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慶

明末清初社會動蕩不定，而文壇畫界卻是異彩紛呈。在“正統(tǒng)派”醉心復古的沉悶氣氛中，“金陵八家”等一批寓居江南的優(yōu)秀畫家，勇于探索變革、繼往開來，以個性獨特的丹青風貌翹然崛起……位列其間的吳宏心志高節(jié)，性情豪爽且富有俠氣，畫如其人，特立獨行。盡管現(xiàn)存史料對其記述不多，但無疑亦是位值得一提的丹青高手。筆者現(xiàn)以吳宏的兩幅代表作《燕磯曉望圖》、《莫愁曠覽圖》為例，對其山水畫藝術(shù)風格做一基本剖析。

一、畫家生平及藝術(shù)風格

吳宏（史上亦作“吳弘”。生卒年不詳，一說約1616-1687年后），字遠度，號竹史、西江外史等，明末金溪（今江西撫州）人。少時嗜好丹青，富有藝術(shù)才華，明清之際流寓南京，曾經(jīng)寓居金陵東南側(cè)的云林、白馬間。清代文人宋琬《安雅堂集》中記有吳宏的自述：“曾策蹇驢過大梁之墟，訪信陵公子、侯嬴、朱亥之遺跡，歸而若有得焉。”又曰：“太白詩云：‘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若遠度者思足以當之矣?！庇謸?jù)清代文人周亮工《讀畫錄》等載：康熙八年（1669年），吳宏曾在寓居金陵的周亮工家中，與樊圻、陳卓、王、胡節(jié)、姚等一批文人或畫家，舉行所謂的“己酉盛會”，在當時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通過這些文字記載，人們尚可知其一些經(jīng)歷。

吳宏擅長山水畫，偶作人物、花鳥，繪事博采前賢大家的畫風精髓，不斷汲取造化之神奇，傳統(tǒng)畫功厚實。他的山水畫作大多以自然山川、名勝古跡等為表現(xiàn)對象，筆法瀟灑奔放，于粗放中悉心收拾，畫風蒼郁雄邁、不拘一格，文人逸氣較為濃郁；晚年氣格與早先遒勁恣放的畫風相比，則平添了一些舒朗、溫潤、含蓄的筆情畫意。不少作品水墨淋漓，秀雅動人，氣韻生動，渾然天成，富有馳騁廣闊的遐想空間。

清初《圖繪寶鑒續(xù)纂》評曰：“吳宏山水合宋、元之筆，參以己意，故墨汁淋漓，氣運娟秀，樹木槎，丘壑動蕩。其畫墨竹，飛舞絕俗，且古貌古心，詩字皆極精妙?！鼻宕芰凉ぁ蹲x畫錄》亦述，清順治十、十一年（1653、1654年）間，吳宏北渡黃河，“游雪苑歸而筆墨一變，縱橫森秀”，還稱贊其畫作具有“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的豪放氣度，并將他與北宋山水畫大師范寬（字中立）相提并論：“范中立以其大度得名曰寬，遠度偉然丈夫，人與筆俱闊然有余，無世人一毫瑣屑態(tài)，（吳）宏與（范）寬俱傳矣?！倍宕鷱埜凇秶嬚麂洝分校嗽A亭（今屬上海）文人錢柏齡的題畫詩贊“吳君潑墨雄江東，氣格不落丹青中。得名海內(nèi)三十載，素髯欲改朱顏紅”，還將吳宏與龔賢、樊圻、高岑、鄒、葉欣、胡、謝蓀”并稱為清初畫壇“金陵八家”。清秦祖永《桐陰論畫》中，亦稱吳宏“能薈萃諸家之長，運以己意，不肯寄人籬落。蓋自辟一徑也?！庇謱⑵洚嬜鳉w為“神品”之列。

通過清初畫壇金陵諸家的存世作品來看，吳宏的丹青風格相對粗獷、雄邁而壯闊，且較富生活氣息。其山水畫主要包括虛景山水和實景山水兩類作品，筆墨遒勁灑脫，尤得荊浩、關(guān)仝、李成、范寬等五代北宋名師之筆勢，同時亦受到黃公望等“元代四家”的畫韻影響，懷抱山水，胸藏丘壑，自出機杼，獨具一格。正如吳宏在《江山行旅圖》中寫道：“余少日愛寫青山，不覺老于筆墨。然自愧生平不能窺荊（浩）、關(guān)（仝）堂奧，終未敢以衰耄自諉棄。時時從佳山水間愛玩流連，于余夙昔所見宋、元人手跡相參差印，往往稍有入處，急把筆赴之，如有不及也?！睆闹锌梢?，他雖未親眼目睹內(nèi)心推崇的荊浩、關(guān)仝等人真跡，但其畫風影響對吳宏也是很深的。吳宏存世的山水畫代表作主要有：《江山行旅圖》及《秋山草堂圖》（現(xiàn)均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松溪草堂圖》（現(xiàn)藏于南京博物院）、《江城秋訪圖》（現(xiàn)藏于遼寧省旅順博物館）、《負閣村居圖》（現(xiàn)藏于天津博物館）、《山水圖》（現(xiàn)藏于浙江省博物館）和《山水十二開冊》（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等。

