣時才這么尖酸,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很能領會莊瑾瑜的意思的,莊瑾瑜無非又是在言彼意此自我表揚。孟一桴遇人不淑,娶了沒文化的老婆;沈岱宗也遇人不淑,娶了不會做飯只會吃飯的老婆;只有胡豐登上算,娶了莊瑾瑜。莊瑾瑜多淑?在廚房里淑,會做飯;在書房里淑,會讀書;在銀行里也淑,會掙錢——她是經(jīng)常暗示這個的,她是教授,工資收入雖然和系主任胡豐登尚有些差距,但差距也不大,基本還是參差的程度。卻是朱周鄢紅之流不能望其項背的。

        娶了這么多淑的莊瑾瑜為妻,他胡豐登難道不應該一輩子感恩戴德?

        應該的。

        只可惜,全師大只有一個莊瑾瑜。不然師大的男人人手一個,也不至于讓其他男老師遇人不淑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莊瑾瑜幾乎有杜甫一樣的胸襟和遺憾了。

        莊瑾瑜夫婦之所以每天散步,是因為鸚鵡,她家養(yǎng)了只漂亮的小緋胸鸚鵡。那只鸚鵡心野得很,每天都要出門遛彎兒。

        不帶它出去遛,就發(fā)脾氣,脾氣還大得很。莊瑾瑜喂它麻子兒,不吃,仰躺著一動不動裝死。等莊瑾瑜要把麻子撤出來,它又急了,噗地啄一口莊瑾瑜,又快又狠,把莊瑾瑜的食指都啄青了?;蛘?,趁莊瑾瑜一個不留神,猛地從籠子里飛出來,直奔書房去啄窗臺上的那盆墨蘭。那盆墨蘭是莊瑾瑜的心肝寶貝,以前的一個學生送的。那個學生說,他之所以送莊老師墨蘭,是因為墨蘭是高潔精神的象征,“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的《離騷》里,出現(xiàn)了十多處蘭,他用蘭來托物言志。蘭和屈原一樣,也是貴族,植物里的貴族,身份比荷花、菊花甚至牡丹都更高貴。牡丹雖然被武則天寵幸過,但畢竟還是俗物,從文化意義上而言,它沒有身份。而菊呢,被詩人陶淵明愛過,荷呢,被理學家周敦頤愛過,文化身份很高??芍参锏纳矸菀獜奈幕驼蝺蓚€角度來定義。牡丹有政治身份,卻沒有文化身份;荷菊有文化身份,卻沒有政治身份。唯有蘭,兩者兼而有之。學生對植物的象征性和符號性很有研究,他畢業(yè)論文寫的就是《論植物在中國古典文學里的符號性》。而且,他還說,莊老師不單精神上有蘭之高潔,形象上也有蘭之優(yōu)美——對于這后一說,莊瑾瑜聽了更是受用——她對自己的精神很有自信,但對自己的形象,還是略有些心虛的。所以,她一直在胡豐登面前厚此薄彼,此是女人的精神,彼是女人的身體,甚至引經(jīng)據(jù)典,從歷史的角度來論證紅顏禍水的觀點。每每這時候,胡豐登都不置可否。也就是說,他對紅顏還是持保留態(tài)度的。這讓莊瑾瑜暗暗氣憤,又無奈。畢竟女人的長相不是學位,她通過努力,或者其他手段就可以拿的。但那個學生啟發(fā)了她,女人原來如花,有些是牡丹,雖然美,卻是庸俗之美;而有些是蘭,代表的是一種脫俗之美,像她。于是,那盆既代表了莊瑾瑜精神,又代表了莊瑾瑜肉體的墨蘭,在莊瑾瑜這兒,地位就特別高,明顯高于其他所有的花草。對這一點,甚至鸚鵡都看出來了。所以,它會有事沒事拿墨蘭撒氣,是忌妒的意思。墨蘭開出一朵花,它就啄一朵,沒開花時——莊瑾瑜家的墨蘭很少開花的,也不知為什么。它就啄莖,或者啄萼片,這比啄莊瑾瑜的食指還讓她更疼,又好笑,一只鳥,竟然也像女人一樣,會吃醋,會忌妒。她假裝惡狠狠的樣子威脅鸚鵡,你再啄一次試試,小心我把你當鵪鶉烤了吃??上乱淮危W鵡還是照啄不誤。女兒胡敏聽見了,譏笑她,你以為鸚鵡智商多少?還聽得懂鵪鶉什么意思?烤什么意思?想要鳥聽懂你的話,你就不要養(yǎng)鸚鵡,養(yǎng)烏鴉?!犊茖W》雜志上的一篇文章說,烏鴉才是鳥類里智商最高的?!兑了髟⒀浴防锊皇蔷陀小稙貘f喝水》嗎?烏鴉不單能想辦法解決自己的吃喝,還能預知災難,還能猜測人的意圖,尤其是惡意——胡敏的專業(yè)雖然也是文學,但她說,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己真正的興趣是生物學。當初胡豐登莊瑾瑜堅決要她學文學,是考慮到他們夫婦都搞文學,在這個圈子里有許多人脈資源,以后她讀研讀博或者就業(yè),他們能有效利用上這些資源。如果胡敏學生物的話,這些資源可就白白浪費了。胡豐登和莊瑾瑜夫婦,生活態(tài)度都是十分樸素的,持物盡其用的觀念,不喜歡浪費。但胡敏卻不怎么理解他們的良苦用心,更不領情,經(jīng)常在莊瑾瑜面前,持一種反文學的情緒。胡豐登一不在家,她就看《科學》《自然》《國家地理》,或者對文學和莊瑾瑜極盡譏誚之能事——知道卡爾維諾嗎?哦,你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你是搞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知道冰心,知道郭沫若,不知道卡爾維諾,因為他是意大利作家。你不知道卡爾維諾,更不知道卡爾維諾的父母。他們都是植物學家,熱帶植物學家,研究蕨和苔蘚。在他們家,蕨和苔蘚比文學重要,所以搞文學的卡爾維諾,被看成是家里的敗類。多么樸素的價值觀!我就奇怪,老媽你怎么就沒有這種樸素的價值觀呢?我外公,也就是你父親,不是農(nóng)民嗎?難道農(nóng)民的女兒不應該覺得植物的意義大于文學的意義?莊瑾瑜最忌憚別人說出身,英雄不問出處,這一點,她和胡豐登有共識。若要論及個人歷史,莊瑾瑜最愿意談論的一個歷史階段是在上海復旦讀博,再往前追溯,莊瑾瑜就不太愿意了。她的第一學歷是地方上讀的???,研究生讀的是在職同等學力,都如庶出的賈環(huán)一樣,上不了臺面,真正體面的學歷背景,是復旦博士——這也足夠了。錢鐘書說,文憑就如亞當夏娃遮擋私處的那片樹葉,如果真是的話,復旦的這片樹葉可不是一般的樹葉,是芭蕉葉,它不僅可以遮擋私處,簡直大得想遮哪兒就遮哪兒??蛇@片巨大的芭蕉葉在胡敏這兒不管用,她會繞過葉子,直接去戳莊瑾瑜的根。莊瑾瑜那個惱,卻也不好惱到面上來。胡敏也沒說錯,她是農(nóng)民的女兒,農(nóng)民的孫女,農(nóng)民的曾孫女,怎么啦?你不也是農(nóng)民的外孫女?農(nóng)民的曾外孫女?以前她這么氣急敗壞地反問過胡敏??珊艟鸵痪洌悄銗朗裁??是呀,她惱什么?到底惱什么?她自己都不明白。農(nóng)民有什么不好?生產(chǎn)糧食,生產(chǎn)棉花,生產(chǎn)瓜果蔬菜。不像知識分子,什么也不生產(chǎn)。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搬弄是非。當初讀《莊子·盜跖篇》,讀到盜跖這么罵孔子,她內(nèi)心也是極痛快淋漓的。這證明了她的階級立場還是十分樸素的,是農(nóng)民的立場??蔀槭裁此辉敢庾屓酥雷约菏寝r(nóng)民的女兒呢?為什么在潛意識里她還是愿意自己是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知識分子出身,和朱周一樣——這也是她為什么那么恨朱周的原因。

        胡敏的這種態(tài)度,讓她覺得委屈。本來,在她的專業(yè)選擇上,胡豐登才是罪魁禍首,她不過是從犯。敏兒學文學如何?胡豐登問她,用商量的語氣。這是他慣用的一套,在單位這樣,在家也這樣。其實根本沒有“如何”二字,不過是告訴她“敏兒學文學”這么個事,她是知道的。敏兒學文學好,她說,甚至建議胡敏學古典文學——這是投其所好了,胡豐登是搞古典文學的,這樣更有繼承衣缽的意思。雖然用女兒來繼承衣缽,有點兒像狗尾續(xù)貂,但聊勝于無。胡豐登想要兒子,莊瑾瑜是知道的,雖然他沒明說過,但他經(jīng)常用意在言外的方式表達。他看別人家兒子的眼神,總是很熱烈,熱烈得像戀愛的眼神。還有,他對侄子很好,對生了侄子的弟媳也很好,那種好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對胡敏和莊瑾瑜的好。這時候,莊瑾瑜應該生氣的,或者酸溜溜地爭風吃醋,但莊瑾瑜不,莊瑾瑜笑吟吟地在一邊看著,一副賢良淑德的樣子。胡豐登對侄子好,她對他侄子更好;胡豐登對弟媳好,她對他弟媳也更好。她這種反彈琵琶的路數(shù),十分對胡豐登的脾胃,每次都能讓他露出和煦的笑,這是表揚她的婦德,并鼓勵她再接再厲的意思,她懂,她喜歡且有幾分耽溺于他的表揚——這是他們夫婦琴瑟和諧的又一方面,他喜歡表揚,她喜歡被表揚。

        但胡敏看不下去,說她為虎作倀,說她助紂為虐——反正背了胡豐登,虎呀紂呀的,她什么都敢說。但當著胡豐登的面,她卻有所收斂——她也有幾分怕胡豐登的,雖然胡豐登從來不對她說重話,總敏兒敏兒地叫——這是有文化的父親和沒文化的父親標志性的區(qū)別,有文化的父親都是很親切地稱呼孩子為“兒”的,而沒文化的父親幾乎都是叫“兔崽子”或“婊子養(yǎng)的”,他家鄉(xiāng)的那些男人就那樣,高興了是“兔崽子”,不高興了也是“兔崽子”,他小時候就是一個父親高興了掛在嘴里的“兔崽子”,而弟弟豐收是父親不高興了掛在嘴里的“兔崽子”,一直兔到他中學,他很嚴厲地提出抗議后,他父親才很不情愿地改口叫“豐登”的。有時激動了,還會蹦出個“兔”字,一看胡豐登臉色不對,趕緊改口,最后囁嚅成“兔——豐登”了。他惱火得很,卻拿他的父親沒辦法。所謂孺子可教,而父親也不是孺子,他再擅長教育,也教不了他。但為了和沒文化的父親有所區(qū)別,他打胡敏還在莊瑾瑜肚子里時,就一直是叫敏兒的。

        可胡敏還是怕他。他說“敏兒學文學如何?”胡敏就學了——回頭又把氣撒在莊瑾瑜身上。她的叛逆性和革命性,也只敢對了莊瑾瑜一個人。

        我又不是后媽。偶爾莊瑾瑜忍不住了,會在胡豐登那兒發(fā)幾句牢騷,也不多發(fā),而是白璧微瑕似的怨嗔兩句。她可不希望胡豐登真覺得女兒不好?!杜畠菏歉赣H前世栽下的玫瑰》,這是劉醒龍的一本書,她在書店看見了,買來放在胡豐登的書桌上。這種矯情的書,她是不愛看的,但她希望胡豐登看。玫瑰總比俄狄浦斯好,按弗洛伊德的理論,所有的兒子都有俄狄浦斯情結,戀母,弒父。那樣的話,莊瑾瑜沒生兒子,豈不反倒是一個優(yōu)點?莊瑾瑜于是試圖和他討論弗洛伊德的這個理論——這是作論文的方式,所有對自己有利的論據(jù),都要盡量引用,但胡豐登不愿意和她談論弗洛伊德,他討厭弗洛伊德,他說這個理論純粹是胡說八道!兒子怎么可能戀母?怎么可能弒父?那不是亂倫?人倫綱常都不講的理論,何必在它上面浪費珍貴的口舌?莊瑾瑜只好作罷,她其實也不喜歡弗洛伊德的,尤其他的關于夢的理論,是她的青春之痛,以及青春之恥辱。大學時,有一次她們宿舍里談論的主題是夢,她本來不太加入這種閑談的,但那天她心情好,就多了幾句嘴,說她總夢到蛇,一條粗大的青花蛇,在她的床前,半直了身子,對她探頭探腦。她們宿合的二書蠹老魚——她們宿舍有兩個公認的書蠹,大書蠹是莊瑾瑜,喜歡看正經(jīng)書;二書蠹是老魚,喜歡看不正經(jīng)的書——大笑著建議她別看書了,趕緊找男朋友,以解燃眉之急。什么燃眉之急?她不懂。老魚極詭異地說,你去看弗洛伊德的《釋夢》,就懂了。那是莊瑾瑜第一次聽到弗洛伊德,老魚本來有“書與男人概不外借”的原則的,但那次格外開恩地把《釋夢》借了她,她看后羞得無地自容,蛇原來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她總夢到蛇,說明她性饑渴了。弗洛伊德說,夢是被壓抑的欲望,為了逃脫道德警察的監(jiān)督,欲望喬裝打扮成另一個樣子,也就是說,男性生殖器化裝成了一條蛇。什么異端邪說?西方的理論,真是莫名其妙。在我們的文化里,蛇向來不是陰性的嗎?《白蛇傳》里的那條白蛇,不是玉樹臨風的許仙,而是嬌花照水的白素貞,哪怕颯爽英姿的青蛇,也還是女性。怎么蛇一到西方文化里,就變性了呢?看來,閑書也是有必要讀的,不然,就可能中了埋伏,讓人猝不及防。假如之前她看了《釋夢》,那么,打死她也不會說自己夢到了蛇,還是一條粗大的蛇。書到用時方恨少,之后她改變了讀書習慣,不單讀正經(jīng)書,也讀不正經(jīng)的書了。并且反復和老魚解釋,說那條青花蛇,是蟄伏在她老家林子里的一條蛇,她小時候去撿蘑菇時遇見過,半直了身子,攔在她前面。所以它在她夢里出現(xiàn),和性無關,是老家和童年的雙重隱喻。老魚抿緊了嘴,要笑不笑的。很明顯,她不相信她的解釋,其他同學也不相信。蛇后來成了他們?nèi)嗤瑢W集體的隱語,總是有同學有意或無意說到它——畫蛇添足——杯弓蛇影——打草驚蛇——虛與委蛇,所有關于蛇的成語,他們班的同學都喜歡引用,并且在說到蛇這個字時會加重語氣,她們在說這個時倒不看她的,而是心照不宣地互看,然后做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莊瑾瑜不好發(fā)作,一發(fā)作,等于去認領招領啟事上的失物似的,只好假裝沒聽見。一直到畢業(yè),莊瑾瑜才從蛇的夢魘里解脫出來,其實還沒有完全解脫,因為落下了后遺癥,她到現(xiàn)在,一看到蛇,或者蛇這個字,身體還是會有所反應——脈搏加快,體溫上升,下腹部瞬間也灼熱和潮濕起來。她的文章里也從來沒有這個字,遇到不得不用時,她就用別名稱呼,當然不是“小龍”之類的通俗叫法,而是更文學更生僻的別名,比如“弓衣”,比如“玉京子”,比如“巳日寡人”——這甚至啟發(fā)了她,她后來寫文章,再也不愿用普通的稱謂了,而是盡量用冷僻的詞——蓮不叫蓮,也不叫芙蓉,叫菡萏;魚玄機不叫魚玄機,叫魚幼微或魚惠蘭。別人看不懂,沒關系,她會加注,但胡豐登不用看注釋——這是自然,因為這些別名是從《事物異名錄》或《康熙字典》里查的,這是胡豐登的案頭書。胡豐登雖然不知莊瑾瑜這么做的真正緣由,但他十分欣賞莊瑾瑜這種做學問的方法。學問是什么?就是合近求遠,就是化俗為奇。說白了,就是要把學問弄成黃藥師的桃花陣,人進得去,出不來,才顯得高韜。知道了這個,也就基本掌握了做學問的秘訣。

