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錢先生在這堂課上的講話節(jié)選。
今天是我在北大,在大學正式講臺上,最后一次講課,所以要利用最后的時間,說一說我最想對北大學生講的話。主要講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對北大學生的期待
關于“北大失精神”的問題。已經談得很多了。我們都是普通的老師與學生,無力抵擋這一切。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是“堅守”:當政治的邏輯、資本的邏輯籠罩一切時,我們還要堅守思想的邏輯,學術的邏輯,教育的邏輯。
因此,我對北大學子有兩個期待。首先是——不要拋棄“獨立,自由,批判,創(chuàng)造”的北大精神。
這就是說,同學們可以有不同的選擇,畢業(yè)后會走向不同的工作崗位,從事不同的事業(yè),人生的道路也會有許多的變化,但有一點,應該是一致的,不變的,就是我們既為北大這塊土地所養(yǎng)育,我們就永不拋棄“獨立,自由,批判,創(chuàng)造”的北大精神。
當然,如何堅持獨立、自由、批判、創(chuàng)造的北大精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環(huán)境,不同的機遇,也有不同的氣質和才能,因此,其表現(xiàn)形式,發(fā)揮程度是不一樣的。有的同學可能表現(xiàn)比較突出,發(fā)揮比較充分,成為一個杰出人才;更多的同學則盡職盡責,但也自有操守:有所為(創(chuàng)造),有所不為(懷疑,批判),更有獨立、自由的思考與人格。這是我們作為北大人的底線,是不能輕言放棄的。
我知道,在現(xiàn)實中國,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很難,要堅持一輩子,就更難,更難。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大染缸,是一個沒有建立公平、合理的游戲規(guī)則,沒有民主監(jiān)督的體制,在這個體制下,人是很容易被腐蝕的;又是一個不允許獨立、自由思想,壓抑批判、創(chuàng)造精神的體制,在這個體制下,人是很容易被壓垮的。因此,真要堅持獨立、自由、批判、創(chuàng)造的北大精神,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是一條充滿艱險的人生之路。
我有時又想,我面對同學們,提出這樣的期待,是不是過于理想化,甚至會害了大家?但我又真誠地相信,這是一條通往真實的人生,充實的人生之路,那充滿豐富的痛苦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義的。這是我一生的經歷、經驗告訴我的。
記得我年輕時候讀魯迅的《與幼者》,他引述日本作家有島武郎的一句話:“幼者呵!——上人生的旅路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泵炕刈x到這里,我都非常的感動。今天,我在這里向諸位提出這樣的期待,也是要告訴大家,這條路,“前途很遠,也很暗”,但是,“不要怕。不怕的人們面前才有路”。——當然,我的期待,對諸位來說,只不過是人生選擇中的一個參考意見;路怎么走,還是要自己選擇的。
而且,我還有第二個期待——目光永遠向前,向下,立足中國的大地。
在1999年12月,我應北大學生會之約,寫了篇短文:《新世紀寄語青年》。我這篇短文的重點是表達這樣一個意思——
“不想預測新世紀將給這個世界,給中國,給我們帶來什么。只是希望北大學子,也希望我自己,目光永遠向前——要聽得見‘前面的聲音的呼喚,不停地往前走;同時又目光向下——要立足于中國的大地。沉入民間,更關注人民的真實生活,自己也要做一個真實的普通人?!?/p>
這里說“不想預測新世紀將給這個世界,給中國,給我們帶來什么”,也是包含了我的一個判斷的:21世紀,無論是世界,中國,以至我們自己,都會遇到非常復雜的,難以預測的情況,這將是一個既有大發(fā)展,又會有許多新的困惑,以至迷茫的時代。這就很容易產生“前方”等待著我們的“是什么”,我們應該怎么辦的問題。
當年魯迅在他《野草》里的《過客》,就討論過這個問題。魯迅筆下的“過客”(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自己)表示自己不能“回轉去”,也不能“休息”,因為“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這里所說的“聲音”其實是自己內在生命的“絕對命令”,就是說,不管前面是什么,也絕不后退,絕不停留,絕不氣餒,絕不放棄,要“走”,“往前走”,不斷地探索,尋找,在似乎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路來,“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在這里鄭重地把魯迅的這一“過客精神”推薦給諸位。