吳宏流寓南京期間，對此第二故鄉(xiāng)十分眷愛，除了與文朋畫友交往切磋外，還經(jīng)常外出登山臨水，覓跡尋蹤，宣抒感懷，放飛心情。由于明代以降圖畫金陵之風比較盛行，他亦圖畫過一些類似題材的丹青佳作。

據(jù)明末清初文人程邃、柳等人在《金陵尋勝圖》畫卷跋文（現(xiàn)藏于南京博物院）中記述：大約在康熙二十五、二十六年（1686、1687年）間，安徽文人葉賁實陸續(xù)邀請寓居江寧（今江蘇南京）的著名畫家吳宏、龔賢、樊圻、陳卓、戴本孝、柳等人，創(chuàng)作《金陵尋勝圖》長卷（此卷原先計約10幅畫面，由于歲月變遷等緣故，后來被拆散流傳了），其中依次為：吳宏《燕磯曉望圖》（30.8×149.5厘米，亦名《燕子磯圖》）、《莫愁曠覽圖》畫卷（30.8×149.8厘米，亦名《莫愁湖圖》）；龔賢《攝山棲霞圖》、《清涼環(huán)翠圖》畫卷（現(xiàn)均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樊圻《杏村問酒圖》、《青溪游舫圖》畫卷（現(xiàn)均藏于南京博物院）；陳卓《天壇勒騎圖》、《冶麓幽棲圖》畫卷（現(xiàn)均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戴本孝《龍江夜雨圖》及柳的《天印樵歌圖》畫卷（現(xiàn)均藏于上海博物館）。而吳宏這兩幅佳作在相當程度上體現(xiàn)了晚年山水畫的藝術(shù)風格，故而值得人們珍賞。此外，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民間流傳，畫面中還加蓋了“譚觀成印”、“畢氏家藏”、“長平祁氏之叔和父鑒金石書畫記”、“書帶草堂”等11方鑒藏印鑒，可見流傳有序，現(xiàn)均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二、鬼斧神工的《燕磯曉望圖》

沿著滔滔長江逆流而上、臨近南京東北郊時，人們可見一峰突兀南岸，三面絕壁臨水，宛若飛燕凌空展翅，這就是被譽為“長江三磯”之一的燕子磯。該石磯扼守萬里大江，地勢十分險要，素為兵家必爭之地。昔日附近除有村莊、人家、石橋和渡口外，尚有弘濟寺、觀音閣、“巖山十二洞”等風景名勝。不少歷史傳說膾炙人口、委婉動聽。吳宏筆下的《燕磯曉望圖》畫卷，比較真實地再現(xiàn)了昔日燕子磯畔的雄偉風光：燕子磯飄然掠江，凌波巍峨而立。磯上亭臺俯江，樹木錯落挺拔，巖下江灘、蘆草、寺廟、民居散落，拱橋、石徑等，皆布置得井然有致。明時所建的金陵外廓觀音門，隱現(xiàn)于畫面右側(cè)的蜿蜒山間。江水連著石磯，清風徐徐襲來，稍帶一絲絲涼意。幾只漁舟或行于水中，或泊于岸邊。天高江闊，秀色怡然，令人百看不厭、千思不盡。由于這一帶長江主洪道在歷史上一度北移，圖中可見燕子磯頭下已經(jīng)形成了沙灘綠野，一些民眾正在岸邊拉網(wǎng)捕魚。乾隆皇帝南巡期間游覽南京燕子磯，曾經(jīng)縱情詩詠：“當年聞?wù)f繞江瀾，撼地洪濤足下看。卻喜漲沙成綠野，煙村耕鑿久相安?！彼鶉@景色在該圖中亦得到印證。畫家在卷尾自署：“燕磯，西江上幕，吳宏寫。”并鈐陽文“吳宏”、陰文“遠度”方印各一枚。