        關于鸚鵡每天要遛彎這事,胡豐登認為這是莊瑾瑜咎由自取,因為這毛病是她慣出來的。本來,鸚鵡根本沒有散步的毛病,它之前是胡豐登導師的鸚鵡,在上海住著,確切地說,在上海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書房里住著。因為師母不喜歡這只鸚鵡,很不喜歡,規(guī)定它只能在書房待著,不能去客廳,也不能去陽臺,如果去了,發(fā)生天災人禍的話——比如被貓吃了,或被重物砸了,她概不負責。導師對師母這種給鸚鵡畫地為牢的做法很有意見,口頭和書面抗議了無數(shù)次,認為她既沒有人道主義,也沒有鳥道主義,萬物生長靠太陽,而書房在北面,窗外還有棵大櫸樹遮著,幾乎經(jīng)年沒有陽光。沒有陽光的照耀,他的鸚鵡會缺鈣,站不穩(wěn),嚴重了還會影響到繁殖。師母冷笑,還想繁殖?一只母鸚鵡怎么繁殖?又沒有公鸚鵡,難道和他交配繁殖?導師氣得發(fā)抖,真是不可理喻,難怪孔夫子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真是難養(yǎng),難養(yǎng)。但師母說這話,不完全是無理取鬧,她其實是有所針對的,針對的對象就是胡豐登的師妹。鸚鵡是漂亮的師妹抱在懷里送來的,小緋胸鸚鵡,不貴,長得也和師妹一樣,漂亮得很,導師愛之過甚,態(tài)度在師母看來完全是“非汝之為美,美人之貽”。導師其實是個嚴厲的人,還有些舊式文人的迂腐,對胡豐登他們偶爾還有談笑風生的時候,但在漂亮的女弟子面前從來都是正襟危坐不茍言笑的,可師母認為這不過是一個古典文獻教授玩的障眼法——她好歹也和這個古典文獻教授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對他這種言簡意豐曲徑通幽的古典情感表達方式很懂的,所謂過猶不及——過于和藹是有問題的,但過于嚴厲更是有問題的,完全是自欺欺人那一套。而且,他對女弟子雖然很講師道尊嚴,但對那只鸚鵡卻不講師道了,溫存得如一個情人,這在師母看來,也可疑得很,實在有借物抒情——或者說意淫之嫌。所以,在導師那兒——或者說在師母那兒,鸚鵡其實不再是鸚鵡,而是年輕漂亮的女弟子了。他撫摸鸚鵡是撫摸年輕漂亮的女弟子,他抱鸚鵡是抱年輕漂亮的女弟子。這么一來,鸚鵡在導師家,沒有死于非命,算是它的造化,也說明師母到底還是個宅心仁厚之人,至少沒殺生。導師后來出于對鸚鵡安全和健康的考慮,還是忍痛割愛,把鸚鵡還給了女弟子。漂亮的師妹養(yǎng)了它幾天,養(yǎng)煩了,又送給師兄胡豐登了。胡豐登受寵若驚——他對這個師妹,一向也有“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情感,只是礙于導師和自己的婚姻,盡量把這種“心向往之”的情感壓抑了。所以當師妹送他這只鸚鵡,他一點不嫌棄它是二手貨,而是很鄭重其事地收養(yǎng)了這只鸚鵡,當然,關于鸚鵡的來歷,他沒有對莊瑾瑜說過——莊瑾瑜還以為是他送她的,是愛情信物——在古典文獻里,鳥從來是愛情的象征,比如李清照的大雁,“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比如李璟的青鳥,“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胡豐登送她鸚鵡,那當然是雁寄錦書的意思,是用青鳥傳云外信的意思,莊瑾瑜懂,他們夫婦琴瑟和諧呢,還能不懂這個?莊瑾瑜雖然不搞古典文獻,只搞現(xiàn)當代文學,但為了和胡豐登能有共同語言,她也是經(jīng)??垂诺湮墨I作品的,再說,文學手法古今是相通的,象征之類的手法,古典文獻里用,現(xiàn)當代文學也用。所以莊瑾瑜對這只鸚鵡就格外用心,在學生送她那盆墨蘭之前,它一度最得莊瑾瑜的寵愛。

        鸚鵡初來到胡豐登家里時,很有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的喜悅和活躍。它在上海那種陰暗逼仄的環(huán)境里待久了,一時來到胡豐登四十平方米朝陽的大客廳,簡直性情大變——之前是只內(nèi)向的鳥,在導師家的書房里,它像個老學究一樣,不愛運動,也不愛說話,趴在那兒,看上去簡直是只死鳥??梢坏胶S登家,就變成了一只輕浮饒舌的鳥。它本來只會說“儂好”,后來胡敏又教會了它說“儂不好”,而且相比“儂好”這個問候,它似乎更愛說“儂不好”,這更有喜劇性。莊瑾瑜忍不住帶它出去炫耀,就在教工小區(qū)里,她散步,一只手挽了胡豐登的胳膊,一只手拎了鳥籠子??倳龅絼e的老師,黃昏時小區(qū)是最熱鬧的,夫婦就停下來,讓人逗逗鸚鵡。胡主任家的鸚鵡在這個小區(qū)現(xiàn)在頗有些名氣了——教工小區(qū)里養(yǎng)寵物的人其實不多,年輕老師家會養(yǎng)上一兩只兔子,或巴西龜,給小孩玩;幾個年紀大點的教授,養(yǎng)了狗,是老伴的意思,像周漁樵——當然,周漁樵其實有老伴,他夫人健康著呢,每天在小區(qū)中央花壇那兒和一群老太太生龍活虎地跳扇子舞,可人上了年紀,有時就奇怪起來,情愿和狗做伴,也不愿和人做伴。因為這個,周師母氣得要命,不知這個周漁樵什么意思,明明是有老婦之老夫,偏做出一個獨來獨往的鰥夫樣子。

        但小區(qū)里從來沒有養(yǎng)鸚鵡的,而且還是只這么有意思的鸚鵡。儂好!別人彎了腰,興致盎然地逗鸚鵡。儂不好!鸚鵡翻翻白眼,毫不客氣地回答。果然名不虛傳,是只聰明的鸚鵡,竟然不學舌——鸚鵡學舌本來是天性,也由于鸚鵡這個天性生出了鸚鵡學舌這個成語,用來罵人,當然同時也罵了鸚鵡,說明沒腦子,只會人云亦云——當然,對人而言,人云亦云有點蠢,但對鳥而言,作為一只畜生,會人云亦云,那就是聰明——可不是聰明?它不僅會鳥語,亦會人的語言,等于掌握了一門外語,不是聰明是什么?而莊瑾瑜教授家的鸚鵡,還不止掌握外語這么簡單,竟然還會活學活用這門外語。了不起!了不起!看來胡主任和莊教授真是個天生的教育家,不僅教學生有方,桃李滿天下,也教子有方——把胡敏教得那么優(yōu)秀,現(xiàn)在就連鸚鵡,也能教得這么好,了不起!了不起!胡豐登對這種恭維,態(tài)度總十分矜持。莊瑾瑜則笑納了,她還沒想到這一層呢,鸚鵡竟然可以作為他們教育有方的證明,這是意外的收獲。她本來只是把鸚鵡當作愛情象征來炫耀的,哪知道,除了愛情,還有教育事業(yè),簡直是愛情事業(yè)雙豐收。她于是更加熱衷于帶鸚鵡出來遛彎了,這樣的遛彎實在有利于他們仨——尤其是胡豐登的身心健康——對莊瑾瑜而言,但凡對胡豐登健康有好處的事情,她都十分積極去做的。莊瑾瑜信中醫(yī),《淮南子》里說,太上養(yǎng)神,其次養(yǎng)形。神養(yǎng)好了,形也就跟著好了。而胡豐登的形一好,莊瑾瑜的形神也就好了,“你好,我也好”,和廣告上的那對著名的夫婦一樣。所以,莊瑾瑜每天挽著胡豐登的胳膊,出來養(yǎng)神呢——這種走走停停的散步,對養(yǎng)形,至少對胡豐登的養(yǎng)形,意義不大,但對胡豐登的養(yǎng)神,還是很有好處的,這一點,莊瑾瑜清楚得很,別看胡豐登聽了人家的恭維后表情矜持,但他其實受用著呢!養(yǎng)馬三年知馬性,而胡豐登這匹馬,她都養(yǎng)了二十多年了,還能不知道他的那些習性?他最忌憚喜形于色——心里越高興,面上就越矜持,也就是說,胡豐登的表情一矜持,莊瑾瑜就知道他心情好著呢,心情好,也就是神好。莊瑾瑜做事,一向能提綱挈領的。而胡豐登的神,向來就是他們家的綱領。

        鸚鵡要散步的惡習就是這樣養(yǎng)成的。夏天過了,天氣冷了,小區(qū)下面就沒什么人活動了,莊瑾瑜夫婦的散步自然也要暫停了。但鸚鵡不肯停,它從十幾平方米的書房,到四十平方米的客廳,又到幾千平方米的小區(qū),世界一大再大,它嘗到了大世界的甜頭,再也不能安于小世界了。它到底也是只鳥,雖然是只籠子里的鳥,但對天空還是有本能的向往。莊瑾瑜說。她說這話的意思,是暗示胡豐登,或者說,是打動胡豐登,希望他能隔些日子陪她和鸚鵡散一次步,但胡豐登不肯,胡豐登說,什么對天空的向往?我看它是習慣了嘩眾取寵!和樓上的那位一樣,人越多,就越裝瘋。

        樓上的那位是指沈岱宗教授。有時,樓上的那位也會指孟一桴教授。他們都是中文系的,也都住在樓上,胡豐登說到他們,總喜歡用代詞,代詞好,隔墻有耳,大家在一棟樓里住著,直接指名道姓,萬一被聽見了,總不好。胡豐登是個有謹慎美德的人,莊瑾瑜是個能欣賞這種美德的人。而且,用代詞也不妨礙莊瑾瑜每一回的準確理解。因為他們琴瑟和諧,也因為樓上的兩位脾氣秉性迥然不同。說嘩眾取寵,當然是說沈岱宗,說跳梁小丑,也是說沈岱宗,如果說沽名釣譽呢,就是說孟一桴了。如果說狼狽為奸,那就是復數(shù),指代他們倆,他們倆關系特別好,經(jīng)常在一起廝混。

        可莊瑾瑜還是愿意相信他們家的鸚鵡鬧著出去遛彎是因為天空,而不是要嘩眾取寵。一只鳥,向往天空是多么樸素,又多么詩意的行為呀!她愿意相信他們家的鸚鵡,是只有詩意情懷的鸚鵡。為了獎勵這種詩意情懷,她后來就自己帶著鸚鵡出去散步了,她其實很不喜歡一個人散步的,在她的觀念里,一個有夫之婦是不應該一個人散步的。一個女人,在黃昏時踽踽獨行,看上去畫面實在有點凄涼。如果年輕,還可以學學《雨巷》里的那個女孩,撐把油紙傘,獨自在雨巷里走一走,這在別人看來,或許還有丁香的顏色和丁香的芬芳??缮狭四昙o的半老女人,和丁香基本就沒什么關系了。小區(qū)下面其實沒什么人,但她為了穩(wěn)妥起見,一個人從來不在小區(qū)里散步——陽臺上,或者窗戶前,有多少雙眼睛?他們會猜測,莊瑾瑜和胡豐登這對恩愛夫婦,一向比翼雙飛的,怎么莊瑾瑜老師現(xiàn)在單飛了呢?難道婚姻出狀況了?他們一定會這么想,包括樓上的那兩對夫婦,至少是樓上的那兩個婦。兩個婦雖然待在高校,卻不用讀書,也不用寫文章,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整天不就靠說別人家長里短過日子?莊瑾瑜可不愿意給她們制造這種家長里短的素材。所以她選擇去李白湖,和周漁樵一樣。周漁樵每天不是帶著他的狗,去李白湖繞上幾圈嗎?那兒沒有人,天空又更開闊,對向往天空的鸚鵡來說,不是也更好?

        可沒想到,鸚鵡一點沒覺得好,散步回來后情緒反而更惡劣了?;蛘咝沟桌?,或者萎靡不振,莊瑾瑜不知拿它如何是好了。

        胡豐登說,你別管它,先晾它幾天,它就乖了。

        那怎么可以。它絕食呢,人絕食七天就死了,鳥的身體那么小,胃那么小,能儲存什么熱量?說不定三四天都堅持不了。晾它幾天,不死了?——莊瑾瑜可不想這只象征了愛情的鸚鵡餓死,她有時迷信著呢。

        胡豐登覺得好笑,絕食不過是最軟弱的政治手段,竟然也能脅迫莊瑾瑜。胡敏小時候就這樣,動不動就不吃飯,把莊瑾瑜急得要命。但胡豐登卻從來不急,鐵腕得很,不吃是吧?他二話不說,把胡敏的飯立刻撤了,讓她餓著去學校。這樣餓了幾次之后,胡敏后來就再也不絕食了?,F(xiàn)在一只鳥,也和莊瑾瑜玩上這一套了,還玩得她團團轉(zhuǎn)。

        莊瑾瑜研究冰心,看來研究出了毛病,總是用冰心愛的哲學那一套來行事,結果,她養(yǎng)墨蘭,墨蘭不開花;她養(yǎng)鸚鵡,鸚鵡變成了一個任性的神經(jīng)??;她養(yǎng)胡敏——要不是有他時不時出面撥亂反正,還不定養(yǎng)成個什么樣子。

        鸚鵡的問題,后來還是保姆解決了。莊瑾瑜對它實在沒了轍,去李白湖散步?jīng)]用,放陽臺也沒用,怎么辦呢?保姆說,要不鵝帶它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莊瑾瑜之前是不讓保姆碰鸚鵡的,保姆是鄉(xiāng)下來的,說話有很重的口音,把“我”說成“鵝”,把“來”說成“雷”,她剛到莊瑾瑜家干活時,每次說“鵝雷呀”,都會讓莊瑾瑜忍不住要笑。讓她總和鸚鵡待著的話,她的上海鸚鵡不跟她學出一口難聽的鄉(xiāng)下腔來?