我的“目光向下”的期待,則包含了我的一個隱憂。北大的教育越來越成為“偽精英教育”。本來,北大是應該培養(yǎng)一流人才即社會精英的。按蔡元培先生對大學結構的設計,北大應屬于研究型大學,而不是實用型的大學(蔡先生稱為“??啤保?。
而讓我感到憂慮的北大的“偽精英教育”傾向下所要培養(yǎng)的精英,卻是有其名而無其實的“假精英”。所謂“偽精英教育”的要害,實際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通過北大這座橋梁,擠進既得利益集團。這本是蔡元培那一代先驅所反對,所要竭力避免的。所以蔡校長在就任第一天的演說中,就諄諄教導說:“諸君須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學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币院笏衷谠S多場合反復強調一點:“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yǎng)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p>
大家不妨看看今日之北大,誰入學不是為了做官、致富,北大早已成為養(yǎng)成資格之所,販賣知識之所了!問題是,北大以及中國大學的這些蛻變是有社會基礎的。
在某種意義上,你們,以及你們的家長,希望通過讀北大來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被培養(yǎng)成社會精英,即所謂“跳龍門”?;蛘哒f社會底層成員的向上流動,這都是正當?shù)模侠淼?,這也是一種基本權利。問題在擠進既得利益集團的意識(這也是社會培養(yǎng)的)。
更嚴重的是,到了北大以后,所接受的又是前面我們所談到的,蔡校長竭力反對的極端之國家主義教育和極端之實利主義的教育,而這兩大極端教育,表現(xiàn)在北大這樣的所謂重點之重點大學,就是我們這里所說的“偽精英教育”,不是培養(yǎng)真正的社會精英所必有的公共利益意識,社會關懷,底層關懷,而是灌輸以“他人為敵人”的弱肉強食的所謂競爭意識,鄙視勞動,勞動人民,普通民眾,逃離土地,土地上的文化、人民的所謂精英意識(我們已經說過,這其實是假精英)。
而我們所能做的,依然是絕望的反抗。提出希望北大學子“目光向下——要立足于中國的大地,沉人民間,更關注人民的真竇的生活,自己也做一個真實的普通人”,正是要自覺地抵御這樣的偽精英教育。所謂“目光向下”,就是要關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狀況,實實在在地為他們謀利益:這是我們做人的根本,也是做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根本。
我對北大學子的兩個期待,是相輔相成的,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前面講的,“腳踏大地,仰望星空”。這是一個真的“人”的境界,也就是要做一個真正的“人”。
第二個問題:我與北大的關系
我是1956年考上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yè)的,那年,我17歲,距今已經46年了。讀到二年級,我們新聞專業(yè)和人民大學新聞系合并,1958年我就轉到人大去了。盡管我是人民大學的畢業(yè)生,但我始終感到自己是北大的學生。
大學畢業(yè)后,分到貴州安順一所衛(wèi)生學校教語文,業(yè)余時間讀魯迅,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讀魯迅,慢慢地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到北大講臺上,向學生們講述“我的魯迅觀”。這樣一個夢想,支持著我度過了在貴州18年艱苦的歲月。
1978年,正是我離開北大20年之后,我作為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回到了北大。1981年留校任教,我的夢想,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
但到了80年代末,整個中國知識界惶惶不安,面臨著新的選擇。當時我就宣布自己的三大選擇,叫“三不離開”,第一,不離開中國,不管這個本土多么讓你失望,我也要留在這里,和大家一起共度艱難;第二,不離開北京大學,不離開北大的學生,這是我的根據地,我的精神家園;第三,不離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特別是魯迅研究,這是我的陣地。這也可以算是我的三個堅守。正是這三大堅守支撐著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一路堅持下來,到了現(xiàn)在我最后又要離開北大的講臺。
