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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05-30 16:58:09范雪明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5年6期
        關鍵詞:雅芳石榴局長

        雨是突然來的。我和現女友對外稱妻子的石榴正吃晚飯。天比平時黑得快,窗戶像被一塊黑色簾布陡然捂住。雷聲攆著閃電,在窗外訇訇作響。我去客廳關電視,想起辦公室電腦沒關。下午臨下班時接到前妻梅雅芳一個糾纏不清的電話,我不厭其煩地跟她解釋,兩腿在門里門外來回踱步,見過道人去樓空,隨手關門匆匆回家。雷雨交加的夜晚,電腦萬一損壞實不好交差??次夷弥鴤銣蕚涑鲩T,石榴問我干啥。我說去單位,推開厚重的防盜門,一口氣下了五層樓。

        我撐著傘在雨中弓身疾行。單位在仙橋路,距我居住的小區(qū)約一點五公里。街道很快匯成一條淺淺的溪流。幾道超大人字形閃電,撕裂了無邊的夜幕,渾然一體的天地,瞬間亮如白晝。小城錯亂的輪廓和遠處剪影似的群山,在眼前時隱時現。舉起的傘,被風搖得快招架不住,雨點像冰雹似的打在上面嘣嘣響。

        門衛(wèi)老聶見有人要進院子,推開窗戶探出半個禿頭,瞇著眼端詳我一番,很快縮回去。不銹鋼電動門顫顫巍巍地向一邊攏去,留出人把寬的空隙,立馬停下。

        我踏上不算很高的臺階,感覺雨淋不著身體,收攏傘,用力朝身后甩幾下,傘上的雨珠,像省略號一樣飛出老遠。

        電梯在我的等待中下來了。紅色指示燈從七樓沒歇氣一個勁往下躥,隱約聽見輕微的落地聲。門很害羞地朝

        兩旁躲閃,我抬腿準備進去,見局長閔望高和辦公室主任柳媚在里面,像一對戀人依偎在一起。我錯愕得不知如何是好。閔局長意猶未盡,松弛的面部立馬僵住。隨后他又端起架子,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晚上加班?我一時找不到合適語言,低頭嗯了一聲,不敢正視閔局長刀子般鋒利的眼睛。柳媚的右手剛才還親密地咬著閔局長的左手,現在很機械地藏在臀后。柳媚是我大學時的學姐,早我兩年畢業(yè),才貌出眾,能歌善舞,博得許多男生傾慕。也不知是哪根筋短路,沒有一個男生俘獲柳媚的芳心。直到快畢業(yè)時,發(fā)生了令全校師生瞠目結舌的事,柳媚跟省城一個流氓頭目搞在一起,墮過一次胎。后來那個流氓獲罪被判刑,柳媚才跟他分手。參加工作后,柳媚行事低調,待人誠懇,上下關系都處理得不錯。有人跟她介紹男朋友,但不知什么原因,沒有一個能成功。一晃過了幾年,眼看柳媚年齡越來越大,家里也擔心,天天催她找對象。柳媚像個悶葫蘆,不表態(tài)不吭聲,父母的話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出。終于有一天,她對爸媽說,要跟縣劇團一個拉大提琴叫蔡包子的大齡青年結婚?;楹?,夫妻倆經常磕磕碰碰,關系時好時壞,據說有幾次差點離婚。

        閔局長和柳媚幾乎同時從電梯間跨出來。閔局長完全恢復了常態(tài),目光冰冷地直視前方。柳媚看上去從容淡定,那雙略微上翹的大眼睛,又回歸方才的靈動和溫柔。她緊隨閔局長,與我擦肩而過,一縷法國香水味迅速浸入鼻腔。

        等我回過神來,閔局長和柳媚已從門廳里消失。我從推拉門不和諧的來回撞擊聲中,隱約感覺他們心中淤積了怨恨,似乎是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惹得領導不愉快。我想這下可能得罪閔局長,他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將來一定會給我小鞋穿。

        我上樓關掉電腦后,立馬折身趕回家。石榴沒有睡,她把兩條腿翹在茶幾上,正專心看電視。打了皺褶的黑色裙擺,先是堆在兩腿間,慢慢松開,從有些發(fā)福的肚皮上輕輕滑落,掉在地板上。一雙雪白豐腴的大腿,極具挑逗地暴露在我眼前。石榴是婦產科醫(yī)生,對女性的身體和各個部位見多不怪,習以為常。她認為,女人沒有什么私密處,只有器官。在醫(yī)生眼里,任何人體器官都可以臨床診斷治療或進行解剖。這種職業(yè)習慣,改變了石榴許多觀念。夏天,她經常穿著無領低胸衫和超短裙出門,讓人在身后議論不休。她還有一個習慣,白天從不喜歡系胸罩,晚上睡覺不穿內褲,赤條條一絲不掛。正是因為她生活不拘小節(jié),缺乏自我保護意識,影響了她的命運。石榴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縣人民醫(yī)院,被婦產科五十多歲的醫(yī)師老高瞄上了。有天晚上,老高終于抓住機會,在值班室把石榴這顆剛熟的果子偷吃了。后來,老高經常約石榴到賓館開房,如果石榴拒絕,老高立馬翻臉,要把他倆關系公布于眾,石榴只好委曲求全。老高也確實蠻橫霸道,等石榴真的找了男朋友,他反而咬定石榴欺騙了他的感情,去跟石榴男朋友攤牌,說石榴是他的女人。石榴找老高又哭又鬧,老高見石榴眼淚鼻涕一齊來,又憐香惜玉哄著石榴說,下不為例。等石榴果真有了新的男朋友,老高照舊從中插一杠子。石榴成了一個機器人,被老高操控著。石榴的婚姻一拖再拖,到了三十歲還沒嫁出去。這些事情是參加縣招商小分隊時,一個叫涂亞明的朋友告訴我的。涂亞明在衛(wèi)生局工作,跟石榴是鄰居,我和石榴走到一起是他牽的紅線。

        回來啦。石榴見我進了門,抬頭跟我打

        招呼,然后彎腰掀起拖在地上的裙擺,重新揉在襠前。

        我覺得很累,嗯了一聲,一頭鉆進衛(wèi)生間,準備洗澡。石榴又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大概是男女間的私房話。

        我和柳媚都在八樓上班。柳媚辦公室靠近電梯口,上班時,我經過那里,門是敞開的,她正一邊抹桌子一邊整理桌上散亂的材料。我心里其實很矛盾。一方面我不想見她,上周五晚上我看到不該看的一幕,她一定懷恨在心,再次相遇,她若做出不愉快的夸張動作和厭惡的表情,讓雙方都很難堪。另一方面,我又想盡快與她見面,試探她對我掌握她私密生活的真實態(tài)度,避免長久背負一個沉重的精神包袱。