        可現(xiàn)在,莊瑾瑜也顧不得鄉(xiāng)下腔不鄉(xiāng)下腔了,總比讓鸚鵡餓死了好。保姆于是很高興地把鸚鵡拎了出去,她其實一直很想拎鸚鵡出去呢,隔壁家的保姆,還有樓下其他幾家的保姆,一直慫恿她把它拎出來給大家見識見識,聽說這只鳥不但會說話,還會罵人,她們想聽聽一只鳥是怎么罵人的。但她不敢。保姆們于是又想到他們家來串門,她更不敢。因為東家夫婦交代過,他們不喜歡別人到他們家串門,尤其他們不在家的時候。這對東家夫婦雖然說話的嗓門不高,可以說是所有東家夫婦里嗓門最低的,但她還是怕他們。她從前以為說話嗓門高的人厲害,像她們村的樊梨花,一開嗓子,半個村子里的人都能聽見,于是半個村子的男男女女,都怕她呢,所以大家叫她樊梨花,她本來叫樊桃花的,可村子里的人看了戲臺上那個戴了野雞毛兩眼圓睜的樊梨花的威風樣子,就叫她樊梨花了??杀D吩谇f老師家待了一段時間后,就改變了這個看法,原來有文化的人不一樣,有文化的人是說話聲音越軟越厲害,莊老師說話聲音很軟,胡老師說話聲音更軟,可保姆知道,胡老師比莊老師更厲害。保姆在莊老師家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軟語輕聲說話。

        鸚鵡打和保姆每天出門之后,情緒明顯好轉(zhuǎn)了。莊瑾瑜對這只鸚鵡真是有些失望,她不知道鸚鵡有什么好高興的,她從窗戶觀察過的,保姆不過把它放在花壇邊的水泥臺子上,然后就自己剝自己的豌豆了,那水泥臺子邊上是棵大樟樹,枝繁葉茂,把鸚鵡上頭的天空遮個密密實實,鸚鵡在樹下壓根兒看不見天空,只能看地下,地下是光溜溜的水泥,沒什么好看;或者看花壇,花壇雖然叫花壇,其實也沒有花,春天或夏天時里面會有一串紅和蝴蝶花,到冬天,里面就什么也沒有了,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棵草,像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腦袋,更沒有看頭。不過,鸚鵡好像既不看地上,也不看花壇,它在看保姆,一群保姆圍著它,隔壁家的那個安徽小保姆,樓下的河南小保姆,還有新聞系主任陳合德從老家宜春帶來的保姆。陳合德家的保姆可不是個一般的保姆,而是個身懷絕技的保姆,她特別會做豆腐乳,不知道她在乳豆腐里放了什么東西,做出的豆腐乳是紅色的,玫瑰花一樣,還有酒香,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香。吳竹蓀特別好這一口。吳竹蓀是人文學院的院長,就住在陳合德家的樓上,陳合德每年都要進貢若干壇豆腐乳給吳竹蓀。小區(qū)里的老師都知道,他自己對這種進貢倒也不忌諱,反正送豆腐乳也算不上行賄;吳竹蓀對這種受貢也不避嫌,反正吃幾壇子豆腐乳也算不得受賄。他們十分坦蕩地用豆腐乳建立起友誼來了。在院里,陳合德不叫吳竹蓀院長,而是叫老吳,而吳竹蓀也不叫陳合德主任,而是叫合德。合德,你過來一下,陳合德于是一臉得意之色去院長辦公室了。這個時候胡豐登總會肝火大盛。對陳合德——他是怎么發(fā)現(xiàn)吳竹蓀喜歡吃豆腐乳的呢?也對吳竹蓀——堂堂一個人文學院的院長,怎么就被幾壇子豆腐乳搞定了?這叫豆腐政治,胡豐登說。叫玫瑰豆腐政治,莊瑾瑜補充道。胡豐登覺得莊瑾瑜補充得很好,玫瑰兩個字一加上,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意味了。他一直是看不上陳合德的,認為陳合德既沒有博士學歷——師大只有三個系的系主任是非博士出身,體育系、藝術系和新聞系;也沒有行政管理能力——新聞系的老師,在全校散漫是出了名的,也就僅次于藝術系。一年里全校如果出十個教學事故,那么藝術系占一大半,新聞系占一小半。老師上課遲到或早退幾分鐘那是家常便飯,有膽大的老師,還敢曠課——有一個老師正好被督導逮到了,便說急性闌尾炎發(fā)作,事后查明其實不是闌尾炎發(fā)作,而是在宿舍和女友談戀愛談到忘了時間,這本來是要嚴加處分的,可陳合德出面保,說是要發(fā)揚人性主義,年輕人談戀愛談到忘了時間,是可以理解的。胡豐登哭笑不得,這是哪兒和哪兒呢?如果把人性主義這么濫用的話,那么,大家以后就可以不用上課了。難道只有年輕老師談戀愛是符合人性的,中年老師呢?老年老師呢?談戀愛就不符合人性了?真是亂彈琴!就這么個亂彈琴的人,竟然靠著保姆做的幾壇子豆腐乳,平步青云了,先是做廣告學教研室主任,后是做系副主任,沒幾年,又做上了新聞系的系主任,簡直像莊子《逍遙游》里那只大鵬鳥,扶搖直上九萬里。胡豐登開玩笑叫他陳扶搖,或者陳大鵬。陳合德不知是不懂里面的諷刺意味,還是假裝不懂,每次還笑納。他們面上的關系還是很好的。比起陳合德,胡豐登在心里是更恨吳竹蓀的。不知為什么,吳竹蓀不喜歡胡豐登,為什么不喜歡,胡豐登始終不明白。他仔細想過和吳竹蓀打交道以來的所有細節(jié),覺得自己并沒有得罪過吳竹蓀。不但沒得罪,應該說,胡豐登對吳竹蓀的姿態(tài),一直是很謙遜的,路上遇到了,他不但會笑容滿面地招呼院長,而且會把身體彎成七十度,像日本人那樣鞠躬;酒桌上他對吳竹蓀也是很殷勤的,他總是搶在所有人之前,給吳竹蓀布菜、司酒、斟茶。因為這個,陳季子叫他花襲人了。他當然知道陳季子的嘲弄意思,但他不在意,他不過是在遵守仕途倫理罷了,吳竹蓀是院長,他是系副主任,中間隔了兩輩,也就是說,論資排輩的話,他們是祖孫關系,那么,他做這些不過是一個孫對祖的禮數(shù),按禮數(shù)行事,他有什么好難為情的。按說,一個大男人的服侍,是比一個女人的服侍,更能打動人的,因為會讓被服侍的男人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對男人而言,征服男人,遠比征服女人,有成就感。這是自然,就如打獵,獵到老虎豹子總比獵到兔子狐貍更讓獵者覺得過癮。胡豐登深諳其中的幽微曲折,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服侍過之后,就好像撞見過那個男人的私處一樣,在某種程度上,人家就有以身相許的意味了,那他對他就負有一定的責任,他們之間的關系從此是會發(fā)生改變的,會變成某種親密的關系,甚至狎呢的關系。然而,吳竹蓀和胡豐登卻始終親密不起來,更別說狎呢。他倒從不拒絕胡豐登的服侍,卻是漫不經(jīng)心地接受著,好像沒注意到是胡豐登在給他倒酒,或斟茶布菜。胡豐登于是有意提醒,吳院長,你嘗嘗這塊胭脂鵝。吳竹蓀哦一聲,接過來,嘗了,也不作評價,也不轉(zhuǎn)過臉對胡豐登笑笑,或說上幾句。胡豐登等他吃完手上的這塊鴨子,又遞上濕手巾,吳竹蓀又接過來,擦了手,一邊還在和別人談笑風生,仿佛胡豐登只是個男侍,服侍他是理所當然的。這讓胡豐登覺得屈辱,可這種屈辱卻是難以啟齒的,齒什么呢?就如女人被猥褻之后,是不能說的。何況他這種被猥褻,其實不是被,而是主動的,是主動送上門給人猥褻。猥褻我吧!猥褻我吧!人家于是猥褻你了,這樣的情況,還齒什么呢?不過,之后吳竹蓀對他倒是客客氣氣的——太客氣了。人與人之間,其實是不能客氣的,一客氣,就成外人了。胡豐登不想當外人,他為了籠絡吳竹蓀,不惜當了好幾回花襲人呢,結果,都白當了,胡豐登在吳竹蓀那兒,還是胡主任,沒有變成豐登,和陳合德變成合德一樣。胡豐登沒辦法了,一個男人喜歡這個女人不喜歡那個女人,可能還是有邏輯的,因為這個女人胸更大或腰更細,只要有邏輯就好辦,那個女人可以去豐胸,把B罩杯豐成D罩杯,也可以餓飯,生生餓出一個小蠻腰來;但一個男人喜歡這個男人不喜歡那個男人,就沒什么邏輯了,他也不能去豐胸,也不能餓出一個小蠻腰,怎么辦?沒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之后他就放棄努力了,當然,是一定程度的放棄,見面不再是七十度的鞠躬而是九十度的鞠躬,飯桌上只是偶爾斟斟酒而不再是殷勤備至,和大家一樣,至少要和大家一樣。因為吳竹蓀是不能得罪的,誰都知道,吳竹蓀有背景,具體什么背景,大家不清楚,有人說他和管人事的孫周校長是連襟,也有人說他在上頭有人,至于上到哪里,有人說是副省長,他和副省長是大學同學,也有人說是組織部長,他和組織部長是大學同學,反正眾說紛紜。但吳竹蓀這只老狐貍自己什么也不說,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總是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胡豐登有時甚至懷疑他只是在演空城計,如果他的大學同學真是副省長的話,他怎么也應該當副校長了,怎么還在人文學院當院長呢?人文學院那么窮,中文系、歷史系、哲學系,一個系比一個系窮,窮得叮當響。到管理學院,或者法學院,不是更好?或者國學院,現(xiàn)在國學時髦得很,師大在世界好幾個國家都設有分院,國學院的俞院長因此忙得很,整天穿了金色萬字圖案的緋紅唐裝到這個國家去搞開學典禮到那個國家去搞畢業(yè)典禮,或者到這個國家去講孔子的哲學到那個國家去講莊子的哲學,把胡豐登羨慕得要命。胡豐登一直也很眼紅國學院副院長的位置,因此,他對老俞也奉承得很,當面總俞老俞老地叫,當然,背后俞老就成老俞了,還是個不怎么樣的老俞。就老俞肚子里的那點國學,也就忽悠忽悠外國人,他對莊瑾瑜說。他怎么講國學呢?他又不會外語,莊瑾瑜說。不會才好,他講一句,別人翻譯一句,翻譯更費時間,結果,兩小時的講座,半小時就夠了。莊瑾瑜笑,這倒是個混課時的好辦法。這個老俞,上學期又去法國普瓦蒂埃大學混課時了,還帶上了俞師母,俞師母為了這個外事活動,特意到蘇圃路去定做了好幾件旗袍,她人高馬大的,又那么胖,怎么穿旗袍?墨綠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層巒疊嶂的,簡直像國畫里皴出來的一座山——是橫掛的國畫。管他怎么掛,只要是國畫,那也是國學之一種。老俞帶著,就切題得很。胡豐登說,一本正經(jīng)地。莊瑾瑜這下不服氣了,那也叫切題?如果你是國學院院長,帶我去法國的話,你看我是怎么切題的。莊瑾瑜把身子一挺,踮起腳尖在胡豐登面前婷婷地轉(zhuǎn)了一圈。胡豐登做欣賞狀,心下倒也不以為然,如果莊瑾瑜也要用旗袍切題的話,恐怕比俞師母也好不到哪里去,俞師母過胖,所以層巒疊嶂,而莊瑾瑜又太瘦,簡直一馬平川。身邊這些女人里面,真能把旗袍穿出韻味的,恐怕就數(shù)樓上沈岱宗的老婆朱周,他雖然沒見過朱周穿旗袍,但他能想象,朱周皮膚好,脖子長,“膚如凝脂,領如蝤蠐”,他第一次見到朱周的時候,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那首《碩人》——這也是他為什么那么討厭沈岱宗的原因之一,要論起來,這個男人能比得上胡豐登?胸無大志,吊兒郎當,年紀一大把還是個副教授??扇思颐茫坏⒘巳缁ㄋ朴竦姆蛉?,而且這如花似玉的夫人還給他生了如花似玉的兒子,每次在樓道里遇到沈朱或朱周,他的心會隱隱作痛。珠圓玉潤的朱周若要穿上旗袍的話,那真是一幅好看的國畫,外國人看了,一定會對中國的國學更有好感?,F(xiàn)在不是流行形象大使嗎?老俞真應該聘請朱周當國學形象大使,而不是帶上自己那又老又胖的夫人,出去丟國學的臉。話又說回來,或許老俞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是他胡豐登當院長,他能帶朱周而不帶莊瑾瑜?——當然,這只是胡豐登信馬由韁的意識流而已,莊瑾瑜一點兒也不知道,她以為胡豐登也和她一樣,討厭朱周呢,他們夫婦倆,一向志同道合的,每次莊瑾瑜臧否人物,不論她臧誰否誰,胡豐登基本都是迎合的;反過來,胡豐登臧誰否誰的話,莊瑾瑜也是迎合的。一般而言,他們臧誰時都在客廳里,否誰時就在書房里,如果否的人物是個大人物,那就要在臥室里進行了。他們夫婦一向很謹慎的,在客廳講客廳的話,在書房講書房的話,在臥室講臥室的話,不亂講的。雖然保姆未必能聽懂他們的話,但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否則吳竹蓀和陳合德,在書房就可以了。胡豐登實在看不得兩個男人的親密樣子。每次人文學院開了院務會之后,他心情就會有點郁悶。莊瑾瑜善解人意,總會陪他到書房,一起否否吳竹蓀,或陳合德,來解恨。可只是口頭上否否,有時還解不了胡豐登的恨意。要么給校紀檢寫封舉報信?莊瑾瑜出謀劃策。可憑幾壇子豆腐乳,怎么舉報?行賄受賄罪要一萬元以上才立案呢,幾壇子豆腐乳值多少錢?他們到超市看過,最貴的王致和豆腐乳六塊錢一瓶,六必居豆腐乳六塊五,也就是說,要夠一萬塊錢的標準,吳竹蓀差不多要吃上一千六百瓶豆腐乳。就算不吃別的菜,光吃豆腐乳,變著花樣吃,用豆腐乳蒸魚,用豆腐乳燒牛腩,用豆腐乳煮腌篤鮮,一千六百瓶豆腐乳,吳竹蓀怕也要吃上好幾年。這當然不可能,吳竹蓀的口味可是雜得很,除了豆腐乳,還愛吃東坡肉呢,還愛吃胭脂鵝呢,俞師母抱怨過,老吳有三高,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醫(yī)生說了,要清淡飲食,切忌肥膩之物,可老吳就是喜歡肥膩之物,越肥膩越喜歡——所以他才那么喜歡吳師母吧?吳師母看起來,像不像一只肥膩的胭脂鵝?莊瑾瑜刻薄地問胡豐登。胡豐登喜歡這時候的莊瑾瑜,莊瑾瑜有內(nèi)秀,越內(nèi)越秀,她在書房的表現(xiàn)比在客廳好,在臥室的表現(xiàn)又比書房好,不過,這種好,只有他知道。吳師母說過,老吳這樣吃下去,會中風的。老吳如果中風的話,就當不了人文學院的院長了,那么,陳合德的豆腐政治就宣告完蛋。雖然陳合德完蛋對陳良生并沒有什么好處,可吳師母的話都說了好幾年了,老吳還沒中風。

