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在中國人的辭典中,對“尊嚴”這個詞匯有N種解釋,但至今我都沒有找到讓自己口服心服的。
這些年,大家經常將一個煽情的詞匯掛在嘴上,那就是“體面”。有些人以為過上體面生活就自然而然有了尊嚴,所以他會執(zhí)著于豪車、名牌服飾、金銀珠寶等奢侈品,但這種用財富支撐起來的闊綽,并不能贏得真正的尊嚴。還有些人認為擁有權力,尊嚴自然會像奴婢一樣匍伏在自己面前。但事實上,靠權力強行捆綁的尊嚴,在你一旦失勢后,它馬上就像落葉一樣隨風而去。太多的聰明人在追逐金錢和權力時,不惜將尊嚴抵押出去,等到功成名就時企圖贖回數倍的尊嚴。錯啦,尊嚴一旦抵押后就大大貶值了,因為尊嚴的含金量來自公眾的口碑。
很久以來,中國人對尊嚴的認識相當模糊?;蕶嘀拢`毫無尊嚴可言,只有坐穩(wěn)了奴隸位置后的竊喜與沒坐穩(wěn)奴隸前的焦慮。在新中國建立后,人民有了當家作主的期待,但尊嚴二字被加載了過于沉重的政治砝碼,各階層公民能所享受到的政治待遇存在落差,體現在社會上的尊嚴也就大相徑庭,而且在各種運動的旋渦中起伏不定。
改革開放后,人道主義謹慎回歸,人的價值、人的尊嚴可以重審一番,但是我們在撥亂反正時,又在尊嚴二字上加載了經濟的砝碼。似乎穿得好、吃得好、住別墅、開法拉利,銀行卡一刷就是數百萬,就有了做人的尊嚴。這使人們對尊嚴的評判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有一陣社會上呼吁改善知識分子的待遇,有一句話流傳甚廣:手術刀不如剃頭刀,造導彈不如賣茶葉蛋。它形象地揭示了收入分配上的不合理現象,但是這句話對話多人也造成了傷害。知識分子應該提高待遇,找回自己的尊嚴,但理發(fā)的、賣茶葉蛋的老百姓靠誠實勞動,也應該享受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尊嚴。在一個制度設計合理而且有市場秩序正常的社會,茶葉蛋賣得好,照樣能獲得比庸常知識分子更高的收入。邵逸夫、李嘉誠、曾憲梓等人不都是從小買賣起步,最終成為巨富的嗎?所以當我們將財富與尊嚴捆綁起來考量時,道德風險也由此出現。今天誠實勞動的尊嚴感、滿足感以及社會認同度都很低,是應該反思的。
春節(jié)時間,在地鐵里乞討的人似乎更多了,誰都知道行乞者極少是真正的貧困者,乘客向伸來的罐子投進一枚硬幣,多半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討厭??客榛钪蛟S能享受到一種溫暖,而在擁擠的公共空間靠挾持乘客獲得施舍——據說一個月可以掙一萬多,在鄉(xiāng)下蓋起新樓等等的說法也是頗讓人胸悶的——付出的卻是尊嚴的代價。再據說,有些乞討者在“收工”后換上行頭下館子大吃大喝,這其實也是一種心理補償吧,其實他已經找不回自己的尊嚴了。我有心作過一次觀察,在地鐵非高峰時段,從前一站到下一站的數分鐘時間內,乞討者可以成功收獲8元錢,而街頭藝人靠自己的勞動,在同樣的時間里只能收獲2元錢。所以我已經不向乞討者投幣了,轉而去安慰街頭賣藝的年輕人,我們要鼓勵誠實勞動,給勞動者的尊嚴加分。
過去我們在談論尊嚴時,總被規(guī)定在宏大敘事的情景中,如果強調個人尊嚴,就被視作大逆不道。但如果沒有公民的個人尊嚴,這個國家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尊嚴。與過去相比,我們似乎可以很體面地行走在大街上了。但是當我們身處遮天蔽日的霧霾中,吃著已被污染的食物,當我們涌入鄰國去搶購奶粉、化妝品、電飯煲和馬桶蓋并順便發(fā)現國外的商品比國內還便宜不少時,當我們必須找關系托朋友將有很大贏面的官司順利打下去,當我們被任性的權力無端刁難或恣意侮辱時,我們還有什么尊嚴可言?
誰造成了我們對尊嚴的陌生?這是值得深思的。為了活著、為了體面、為了任性,許多人自愿或被迫地出賣、自殘尊嚴,今天是到了請尊嚴歸位的時候了。
(摘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