        柳媚工作很投入,聽見過道上零碎的腳步聲和一些不入心肺的問候語,頭都沒抬一下。我在柳媚的辦公室前猶豫了一下,腳步沒停留,被一種若有所失的情緒裹挾著,惶恐不安地打開自己的辦公室。兩天沒來上班,室內飄著一股嗆鼻的粉塵味。我趕忙掀開一堵墻似的米色落地窗簾,擰開小得只有八開報紙大的窗戶,讓微風攜著從灰色云層漏下的稀薄晨曦,一齊撲進空蕩的辦公室。我所在的股叫統(tǒng)計股,本來有四名工作人員。老股長年齡未到,提前撂挑子,沒上班。一個男科員體檢查出了“三高”,年紀輕輕,自己常嚇唬自己,不是住院治療就是在家養(yǎng)病,一年沒上幾天班。另一位女科員是縣里一位處級干部的兒媳婦,說是老懷不住孩子,要保胎,已經有半年沒上班,聽說還要續(xù)假。股里大小事,只落在我這個遲遲未轉正的副股長身上。

        我提來一桶水,用抹布擦干凈擺成兩個等號的四張桌子,又拿來拖把,將地面徹底拖了一遍,空氣中很快彌漫一股濕漉漉的土腥味。我馬上打開空調,虛掩著門,重新合上窗門,讓徐徐吹出的冷氣,盡快蒸發(fā)地面的水漬。

        我們單位是縣里一個綜合部門,有一項雷打不動的工作任務,就是每月都要向政府上報各種數據。我們又不生產這些數據,所需數據要不停地從各單位收集。我股里主要掌握全縣重點項目各類指標增減情況,等我把這些數據匯總,再交局辦公室,按照上面的精神要求,統(tǒng)一打包上報政府。

        啟動電腦,伴隨一曲短暫綿軟的音樂,屏幕上跳出一朵粉紅色蓮花。這是一個月前,接縣紀委通知,在廉政網下載的壁紙。我點開文檔,打開一張表格,上面爬滿黑螞蟻似的數字。我噠噠噠敲起鍵盤,續(xù)著上周五沒完成的工作。

        門忽然被推開。我抬起頭,柳媚走進來。她手里捏著塊抹布。

        柳媚說,老平,盡快把你股里這個月統(tǒng)計表報到辦公室,政府那邊剛才來電話催。我名叫余來平,大家習慣稱我老平。

        我正在弄,下午可以交給你。我答話時眼睛始終沒離開柳媚。

        行,你先忙。柳媚已轉身,把上翹的圓臀甩給我。

        此時正好沒別人,我想跟柳媚說點什么,當機立斷,沖著她背影壓低聲音從喉嚨擠出一句話,柳主任。

        柳媚回轉頭,問,還有事?

        我沉吟片刻,說,柳主任,我想跟你說個事。

        什么事,你說吧。

        我……我囁嚅著。

        有話就說唄,瞧你婆婆媽媽的。

        星期五晚上,真不好意思,讓你們不愉快。

        柳媚端起臉,眼睛瞪得特別大,像兩盞追光燈射向我,詰問道,我不高興,沒有哇。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你在說什么。

        我想了很久,一定要向你解釋清楚。

        看見我一副認真的樣子,柳媚好像要生氣,手里的抹布完全抖開了。她說,老平,我聽不懂你說什么,要沒別的事,我走了。

        柳主任。我向前跨了一步,追著柳媚說。柳媚似乎沒聽見,懶得回頭,昂首挺胸地走出門。

        我愣怔了半天,重新坐回電腦前,眼睛里根本看不見什么表格數據,電腦好像黑屏了。等我從忐忑中回過神來,卻沒心事繼續(xù)去看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螞蟻。我想這下真的把柳媚得罪了。她是辦公室主任,又兼局黨組成員。在局領導班子里面,她雖然排在末位,但分管人事,干部提拔任用,最初是她拿的盤子,再提交黨組會上討論,由閔局長定乾坤。我也真是憋屈,不僅得罪柳媚,也得罪了閔局長,決定我轉正命運的兩個關鍵人物全都得罪了,豈有好果子吃。

        我起身去廁所。廁所在西邊過道的盡頭,沒等我進門,有位男同事捂著鼻子往外跑,見我想進去,提醒我說,別去了,兩個蹲位上的蓄水桶全壞了,上不來水,沒法沖,臭死了。

        我止步,轉身下了七樓。我前腳跨進衛(wèi)生間,閔局長后腳跟著進來了。我很客氣地叫了聲閔局長,他禮貌地點點頭。我兩腿往旁邊移了移,側身讓閔局長先進了盡頭一格蹲位里,等他把門砰地一聲關上,我才鉆進另一格蹲位。閔局長那邊很快有了動靜。一會兒又沒聲兒。我就蹲在閔局長旁邊,中間只隔了一塊兩米多高五厘米厚的塑膠板,從底下的空隙里,偶爾能瞅見閔局長一只棕色皮鞋有過輕微的移動。我想局長真是爽,大便也如此輕松。而我只能斂聲屏氣,覺得身旁有局長,喉嚨雖然想發(fā)聲卻被克制,蹲了半天也沒拉出來。我又想,何不趁機把那天晚上的事跟閔局長解釋清楚,免得留下后患,如果閔局長能夠釋懷,相信柳媚也會盡釋前嫌。閔局長平時很忙,想找他要提前預約,有時約了幾回他臨時有事又泡湯了。我鼓足勇氣,憋著個臉說,閔局長,周五晚上你不會生氣吧,我沒想到遇見你……

        沒等我把后面幾個字說出來,閔局長立馬掐斷了我的話,老平,你瞎說什么,上周五晚上我一直在家里,沒見你呀。

        你在家里。我沒把話說出來,又吞回肚里。柳媚是回避,閔局長在否定。他們是故意揣著明白裝糊涂,還是真的生氣了。我沒有放棄,接著說,閔局長,那天晚上不湊巧,我看見打雷下雨,想起桌上電腦沒關。

        閔局長有些不愉快,說,你腦子有毛病吧,好好上你的廁所,不要在這里扯些亂七八糟的事。

        閔局長。我……

        好了,到此為止!

        我被閔局長兇了一句,沒再吭聲。我誠惶誠恐地蹲著,兩腿開始發(fā)麻,卻解不出任何東西。我繼續(xù)使暗勁,臉掙得血紅,大氣不敢喘。閔局長那邊又傳來痛快淋漓的響聲,片刻,聽見窸窸窣窣的撕紙聲,他完事了。閔局長起身離開后,我平靜良久,底下才斷斷續(xù)續(xù)有聲音。

        閔局長其實有恩于我。四年前,我與梅雅芳結合,是閔局長牽的紅線。閔局長當時是副局長,給人印象是謙卑熱情充滿激情。有天下班,我正好跟閔副局長一起下樓,在電梯下行的空隙,閔副局長突然關心地問我,老平,多大啦。

        我說,二十八。

        還沒找對象吧?