        莊瑾瑜對鸚鵡真是失望,它情愿和保姆們在一起混,也不愿和她去李白湖散步,真是一只庸俗的鸚鵡。不像周漁樵家的狗,清高得很。周師母說,有時周漁樵到外地開會去了,她怕它積食,想讓保姆牽它在小區(qū)里遛遛,行行散,消消食,它還不知好歹地死活不肯,情愿一天到晚趴在院子里,半瞇了眼,對著幾片芋頭葉子發(fā)呆。那棵芋頭是周漁樵在花鳥市場買來的,他以為是佛手蓮呢,長大才看出是芋頭。周師母笑他,他卻堅持說他本來買的就是芋頭。芋頭好,比佛手蓮好,既有實用性,又有審美性??赡强糜箢^一直長得不好——自然長不好的,因為周師母為了證明它既沒有實用性,也沒有審美性,故意不給它施肥,也不給它澆水,所以它蓬頭垢面的,實在沒什么看頭??赡侵还芬彩枪殴?,偏愛看這棵芋頭,邊上有美人蕉,有天竺葵,都花紅葉綠,它不看,就整日盯了這棵芋頭。周師母嫌芋頭敗了院子的景致,想拔了它,周漁樵還不讓,就因為他的狗愛看它,周漁樵自己從來不看那棵芋頭的,于是,它的審美性完全就靠他的狗來實現(xiàn)了。

        周師母抱怨這些的時候,莊瑾瑜總笑吟吟的,是冷笑。她一直看不上周師母的,一個會在小區(qū)里跳扇子舞的女人,怎么能理解那只愛看芋頭葉子的狗?對那只狗而言,也算遇人不淑吧?而莊瑾瑜家的鸚鵡,運氣好,遇到的是很淑的莊瑾瑜,它卻不爭氣,竟然愛和保姆們扎堆,每次和保姆出門回來,它都是興高采烈的,還無比溫馴起來,讓它喝水就喝水,讓它吃東西就吃東西,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莊瑾瑜又好氣又好笑,鸚鵡到底是只畜生,不過出去和保姆們混,它到底有什么好心滿意足的?

        莊瑾瑜交代保姆,不讓其他保姆教鸚鵡說話。語言是最能體現(xiàn)身份的,那些保姆南腔北調(diào)的,別把鸚鵡教壞了。所以,鸚鵡回來時,莊瑾瑜偶爾會檢查功課般地問保姆,鸚鵡在下面說了什么嗎?貓有,貓有,保姆趕緊保證。真沒有?莊瑾瑜又問,她站在窗前看見隔壁那個安徽小保姆笑得前仰后合的,一定是鸚鵡說了什么,她才那樣笑呢。保姆于是改口,鵝的意思,是她們沒教它講話呢,鵝不讓呢。

        那鸚鵡在說什么?

        它一直講,小對,小對。

        什么?

        要不,是小帶,小帶?

        這是什么話?莊瑾瑜苦思冥想了好幾天,也沒明白鸚鵡說的是什么,直到有一天胡豐登的研究生呂小黛上門,她才恍然大悟,鸚鵡原來說的,是小黛小黛。

        胡豐登的研究生呂小黛,和師母莊瑾瑜的關系處得非常好。

        這是莊瑾瑜婦德的另一個表現(xiàn)。男導師的女研究生,尤其是有幾分姿色的女研究生,一般和師母的關系都很糟糕。有的雖然表面看上去還可以,像陳季子的老婆陳師母,對陳季子的女研究生,還是很和藹的,可那是在外面,在外面的陳師母,是很會給陳季子面子的,可一旦到了家里,就原形畢露了。聽他家樓下的李師母說,有一次她站在院子里,突然有東西砸在頭上,她嚇一跳,以為是六樓人家又在趁夜色往下亂扔垃圾呢,六樓住的是后勤處的小蔣,人懶,素質(zhì)又差,總是在夜里偷偷往下丟垃圾。她氣呼呼打開院子里的燈,原來是幾枝康乃馨,看上去還好得很。她抬頭,只有三樓陳季子家的窗戶是開的;還有兩次,是鮮艷的紅玫瑰和滿天星。中文系的女學生總是華而不實,喜歡在教師節(jié)或?qū)熒諘r送上一束花,想以此來表達她們對導師的美好感情。哪想到,這些寄托了女學生美好感情的花,統(tǒng)統(tǒng)被陳師母當垃圾扔了。聽說,陳師母也就舍得扔花,換了南京板鴨,或金華火腿,或紅富士蘋果,她就不舍得了。女學生后來知道了陳師母的這個習慣,就再也不送花了,她們在背后把陳師母叫作“摧花師母”,并互相轉(zhuǎn)告送陳老師家禮物的十三字真經(jīng)——無雞,鴨也可;無魚,肉也可;花不可。每當有新的女生被招到陳季子的門下,學姐們就會諄諄傳授學妹這十三字真經(jīng)。對于女學生們背后的調(diào)笑,陳師母自然不知道,她一邊獨自吃著南京板鴨一女學生送的吃食,陳師母從不叫陳季子吃的;陳季子也從來不吃,為了明志,甚至看也不看一眼——一邊對她們繼續(xù)保持著很和藹的態(tài)度,憑了這和藹,陳師母在女研究生中間的口碑,不算壞的,至少比語言點徐苾芻的夫人徐師母口碑好,徐師母在女學生中間有個綽號,叫“沁園春”。什么意思呢?是說徐師母有毛澤東《沁園春·雪》里的名句“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氣質(zhì),這是委婉的叫法,也有不委婉的女生,就直接叫徐師母“千里冰封”或“萬里雪飄”了。因為徐師母對女研究生,總是冷冰冰的。不論女學生在徐苾芻面前如何眉飛色舞如何滔滔不絕,只要徐師母一過來,馬上就“大河上下,頓失滔滔”了。沒辦法,女學生就是怵她,打心里怵。她們在背后編排說,到徐苾芻老師家,最好要多備件衣裳,夏天要帶毛衣,冬天呢,要帶大氅,最好是《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穿的那種,或者是賈母送給寶玉御寒的孔雀裘那種程度的冬衣。不然,就要凍出感冒了。中文系的女生個個有才,尤其在編排師母這件事上,更加才華橫溢。女學生們還編排說,在徐苾芻門下讀三年書,沒有見過徐師母的笑。她是不是壓根兒不會笑?關于這個,男學生不同意,他們說,徐師母不但會笑,而且,笑起來宛若春花。所以,“沁園春”這個綽號,意思是雙關的,在女生那兒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在男生這兒呢,就是“宛若春花”了。女生們有時惡作劇,當了男生的面,又會把徐師母稱作“宛若春花”——哎,今天你們?nèi)バ炖蠋熂?,那個“宛若春花”對你們宛若春花了嗎?宛若春花了幾回?

        不過,陳師母也罷,徐師母也罷,和比較文學點閔禹教授的夫人閔師母相比,那是小巫見大巫了。閔師母用的是堅壁清野那一招。師大研究生選導師制度,是雙向選擇,也就是師生互選,學生可以選擇導師,導師也可以選擇學生,只有雙方都有意愿,才可以。所以面試時,就有點兒像相親,“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目成”,浪漫得很。當然,導師一般都想選成績好的學生,學生一般都想選名導。閔禹就是名導,是師大比較文學點的一塊金字招牌,許多學生報考這個點時都是沖閔禹來的。也就是說,閔禹有條件選任何一個他想帶的學生。如今學文學的女生比男生多,十個學生里面,往往有七八個是女生,剩下兩三個男生,不說歪瓜裂棗,至少成績沒法和女生比的。中文系的生態(tài)現(xiàn)狀,確實不平衡,有嚴重的陰盛陽衰特征。按說,閔禹于情于理,都應該選女生,但閔禹的門下,清一色是男生,像寺廟。所以閔門有時也被同事調(diào)笑為閔廟。有兩屆考生里,一個男生都沒有,這下閔導應該帶女生了吧?女生們竊喜,都暗暗期待自己能和閔導“忽獨與余目成”。但閔禹可惡得很,那兩屆竟然停帶。問理由,身體不好。這自然是托詞,閔禹的身體好著呢,看上去很健壯,健壯得幾乎不像一個教授的身體了,而像一個體力勞動者的身體。顯然,閔導只是不帶女生。有個性執(zhí)著又有女權意識的女生到研究生院那兒去告狀,說閔禹搞性別歧視,只帶男生,不帶女生。研究生院院長李建業(yè)是閔禹的朋友,親自打電話給閔禹,老閔,有女學生說你搞性別歧視呢,你搞沒搞?閔禹呵呵笑,說,沒搞,沒搞。這事也就了了。也有不少老師問閔禹,為什么他從來不帶女生,閔禹總是打哈哈,有時說女生麻煩;有時說女生不是做學問的料。問話的老師也打哈哈。其實沒人信這些說法,因為大家都知道閔禹不是不想帶——一個生理正常的男導師(閔導的生理狀態(tài),看上去可遠不只是正常),怎么可能不想帶女生呢——而是不能帶。為什么?知道內(nèi)幕的老師說,因為閔師母有家規(guī)。家規(guī)明確規(guī)定:閔禹不能帶女研究生。閔師母私底下對其他師母傳經(jīng)說,與其日后風聲鶴唳,不如一開始就堅壁清野。堅壁清野當然好,哪個師母不想堅壁清野?可怎么做得到呢?尤其對骨瘦如柴病懨懨的閔師母而言,其困難程度,應該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砷h師母就是上青天了。她是怎么上的呢?事業(yè)如日中天又精力旺盛的閔禹教授怎么會這么聽話呢?師母們都好奇得不得了,背后紛紛猜疑。她難道用了蠱?閔師母是云南人,聽說有四分之一的苗族血統(tǒng),苗人不是會用蠱嗎?把益蟲下到茶或湯里,讓男人喝了,這個男人從此就百依百順了。不然,哪里說得通?但也有人說,閔師母的御夫秘方其實是老子的理論。這個女人閑時時??础兜赖陆?jīng)》呢,閔禹自己也說,他夫人是把《道德經(jīng)》當通俗小說讀的女人。把《道德經(jīng)》當通俗小說讀,當然不會白讀,肯定把老子在那五千字里所表達的精神吃得滾瓜爛熟了。那五千字的精神看起來玄之又玄,說白了,不過是柔能克剛,弱能勝強。閔師母就是用她的柔,克了閔禹的剛,用她的弱,勝了閔禹的強。

        閔師母因此在女學生中贏得了“滅絕師太”的美稱,這當然屬于最頂級的稱號,以“滅絕師太”在江湖的地位,哪個師母能與她比?

        但莊瑾瑜走的是另一路子。

        師母與女研究生,按說是天敵。她們的關系,猶如貓和鼠,猶如螞蟻與食蟻獸,這是不言而喻的。在女研究生中廣為流傳一句話,不想當師母的女生,不是好女生。師母自然都聽過這句話的,于是都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因此兩個陣營的關系,向來是十分緊張的對峙關系。可莊瑾瑜卻改變了這種關系的性質(zhì),她把天敵變成朋友了,至少是亦師亦友。

        中文系的女研究生都知道,莊瑾瑜老師對胡主任的女研究生向來特別好。

        怎么個好法呢?比如經(jīng)常會讓女研究生到家里吃飯,比如她到外地出差回來,總會給女研究生帶點什么小禮物——景德鎮(zhèn)的瓷鐲或瓷吊墜、刻了梵語的藏銀戒指、青海的玫瑰花茶一這種茶疏肝解郁,理氣散瘀,清脂養(yǎng)顏,調(diào)經(jīng)止痛,特別適合痛經(jīng)的女人喝,莊瑾瑜對呂小黛說。

        呂小黛痛經(jīng),每次在宿舍泡玫瑰花茶時,如果有別的宿舍女生來串門,問起,呂小黛會十分得意地轉(zhuǎn)述莊瑾瑜上面那段話。女生驚嘆: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師母。換作是我?guī)熌?,還送玫瑰花茶,摻上砒霜還差不多,一喝,小命嗚呼了!

        莊瑾瑜作為師母的口碑,越發(fā)好了。

        本來,像呂小黛這樣的女生,哪個師母能容得下?削肩,水蛇腰,一雙騷眼——晴雯就長成這種樣子,結果,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稍稍進了兩句讒言,晴雯立馬就被逐出了大觀園。王夫人在大觀園,也算是厚道的,可就是厚道的王夫人,也容不下長成這個樣子的晴雯。而長成這個樣子的呂小黛,卻獲得了莊瑾瑜的喜愛,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愛,是最喜愛——莊瑾瑜對呂小黛,比對胡豐登任何一個女研究生都好——這是最令人費解處,也是最令人敬佩處,本來,師母對女研究生的態(tài)度,一般是越丑越好,這一點,正好和男導師相反。而莊瑾瑜卻和胡豐登十分一致,胡豐登最喜歡呂小黛,莊瑾瑜也最喜歡呂小黛,喜歡的程度,和胡豐登比起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梢?,莊瑾瑜和胡豐登,真是琴瑟和諧;也可見,莊瑾瑜的胸襟,真是比阿彌陀佛的王夫人還寬廣。

        是因為愛情。莊瑾瑜和胡豐登的愛情,在師大,無人不知,他們是天仙配,是一棵樹和另一棵樹,所以莊瑾瑜才虛懷若谷,才百毒不侵。女研究生們在背后議論說。

        女人的人生能到這個境界,婦復何求?女研究生們感嘆!

