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近來偶聞一位前輩，在網(wǎng)上倡言“少沉迷中國歷史，多了解世界”，大意曰：中國公眾和領(lǐng)導精英更需要理解現(xiàn)代世界的形成，蓋不了解現(xiàn)代世界無法理解現(xiàn)代中國之形成云云，又曰1840年前的中國除了董仲舒與王安石變法，并無變革，沉迷其中，還容易陶醉于所謂“中國歷史的核心：權(quán)謀術(shù)”。末了，不忘鏗鏘做結(jié)：中國不能品著《甄嬛傳》和《武媚娘》來和現(xiàn)代世界相處。

看至此，不免啞然。

百年之前，梁啟超先生為著反對舊文化，一語喝斷，說中國官修史書，都是“帝王家譜”。梁任公概括能力超群，但百年之后還照搬他這話，就不免弱了一等。

按中國歷史，并非只有《左傳》、《史記》、《漢書》、《三國志》以至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而已。張萱的美人圖、徐熙的花鳥，算是中國歷史，確切說是美術(shù)史;嵇阮李杜的詩、蘇黃米蔡的書法，逃不出中國歷史去;《夢梁錄》也算是個宋朝風俗史參考讀物了，讀此書向往宋朝風物的人，怕也未必會沉迷于權(quán)謀術(shù);夏元瑜先生曾說，唐魯孫先生回憶的北平飲食民俗，有口述史的成色，而讀者們品讀著唐先生描述的舊民國時天梯鴨掌如何做法、蜜蒸火腿如何調(diào)理，恐怕也想不起所謂“沉迷于權(quán)謀術(shù)”。末了，沈從文先生窮半生精力的《中國服飾史》，詳述中國服飾如何變遷，歷代匠人如何用心，若說這其中“并無變革”，簡直是開玩笑：往大了說，數(shù)典忘祖;往小了說，就是不把勞動人民當人唄。

所以，中國歷史，本就豐富多彩。美術(shù)、農(nóng)業(yè)、園林、服飾、文學，各有綿延歷程可以品讀。譬如《史記》，還有《貨殖列傳》可以當物產(chǎn)志看，有《滑稽列傳》當笑話段子看呢。倘若強行把中國歷史浩浩煌煌，窄化成帝王本紀的權(quán)謀史，那是自己閉目塞聽，將自己的歷史窄化了，卻怪不到普通大眾頭上去。

事實是，中國普通老百姓，對中國歷史不是了解太多，而是大大不夠。大多數(shù)中國人耳濡目染的中國歷史，談不上權(quán)謀色彩，更多是演義，是傳奇，是改編成如《甄嬛傳》般的通俗作品。在中國傳統(tǒng)里，普遍相信皇帝被奸妃幾句枕頭風就吹到耳根軟，是賢臣如紀曉嵐和劉羅鍋如何靠小聰明斗翻和珅，一如阿凡提靠小聰明玩耍巴伊老爺。普通中國人了解的權(quán)謀術(shù)，不是太少，而是大大不夠。

另一方面，中國歷朝官修史書對下層人民的忽視確實可惜，幸而現(xiàn)在，有各路史家竭力考證被遺忘的所在，足以讓人慶幸，比如朱瑞熙先生《遼宋西夏金社會生活史》這樣的書，遍及民間，五彩琳瑯的好歷史，正該讓普通中國公眾多了解些去，怎么就不中看了呢？

當然，我們多少也能理解，那位提倡“多了解世界”的前輩，自有其良苦用心。哪怕在他贊許的世界歷史，似乎也沒太談?wù)摵商m的瓷器發(fā)展史、法國的飲食發(fā)展史、英國的文學史，而是一句喝斷，“西班牙在1469至1500年間的崛起和擴張、英國在1600至1780年間從歐洲的邊陲崛起，阿根廷、巴西、墨西哥都曾有過長達二十到三十年的經(jīng)濟高速增長的驕人業(yè)績”。所以大致可以說，這位前輩著眼的歷史，怕也只是政治經(jīng)濟方向而已。

這種做法，不免讓人腹誹：身為學者，理應(yīng)告訴我們世界可以多么廣大，選擇可以多么紛繁;倘若強行將“歷史”二字，偷梁換柱成“政治史”，然后感嘆中國歷史不夠多樣、世界歷史更有用，眼界未免窄了。

至于大談中國歷史會讓人陷入權(quán)謀，該多了解西方歷史，這口氣，就仿佛玻利瓦爾讓南美獨立沒用權(quán)謀、英國革命沒涉及內(nèi)戰(zhàn)、西班牙崛起和擴張沒在拉丁美洲血債累累似的。厚此而薄彼，何必呢？

當然啦，您也可以說，這位前輩嚷“中國不能品著《甄嬛傳》和《武媚娘》來和現(xiàn)代世界相處”，是一種夸張手法，類似于當年林語堂先生說“中國美術(shù)只有山水，歐洲美術(shù)就是人體”的半絕對化論斷，意在警醒中國普通老百姓。但是，用錯誤夸張窄化的手法來宣揚自己的觀點，反而很容易侮辱自己的觀點?？粗袊习傩肇潗矍宄瘜m廷電視劇，就幻想出中國老百姓沉迷于中國歷史，還覺得中國人該多學習世界歷史，這好比讓法國人少看大仲馬多了解真實歷史、讓美國人少看超級英雄多了解現(xiàn)實世界似的——法國人、美國人和中國老百姓聽了，怕都會投以憐憫的目光，道：“我們分得清虛構(gòu)歷史和現(xiàn)實歷史的，您呢？”

值得警惕的一點倒是：長久以來，中國人都在被灌輸一個無趣的邏輯，即：讀書這事，應(yīng)當學以致用，無用的東西，沒必要去了解。這種想法頗為功利。比較惡劣的例子，就是那些案頭放著厚黑學，打算用在辦公室政治里的諸位。而所謂“了解世界歷史才能了解現(xiàn)代中國，所以讀中國史沒用”，就很奇怪：我們是否可以只是喜歡讀歷史，而不考慮是否有用呢？

我們一直缺少的，是一種超于功利的態(tài)度，即：知識和書籍是美好的，是有趣的;比如讀歷史，也許并不一定用來“理解現(xiàn)代中國”，不一定用來“建設(shè)精神文明”，讀歷史本身，可以是件有趣的事。中國歷史是可以很有趣、很多樣的，只有強行被窄化提煉過的中國歷史，才會無趣。

反過來，好為人師、將中國的浩繁歷史窄化為權(quán)謀軍政、將普通民眾當成需要拯救需要警醒的傻子、倡導他們少讀什么多讀什么，這種行為做派，本身就不是個現(xiàn)代國家中應(yīng)該提倡的。本來，21世紀的網(wǎng)絡(luò)時代，我國人民好容易有點兒選擇的自由，可以謀求一點自己喜歡的東西，何必還得讓他們?nèi)ブ付ㄑa課，就為了“了解現(xiàn)代中國”呢？讀歷史這么有趣的事兒，非得給弄得殺氣騰騰，好像讀錯了歷史，就犯了路線錯誤，這種做派，未必也過于中世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