        我點點頭。

        要什么樣的條件,說說看。

        我說,我一個鄉(xiāng)下人,哪能挑精揀肥,只要人好,有份穩(wěn)定工作,家在縣城,就行唄。

        閔副局長馬上笑著說,我跟你介紹一位,怎么樣?

        我很激動,心想閔副局長真是菩薩心腸。我說,好哇,還要閔局長您多費心。過了幾天,閔副局長就約梅雅芳跟我見了面。梅雅芳長得標致,皮膚白皙,一看就有女人味。她在縣一家公立幼兒園當教師。父母都在城里,是我理想中的人。

        一來二往,我們之間都有了那層意思,梅雅芳還帶我去見了她父母。梅雅芳那個在縣刀剪廠做質檢員的父親,像審視一批剛出車間準備入庫的新產品,從頭到腳仔細打量我一番,幾乎沒有放過任何細節(jié)。不久,我也把梅雅芳帶回老家去見父母。兩位老人笑在臉上喜在心里,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半年后,我和梅雅芳牽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新婚之夜,我在極度亢奮和疲憊中又心存疑慮。梅雅芳的主動和從容,與我的笨拙和摸著石頭過河,形成巨大反差。相互經驗的懸殊與不對等的較量,在我與梅雅芳之間撕開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縫。蜜月即將結束的前一天,我半嗔怪半玩笑地問梅雅芳,你談過對象?梅雅芳正織毛衣,見我冷不丁冒出不著邊際的話,奇怪地斜睨了我一眼,未答話,手沒停下,繼續(xù)織毛衣。梅雅芳的沉默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如果她真的打算回絕,我將刨根問底。我追問道,問你吶,想跟我保密?梅雅芳停止織毛衣,一張白皙略顯郁悶的臉完全對著我,說,談過,你沒談過嗎?

        我說,我只跟你談。

        都21世紀了,你提這小兒科的事,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我問你這事是很嚴肅的。

        你怎么這樣保守,怪不得都叫你老平。

        婚前你跟幾個男人有性關系?壓在心底的疑問,倏地從喉嚨迸發(fā)而出。說出這句話時,連自己也顯得十分詫異。

        記不清。梅雅芳輕描淡寫地回應道。她若無其事的態(tài)度讓我不能接受。我十分后悔跟梅雅芳翻出陳年舊帳,如果梅雅芳拒絕回答,不講真話,或者她干脆否定自己的戀愛經歷不承認與婚外男人有性關系,永遠封存心中的秘密,任其在日月輪回中被時光悄悄磨滅,可能我心里會平靜安適許多,我倆的婚姻也不會過早走到盡頭。

        我計劃把表格上的數據,跟報送方填表人聯(lián)系,進行最后一次確認。但上午時間不夠,只聯(lián)系了十幾個單位。有的單位接到電話態(tài)度不友好,還跟我啰嗦幾句,嫌我呆板,說上報的數字沒有錯誤,怎么那樣不信任人。我說是職責所在,數據要提交給政府,是領導和專家的決策依據,出不得絲毫紕漏。過了十二點,同事都去食堂吃飯,我才關門下樓。我沒有去食堂,石榴在家里,我一般會陪她一起吃飯。我進了門衛(wèi)室,老聶正在里間小廚房弄飯,鍋里煮沸了的湯飄出魚鮮味。

        我把上班時塞在門旁桌底下半塑料袋菜拎在手里,跟老聶打聲招呼,轉身離開了。早上起床時,石榴告訴我,她今天上晚班。石榴說這話是在提醒我,她白天要休息,不便出門,買菜的事就交給我,這是石榴跟我一起生活后養(yǎng)成的習慣。

        出了單位大門,褲兜里的手機突然響了。我開始以為是石榴催我?guī)Р嘶厝?,掏出手機一看,是梅雅芳的,我故意讓鈴聲多響一陣。這個梅雅芳確實讓人心煩,上周五下班時,如果不是她一個沒完沒了的電話,我不會忘記關電腦,也不會有得罪閔局長和柳媚那樁倒霉事落在我頭上。我知道梅雅芳要說什么,上周五我已在電話里告訴她,最近手頭很緊,父親患肺癌上個月剛做完手術,幾乎花光了我全部積蓄,兒子益山每月一千元的撫養(yǎng)費,我想等下個月一并給她。但她執(zhí)意不允,認為我想耍賴,有了新家就徹底忘了前妻。我也不打算遮羞,梅雅芳有些話不堪入耳,說我一提褲子把她忘了倒也罷,總不能把兒子也一腳踹了吧。

        我滑開接聽鍵,抬高嗓門嚷道,你煩不煩,我答應下個月給你,一分不會少。

        梅雅芳卻出奇地冷靜,語氣很溫和,我已經知道你爸病了,益山這個月的撫養(yǎng)費你就別付了,算益山這個做孫子的孝敬爺爺吧。我想說句感謝的話,梅雅芳突然掛斷了電話。我拿著手機癡愣半天,顯得無所適從。

        梅雅芳今天怎么啦,為何突發(fā)善心。記得益山滿周歲時,父母特地從六十公里外的老家來看孫子,打算在城里多住些日子,沒呆上三天,梅雅芳就開始嫌棄兩位老人。她在我面前叨嘮父親不講衛(wèi)生,亂丟垃圾,隨地吐痰,把家里弄得跟菜市場一樣。對母親的評價更是不近人情。她說母親不適合照顧孩子,喂食時,先把食物含在自己口里,然后塞進益山嘴里,膩死人了,有病還會傳染給益山。不僅如此,她還懷疑母親手腳不干凈,趁她出門時鉆進房里亂翻東西。我勸梅雅芳說,父母一直在農村生活,有些習慣一時難改,只要我們耐心引導,相信日子長了會改變的,你別跟老人計較。梅雅芳對我的勸告沒往心里去。第二天我去上班,正是暑期,梅雅芳在家?guī)Ш⒆?,我出門前反復叮囑她待父母要熱情些,她很不高興地回答我,知道,又不是三歲小孩。等我中午下班回來,我覺得氣氛不對,平時喜歡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的父母不見了,房間里只聽見梅雅芳張大嘴啊喲啊喲逗著益山玩,隨后益山咯咯咯笑了,母子倆很開心。

        我進房問梅雅芳,我爸媽呢?

        回去了。梅雅芳頭也沒抬,專心跟益山玩。

        他們不是說要多住些日子,怎么突然又走了?

        我哪里搞得清楚,他們想走,我又攔不住。

        你肯定對他們說了什么。

        我能說什么。梅雅芳矢口否認。

        我目光無意間落在門邊的垃圾桶里,看見幾塊摔碎的瓷片,心里霎時明白了幾分。我說,梅雅芳,爸媽這一生也不容易,為了我上學讀書,起早摸黑,省吃儉用,沒過上一天好日子?,F在條件好了,添了孫子,接他們來城里住段日子,算是對他們盡點孝心,有什么過分的。

        如果他們不走,我就帶益山回我爸媽家里去住。梅雅芳沒有收著掩著,終于把話挑明。

        我架不住心頭的怒火,責問道,你這話是

        什么意思?