當時文人王楫（生卒年不詳，字汾仲）、柳（生卒年不詳，字公韓，號愚谷）相繼在該圖末尾題詩，從另一側(cè)面點明了該畫卷的創(chuàng)作主題。其中王楫先以楷筆題寫“燕磯曉望”并詩詠：“虎磯如燕勢摩挲，曙色偏宜煙水和。乍起山云浮玉壘，初生海日耀金波。隨風帆影連江闊，向曉樵聲入塢鄉(xiāng)。片石臨流增俯仰，滔滔今古竟如何?！苯又咒泴懨髂W人、狀元朱之蕃（？-1624年，字元升）《金陵四十景圖詠》第二十二景“燕磯曉望”中的詩文：“奇峰橫亙掃空江，三面驚濤阻客。想是大鵬云翼斂，何稱小燕壘巢雙。煙籠瓜埠千林樹，日擁滄溟百尺幢。中夜潮聲幽夢破，起看天塹壯南邦?！辈⑩j白文“王楫之印”、朱文“汾仲”方印各一枚；柳隨后亦衷情感慨：“天塹長江雪浪開，千家煙火聚城隈。悠悠閣道馳車馬，夜夜帆檣指斗魁。洲抱安瀾沉鐵，高孤石磴接香臺?？蓱z六朝殘山水，都付丹青點翠苔。愚谷柳。”亦鈐朱文“柳”、白文“公韓”方印各一枚。

再據(jù)明末清初著名書家鄭（1622-1693年，字汝器，號谷口）所題畫卷引首“何須著屐”的署款時間等綜合推測可知，該畫卷大概應(yīng)成于康熙丁卯年（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而且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明顯受到朱之蕃《金陵四十景圖詠》的影響。

吳宏在創(chuàng)作中不囿于傳統(tǒng)程式束縛，以仰視角度精心構(gòu)置圖像，旨在表現(xiàn)燕子磯鬼斧神工般的崢嶸之勢。畫家凸顯“臥游”特點，將“北派山水”的雄強氣勢，溶解于清秀江南的山水觀照當中，同時汲取了元人的簡逸放縱之格，表現(xiàn)手法匠心獨具。所作筆墨蒼勁秀潤，線條濃淡枯濕、粗細長短不一，或連或斷，筆斷意連。畫家兼施披麻、斧劈、雨點皴等技法，盡情表現(xiàn)山石的陰陽相背與質(zhì)感肌理，設(shè)色淡雅怡人，畫面層次清楚，布局井然有序，水墨淡染江靄與天空，清秀、朦朧恰到好處，氣吞天塹的姿采逸趣躍然紙上，可謂振奮人心。

三、筆墨生輝的《莫愁曠覽圖》

風光明媚的莫愁湖，位于金陵城西郊。相傳南朝齊代，美麗聰慧的洛陽貧女莫愁嫁作建康（今江蘇南京）盧姓大戶兒媳，由于丈夫戎邊多年無訊，莫愁女就經(jīng)常在家扶危濟貧，藉以排遣心中的憂愁。后因不堪公公凌辱，投石城湖自盡。這一凄婉動人的民間故事，因為梁武帝蕭衍的一曲《河中之水歌》而傳世，石城湖亦因此更名為莫愁湖。后來，相傳明太祖朱元璋曾邀中山王徐達在該湖畔下圍棋，事先還要徐達全力應(yīng)對。然而在對弈當中，徐達最終卻布成了“萬歲”棋局請其觀視，朱元璋自知技遜一籌，再“鏖戰(zhàn)”下去已無意義，遂將該湖賞給徐家。兩人對弈的樓閣也被賜額“勝棋樓”……

然而據(jù)史學家研究，這一莫愁女只不過是民間傳說中的人物形象而已，因為南朝時的莫愁湖尚處于大江之中，宋代以后水道逐漸西遷，江水不斷沖擊沉淀物，才逐漸地形成了該湖。不過凄美的故事傳說，總能留給人們無限的遐思。莫愁湖嘗入選明代“金陵十八景”等，而在清代“金陵四十八景”中，“莫愁煙雨”占據(jù)首位，逐漸成為“金陵第一名勝”。

徐徐展開《莫愁曠覽圖》畫卷品覽，清澈誘人的莫愁湖靜若處子，了無一人一舟。南岸的華嚴庵、勝棋樓等掩映于綠蔭叢中，亭臺榭閣逶迤點綴，古松雜樹隨風輕拂，遍野煙霧迷蒙、若隱若現(xiàn)；北側(cè)的清涼山、小倉山等綿延起伏，橫臥于寥廓的天際間；近岸湖中立有一亭，通過棧橋與南岸相連；臨湖賞月臺上，兩位騷人似乎已沉醉于湖光山色之中，悠然自得其樂；東側(cè)冶山腳下民居鱗次櫛比，沿湖路上三五人群、毛驢，似行或停，路旁一茅亭內(nèi)尚有兩三旅人歇腳小憩……隱隱地透析出質(zhì)樸、自然的生活氣息。畫家在該畫卷左下側(cè)款識：“莫愁湖。金溪竹史吳宏寫于云林白馬三十六峰下?！庇肘j陰文“吳宏”、陽文“遠度”方印。與《燕磯曉望圖》相似，此卷大概亦創(chuàng)作于1687年。