        這兩棵樹,在外面總并列而行,或并列而立。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

        不過,女學生們看不見,這兩棵樹一到家里,就分開了,一棵到書房,一棵到廚房、客房或其他地方了。

        書房現(xiàn)在幾乎是胡豐登一個人的書房。本來是兩個人的,莊瑾瑜的書桌擺在胡豐登書桌的對面,兩個人面對面,像辦公室里的同事。他們一起備課,一起寫論文做課題,一起看書。胡豐登看什么書,莊瑾瑜能看見;莊瑾瑜看什么書,胡豐登也能看見。但后來,莊瑾瑜的書桌,就搬到了客房,是莊瑾瑜自己主動搬出來的,胡豐登沒讓她搬,只是抱怨書房太小了,兩張書桌放一起有點兒局促了,說書房如果擺張沙發(fā)就好了,那樣書看倦了就可以躺一躺。這樣說了幾次,莊瑾瑜就把她的書桌搬到客房了,她是在夏天搬的,她說,北面涼快。胡豐登說,是,北面是比南邊涼快。她說,客房反正總是空著,房間空久了不好。胡豐登說,房間空久了是不好。于是,莊瑾瑜原來擺書桌的地方現(xiàn)在擺上了一張長沙發(fā),黑色真皮沙發(fā),莊瑾瑜親自去京東家具城買的,同時還買了一塊白色羊毛毯,這樣,沙發(fā)就可以冬暖夏涼了。

        胡豐登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是系主任,忙,在外面忙,在家里還繼續(xù)忙,莊瑾瑜一般不打擾他,她總是很理解并支持他的工作的。但偶爾,她也會進書房坐一坐,胡豐登有時不理她,只低頭做自己的事,莊瑾瑜就從書架上取了書,坐到沙發(fā)上,看幾頁書,然后輕手輕腳地出來;有時呢,胡豐登也會停下手里的事,和莊瑾瑜一起否否中文系的人事,或者學校的人事,等到熱情上來了,莊瑾瑜就會從沙發(fā)上起身,婷婷地扭了腰,坐到胡豐登的腿上去,然后燕婉一回——其實是胡豐登的一回,莊瑾瑜的半回。每回當胡豐登心滿意足戛然而止的時候,莊瑾瑜還是意猶未盡。如一尾擱淺在岸上的魚,鰓鰭全張,迷離恍惚,要死要活。但胡豐登竟然很自得地說,他是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他不可不止了,但莊瑾瑜沒止呢,怎么辦?沒辦法。事后胡豐登還會十分溫存地問她,好不好?莊瑾瑜只得說,好。不好能怎么樣?能讓胡豐登揚鞭催馬再接再厲?不可能。這種事情,對胡豐登來說,恐怕也是“非不為也,而不能也”,男人做事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她不想讓胡豐登難堪,也不想胡豐登再而衰三而竭,她從來不是個竭澤而漁的人。

        就是這半回,其實后來很少發(fā)生了。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莊瑾瑜在胡豐登的腿上坐一坐,也就坐一坐,因為盡管莊瑾瑜在胡豐登的腿上坐得面若桃花,可胡豐登呢,卻始終十分平靜,沒有任何反應。莊瑾瑜只好訕訕地下來。

        胡豐登行房事的規(guī)律,一般都是他的職位升遷有了希望,或者上了課題,或者他某個競爭對手栽了跟頭,他才會興趣盎然地做這事,否則,就總是意興闌珊。即使莊瑾瑜放下身段,曲意奉承,胡豐登也無能為力。為此,莊瑾瑜時常有些幽怨,但胡豐登教育她,說夫婦關系都有這個成長過程,最初是生理關系,后來就漸漸發(fā)展成精神關系了。這種發(fā)展,猶如蛾化蝴蝶,猶如鳳凰涅槃,是死而后生的升華。米蘭·昆德拉不是說過,跟女人做愛和跟女人睡覺是兩種不同的感情,前者是情欲,后者是相濡以沫。他們現(xiàn)在就由情欲升華成相濡以沫的關系了,是一種更高級的關系。莊瑾瑜無語。不是被胡豐登或昆德拉說服了,而是實在難以啟齒。做愛和睡覺是魚與熊掌嗎?假如是,那么,她魚也欲,熊掌也欲。她想這樣對胡豐登說,但到底沒好意思說出口。她是情愿不要這種升華的。她經(jīng)常懷念升華前的美好時光。

        但胡豐登說,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華到了高級階段,基本可以半辟谷了。

        雖然莊瑾瑜不認為自己可以半辟谷,但她真有幾分相信胡豐登可以半辟谷的——如果不是那天她突然回家,撞見胡豐登在書房自瀆。

        那天是周末,她在師大的二級學院有課,二級學院的課時費高,一節(jié)課八十塊,一上午四節(jié)課連上下來,三百二十呢,可以付保姆半個月的工資,兩個上午加起來呢,就可以付保姆一個月的工資。她喜歡這樣的換算,當著胡豐登的面。這樣一換算之后,勞動價值的差異性就充分體現(xiàn)出來了,也就是說,女人與女人不同的價值就體現(xiàn)了。所以,每個周末她會在二級學院兼半天課,一方面可以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另一方面,也權當瘦身了,這比樓上的鄢紅和朱周花錢去上瑜伽課瘦身合算,同樣是瘦身,莊瑾瑜掙錢,她們花錢,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差異性又體現(xiàn)出來了。

        可那天她的胃隱隱地有點不舒服,早上吃了一盅蚌裙枸杞湯,這本來是頭天晚上保姆做給胡豐登的,但胡豐登沒喝,莊瑾瑜于是自己用微波爐熱了熱,喝了,是好東西,她不想浪費。不知是不是吃那個吃壞了?她布置學生自己看冰心的作品《去國》,然后就回家了。反正二級學院管教學的吳主任,和她關系很好,又是周末的課,偶爾她是可以敷衍一下的。

        保姆那天放假,她自己開的門——就是保姆在家,她也喜歡自己開門,然后輕手輕腳地進屋,這樣可以出其不意。萬一保姆在背后搗什么鬼,比如偷吃東西,對門的晏師母說,她女婿從比利時布魯塞爾帶來的一大盒酒心巧克力,被保姆全偷吃了,還怪是老鼠吃的;經(jīng)管系馮老師家的保姆更過分,竟然把男人帶到她家。她和老公從外地回來,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保姆和一個男人躺在他們床上,保姆穿了她的睡衣,那個男人穿了她老公的睡衣,那樣子,看上去和他們平時一模一樣,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所以,你永遠不知道一個保姆,在主人不在家的時候會做出什么事。

        書房里有聲音,難道來了客人?她警覺地豎起耳朵,是胡豐登的聲音,有些壓抑,有些含混,聽不清楚。她把耳朵貼在書房的門上,小黛!小黛!什么意思?難道呂小黛來了?不應該的。呂小黛和她關系好著呢,又冰雪聰明,每次來他們家,都會先給她打電話的,這是她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小黛!小黛!聲音更含混了,仿佛喘息,又仿佛呻吟。她一把推開門,房間里有點暗,松花色窗簾密實地合著,沒有呂小黛,誰也沒有,只有胡豐登,坐在電腦前,半閉了眼,臉色蒼白,鼻翼和人中那兒,微微地反著光,魚鱗一樣,是細密的汗珠。

        你怎么啦?沉吟了不過幾秒鐘,她走過去,摸摸他的腦門,腦門是灼熱的,像發(fā)著燒。

        沒怎么。他推開她的手,躺到沙發(fā)上。

        要不要吃點黃連上清丸?

        不要。

        她沒再說什么,帶上門若無其事地出來了——其實,在她沉吟的那幾秒鐘,她似乎瞥見他切換了電腦頁面,并從身下抽出了他的一只手,是右手,那只手之前放在他的襠那兒。他穿著睡袍,睡袍的腰帶以下是叉開的,他的手從襠那兒進進出出,很容易。

        莊瑾瑜現(xiàn)在明白她家的鸚鵡為什么那段時間學會說小黛小黛了。

        那被匆忙切換掉的電腦頁面,是呂小黛的照片。她后來趁胡豐登不在家時抄檢了他的電腦,呂小黛張冠李戴地被胡豐登藏在“中文系日常工作報告”的文件夾里,文件夾里有個取名為“2010-2011年第一學期中文系日常工作報告”的文件,那個文件的第一頁第二頁也確實是中文系的日常工作,但第三頁,就是笑靨如花的呂小黛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說,胡豐登也算謹慎了,但還是露出了破綻,作為一個中文系日常工作的文件,它實在太大了,大到了7MB,而其他學期的日常工作,只有100KB左右大小。莊瑾瑜是個細致的人,加之又存了心,所以呂小黛還是被抄了出來。照片中的呂小黛,穿一件白色緊身小背心,一條水磨藍牛仔褲,赤腳,叉開雙腿坐在陽光下的草地上,瞇了眼,嘴唇微張成兩片花瓣狀,身體略略后仰,那樣子,看上去,特別干凈,干凈得像一個未經(jīng)風塵的孩子;又特別淫蕩,淫蕩得像一個不知羞恥的婊子。

        胡豐登就是看著這樣又干凈又淫蕩的呂小黛自瀆的。

        難怪他總躲在書房里,難怪他要莊瑾瑜升華。

        莊瑾瑜沒料到,他會給她來這一手。本來,以他的人生觀,莊瑾瑜算準了他不會出軌的。他這種男人,是把仕途經(jīng)濟看得遠比女人重要的,在他眼里,女人再如花,也比不過前程如花。更何況他又正當仕途關口,絕不肯為了某個女人冒一點風險。這一點,莊瑾瑜有把握,也正因為有把握,才敢那么鐘鼓鐃鈸地炫耀他們的愛情。沒料到,他私底下給她來這一手——也是,這倒像他的方式。和陽羨書生一樣。

        之前他們談文學時,他無限向往地談過陽羨書生。陽羨書生是《酉陽雜俎》里的一個人物,能從口里吐納女人。有需要時,就把女人從口里吐出來,需要解決了,又把女人吞回肚子里。

        那是神話,近似于蒲松齡《聊齋》里那暮來朝去的狐貍精,或者唐傳奇里后花園的千金小姐,都純屬男人的臆想。沒想到,胡豐登把神話變成了他的現(xiàn)實——他現(xiàn)在性生活的方式,和陽羨書生也差不多,有需要了,把電腦打開,沒需要了,又合上。安全極了,一絲威脅也沒有,全世界也沒有哪個男人會因為對著女人的照片自瀆而影響仕途的。

        莊瑾瑜一時悲憤交加。

        生命像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蚤子。莊瑾瑜向來是不喜歡張愛玲的,不為別的,就為張愛玲和蘇青一起擠對過她喜歡的冰心;也為張愛玲說的這句話。生命像一襲華麗的袍——倒是美艷,可后半句算什么?爬滿了蚤子!這個女人,她不是貴族出身嗎?怎么還知道跳蚤這種寄生蟲咬嚙的煩惱?

        她的華麗袍子里,本來是沒有蚤子的。但現(xiàn)在有了一只,是呂小黛。

        真要是跳蚤,倒好了,她捉了它——她是很善于捉跳蚤的,小時候她在祖母的床上睡,祖母年紀大了,總不洗被子,靛青土布里,藏了無數(shù)只跳蚤,祖母老皮老骨,也沒什么血了,跳蚤不咬她,只咬細皮嫩肉的莊瑾瑜。莊瑾瑜于是練就了捉跳蚤的童子功,身上只要有些微感覺,她就屏息,做死狀,待跳蚤吃飽喝足,肚皮滾圓時,她兩個指頭包抄過去,總是一捉一個準。她很享受捻死跳蚤那剎那的快感,卟的一聲,跳蚤血肉四濺,雖然那血,其實是她的,那也不影響她的快感??蓞涡△欤趺醋搅四硭??

        她啪地合上電腦,呂小黛消失了。她打開,呂小黛又在那兒笑靨如花——仿佛真是陽羨書生肚子里的那個女子。

        她應該刪了它——可如果她刪了,那么,這事就算挑明了,胡豐登立刻就知道她知道了,這怎么行?怎么行?她的袍子,即使在胡豐登面前,也應該是華麗的。

        更不用說,在呂小黛那兒。

        呂小黛也是當事人之一??扇思易鱿铝耸裁??什么也沒做,無辜著呢!每次到導師家,從不化妝,總是素顏,清水芙蓉似的。有時還帶了男朋友過來。她有男朋友,在北京讀博,也長得唇紅齒白玉樹臨風的。兩個人在師母面前,也經(jīng)常玩“隔座送鉤春酒暖”的把戲?!裁匆馑??不就是要莊瑾瑜放心。

        呂小黛一定知道,導師喜歡她。不然,她為什么要在莊瑾瑜面前撇清?

        可莊瑾瑜還把自己的愛情袍子當霓裳呢,在她面前翩翩作羽衣舞!

        莊瑾瑜又何嘗不知?所以才故意在呂小黛面前翩翩作羽衣舞,所以才對她尤其好,這是劍走偏鋒,是反彈琵琶。誰想到,兩個搞古典文獻的男女,把男女之事,也玩成了古典文獻。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不著一字,自得風流!

        端的一個月白風清!

        怎么辦?她問“半面妝”——“半面妝”是她的一個網(wǎng)友,中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卻沒做中醫(yī),而是利用她所學的中醫(yī)知識,開了家養(yǎng)生菜館,是私人會所性質(zhì)的,專門給上了年紀又有錢的男男女女做各種養(yǎng)生菜——尤其是那方面的養(yǎng)生,她的養(yǎng)生菜,據(jù)她說,男人吃了壯陽,女人吃了滋陰。她開了博客,經(jīng)常寫些小文章,介紹養(yǎng)生知識,其實是給她的養(yǎng)生菜館打廣告。莊瑾瑜一直是她的粉絲,粉了好幾年,終于把“半面妝”粉成了無話不談的網(wǎng)上閨蜜。莊瑾瑜和胡豐登的性生活狀況,“半面妝”了如指掌。胡豐登振奮了,“半面妝”知道。胡豐登萎靡了,“半面妝”也知道。莊瑾瑜在“半面妝”這兒,從來不諱疾忌醫(yī)。有段時間,胡豐登特別萎靡,“半面妝”就教她用淫羊藿和肉蓯蓉燉?!鞍朊鎶y”說淫羊藿和肉蓯蓉這兩樣東西對治療男人萎靡特別有效,再萎靡的男人,服上一個療程后,都會由繞指柔變成百丈剛了。

        胡豐登連著服了兩個療程,雖然沒有變成百丈剛,但至少把繞指柔治好了。

        可這次“半面妝”也不知怎么辦,男人陽痿,她有方子。可男人對著另一個女人自瀆,她就沒研究了。

        難不成她只能啞巴吃黃連?