        你有爸媽就不許我有爸媽?

        那你走。

        走就走。梅雅芳一氣之下,抱著益山回了娘家。

        過了幾天,我有點惦念益山,下班后去梅家打算接回他們母子,梅雅芳似乎是鐵了心,堅決不回家。她母親在一旁專心逗著益山,正眼也沒看我。那個已經下崗的父親,漠然地看著我,完全視我為陌生人。從他頹廢的表情上,完全察覺出這個恪盡職守的老質檢員,一定在自責悔疚,當初沒有發(fā)現我身上的瑕疵,就草率地簽了驗收單。

        梅雅芳在梅家一住就是兩個多月。我也懶得去搭理她,覺得少了梅雅芳的家庭,清靜輕松了許多。有一天,梅雅芳突然回來了,她沒帶著益山,進門就遞給我一張打印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這一天我預料過,但沒想到來得這么迅速。遇到這個棘手的難題,我一下難作決斷,說,讓我考慮考慮。

        行。梅雅芳昂起頭絕情地走出門。

        一個星期后,我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幾天后,我搬家了,把明德小區(qū)的房子留給梅雅芳和益山。

        飯后,石榴要午睡,她說上午一直忙著打掃衛(wèi)生,沒休息,中午不睡一覺,晚上八小時熬不過去。她很快就睡著了,并伴著舒暢的呼吸聲。她的睡姿傳遞出許多想像空間,仰臥,四肢展開,頭和腳露在外面。乳白色的夏涼被有一半蓋在胸前,像一塊夾了藥棉的紗布,遮住白嫩的胴體。

        我想睡,睡不著??照{調至21度,還覺得熱。手和腳一停下來,腦子又閑不住,上周五晚上發(fā)生的事像魔障附體,無法從腦海里驅逐。與閔局長和柳媚關系沒處理好,對我目前處境來說十分不利。如果繼續(xù)在副股長的位子上趴窩,先撇開自己的面子往哪擱不提,而讓父親寄托在我身上的期望戛然而止,堪稱忤逆不孝。父親把他一生的賭注都押在我身上,我功成名就之日,便是父親揚眉吐氣之時。為了這一天,父親苦等了近二十年。我剛上初中那年,父親打算把組里一處荒地包來種山藥,等他請來挖掘機準備開荒墾地,村民組長卻上門叫停,用很嚴肅的語氣說,大寬,這塊地不能給你。父親急了,我山藥籽都準備好了,坑人哩!組長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也沒辦法,村支書應允了別人。父親也不依不饒,凡事總得有個理,那塊地荒了好多年,嗬,我要包下,別人就眼紅。組長扁平的鼻翼朝兩旁搧了幾下,背著手準備離開,剛走兩步,突然掉頭丟下一句硬話,你有意見去找村支書。

        經歷了那次挫敗,父親對權力的認識可謂刻骨銘心。背靠大樹好乘涼,姐姐輟學后,父親開始把我當做樹苗來培養(yǎng)。我也暗自為父親爭氣,初中畢業(yè),我以全鄉(xiāng)第三名的成績考入縣一中。高中三年,我不辱使命,在逆水行舟般的激烈競爭中,穩(wěn)步前行,最終考取省里唯一的一所211大學。父親終于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落在我這棵幼苗的枝頭上,內心無比歡欣。送我去省城上大學的前夜,臨上火車前,父親特地帶我繞著縣政府大樓走了一圈。在大門正中央立著旗桿的水泥墩旁,父親停下腳步,用手指著大樓中間還亮著燈的幾間辦公室說,聽說那是書記和縣長辦公的地方,平伢哇,將來你畢業(yè)能分到縣政府上班就好呵。父親的話意味深長,我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我朝他默默點個頭,他那張爬

        滿皺紋的額頭立馬舒展了,仿佛我已經成了政府的一名干部。畢業(yè)后,我分配到現在的單位,雖然不在縣政府大樓上班,也屬政府組成部門。有次回老家,父親突然問我,你局長是個多大的官?我說,跟鄉(xiāng)里書記鎮(zhèn)長同一個級別,再上個臺階就是副縣級。父親眼皮眨巴兩下,呵了一聲,也不算小哩。后來,我被任命為副股長。父親知道后問我,副股長比局長小多少?我告訴他,副股長上面有股長,股長上面有副局長,再上面才是局長,隔了三級。父親低頭掰著手指掐算,說,你才三十出頭,三年跳一級,四十歲升上局長的位子有把握。我說爭取吧。上個月父親住院時又問我,轉正了嗎?我寬慰父親說,快了。父親說,有多快?我說,多則兩個月,少則一個月。父親在病榻躺了四十多天,第一次露出憨厚的笑容。他高興地說,看來我能看見你升股長了。

        現在,我被卡在副股長的位置上,不能動彈。有辦法讓我扶正的人正遷怒于我,讓人心急如焚。瞌睡沒了,我索性爬下床,趿著塑料拖鞋,噗噠噗噠往門邊走。

        驚醒了石榴。她偏過臉,眼睛撐開了一半,問道,睡不著?

        是呵。我回過頭來。

        你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

        你撒謊,我早看出來了。

        我保持沉默,抬腿向前邁了一步。石榴又說,老平,你過來,我可以讓你睡得香。

        我愣了一下,折身返回床邊。石榴正狡黠地沖著我笑。

        我說,你在逗我。

        石榴說,我不逗你,是讓你逗我。你把我逗累了,不就睡著了。

        我說,沒那個心情。

        可以培養(yǎng)嘛。石榴把一只纖細的小手款款向我伸來。

        我無動于衷。我沒有迎合石榴,其實還另有隱情。前幾天,在一次閑聊中,我對石榴提了不該問的話,你跟我說實話,你喜歡那個叫老高的醫(yī)生嗎?我原以為石榴會情緒激動,言辭犀利,沒料到她不溫不火,稍作停頓,飽含深情地說,要說呵,他不是個很討厭的人。

        石榴的話讓我萬分驚訝。一個侮辱者在被侮辱者眼里,非但夠不上大逆不道,卻獲得寬恕諒解。我接著問她,你覺得我怎么樣?

