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嚴歌苓這個名字,早在幾年前她剛出新書《小姨多鶴》時就有耳聞,當時只是動了動念,因為不熟悉她的文風,只道是尋常,便沒有去讀她的書,并且很快便將她這個人忘記。
很偶然地看到嚴歌苓的照片,又很偶然地買了一本嚴歌苓的《灰舞鞋》來讀。就這樣和嚴歌苓結下了緣,嚴歌苓和她的小說一下子走進了我的世界。
她的小說很強很真實的故事性,刻畫細致入微的情節(jié),強烈的畫面感,一下子便把我吸引到了她的文字里。不止一次地嘆服,嚴歌苓的小說故事寫得太真實了,真實得讓我不覺得她在編故事,那故事就是她自己的,故事里的人就有她的影子,她不過是在用深情的筆墨寫她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
在她的文字里,一副副真實生動的畫面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地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把心抓得緊緊的,疼疼的,隨著她的故事起起伏伏。
她的《老囚》便是我在這樣的心情下讀完的。一篇不過15頁的短篇小說,卻讓我生了無數(shù)惆悵和感傷,鋼筆字的書評潦潦草草密密麻麻地與她的文字知己般地前后糾結左右纏綿。她以老囚外孫女的口吻平靜地告訴我這樣一個小人物的故事,而這小人物在那個剛解放的年代卻只是無數(shù)個被時代拋棄的人中的一個。這樣地讓我揪心疼痛,這樣地起伏難平。
故事以新中國剛成立為時代背景,以一個從死刑到死緩在勞改營里待了30年的老囚刑滿釋放后,在他80歲的風燭殘年里,住在自己唯一的親人——女兒家里,老是喜歡搜刮家里的零錢為引子,以老人喜歡偷偷看電影為線索,講述了在勞改營里的老囚,聽說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兒在一部電影里當演員,歷經(jīng)種種苦難、堅辛和生命危險去一個三十公里外的場部,從一場電影里面看女兒一眼的故事。
為了這一眼,為了對女兒蝕骨的思念,他什么都搭進去了,拿珍貴的派克金筆賄賂王管教,拿自己僅有的一瓶進口止疼藥玩心計引誘另一個勞改犯為他打掩護。冰天雪地里,被崗哨發(fā)現(xiàn)差點開槍打死,又成功地躲過戒嚴的衛(wèi)兵,踩著大雪走一天的路趕到場部,在只剩十分鐘的電影里看到一個誤以為自己女兒的女子,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高高地站在兩個凳子上面盯著電影里十幾年沒見面的“女兒”嚎啕大哭。
為了這一眼,他差點丟了自己的老命,身上汗?jié)裼纸Y了冰的棉襖棉褲像刀子一樣將他的皮肉銼得體無完膚;為了這一眼,他跌得滿嘴碎牙渣子,嘴上的血都凍住了。只為這一眼,這比金子比生命還珍貴的一眼,這在他生命中彌足珍貴的一眼,一個老囚趕去一個三十公里外的場部看了—場只剩十分鐘的電影。
刑滿釋放后,老囚投奔這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他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兒并和她生活在一起。
事實原沒有想象的那樣,真正見到女兒那一刻,他卻永久地失去了她的愛。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她的愛。女兒從來不叫他“爸爸”,外孫女說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希望過:不要有這樣一個姥爺。不尊重,不認同,嫌惡,這是老囚在這個家里所得到的一切。老囚唯一有用的地方,就是被家里大大小小差來遣去做著誰都不愿做的家務和跑腿。
這一切,老囚的外孫女都看在日良里并且很合理地參與進去。直到姥爺給她講了那個看電影的往事她才醒悟:媽是姥爺至親至愛的人,可姥爺卻是媽最嫌惡的人。
姥爺不是沒臉沒皮,他有他自己的尊嚴,怕人看不起,在女兒步步相逼,將他逼到墻角里,他還在可悲又可笑地極力維護自己那可憐的一點尊嚴。三十年吶!三十年占不了人的半生,亦足以占去三分之一的年華,什么樣的人不給你磨得平平的,沒了棱角沒了骨氣沒了血性呢!當年那個“重大案情的政治嫌疑犯”的重要人物,你還能看得出來么?他在家里沒有地位,沒有尊嚴,在他尖酸刻薄的女兒眼里僅存的一點價值就是一個對家里還很有用的人。
現(xiàn)實拉近了老囚和女兒的距離,可親情在這里被擱淺了,他在現(xiàn)實中卻看不到那個多年鎖在心中和悅的真實的女兒。
老囚的寂寞和傷感我們看不見,或者,視而不見。于是,他染上了電影情結,常常從家里搜刮了零錢偷偷去看電影?,F(xiàn)實不如意,電影成了他唯一的感情寄托,他可以片刻沉浸在電影里找尋心目中女兒的影子,忘記和逃避現(xiàn)實中的女兒。看完電影,他又回到無奈的現(xiàn)實中,聽女兒積了三十余年的牢騷。
所不同的是,那次歷盡堅辛看電影,是為了看到日思暮想的女兒,后來看電影卻是為了逃避終于見到并和他生活在一起的真真實實的女兒。
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他還是偷偷跑出來看電影。那時候是身體不自由,而后來,他是心的不自由。他還是一個老囚,不自由。
老囚在女兒和外孫女眼里的形象是:黑暗的臉色。又瘦又矮,猥猥瑣瑣,監(jiān)獄的氣味長到了靈肉里,清除不了讓人生厭,一身的壞毛病。
老囚在小說里真正的形象:首先是一個父親,對女兒至親至愛的父親,然后才是一個后來終于被平反的囚犯。
他無法看到生活中真實的女兒,只能在電影里得到片刻滿足。他對女兒的愛無疑是彌足珍貴。他骨子里還是硬錚錚,可他只能硬給自己看,這個時代早已將他遺棄,生活中,他早就沒有機會了。
女兒對父親一點感情都無。不能怪她,怪只能怪那個錯亂的年代。三十年過去了。三十年前,女兒被迫忘記他;三十年后,女兒對父親心里已經(jīng)隔閡至深,歲月在他和女兒之間已經(jīng)壘起了一堵堅實的墻壁,再也回不到從前,以至于再不能走進父親的心里理解他。不理解亦不想理解。勢必要這個樣子才真實。生活中我們多是麻木的,粗枝大葉的,忽略與被忽略,疏離與被疏離,渴望靠近的溫暖,卻又漠視地等在原地不肯走近對方。
作者并未用大量的筆墨強調(diào)那個錯亂的年代,而是講述在那樣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下姥爺?shù)脑庥?。可這種遭遇不僅得不到任何同情和理解,反而遭到家人的遺棄和嫌惡。
其實,作為囚禁三十年的老囚,他們已經(jīng)被社會錯待了,但他們還要繼續(xù)承受這錯誤的延緩所帶來的痛苦。他們被社會遺棄了,成了多余又處理不掉的人,唯一的用處就是放在家里還能做許多大家不愿意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受一家大小的差遣譏諷。他們是時代的悲哀,是個人的悲哀,就這樣茍活一生。小說并不想苛責誰,也不想引起誰的關注,都過去了,只是作為一個個體的經(jīng)歷講出來,僅此而已。
摘自花邊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