        “半面妝”嘻嘻笑。吃黃連就吃黃連唄,黃連也不是壞東西,能消毒、益氣、安心、止夢遺。《本草經(jīng)集注》里說,還能解巴豆毒。

        就由了他在書房自瀆?

        自瀆也沒什么不好的。

        什么意思?

        你想想,是不是比他瀆好?至少不會得梅毒——外面的女人,誰知道干凈不干凈?

        那是。說不定呂小黛就不干凈,那些看上去最干凈的,往往是最骯臟的。

        他瀆還要花錢。就算不是嫖,或姘,而是以談戀愛的名義,也還是要花些錢的??措娪耙I電影票,吃飯要付飯錢,電影看過了,飯也吃過了,可能還要再喝杯咖啡——有文化的女人都喜歡喝咖啡的,這樣有情調(diào)。咖啡最后也喝完了,接下來干什么呢?不說你也知道,他們要上賓館開房了——你老公那種在大學做事有身份的男人,總不能像底層男人一樣,找個犄角旮旯瀆。這樣,七七八八下來,是筆不小的開支。這開支的可都是你的錢。所以說,還是自瀆好。衛(wèi)生,省錢,完全符合低碳生活的要求。現(xiàn)代人不都講究過低碳生活嗎?

        那也是——胡豐登如果和呂小黛好上了,肯定也是說談戀愛的,師生戀。和魯迅與許廣平一樣。魯迅什么都好,文章好,氣節(jié)好,但也有一樣不好,那就是和女學生談戀愛,莊瑾瑜覺得。

        而且,嚴格地說,丈夫自瀆都不能算不忠。不忠意味著要向別的女人表忠心,這是女人最大的恥辱。女人其實不是不能忍受男人不愛自己了,而是不能忍受讓別人知道了這種不愛。這會傷了女人的顏面。女人一輩子,不就是活一張臉嗎?但丈夫自瀆,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你知,別的女人不知。不知的話,就等于沒有發(fā)生了。

        關于這一點,莊瑾瑜也深以為然。丈夫和別的女人好,這可怕;丈夫和別的女人好被人知道了,這更可怕。

        所以說,丈夫自瀆,和吃黃連一樣,由里及表,全是好。

        “半面妝”簡直在寫論文,論點、論據(jù)、論證,全有了,而且邏輯嚴密,絲絲相扣。

        但她的立論實在太荒謬了。丈夫自瀆好,好到等于吃黃連,這種話只有“半面妝”說得出來。

        莊瑾瑜苦笑。

        呂小黛要考上海楊老的博士。

        還是胡豐登另一個女研究生說的。之前莊瑾瑜一直以為小黛畢業(yè)后是要去北京的?;蛘呷ケ本┳x博,或者去北京胡同當壚賣酒,呂小黛和師母開玩笑說。莊瑾瑜信了,呂小黛是沈陽人,沈陽離北京近,她玉樹臨風的男朋友也在北京,她去北京是理所當然的。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呂小黛的師兄,在一邊應景般地說。呂小黛是導師和師母面前的紅人,他們既羨且妒,背后總是損呂小黛的,但當著面,又忍不住說奉承話。

        莊瑾瑜笑。即使書房的事件發(fā)生后,莊瑾瑜看到呂小黛,還是保持很親切的笑容的。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也就半年,莊瑾瑜的風度只要再保持半年,半年后呂小黛就要去北京當壚賣酒了——莊瑾瑜料死了呂小黛考不上博士的,到時,呂小黛也就只能叉開了腿對著電腦前的胡豐登笑了。

        可胡豐登竟然出面,幫呂小黛聯(lián)系了他的博導楊老。

        而且,這事已八九不離十了,楊老對呂小黛的印象很不錯,有意收呂小黛做他的關門弟子。呂小黛的師姐,那位長了鳥喙般尖嘴的女生,酸溜溜地對莊瑾瑜說。

        楊老見過呂小黛?

        胡老師上次不是帶小黛去上海開會了嗎?他們和楊老一起吃過好幾次飯呢。小黛回來說,楊老這個人,雖然不茍言笑,看上去十分嚴肅,但其實呢,可愛著呢,他十分愛吃東坡肉。每次都點這道菜,且每次都要吃好幾塊,臨到埋單,見盤子里還有一塊剩的,他還合不得,要別人吃,這時候了,誰還吃得下?楊老見沒人響應,他自己竟一口吃了,說不能暴殄天物。把呂小黛看得目瞪口呆。呂小黛一向不怎么吃肉,何況還是這種肥膩膩的豬肉,她更是不敢下箸。楊老見她不吃,親自給她夾了一大塊,還說,不吃東坡肉,不足與之談文學。聽楊老這么說,小黛就怕了,只好硬著頭皮吃。胡老師也在一邊朝她使眼色呢。結果,那次從上?;貋砗螅△爝B著吃了一個月的素,說在上海吃肉吃傷了。

        這事胡豐登竟沒露過一絲口風。

        呂小黛真要讀了楊老的博士,事情可就沒完了。胡豐登是經(jīng)常去上海的,上海離他們這個城市近得很,一天都可以來回的,他導師又在那兒,他一大堆師兄師妹也在那兒,這群人,尤其那個師妹,動不動就找由頭聚一回的。楊老生辰要聚,楊師母生辰也要聚,楊老出了新書更要聚,甚至楊老的兒子兒媳從美國回來,這和他們有什么關系?本來一點關系沒有,竟然也要聚。

        莊瑾瑜覺得事情有些嚴重了。

        她試探胡豐登。呂小黛打算去北京?

        嗯。

        考誰的博?

        不知道。

        天哪!他說他不知道。

        問呂小黛。小黛,你打定主意考北京的博了?

        哦。

        考誰的?

        沒定呢。

        倆人只字都不提楊老的事。

        莊瑾瑜也不提,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對呂小黛說,小黛,你要不要讀北師大馬群的?如果你想讀他的,我可以給你打個招呼。

        馬群也是他們這個專業(yè)的名導,屬于京城四大少壯派之一。

        師母你認識馬群?呂小黛驚訝,師母是搞現(xiàn)當代文學的,而馬群是搞古典文獻的,專業(yè)不一樣,他們怎么可能認識?

        認識。

        怎么認識的?

        這個你別管。你就說你想不想讀馬群的?

        呂小黛應該說想讀的,師母這么熱心,她不說想讀,有點兒不識抬舉了。但她不能說,馬群是京派,楊老是海派,京派和海派一向在學術上水火不容的。她一說讀,師母就可能真替她聯(lián)系馬群了。這事萬一讓楊老知道了,那就糟糕了,楊老會以為她劈腿呢。楊老這邊可是基本定了的,胡老師私底下是露了口風的,她可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

        呂小黛支支吾吾,一時真不知如何應對了。

        莊瑾瑜冷笑。她其實哪里認識馬群,不過虛晃一槍罷了。果然,這一槍把呂小黛嚇得花容失色。

        斟酌半天,莊瑾瑜給上海的楊師母打了個問候電話。先問候了楊老師,又問候了楊師母,再恭維了半天楊師母在美國的兒子,重巒疊嶂之后,莊瑾瑜才說起呂小黛。她拜托楊師母關照呂小黛。

        呂小黛是誰?楊師母還不知道呢。

        莊瑾瑜于是介紹呂小黛的身份,又用她的方式夸了好半天呂小黛,夸呂小黛冰雪聰明,夸呂小黛八面玲瓏,夸呂小黛如花似玉。

        如花到什么程度呢?楊師母問。

        如花到讓胡豐登的男弟子都化蝶了,蝶戀花呢。莊瑾瑜和師母開起了玩笑。莊瑾瑜和楊師母的關系一直很好。

        是嗎?那豐登化沒化蝶?楊師母也開玩笑。

        當然也化了,化成了一只大蝴蝶呢,撲棱撲棱的,歡著呢。

        你就讓他撲棱?

        他撲棱他的,我不管。

        呵,你倒真是大度。楊師母幾乎有哀其不幸恨其不爭之意了。

        不過——

        莊瑾瑜欲言又止。

        不過什么?楊師母性急得很。

        雖然呂小黛在男女之事上風評有些不好,但其他方面,委實不錯的,豐登說她是做學問的料呢。如果經(jīng)楊老師之手再調(diào)教調(diào)教,說不定能成大器呢。

        是嗎?成大器?什么器?楊師母的口氣已經(jīng)相當不善了。

        莊瑾瑜不管,還在熱情洋溢地推薦。師母,回頭我給您發(fā)張呂小黛的照片,您看了就知道。

        行,我倒要好好看看。楊師母近乎咬牙切齒了。

        莊瑾瑜于是馬上給楊師母發(fā)了那張呂小黛叉開雙腿坐在草地上的照片。

        隨照片發(fā)過去的,還有一小行五號字:師母,瑾瑜拜托了!

        這拜托之事,胡豐登和呂小黛都不知道。

        三月下旬的一個周末,呂小黛去上海參加了初試。試后,呂小黛給楊老打電話,她想單獨請楊老吃東坡肉,她撒嬌般地說,打上一回在上海和楊老一起吃了東坡肉后,她也愛上吃東坡肉了,現(xiàn)在能吃好幾塊呢,如果楊老師賞臉的話,她想和楊老師斗一斗吃肉呢。

        她以為楊老師一定會賞臉的,楊老雖然在學界是大神,即使胡老師,見了他也是一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樣子,她自然也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但她是裝的,她其實一點兒也不怕楊老。呂小黛在這個世界上怕很多動物,怕老鼠,怕蟑螂,怕蝙蝠,甚至怕螞蟻——她打看過大衛(wèi)·林奇的《藍絲絨》里那只爬滿了螞蟻的人的耳朵之后,就再也不能看螞蟻了,一看,渾身就會起雞皮疙瘩,但她從來沒怕過男人。小時候,他們小區(qū)出過一個變態(tài),是個在郵局工作的老頭,專門喜歡用話梅糖把小姑娘騙到家里,然后猥褻。他家里有一大罐話梅糖呢,小區(qū)里有好幾個愛吃話梅糖的小姑娘都被他猥褻了。她那時才八歲,壓根兒不知道猥褻是什么意思。就是他們會,會摸你這里和這里。媽媽指了她的胸和私處說。小黛長得好看,個兒又高,八歲時就有亭亭玉立的意思了。小區(qū)出那種事,媽媽嚇得要死,亡羊補牢般教育她。摸這里有什么可怕的呢?小黛不明白,還以為老頭是像妖怪一樣把小姑娘煮了吃呢。直到初中,她的歷史老師,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有一次把手放到了她的胸上,她的襯衫上別了一朵花,他假裝琢磨那朵花,拇指和食指一直拈著花瓣不放,她盯著他,很好奇,想看看他接下來會做什么,是不是會和那個郵局老頭一樣。但他縮回了手,她清楚地感覺到了他的顫抖。他一臉煞白,嘴唇都在顫抖著,他極力抿緊著。后來歷史老師再也沒有碰過她,每次看見她,都是極力抿緊嘴唇的樣子。但她的歷史成績從那之后就很好了,有的選擇題,她明明答錯了,但他會幫她糾正過來,然后端端正正地打上紅鉤。她覺得老男人真是有意思,又可憐得很。大學讀了《洛麗塔》,她更可憐老男人了,她不同情十二歲的洛麗塔,但她同情亨伯特,他那么迷戀她,因為迷戀,他就變軟弱了,軟弱到可以由了一個十二歲的邪惡女孩子欺負。世上的老男人,其實都是亨伯特;而世上的少女,都是洛麗塔。所以,楊老在胡豐登眼里,是個了不得的博導;但在呂小黛眼里,不過是一個六十多歲的中國亨伯特而已,只要她愿意,用她的小指頭鉤一鉤,他就會愿意做任何事的,為洛麗塔。

        但她的小指頭這回沒有用,楊老拒絕了。他說他有事。語氣里甚至有薄慍的意思。

        呂小黛有些反應不過來,楊老難道不是亨伯特?或者中國的亨伯特?她忐忑不安了。回來后想告訴胡老師這事,想想又覺不妥。私底下打電話約楊老師吃飯,胡老師知道了,肯定不高興。

        她不想讓胡老師不高興。

        或許楊老只是為了避嫌,考試期間,和女學生私下接觸,被別人知道了,不好。這么想,呂小黛又放心了。

        胡老師說,你好好準備復試。

        胡老師的口氣,還是十分篤定。

        呂小黛于是一心準備復試了。

        但四月份初試結果一出來,呂小黛沒通過。

        呂小黛來找胡豐登,哭得梨花帶雨。胡豐登也氣得臉色發(fā)青。老頭子怎么了,明明和他是默契好了的事,怎么突然變卦了?

        打電話問。有興師問罪的意思了。但胡豐登的語氣,還是十分溫婉和恭敬的。畢竟楊老是楊老,他再不高興,也不敢造次的。

        楊老師,是不是小黛沒考好?

        哼。

        是專業(yè)沒考好?

        哼。

        楊老師這么一哼哼,胡豐登就沒話說了。專業(yè)成績是由導師自己說了算的,導師說行就行,說不行就不行。那就是說,楊老又不想招呂小黛了。

        這是出爾反爾了!

        胡豐登惱火得很。

        可楊老師出爾了嗎?似乎也沒有,楊老師從來沒有明確說過要招呂小黛的,楊老只是說,小黛,如果你讀我的博,可要會吃肉。他說的是“如果”,可楊老身邊的人都知道,每次他一說“如果”,最后都會發(fā)生的,楊老的假設句其實并沒有假設的意味,不過是他一貫的敘事策略,他的弟子都能正確解讀的,“如果我去的話”,那就是他會去了;“如果我考這道題”,那就是他要考這道題了。所以楊老的“如果你讀我的博”,其實就是“你讀我的博”。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相當于“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而且,臨走那天,楊老還送了兩本自己的書給呂小黛,交代她回去好好看。這就意味著,這一次的考題,會在這兩本書里出。楊老已經(jīng)決定招呂小黛當關門弟子了。這些胡豐登是充分會意了的。于是當呂小黛問他要不要也報考一下馬群的,作為第二志愿,他一口就否定了。沒必要節(jié)外生枝,多此一舉。

        他也不希望呂小黛回北京。

        結果,呂小黛初試沒過。

        不說呂小黛,就是胡豐登,也蒙了。

        發(fā)生了什么呢?