        石榴笑而不答。

        見此,我更加急切,催促她,告訴我。

        石榴沉吟片刻,忽然盯著我說,如果你真想聽,那我實不相瞞,在我心里,你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我決定提前去單位,毫不猶豫地離開房間,隨手輕輕關上門。我想石榴那只骨感的手仍然羞澀地僵在空氣里。

        我趴在電腦前,頭有點暈,嗡嗡響,像有一群蜜蜂在眼前奓翅繚繞。那一只只螞蟻般掉進小方格里的數字,不自信地上躥下跳,懷疑是否擠進不該占居的方格里。有的方格由于數字大填得過滿,密不透風,像一群南徙的雁。有的方格陡然空了,遠遠看去,像一丘丘撂荒的田地。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像這些無規(guī)則運動的小螞蟻,雖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控制,卻經常迷失方向,不知到底往哪個方格里走。有時進去了,又莫名其妙地鉆出來,原路返回。觀望中,窺見很多同伴埋頭往同一個方格里擠,也躍躍欲試,艱難前行,最終還是力不從心,等里面的同伴爬出來,仍然在一旁徘徊。當我正犯愁的時候,閔局長和柳媚不

        期而至,一前一后闖進我腦里。柳媚上午從我辦公室揚長而去,是在向我亮明態(tài)度。這種不陰不陽的作派,我心領神會。閔局長廁所里叱責我,既是逐客令也是結束語,從他擲地有聲的話語中,已對我表示出強烈不滿。閔局長是敢說敢做的人,有次全局中層干部會上,他指名道姓批評一位股長不作為,并公開指出,誰砸了我們的飯碗,我們就砸誰的飯碗。三天后,被點名的股長被免職了。

        我心里開始七上八下的,難道是命運有意安排,要我在副股長位子上一頭坐到黑?繼續(xù)維持現狀,不要說過不了父親那一關,恐怕連自己心中的一道坎也邁不過去。在縣級機關,率先謀上副科級職位,才凸現出一定的身份,也是問鼎權力高峰的第一塊基石。站在這級臺階上,可以把目光投射得更寬廣更高遠,像一只飛進森林的小鳥,擁有眾多的追尋目標和棲身之所任憑選擇。而股級職位又是副科級職位一塊不可缺少的跳板,中間如同隔了條河,有人這一步沒跳好,掉進水里,又回到起跑線上重新開始。如此周而復始,雖然最終抵達彼岸,卻步入垂暮之年。也有人一生都在這塊跳板上蹦來蹦去,永遠登不上彼岸。我有兩位同學,比我混得有模樣。一位當了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兼常務副縣長秘書;另一位在鄉(xiāng)鎮(zhèn)摸爬多年,已擢升為一鄉(xiāng)之長,還是正科。平時同學之間偶爾見面,我總覺得矮人三分。每年一次同學聚會,我因位卑人輕,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辭,避免涉足那個彰顯權力和財富的場所。

        突然停電了,電腦瞬間黑屏。我伸直腰,閉目仰在椅靠上,想休息一會。我隱約覺得頭開始脹疼,像一只正充氣的氣球,已到了臨界點,隨時面臨爆炸的危險。有幾次我真想用拳頭朝太陽穴狠狠捶一下,干脆讓球體破滅。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我探頭瞅著屏幕,是柳媚的,趕忙拿起手機接聽。柳媚催我交報表,說話態(tài)度不友好,明顯表現出不滿的情緒。柳媚語速較快,之間我有幾次想打斷她的話路,以期辯解,但柳媚的話像炒豆子似的噼哩叭啦一古腦兒往下滾,直至她掛了電話。幸虧電又來了,我重新打開電腦,舒緩了一下情緒,繼續(xù)投入工作。等我把總表發(fā)給柳媚時,已過了將近一小時。我坐在電腦前,長吁一口氣,像大病初愈的人走出病房迎來一縷久別的陽光。

        快下班時,柳媚叫我去她辦公室。我想可能是某個數據有偏差。這個先例曾經有過,經常跟一堆無聊枯燥的數字打交道,難免出點小差錯。我忐忑不安地敲開柳媚的辦公室,柳媚正慍著個臉,仰頭靠在一張真皮獨腳轉椅上,見我進來,馬上挺腰抬頭,厲聲斥責,老平,你腦子是進水了吧!我一下懵了,印象中,柳媚從未對誰發(fā)過這么大的火氣。

        柳主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怯聲怯氣地問她,心里完全沒有一點底氣。

        柳媚指著電腦屏幕,沒好氣地說,你看你報來的數據,引進外資一項,與去年同期相比,怎么不升反降。

        數字是他們提供的,我是如實上報。

        你還強詞奪理。我剛才打電話問了項目辦,是你弄錯了。

        不對吧,我去找原始件給你看。我轉身打算離開。

        不用了,我已經給你補上了。沒想到你現在變得這么沒責任心,如果按你的數字報上去,會影響全縣引資進度,也讓領導決策失誤,這個責任誰擔當得起。柳媚仍不依不饒。

        我愣住,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傻呆呆地等候家長繼續(xù)數落。

        這事還沒傳到閔局長耳朵里,他要是知道,有你好果子吃。柳媚的話看起來是想平息事態(tài),實則暗藏火藥味。

        不管自己是對是錯,沒打算繼續(xù)與柳媚爭辯。我趕忙討好地對柳媚說,下次一定注意,做得不對還請柳主任包涵。

        柳媚吊著的臉依然陰云密布,你走吧。右手朝我揮了幾下。

        一連幾夜睡不踏實。剛闔眼,閔局長和柳媚就親昵地手牽手,從電梯間飄然而出,旁若無人地與我擦肩而過。接著是閔局長對我不理不睬,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然后是柳媚揣著明白裝糊涂,又假公濟私故意找岔子訓斥我。那一幕幕逼真的畫面,像放電影似的在腦海中逐個閃現,清晰得仿佛剛剛發(fā)生在眼前。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處于淺睡狀態(tài),稍有一丁點動靜,哪怕是游蕩在小區(qū)里一聲貓叫和樓下不經意的一聲汽車喇叭響,也能把我喚醒。石榴今天上中班,晚上在家。睡覺時,見我在床上輾轉難眠,石榴突然坐起來,關心地對我說,心里有事說出來。我閉著眼對她說,沒有事。我既不打算讓石榴替我分憂,也不想過早泄露秘密。石榴說,有事藏在心里會憋出病的。我堅持說,沒事。又問了幾句,斷定我不會開口,石榴沒再吭聲,躺在一旁睡了。到了下半夜,我終于迷迷糊糊睡去。我成了一名可恥的逃犯,身后一位大鼻頭警察,持槍在追捕我。我跑得比兔子還敏捷,在一片不毛之地的荒山上,我上蹦下跳,大鼻頭累得氣喘吁吁,喉嚨冒煙,卻無法靠近我。大鼻頭火了,突然舉槍警告我,不許動,再動可要開槍了。我沒理他,只管拼命往坡下沖。忽聽身后果真?zhèn)鱽砼榕閮陕晿岉?,我開始以為是大鼻頭朝天鳴槍,扭頭一看,嚇一大跳,飛來的兩顆子彈正擊中距我不足一米遠的土堆上,炸飛的泥土四處彌漫,濺落在我頭發(fā)和衣服上。大鼻子動真格了。我像只驚弓之鳥,慌不擇道,抱著頭疾步向前亂竄。我悶頭朝前跑呵跑,又不知跑了多遠。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讓我戛然止步。前面是斷頭路,天要絕我。大鼻頭忽然哈哈哈狂笑不止。笑罷,大鼻頭又嚷嚷不休,你跑,你跑呵!看你往哪里跑!眼看大鼻頭逼近身后,我想,抓住是死,跳下去卻有一絲生還的可能。在這千均一發(fā)的時刻,我突然閉上雙眼,像一名氣吞山河英勇就義的壯士,縱身跳下崖谷。我睜開眼,驚出一身冷汗。再也睡不著,一直熬到天色微明。