《莫愁曠覽圖》卷尾也有王楫、柳、王概（1645-約1710年，字安節(jié)）等人的詩跋。王楫先是引用朱之蕃《金陵四十景圖詠》第三十四景“莫愁曠覽”中的詩文楷書：“漫將西子比西湖，盧女聲稱擅帝都。勝境因人傳往事，澄波生色寫山圖。虛亭杰閣堪舒抱，白月青樽可共娛。聽取莫愁愁盡遣，直須漁艇隱菰蒲?！苯又挚畤@：“欲尋盧氏舊亭臺，畫壁繚垣遍綠苔。野色遙連江浦闊，潮聲直到石城回。樵蘇橋路依林轉(zhuǎn)，漁釣門籬向水開。出沒鳧閑自適，幾度煙艇共翔徊。”并鈐白文“王楫之印”、朱文“汾仲”方印各一枚；隨后是柳的行書詩跋：“翠顰無際壓明眸，贏得湖名古莫愁。過雨欲移花外徑，斜陽爭漏竹西樓。蟠松別主無拘束，語鳥驕人有唱酬。一掬三山門外水，頗堪將系采蓮舟?！庇肘j朱文“柳”、白文“公韓”方印各一枚；最后有清初名畫家王概的行草題詩：“家住莫愁湖水西，門前苦苣與腰齊。但能訪我同安□，五里清流即剡溪?！焙筲j白文“安節(jié)”長方印、朱文“王概”方印各一枚。通過賞讀上述這些尾跋，亦有助于人們加深對畫家創(chuàng)作該畫卷的進一步了解。

與創(chuàng)作《燕磯曉望圖》所采用的仰視表現(xiàn)方式不同，吳宏在此主要以“平遠”法入畫，通過俯瞰視角再現(xiàn)當時湖畔的旖旎景色，畫面位置經(jīng)營得當，基調(diào)以水墨為主，遠近高低，氣脈連絡(luò)。作者通過淡墨或留白烘托輕紗般的霧氣，略施赭石、青綠等色彩，敷染房屋、樹叢和大地，進而使清秀淡雅的畫卷顯得更為雄闊曠遠、渾融無際。而其中人物與生活場景的點綴，亦平添了不少生機與情趣，饒有文人氣息和余韻，堪稱可游、可居、可賞、可思。觀者臥游其間，莫不心曠神怡、遐想萬千。

通過該畫卷的寫實觀照可見，隨著歲月不斷流逝，莫愁湖畔的舊時遺跡歷經(jīng)風雨，屋脊、棚頂、圍垣等處均存有一些破殘、衰敗之處……從中亦顯現(xiàn)出畫家細致入微的觀察力。除了自然變化原因外，在此表現(xiàn)似乎亦隱隱地蘊含著物是人非的滄桑之感吧？另外，與入清之際前朝遺民畫家普遍存在的強烈抵觸、懷舊等心緒相比，堅守節(jié)操的吳宏此時在緬懷故國中山王徐達后裔的園林中，心態(tài)似乎亦應(yīng)變得安靜起來。畢竟時過境遷40多年，社會局勢發(fā)生了不小變化，隨著江南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滿漢對立矛盾逐趨緩和?！赌顣缬[圖》既為人們展現(xiàn)出吳宏創(chuàng)作時的胸壑意境，也不難看出其晚年的豪邁氣度和寫實技法，作者瀟灑嫻熟的筆墨功力，確實不同凡俗。

在悠久漫長的中華歷史洪流中，偏居江南一隅的文化古都金陵，山川錦繡，鐘靈毓秀，人文薈萃，飲譽華夏。由于諸多歷史原因，金陵懷古詠嘆之風幾經(jīng)起伏、歷久不衰。燕子磯、莫愁湖作為金陵山水與人文相融合的覽勝佳境之一，昔日不少名士慕名探訪，圖文吟誦不絕。然就筆墨技法和表現(xiàn)方式而言，眼前這兩幅《燕磯曉望圖》、《莫愁曠覽圖》的藝術(shù)價值甚佳，畫家胸壑才情亦自然地宣瀉其間，給人以回味無窮的審美感受，同時亦進一步地彰顯了古都南京的文化魅力。由于吳宏等清初畫壇金陵諸家的不懈努力，共同譜寫出17世紀中國山水畫的輝煌一頁，同時進一步地彰顯了古都南京的文化魅力。（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