        他很想問問莊瑾瑜,他一有疑惑,都習慣和莊瑾瑜商量的。但呂小黛的事,他不想和莊瑾瑜說。是不是老頭子有別的考慮?胡豐登也知道,博導招博士生每年的指標是有限的,一般一年也就只能帶一個,如果另外有人拜托了他,且那人的來頭很大,呂小黛就可能被擠掉了??烧媸沁@樣的話,楊老應該事先言語一聲哪,至少暗示暗示他,省得耽誤了呂小黛不是。

        他很想這樣問一句楊老的,但他沒敢問出口。楊老和他親切起來時,可以亦父亦子,可以亦兄亦弟,但一嚴肅,他們就又是山高水長的師生了,巍巍乎高山,蕩蕩乎流水。而他只能在下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要不要曲線救國,問問師母?比起楊老師,他和楊師母的關系更親密。以前在上海讀書,楊師母經(jīng)常會叫胡豐登到她家吃飯,有人送了陽澄湖大閘蟹,她會叫上胡豐登,有人送了溫州鳳尾魚和奉化水蜜桃,她也叫上胡豐登。楊師母掌勺,胡豐登打下手,兩人配合十分默契。胡豐登是個極細致的人,能把土豆絲切成綠豆芽一樣,能用牙刷把蟹的兩側和八只鉗刷得青白。而且,每次吃得肴核既盡杯盤狼藉之后,胡豐登還會系上圍裙洗碗,楊師母很愛看胡豐登系圍裙的樣子,有一種宜室宜家的上海男人氣質(zhì)。楊師母既羨且妒,對莊瑾瑜說——莊瑾瑜在上海時,偶爾也會和胡豐登一起去他們家的,小莊,你好福氣。楊老師可是從來不洗碗的,更沒系過圍裙,只會整天待在書房。莊瑾瑜趕緊說,豐登在家,也是不洗碗的,也是不系圍裙的。聽莊瑾瑜這么說,楊師母高興了。豐登豐登更叫得勤。胡豐登洗好了碗,進書房,楊老師要和他談談他論文的事,可剛開始說呢,楊師母又在那兒叫了。豐登,豐登,你過來一下。胡豐登趕緊出來,過來干什么呢?不過是幫楊師母掛衣裳,楊師母在陽臺上晾衣裳呢,晾衣竿略略有點高,楊師母要微微地踮起腳跟才夠得著,平時她都是這么踮的??韶S登在呢,她就懶得踮腳跟了。她讓豐登站在邊上,她用衣架把衣裳先晾好,遞給豐登,讓他掛到竿子上,她晾一件,他掛一件;她再晾一件,他再掛一件。他們一邊晾衣裳,一邊閑聊,楊師母很喜歡和胡豐登閑聊的,他又溫存,又懂人情世故。不論學校里的是非,還是弄堂里的長短,豐登都能聽得饒有興致。這讓師母很高興。衣裳終于晾好了,胡豐登正要去書房,可師母說,豐登,喝杯茶吧,我有龍井、毛尖和六安瓜片,都是頂好的,你要喝哪一種?胡豐登不懂茶,喝什么其實都無所謂,六安瓜片沒喝過,就六安瓜片吧。師母于是春風滿面去泡茶了,茶泡好了,胡豐登想叫楊老師過來一起喝,可師母擺擺手,說,楊老師只喝毛尖的。于是,胡豐登和師母又坐在客廳喝了半天茶。直到最后,胡豐登也沒時間去書房,和楊老師談他的論文。告辭時胡豐登的表情,就有些訕訕的,但楊老師不介意,不但不介意,相反還很感謝他,因為每次胡豐登來過之后,師母的心情就好成了《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那幾天楊老師的日子就過得很滋潤,很太平,沒有河東獅吼,也沒有冷嘲熱諷。甚至楊老自己在書房打坐的時候一其實是思考,子曰:學而不思則罔,為了不罔,楊老師是經(jīng)常閉了眼思考的,但師母不懂,譏笑他是和尚打坐,甚至誣蔑他是老和尚瞌睡,當然,有時思著思著,思疲倦了,也是會瞌睡的。她就故意把書桌上的書,扔到地板上?!芭尽钡囊宦暎犻_眼,她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問:“在思考什么呢?”他不理她的嘲諷,又閉了眼,蹙了眉,做思考狀??珊S登來過之后的那幾天,她就不這樣了,見他打瞌睡,不但不扔書,還會躡手躡腳地給他披上毛毯,怕他著涼了呢。但這樣的好心情也就能持續(xù)幾天,幾天之后,她就又故態(tài)復萌,開始扔書或扔其他東西了。楊老有時煩,會建議說,要不要叫胡豐登過來吃個飯?

        但呂小黛的事,問楊師母似乎也有些不妥。聽師妹說,楊師母不喜歡雌的,尤其是漂亮的雌的。師妹在背后叫楊師母“老西”,師母是山西人,山西人愛吃醋是有名的?!坝秩ダ衔髂莾毫??”師妹笑他。師妹很少去楊老師家的,不敢,楊師母的眼睛,比砒霜還毒。她和楊老師待在書房不到半小時,師母會進進出出四五回,找眼鏡,找報紙,找指甲鉗,有一回,還找蒸籠。蒸籠不應該在廚房嗎?你到書房找什么找?楊老師忍無可忍了。楊師母冷笑一聲,說,有些東西不是喜歡亂竄嗎?

        “有些東西”當然是指師妹,師母很擅長這樣的指桑罵槐。師妹去一回,差不多就被這樣罵一回。有一次,還被罵成了母狗。這是哪家的母狗,怎么跑到我家門口來發(fā)騷啦?其實就是隔壁家的狗,蹲在過道那兒等它的主人,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汪汪汪地吠了幾聲。師母是認識那只狗的,叫多多,是只公狗,可師母這種時候卻不管青紅皂白,只當它母狗罵。師妹很想問一句,師母,你怎么知道門口的狗是母狗呢?隔著門,你難道也能看見它的襠?當然沒有問。就算師妹有恃無恐,也不敢這么去挑釁師母,再說,如果這么一挑釁,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師母嘴里的母狗了。只是后來和胡豐登敘述這事的時候,她氣呼呼地問胡豐登:“她怎么知道門口的狗是母狗?隔著門,她難道也能看見那只狗的襠?”胡豐登樂了,說,也不一定要看襠才能知道公母的。那怎么知道呢?胡豐登看著她,笑而不言。師妹反應過來,這廝是說不看她的襠,也知道她是母的呢。竟然把她和母狗相提并論,簡直和師母是一丘之貉。師妹跳起來,去擰胡豐登的嘴。胡豐登也不避,由她擰。師妹的手又白又豐滿,手腕上戴了好幾串紅珊瑚珠鏈,胡豐登看得眼花繚亂,一時簡直生出賈寶玉的遺憾——當初寶玉看見薛寶釵的“雪白一段酥臂”上戴了只紅麝串,就萬分懊惱想“這個膀子要是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許還得摸一摸,偏生在他身上”,胡豐登現(xiàn)在也有這樣的懊惱,如果這樣的膀子長在莊瑾瑜身上,多好。這當然是癡心妄想,莊瑾瑜的手,骨骼粗大,關節(jié)突出,像男人的手。這也是為什么他總覺得莊瑾瑜更像戰(zhàn)友的原因之一。

        呂小黛的樣子,有幾分像師妹,屬于漂亮的雌物。師母如果知道了他企圖把這個漂亮的雌物弄到楊老師門下,不恨死他?

        一年十二個月里,莊瑾瑜最喜歡五月,尤其是五月下旬。

        他們這個城市,東經(jīng)115°,北緯28°,屬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夏冬季特別長,春秋季特別短——特別短到什么程度呢?按他們教研室老吳的說法,簡直短得像女人的超短裙,老吳年輕時寫過詩,當時還是他們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一個詩人,他有一首叫《超短裙》的詩,甚至獲得了省里一個詩歌三等獎。從此超短裙成了他最常用的喻體,無論本體是什么,但在老吳那兒,喻體總是超短裙。當然,超短裙后來也有了繁衍性,繁衍成了各式各樣的裙子。他談王安憶的《長恨歌》,談半天,最后結論是《長恨歌》像百褶裙;他談嚴歌苓的小說,也是談半天,最后結論是嚴歌苓的小說像魚尾裙。《長恨歌》為什么像百褶裙呢?嚴歌苓的小說為什么像魚尾裙呢?學生不明所以,問。當然也有故意惡作劇的意思。因為吳教授和裙子的淵源學生是知道的,他那首《超短裙》每個學生都能背——自然能背,這是老吳《現(xiàn)當代詩歌欣賞》課布置的背誦作業(yè),老吳這門課一學期上下來,只布置學生背兩首詩:一首是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另一首就是他的《超短裙》。“以短為美,是超短裙的美學,也是,超短裙的哲學,而世界上的所有淪陷,都與這種美學和哲學有關?!睂W生在課下總拿“超短裙的美學”或“超短裙的哲學”打趣,但在課堂上,他們還是很奉承吳教授的。奉承的方式就是期末考試的小論文寫《超短裙》,學生都知道這門課程得優(yōu)的訣竅,寫其他詩人的話,成績最多只能得良,而寫《超短裙》,得優(yōu)的概率是很高的。學生們于是挖空心思找《超短裙》新的論述角度,什么《論<超短裙>的象征意蘊》《論<超短裙>的隱喻藝術》《論<超短裙>的美學》,反正寫什么的都有,爭奇斗艷般。有學生還把《超短裙》和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相比較,比較后的結論是《超短裙》比《惡之花》更好,更好在哪兒?更好在簡約?!冻倘埂酚脰|方的簡約,勝了西方的冗長,全詩三十九個字,包括標點符號,也不過四十四個字,卻在主題的深刻性方面,絲毫不遜色于洋洋灑灑一本書的《惡之花》。這樣的結論被沈岱宗知道了,把沈岱宗氣得要命,波德萊爾是他最喜歡的詩人,《惡之花》是他最喜歡的西方詩歌。而老吳竟然恬不知恥地慫恿學生把他的《超短裙》置于《惡之花》之上,惡心!老吳實在太惡心了!沈岱宗的話,后來傳到了老吳的耳里,老吳于是和沈岱宗從此結下了梁子。兩人在系里見了面,就如兩只老公雞,都橫了眼,梗了脖,要打一架的樣子。當然不會真打一架,他們是教授,不是流氓,在系里打架斗毆的事,還是不會真發(fā)生的。

        《長恨歌》為什么像百褶裙呢?嚴歌苓的小說為什么像魚尾裙呢?學生真是弄不明白,也想趁機考一考吳教授,看他這一次又是如何把文學和女人的裙子扯在一起的。老吳就等學生問呢。為什么?因為《長恨歌》敘事繁復,層層疊疊;而嚴歌苓的小說,亦東亦西。魚尾裙之美就在,它上半端體現(xiàn)了東方的束縛之美,它下半端又體現(xiàn)了西方的開放之美。老吳在講臺上,侃侃而談。老吳的風度很好,是前詩人的風度,及耳長發(fā),緊身黑色T恤上,系條青灰色圍巾。從后面看,藝術學院的學生一樣。學生這下徹底服氣了,不服不行,吳老師關于文學和裙子的理論,真是別開生面,讓他們嘆為觀止。他們是很喜歡吳老師用裙子來比喻文學的,很有意思,也很性感。

        但莊瑾瑜不喜歡,她覺得老吳粗俗。她受不了老吳用魚尾裙來形容嚴歌苓的小說,她覺得這種比喻玷污了嚴歌苓小說的嚴肅性和純潔性;她更受不了老吳用超短裙來比喻這個城市的春天,春天本來是多么詩意呀,多么美好呀,給老吳這么一比喻,就粗俗了,就色情了。

        相比老吳,莊瑾瑜的比喻就雅多了,她總是用驚鴻一瞥來比喻這個城市的春天。驚鴻一瞥般,春天就過去了。她在課堂上,對著教室外的一株櫻花凋謝了的櫻樹,傷感地說。她希望能修正學生頭腦里的關于春天像超短裙的印象。

        對莊瑾瑜而言,五月的好,好在可以傷春。校園里的花這時候都謝了,櫻花、桃花、玉蘭,所有的妖嬈,所有的絢爛,現(xiàn)在都紛紛歸于樸實無華的綠葉。如果說三月四月是花朵之月,那么,五月就是綠葉之月。是綠葉的時代。莊瑾瑜對綠葉的感情,遠甚于對花朵的感情。南方的綠葉,有永恒的綠,但花無百日紅。每年花朵凋謝之時,她也和別的同事一樣,用很文學的表情和很文學的語氣——中文系的老師,是很習慣把生活文學化的,春天歿了,要傷春,秋天來了,要悲秋。儀式般的。但她內(nèi)心,其實是喜悅的。朱顏辭鏡花辭樹——花朵總讓她聯(lián)想到紅顏,而花朵之謝,又讓她聯(lián)想到紅顏薄命。老天到底是公平的。

        她是從來做不了花朵的,這一點她知道?;ǘ涫侵熘?,花朵是胡豐登的師妹,花朵是呂小黛。莊瑾瑜是胸襟寬廣之人,寬廣到差不多海納百川的程度,但也有納不了的東西,那就是花朵了?;ǘ鋷缀跏撬陌导?,每次一瞥見,或者一念起,就要隱隱作痛的。

        好在,花朵都短命。

        朱顏辭鏡花辭樹,多美的意境!

        呂小黛的師姐,那位長了鳥喙般的尖嘴女生告訴莊瑾瑜,呂小黛在準備考公務員。也是,楊老的博士讀不成了,她總要另尋出路。美人也是長了胃的,長了胃的生物就要想辦法解決胃的問題。但現(xiàn)在研究生找工作不容易,中文系的女研究生找工作就更不容易。呂小黛學古典文獻,這個時代要古典文獻做什么?

        胡敏也是學古典文獻的,但胡敏不一樣。胡敏是他們的女兒,可以走世襲的學院路線,他們是學院世家呢。胡豐登早就為她的前途作了按部就班的安排。先讀研,再讀博,之后就進高校教書了。他的一個師兄,現(xiàn)在已是復旦文學院的第二掌門人了,胡豐登請他過來講過幾次學。他的另一個師兄,是武漢大學中文系主任,也過來講過幾次學。這些人身價自然都是不菲的,每次兩小時的講學費不會低于五千塊,加上其他開銷,就上萬了。這是一般行情,沒辦法。不過,為了學術交流,也為了讓師大中文系的師生擴大學界視野,還是值得的,他這么對領導匯報。領導自然是支持的?;ハ嘀С?。他們也有自己要請的人,理由也是學術交流,也是為了讓師大中文系的師生擴大學界視野。

        這些講學活動,以及講學衍生出來的相關活動,胡敏都是參加了的。這些師伯對胡敏的印象很好,言談間,都表示了愿意做胡敏的導師?,F(xiàn)在是胡敏選讀哪一個的問題。胡敏不喜歡上海,不因為別的,就因為莊瑾瑜總說上海,胡敏就討厭上海了。胡敏喜歡武漢,也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莊瑾瑜說過武漢不好,夏天太熱,男人喜歡光膀子,是最具草根氣質(zhì)的城市。草根氣質(zhì)有什么不好呢?她挑釁地問莊瑾瑜。莊瑾瑜懶得理她。武漢大學的中文系也不錯,莊瑾瑜覺得,但她現(xiàn)在不敢說武漢大學的好話了,怕一說,胡敏又不想讀武大了。

        可呂小黛是沒有這種家庭背景的。呂小黛的父母,在沈陽開一家小飯店,賣東北大拉皮和小雞燉蘑菇。呂小黛說,她父母做的小雞燉蘑菇,特別地道,特別正宗。莊瑾瑜不明白,一個開小飯店人家的女兒,專業(yè)應該學食品,或會計,她選古典文獻做什么?