        我頭脹得厲害,想瞇一會兒,大腦卻不配合,不停地揣測那個怪夢。我索性爬起床,去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然后神情恍惚地走下樓。清晨的空氣中浮著霧霾,小城早起的居民很多戴上白色口罩,像是預防某種流行性傳染病。其實我現在上班,總是擔心見到柳媚和閔局長。如果他們舉手投足中,出現一個反常的表情,或者一句弦外有音帶傾向性的言語,都要讓我思忖半天。提前去單位,是個明智的選擇,可以錯開他們上班時間。怕鬼偏有鬼,我去單位斜對面的仙橋飲食店準備吃早餐,迎面遇見了柳媚。她正從一輛白色別克車里走下來,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徑直鉆進店子。我站在門外,躊躇不前,兩只腳像被什么東西拴住。落坐后的柳媚,突然沖著門外喊我,老平,快進來,一塊吃。我不敢推辭,腳底像踩著棉花似的步入店門。走到柳媚對面的空位上,我誠惶誠恐地坐下。

        吃什么,隨便點,我請客。柳媚大方地說。

        不,不用不用。我趕忙拒絕。

        昨晚我手氣好,贏了一千多。

        還是我自己來,哪好意思要你破費,要請客,只能由我來請你柳主任的。

        柳媚有點不高興,老平,你還跟我見外。

        我看著柳媚,她一臉的和善真誠,除開下眼瞼因熬夜有些泛青,整個五官俊秀端莊,可親可愛,跟幾天前厲聲責備我時判若兩人。難道她既往不咎?如果真的不計前隙,我要燒高香了。說明她還是給了校友一個面子。

        見我坐在一旁不語,柳媚臉又沉下來,指著桌上的食譜說,還沒想好?叫你吃東西真難。

        恭敬不如從命,我隨便點了一碗白面。

        這頓早餐,我吃得不爽,面里雖沒放辣椒,我卻吭哧吭哧吃得滿頭大汗。柳媚在一旁竊笑,我心又懸著。

        上班后,我耳朵里咕嚕咕嚕響,像兩只空酒瓶掉進水里。頭也暈乎乎的,注意力無法集中。整個人空得像個軀殼,昏昏欲睡。正打算迷糊一下,又意識到是在單位上班,萬一紀委來暗訪,不逮個正著。上次省里來的暗訪組不是通報了幾個上班玩游戲的科級干部,不到一個月,這幾名干部被免職。我心里格登一下,似乎有盆涼水澆到頭上,腦子瞬間清醒許多。我又想起昨晚的惡夢。現實與夢境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而總是糾纏不清。我真的難逃一劫?命運注定要讓我繼續(xù)在副股長的位子坐下去,沒有化解危機的秘方?沮喪中,我忽然想到副局長宋敬良。宋敬良忠厚仁義,是我的老股長,請他出面解圍錯不了。

        我強打精神,下七樓,篤篤篤敲著宋副局長的門。里面沒人應聲。我又敲幾下門,仍然聽不見動靜,估計他出門開會去了。我踅身回辦公室,屁股剛落坐,一連打了幾個哈欠。我隨手點開鳳凰網,要聞欄目里又出現幾條官員被查的消息。大多數落馬官員身后總少不了幾個情人,而這些曾經被各色官員呵護寵愛的情人,最終成了官員現形的有力推手。

        石榴今天上中班,中午我懶得回家,去單位食堂吃飯。食堂設在大樓負一層,是地下停車場改建的。地下室原本面積寬,被橫七豎八的方型水泥立柱杵得支離破碎。裝修時,這些立柱被合理利用,依據間距,用石膏擋板封了一米多高,隔成一間間既獨立又開放的小飯廳。只有東邊朝南那三間,才被封死。那是接待賓客的專用小包房,平時一般不啟用。

        我兩手端著飯菜在飯廳瞄座位。排列有序的火車座式的卡座上,坐滿了人。彌漫在空間的飯菜香完全串味了,五味雜陳的。從未間斷的竊竊私語和吧唧吧唧的咀嚼聲,相互攪和,組成一首不和諧的主題曲,整個飯廳顯得熱鬧而嘈雜。我的視線不斷繞開中間那些粗大的立柱,在敞開的各個隔檔間搜尋。在過道的北端與吧臺正面相向而立的卡座上,我欣喜地發(fā)現了宋副局長。他微傾著肩,頭向側面約偏45度,嘴里正有滋有味地嚼食。與他相隔不足兩米的地方,恰好有空位。我加快步伐向目標逼近,走在我前面的同事,也注意到那個空位,已捷足先登。我停下,瞅了一眼搶走座位的同事,臉上撩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我很快收回目光,投向宋副局長。宋副局長也看見了我,朝我點頭微笑。老股長嘛,感情深。我回敬他一個笑臉。宋副局長裹著食物的嘴忽然停止咀嚼,朝前面挑一下,示意我那里有空位。我睜大眼,朝著他挑嘴的方向掃過去,視線被一根立柱隔斷。我向前走幾步,目光最終落在一張

        撒了幾片剩菜幾粒米飯的餐桌上。有人剛起身離開,騰空了一個座位。我吁了一口氣,幾步邁上前,隨手收拾干凈桌上的食物殘渣,匆忙進餐。吃飯時,我心不在焉,不時扭頭看宋副局長。等我的飯還剩三分之一,宋副局長已放下碗筷,起身離開座位。我也不吃,丟下碗筷,緊隨宋副局長出了食堂大門。身后擦嘴剔牙咳痰擤鼻涕的人陸續(xù)往食堂外面走。

        宋局長。我見前面沒有其他人,在后面喊他。

        宋局長已走到電梯前,按了上行鈕,回過頭說,有什么事,老平?