在這21年的北大講學生涯中,除了講現(xiàn)代文學之外,主要是講魯迅,我從1985年開始給81級學生講魯迅,一直講到現(xiàn)在,講到今天,此刻。就是說北大有二十一屆學生,幾代北大人聽過我講魯迅,這是我的北大講學史中最大的光榮,最引以為豪的。
4年前。我為自己60年的人生旅程,作了這樣一個總結:“我的生命就這樣與兩個空間——貴州與北京大學,一個群體——中國的年青人,建立了血肉般的聯(lián)系,而與后者聯(lián)系的主要紐帶則是魯迅。由此構成了我的生命中的‘四大情結:人生道路的支點,精神的后援,思想、靈感、想象力的源泉,學術的出發(fā)點與歸屬——,都在里面了?!蔽以诹硪黄恼吕镆舱劦?,“我的精神基地有二:一是被人們稱作‘精神圣殿的北京大學,一是處于中國落后邊遠地區(qū)的貴州安順”。我也在和“社會的頂尖與底層。學院與民間”都保持密切的精神聯(lián)系中受益,這或許是我的人生之路與治學之路的一個基本經驗。
我因此常常吟誦艾青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掖_實是太愛北大,太愛貴州了。
但這些年,我突然成了北大最有爭議的人物,之所以會這樣,無非是從北大百周年校慶前后開始,我不斷地發(fā)出對北大、對中國教育的批判的聲音,原因也是我太愛北大,愛之愈深,也就罵得愈厲害。
我在被封殺之后,北大講臺成為唯一的精神的空間,唯一的能說話的地方,以至今天我還在這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繼續(xù)說某些人最不愿意聽的話。除了感謝老師、同學們這些年對我精神的支持以外,我還感到了北大傳統(tǒng)的力量。北大精神的力量。
我也曾想,我在北大扮演一個什么角色。我曾經說過,燕園的林子很多,各樣的鳥都有,我大概是一只烏鴉,北大的一只烏鴉。我說過,北大如果都是烏鴉也不行,都是喜鵲可能也不行,學術、教育的生態(tài)平衡需要各種各樣的鳥。這就叫“兼容并包”。我希望成為北京大學兼容并包的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有自己獨立個性的一個獨特的存在。
我從來不試圖將自己的人生之路、洽學之路,自己的思想觀點強加給學生,我最喜歡對學生說的話,就是“我姑妄講之,你們姑妄聽之”。我只是希望通過自己的講課,顯示自己的生命存在,告訴學生,人還可以這樣存在。
前兩天,我到貴州去,跟貴州師范學院的學生見面,他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北大怎么了?你怎么看?”我當時確實很受震動。我突然意識到,很多中國的有精神追求的人,還在向往精神的獨立、自由的年輕人,他們眼睛是看著北大的,他們依然把北大看作是“精神流浪漢的精神圣地”,“最后一個精神堡壘”。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應負的責任。因為我是北大一個成員,北大的問題和我有關。坦白地說,過去我在北大內部批判北大,就很少聯(lián)系到我自己,現(xiàn)在聽到了北大外的年輕人批評的聲音,失望的聲音,就覺悟到這就是在批判我自己:我和北大同時站在被審臺上,我們辜負了民族的期望,中國年輕人的期望!
我毫不猶豫地向貴州的大學生表示了我的負疚感,同時又說,請大家相信,北大是一個有傳統(tǒng)的學校,北大開辟的精神獨立與自由的傳統(tǒng)總會一代一代地以不同的方式傳下去的。我當時就作出一個決定,一定要把貴州同學對北大的關注和失望,以及我所受到的震撼,告訴北大的同學:今天我講出來了。
現(xiàn)在,我要離開北大的課堂,講臺了。這意味著,一段與北大的因緣的結束,一段與課堂的因緣的結束,一段自我生命的“死去”。
但我的生命的活力還在,一段新的生命也就在結束、死去的這一瞬間開始。
有同學問我,老師,退休后你要到哪里去?
我的回答是一
回歸到家里去,開始我的新的研究,新的著述,同時要盡享家庭之樂。
回歸到我的“第二故鄉(xiāng)”貴州去,關注邊遠地區(qū),社會底層所發(fā)生的事情,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回歸母校,到中學去,繼續(xù)關注并參與教育的改革。
這“三回歸”就是回歸家園,回歸生命的起點。
同時要始終守住魯迅。
此刻,我的一生道路浮現(xiàn)在眼前。特別想起生命低谷時期的幾段“座右銘”,這或許集中了我一生的信念,堅守與經驗,就送給諸位,作為告別贈言吧。
這是“文革”的三個座右銘——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保ㄇ?/p>
“永遠進擊?!保斞福?/p>
“在命運面前,即使碰得頭破血流,也絕不回頭?!保▊髡f出自青年毛澤東)
這是2000年的“大批判”中所自撰——
“我存在著。我努力著。我們又彼此攙扶著?!@就夠了。”
該說的都說了。就到此為止吧。謝謝大家。
摘自新浪網文化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