        呂小黛后來還到過一次她家,是來送論文的。他們五月底論文答辯,答辯前要送論文過來給導師作最后審閱。和以前一樣,來之前她先給莊瑾瑜打了電話。

        莊瑾瑜十分和藹地招待了她。怎么臉色這么不好?她關切地問呂小黛,語氣里有不勝憐惜之意。呂小黛的樣子,看上去真是有點憔悴了,有點倉皇了——臨畢業(yè)還沒有確定去向的學生,臉上的表情都是倉皇的,是那種“繞樹三匝,何枝可棲”的烏鵲的表情。呂小黛的倉皇表情里,還有一種猝不及防的驚恐,她應該沒想到楊老不招她的,她以為那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所以才會和師姐說吧。哪想到會風云突變呢?到底還是年輕了,不知道世事無常。莊瑾瑜一時簡直生出憐憫之意了。這也是在傷春了。

        家里還有一些青海的玫瑰花茶,她親自給呂小黛泡了。小黛痛經(jīng),而玫瑰花茶調(diào)經(jīng)止痛,對女人最好的。莊瑾瑜對胡豐登說。

        胡豐登不說話,只低頭看論文,就坐在客廳里看,這是胡豐登的規(guī)矩,胡豐登從不單獨和女學生待在書房的。

        莊瑾瑜陪著,一邊侍候她的墨蘭,她用一塊軟布仔細地揩拭墨蘭的葉子,也是奇怪,她的墨蘭雖然不怎么開花,卻瘋長葉子,一般的墨蘭只有三五片葉子,但她的墨蘭卻長了七八片葉子。送她墨蘭的那個學生說過,這盆墨蘭象征了莊老師。還真是。胡豐登嫌這盆墨蘭不開花,不開花的植物在他看來,是不稱職的植物,也就是不講職業(yè)道德的植物,基本沒有養(yǎng)的價值。但他這種植物價值觀她不認同,這是他們之間少有的分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都是琴瑟和諧的,是志同道合的。但大同之下,有點小小的不同,也正常。畢竟他是男人,她是女人,對植物、對花朵的認知會有不同?;ǘ涫鞘裁矗渴侵参锏纳称鞴?,如果擬人地看,把生殖器官裸露出來,這等于露陰。而男人看花,從某種意味上來說,等于窺陰。這實在是傷風敗俗的行為。植物也是有雅俗之分的,也有道德的植物和不道德的植物之分的,和女人一樣。她的墨蘭,不開花,只長葉,在胡豐登看來,是不道德的。但在她看來,卻恰恰是十分道德的,是有操守有羞恥的表現(xiàn)。

        當然,這種看法她沒有和胡豐登說過。沒必要,求大同存小異,這也正是夫婦參差之美的一種體現(xiàn)。

        呂小黛那次在她的客廳待了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里,胡老師和她講了二十分鐘論文,莊瑾瑜和她講了四十分鐘墨蘭和鸚鵡的故事。那只鸚鵡自從和保姆每天出門之后,心情就好了,再也不啄墨蘭了。你看,現(xiàn)在墨蘭的葉子是不是很完整?莊瑾瑜小心翼翼地用手托起一片蘭花的葉子,像托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給呂小黛看。呂小黛小心地俯了身,也像看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他們都閉口不談呂小黛畢業(yè)后的去向。這本來是五月校園里最平常的話題。但他們就是不談這最平常的話題,莊瑾瑜不問,呂小黛也不說。她們只說墨蘭。只說鸚鵡。呂小黛很喜歡那只鸚鵡,每次過來,都要逗一逗它的。

        莊瑾瑜有點緊張,她怕鸚鵡會說出“小黛小黛”來。和《欲望號街車》里的那只鸚鵡一樣?!队柦周嚒防镆仓v了一只鸚鵡的故事。一個老處女養(yǎng)了只鸚鵡,那只鸚鵡特別聒噪,特別會講臟話。但天一黑,鸚鵡就安靜了,它要睡覺。老處女在它的籠子外罩了一塊黑布,每天早上把黑布拉開,晚上把黑布罩上。有一天早上,老處女剛把黑布拉開,突然看見牧師過來了,嚇得趕緊又把黑布罩上了。老處女希望牧師趕緊走,但牧師還打算喝杯咖啡。老處女很緊張,籠子里的鸚鵡一直沒有動靜,老處女松了口氣,正暗暗慶幸呢,沒想到,她剛剛給牧師倒上咖啡,鸚鵡突然開口了,它大聲罵道:“它媽的,這一天也忒短了?!?/p>

        她現(xiàn)在和故事里那個老處女一樣擔心。鸚鵡真是危險的鳥,會把主人的隱私暴露無遺。如果鸚鵡突然叫出“小黛小黛”來的話,她真要一把掐死它的。不過,她家的鸚鵡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叫“小黛小黛”了,自從書房的事件發(fā)生后,莊瑾瑜就再也沒讓鸚鵡進過書房,只要胡豐登不在家,她也不讓它待在客廳,她總是讓保姆把它擱到她的房間去,保姆的房間是原來的衣帽間改的,只有幾平方米,沒窗戶,大白天也是黑咕隆咚的,這是把它貶為庶民的意思。她本來想把它送人的,叫過“小黛小黛”的鸚鵡,莊瑾瑜再也沒辦法把它當愛情鳥來養(yǎng)了。吳竹蓀的老婆上次在樓下看見我們鸚鵡,喜歡得不得了,一直鬧著要吳竹蓀給她也買一只呢,要不把我們的鸚鵡送給吳師母?莊瑾瑜試探著,問胡豐登。她以為說把鸚鵡送給吳院長,胡豐登是會同意的。他之前一直對陳合德憤憤不平,說陳合德就靠送吳院長豆腐乳,當上了新聞系的系主任。沒想到,胡豐登不說話,不說話就是不同意了。莊瑾瑜沒辦法,鸚鵡是胡豐登買的,她就算不喜歡,也不能隨便處置,只好繼續(xù)養(yǎng)著它了。之后胡豐登倒是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說他們家的鸚鵡,全師大的人都認識,送給吳院長,不太好。這倒也是。鸚鵡畢竟和豆腐乳不同,送自家做的豆腐乳不算行賄,充其量只是鄰里間,或朋友間互通有無的表示。其中還頗有一種古風的意味。所以吳竹蓀不避嫌,反而揚揚得意地到處宣揚。吳竹蓀那只老狐貍,很會搞這一套的。莊瑾瑜覺得胡豐登想事情真是縝密周全,不由她不折服的。

        莊瑾瑜其實也是杞人憂天了。因為鸚鵡最近不怎么愛說話,要說也是說英語。這是莊瑾瑜的功勞。她把胡敏小學時的英語聽力磁帶找了出來,讓保姆用單放機反復放給鸚鵡聽,她以前教胡敏學說英語的方式也是這樣的,結果,鸚鵡終于不再說“小黛小黛”了,而改口說“morning”,學了好幾個星期,它也只學會了這一個單詞,早上說“morning”,晚上也說“morning”。保姆嘎嘎笑,罵它蠢東西。天都夜了,還說“摸你”呢。保姆跟著鸚鵡,也聽了好幾個星期的英語,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知道“摸你”就是早上好的意思。

        那天莊瑾瑜甚至挽留呂小黛在他們家吃了飯再走。有花蛤呢,我們家保姆做的花蛤燴豆腐,很不錯的。呂小黛說,下回吧,師母,今天有事,下回我一定吃。

        莊瑾瑜扶了門,笑吟吟地看呂小黛下樓。下回?會有下回嗎?都五月底了,六月下旬畢業(yè)生差不多就都離校了。之前他們忙著答辯,忙著到學校各個職能部門辦離校前的手續(xù),兵荒馬亂的,然后作鳥獸散。她還有時間到他們家來吃花蛤?

        沒想到,呂小黛還真有下回來他們家吃花蛤的機會,不但有下回,還有下下回,下下下回。

        六月底的時候,莊瑾瑜突然得知,呂小黛留校了,留在古典文獻研究中心,當一名研究助理。

        這對莊瑾瑜來說,不啻晴天霹靂!

        這一回,是吳竹蓀的老婆吳師母告訴她的。

        吳師母說,你家豐登,真是護犢。

        莊瑾瑜以為這“犢”是指胡敏呢,沒在意,敷衍地笑笑。她有急事,要去科研處補交課題申報材料??蒲刑幍拿貢≠Z說下班之前她就要把材料寄出去呢,所以務必請莊教授盡快補交材料,免得耽誤了這次的課題申報。可吳師母是個話癆,或者說是只母雞,只要話頭一開始,那就雞生蛋,蛋生雞,生個沒完。若是平時,莊瑾瑜就由了她這只母雞生,人家雖然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個家屬,可她這個家屬,和鄢紅她們普通家屬不一樣,是人文學院第一家屬,這就夠了。莊瑾瑜可是胡豐登的賢內(nèi)助呢,這賢的表現(xiàn)之一,也包括和領導的老婆搞好關系。但這次莊瑾瑜真是沒空由吳師母雞生蛋了。她一邊對吳師母笑,一邊做出要走的樣子。

        可吳師母不讓——雞蛋已經(jīng)生到屁眼,再生生讓憋回去,那太難受了。

        我們家老吳說,這次豐登的學生留校,他可是頂住了不少壓力的。

        什么意思?豐登的學生留校?

        莊瑾瑜停了下來,不走了。

        老吳說,本來古典文獻研究中心是個半虛設的單位,和其他研究中心一樣,人文學院研究中心有十幾個呢,什么佛教研究中心,什么現(xiàn)代傳播研究中心,都只有主任副主任,還是老師們兼著,從來沒有專門進過研究助理的。陳季子倒是打過這個主意,他的研究生,還是什么遠房親戚呢,都被老吳擋了,老吳也不是對陳季子個人有什么意見,而是人文學院沒這個先例。老吳是院長,要顧全大局的。你中文系研究中心可以進助理,人家新聞系是不是也可以進?人家哲學系是不是也可以進?那不亂套了!但你們家豐登真是護犢子,為這個還專門找了周校長,還打了個好幾頁長的報告,周校長把報告轉(zhuǎn)給老吳看了,要老吳處理。周校長可是丟給老吳一個燙手山芋呀。老吳私下問過你家豐登,是不是這個學生有什么來頭,或者也是你們家親戚什么的,但你們家豐登還和老吳打官腔,說這個學生特別優(yōu)秀,特別適合在古典文獻研究中心搞研究工作。你家豐登也真是,對老吳,還來這一套。小莊你說說,那個學生是你們什么人?

        哪個學生?

        那個叫呂小黛的。

        莊瑾瑜這才知道呂小黛留校的事。

        她立刻打電話給人事處的老周,老周是人事處師資科的科長,老周說,呂小黛已經(jīng)和學校簽合同了,再過幾天,應該就可以報到上班了。

        他們之前竟然沒透一絲口風!

        有一刻,莊瑾瑜以為自己會吐出一口血,像周瑜或林黛玉那樣,“卟”的一口,然后氣絕身亡。但沒有。她好好的,站在廚房。那天晚飯是她做的,她燉了一鍋蓮子老鴨湯,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老鴨性涼,能祛暑滋陰,是清補之物。而蓮子去火,是尼姑庵里尼姑常食用的,因為它清心寡欲。她現(xiàn)在就要胡豐登寡欲。她還素炒了個絲瓜,還有白灼芥藍,這些菜以前他們家從來不吃的,不吃絲瓜是因為看了馮夢龍的《廣笑府》,里面有則笑話,說一戶人家請客,飯間,客談起菜蔬的藥用,說絲瓜萎陽,不如韭菜壯陽。一會兒,主人要添飯,叫婦人不應。問兒子娘去哪兒了,兒子道:娘往園中去了。為何?拔絲瓜種韭菜。莊瑾瑜是博士,自然和那個鄉(xiāng)野婦人不一樣,聽到別人一說,就趕快去撥絲瓜種韭菜。她是查了資料的,這是她作為一個學者的習慣,吃什么東西之前,她都要查一查它的功效?!侗臼摺飞险f,絲瓜其性至寒,食之敗陽。而芥藍,《本草求原》上說它耗氣損血,久食,會抑制性激素分泌。所以這些菜他們家以前從來不吃,常吃的蔬菜除了四季豆角,就是韭菜了,韭菜炒蛋、韭菜炒小泥鰍、韭菜炒螺螄。韭菜是好東西,中醫(yī)把韭菜叫起陽草呢。但莊瑾瑜決定以后他們家再也不吃韭菜了,呂小黛都留校了,她現(xiàn)在還敢讓胡豐登起陽嗎?

        胡豐登一回家,就踅進了書房。他以前也這樣的,但以前是以前,以前莊瑾瑜不知道呂小黛也隱身在書房?,F(xiàn)在知道了,莊瑾瑜就再也不能在一邊意態(tài)嫻雅地看自己的書了。

        她暗自下了決心?!鞍朊鎶y”給了她一個方子,一個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的方子?!鞍朊鎶y”說,這方子太陰毒,她也只用過一次,是用在一個教育局長身上。那局長本來精力充沛,經(jīng)常用辜鴻銘一個茶壺要配四個茶杯的理論教育他夫人,可服了那方子半年后,就再也不提辜鴻銘了,他這把茶壺里的茶,現(xiàn)在別說四個杯子,就是一個杯子都斟不滿了。所以你要想好了,這方子一用,你男人可就成半個李蓮英了。

        半個李蓮英就半個李蓮英,省得他總躲在書房自瀆了,更省得他以后忍不住鬧出什么他瀆的風聞來。這也是為他好,他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毀在呂小黛手上。而她半生苦心經(jīng)營的幸福生活,更不能毀在呂小黛手上。只好犧牲。在國破家亡面前,燕婉之事就先擱到一邊。莊瑾瑜是個識大體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她能和王熙鳳一樣殺伐決斷。蓮子老鴨湯雖然有效,畢竟見效慢,而形勢逼人,莊瑾瑜干脆雙管齊下,連同“半面妝”的那個方子,讓胡豐登一起服用了。

        那方子猶如薛寶釵的冷香丸,讓心煩氣躁的莊瑾瑜平靜了下來。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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