        我壓低聲音說,向你匯報件事。

        行呵,你說吧。

        這里說話不方便,去你辦公室。

        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不,不是,沒有。我顯得局促不安。

        這時電梯下來了,沒等門完全打開,我便貼著宋副局長有意把他擠進電梯。幾位欲上樓的男男女女隔空喊著要等下他們,我第一時間摁了啟動鈕,門徐徐合攏,我看見他們不愉快的臉漸漸變窄、拉長,直到消失。

        說吧。宋副局長剛落坐就催我。

        宋副局長辦公桌前有把會客椅,我沒坐,說,宋局長,你是看著我一步步成長的,也了解我,多年來,你一直都在關心我。

        見我拐彎抹角,宋副局長把頭擰一邊去,下巴往里緊縮,臉皮拉起一道道皺褶,很舒暢地打個嗝。他說,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我把閔局長和柳媚在電梯里親密無間手挽手,閔局長事后如何矢口否認,柳媚事后見怪不怪不聽解釋如何怠慢蔑視我,柳媚工作中故意找我茬子等等和盤托出。有一吐為快的感覺。

        宋副局長眼睛緊盯我,聽得認真仔細,偶爾還插話。末了,他又心存疑慮,問我,真有這樣的事?

        我說,局長面前哪能說假話。

        你干嘛告訴我這些?

        我想請你跟閔局長作解釋。

        宋副局長一只手輕捏下巴,沉吟片刻說,老平呵,這事真不好說。

        我愣了一下,說,宋局長,你是我的老領導,你不幫我,就沒誰來幫我了,當初不是你極力推薦,我哪能到副股長的位置。我想了好久,這個節(jié)骨眼上,只有你能來圓場,消除閔局長對我的誤解,讓我順利邁過這個坎。

        老平,這事確實有點棘手。宋副局長蹙著眉。

        我說,對我來說是難事,對你宋局長而言是小菜一碟。

        老平,你真的不懂世道人心,像這類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現在又多了我這個聽眾,你這不是又給閔局長心里添堵。

        我忽然感覺血往腦門上涌,通身一陣燥熱,脊背冒出虛汗,說,到目前為止,我只跟你一個人說,連石榴都沒跟她透風。你是閔局長的左膀右臂,關系特殊,像兄弟一樣,他不會對你存戒心。

        宋副局長思忖良久,沒再潑冷水,好吧,我試試看。

        宋副局長去跟閔局長解釋了沒有?解釋了又會怎么樣,是福還是禍?等待結果的日子確實難捱。桌上記事的臺歷翻過去兩頁,我開始坐立不安,準備撥宋副局長的電話,仔細一想,又按住情緒。找領導辦事急不得,再說,我對宋副局長蠻有信心。

        九點多鐘,手機響了。是內部短號,閔局

        長的。我的心抑制不住怦怦直跳,像手機屏幕上顫栗的號碼。我滑開接聽鍵,畢恭畢敬地站起來,似乎閔局長正坐在面前。閔局長,您好!我滿臉堆笑地說。

        你在哪里?閔局長那邊打著官腔。

        我在辦公室。我說話的音調拿捏得恰到好處,低了對方聽不清,高了又顯得對領導不恭。

        到我辦公室來一下。閔局長當即掛了電話。我愣住,臉上的媚態(tài)未及時收斂,耳畔便傳來急切的嘟嘟聲。我腦袋忽然像被風托舉的一片樹葉,在空中飄浮著,找不準落腳點。下樓時,我覺得腳使不上勁,踏不準臺階,老擔心踩空了。臨近閔局長辦公室,我回過神來,一種忐忑不安的緊張感瞬間挾持我。一年中,我也只有幾次進閔局長辦公室的機會。如提交年初工作計劃,匯報全年工作目標完成情況,其次是接受某項臨時性工作任務。每次來見閔局長,我儼如古代臣子覲見君王,既感到神圣又伴隨一種莫可名狀的局促,雖然打了腹稿事先經過反復推敲字斟句酌,還是時刻擔心臨場發(fā)揮欠佳,出現漏洞,一個字一句話或者自己不經意的舉止,讓閔局長心存疑惑。有時,我也在心里咒罵自己是個無能的鼠輩。若是心里無所貪求,豈不坦坦蕩蕩,何來畏懼?

        站在閔局長辦公室門前,我憋住氣,喉嚨干咳幾聲。確認自己平靜下來,才抬起右手,用彎曲成一節(jié)生姜似的食指輕敲著門。

        進來。聲音像是從一只空水缸里傳出。

        我把門推開三分之一位置,手搭住門把,頭先探進去。

        閔局長。我低聲怯氣的。

        進來吧。閔局長坐在一張褐色大班桌前埋頭看文件,聲音悶得像戴了口罩。

        閔局長總是一副處事不驚從容不迫的樣子。我想起幾年前的一件往事。閔局長當時還是副局長,那個大他兩歲滿臉麻子長得兇神惡煞的妻子胡菁菁,有天沖到他的辦公室大鬧天宮。把桌上幾只茶杯,噼里叭啦摔成一地瓷片。一只竹筆筒像子彈一樣飛向窗戶,把白色玻璃吻了個唇形窟窿,留下一片呈放射狀像貓須般利索的裂紋,又迅速反彈回來鉆進茶幾底下。一疊文件資料先被扯開,接著撕破,仍覺不解恨,又天女散花似的拋撒在辦公室凝重的空間。閔局長仍然不動聲色,一臉鎮(zhèn)定地說,菁菁,你冷靜冷靜。菁菁橫眉怒目,我冷靜不了!閔局長說,無中生有的事,你見風是雨。胡菁菁吼著,你睜眼說瞎話,你騙過我多少次,老娘我不信!閔局長還是耐心勸解,你不要在單位鬧好不好,影響多壞。胡菁菁又嚷道,那個婊子是誰?你告訴我,看我不捶爛她的逼!我們一群趕來勸和的人,見他們倆肢體上沒有過激舉動,是在打嘴仗,覺得有些話不該聽,互遞眼色,又主動退出辦公室。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順手還幫他們拉上門。胡菁菁雖然長相難看,言語粗俗,卻有一個當組織部長的父親。正準備在仕途上揚鞭策馬的閔局長,沒有資本與她較量,更拿不出勇氣與她徹底決裂。

        等我哈著腰在桌前站得兩腿開始調換姿式時,閔局長才不急不緩地抬起頭。

        閔局長,找我有事?我聲音弱得像蚊子叫。

        去把門關上。閔局長盯著我,頭朝門晃了一下。

        我后悔剛才忘記關門。忙掉頭,貼著身子推上門。

        我重新返回桌前,身旁有兩把仿真皮會客椅,我沒坐,閔局長也沒叫我坐。

        閔局長正視我,問,你最近在單位聽見了什么吧?

        我想了想說,沒聽見什么。

        我可聽說了。閔局長輕描淡寫地說。

        我問他,什么事傳到局長耳朵?

        閔局長說,有關我的事。他停頓了一下,呷了一口茶,一雙微微凸出的眼珠緊盯著我,又慢條斯理地說,是我和柳媚之間的事。

        我心里一陣慌亂,臉嚇得寡白。一直驚擾擠壓我情緒的莫名擔憂,終于血淋淋地擺在面前。我不敢正視閔局長,眼皮迅速耷拉下來,失神的目光躲躲閃閃往下滑,落在閔局長左邊肥厚的下巴上。那里有一顆黃豆大的黑痣,掛了一根棕色毛發(fā)的黑痣。黑痣像只蒼蠅趴著。

        那天你跟我說過這件事,我真沒在意。閔局長繼續(xù)說,沒想到你嘴關不住風,果真當一回事跟人說了,還說得有鼻子有眼。老平,我平時還真小瞧了你。

        閔局長后面一句話很重,是有潛臺詞的。我心里發(fā)急,額頭直冒汗,話語不連貫,我、我只跟宋……宋副局長說了。眼睛沒離開那只蒼蠅。

        跟他講了還不夠嗎?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閔局長的臉開始往下吊。

        跟宋副局長提這件事真是個錯誤,我暗自后悔。我穩(wěn)住情緒對閔局長說,我是想請宋副局長跟您解釋那件事,希望您和柳主任不要誤解我,真沒別的意思。

        閔局長忽然抬高嗓門,你知道這是什么后果?這是有意誹謗,憑這一點,我完全可以控告你誹謗罪。

        我知道,是我錯了。我完全缺乏與閔局長爭辯的勇氣,甘愿向他認錯。我仍然看著他下巴上那只蒼蠅。我覺得蒼蠅似乎在顫抖。

        閔局長說,老平,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真的有意見可當面提嘛,不要在背后搞小動作。

        誰會跟單位一把手提意見,有想法只能漚爛在心里,除非自己不想在這條道上混了。局辦公室原有位年輕干部在一次民主生活會上向閔局長開炮,說他官僚主義嚴重,聽不進反對意見,重用吹牛拍馬弄虛作假的人。結果,閔局長把那位干部晾起來,讓他自生自滅。

        我對局長沒意見。我趕忙說。然后我想了想又補充道,要不我再去跟宋副局長把話挑明了,說沒有這回事。

        你這是說屁話,有的事會越描越黑。閔局長果斷拒絕我。

        也是呵,局長英明。我點頭說。

        老平,你是我們局一名優(yōu)秀后備干部,沒想到你還這么不成熟。閔局長的話無疑又要延長我的轉正期。我的心登時涼了半截。

        單位與我居住的小區(qū),步行的路程不足二十分鐘。近來,我總是無精打采的,在路上耗費的時間比平日多,好像只有在上下班的時候,面對往來的車流和匆匆行人,才能放松自己的心情。有天上班,我看見一只面相酷似小孩臉的貓,正埋頭在人行道上踽踽獨行。那只貓看得出是黃色的,瘸著一只后腿。稀疏的毛發(fā)粘著顆粒狀醬色塵垢,相互擰成一團,不成規(guī)則地四處翻翹。腰身瘦削得看不見肉,一排弧形的肋骨清晰可辨。這明顯是只流浪貓,我慢慢朝貓走過去。見有人近前,貓?zhí)痤^,一雙憂傷的眼睛噙著幾坨眼屎,漠然地注視我。出自一種憐憫,我伸手

        打算過去撫摸一下貓的腦殼,喵——貓像是受到驚嚇,忽然叫了一聲,夾著尾巴,一瘸一拐地走開了。我想,自己現在的處境與這只貓也沒多大區(qū)別。

        局里的氣氛讓我感到壓抑。那天我從閔局長辦公室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讓幾個同事瞧見。他們一眼看出局長嚴厲訓斥了我,當然不清楚局長為何責備我,他們憑臆測,完全會拿我跟工作掛鉤。不是工作出現重大失誤,局長怎么會批評?他們心里會按慣性思維想。他們還會想老平惹惱了一把手,意味著在單位失寵,轉正的事又沒戲了。他們開始以一種同情抑或譏諷的目光打量我,并背著我竊竊私語。我不便跟他們作解釋,像那條瘸腿的流浪貓,只要不危及生命,對任何一個同類或外族表現的態(tài)度,漠然置之。

        沒有不透風的墻,過了幾天,有關閔局長和柳媚的風言風語還是不脛而走,像一種不可遏止的流行性傳染病,在局里四處蔓延。有同事試探著問我,知道嗎?我佯裝糊涂,搖著頭表示不清楚。同事笑我,這么大的事還蒙在鼓里,真是個書呆子,閔局長跟柳媚有一腿哩。我呵了一聲,表示無比驚訝。這件事到底是怎么走漏風聲的?我打算去問宋副局長。隨后又想,這樣不妥,視同于向他興師問罪,得罪了閔局長,千萬不能把宋副局長搭進去。我后來靜下來仔細一想,有可能是局里其他人暗中偷窺了閔局長和柳媚的不雅之舉。人心隔肚皮,不能保證他們像我這樣守口如瓶保密工作做得好。心里立馬釋然輕松許多。有天中午在食堂吃飯,偶遇閔局長。他與我只隔兩張卡座,眼睛瞅著我有意停下筷子,不是在吃飯像是要吃人,一雙鼓出的眼珠像是兩顆憤怒的子彈,隨時都可能要從眼眶里迸出,射入我的胸膛。我趕緊埋下頭慌亂地扒著飯,不敢去正視那鋒利的目光。著實讓我意外,遇事素來沉穩(wěn)內斂的閔局長,最終還是抑制不住肝火外泄。他后來沒有找我談過話,但我覺得這種適度膨脹的沉默,比暴風驟雨還要讓我揪心。那次吃罷午飯,我想等他從我身邊經過時,找機會跟他澄清事實。他卻沒給我機會,昂頭板臉地從我身旁走過,沒睬我。我納悶好久,閔局長為什么如此惱羞成怒,至于嗎。事后我又設身處地為閔局長權衡利弊,毫無證據的流言蜚語不會傷筋動骨,損害成度有限,至少不會引起后院起火。閔局長的岳父已退休多年,在政界完全沒有影響力。胡菁菁也有自知之明,在父親遠離權力重心后,也學會理智,變得世故圓滑。她私下對別人透露過自己的想法,只要老閔心里裝有這個家,沒有動搖她家庭主婦的位置,也不再去關心他的私生活。干預有什么結果?不是跟他暗戰(zhàn)了十幾年,那時還有父親作靠山,也只贏了一個虛假的面子,卻輸掉真實的里子?

        柳媚卻一反常態(tài),褪去平時的儒雅和矜持,像個火藥桶子。她把我叫到辦公室,扣上門,劈頭蓋臉地責問我,老平,一定是你干的好事。

        我知道柳媚指的是什么,急辯道,柳主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柳媚聲音突然抬高了八度,出鬼差不多,不是你。

        我沒說。我可以對天發(fā)誓。

        柳媚跟本不聽我辯白,真沒想到你老平是個小人,我怎么攤上你這個同學。

        我說,你看我像個多嘴多舌的人不?

        柳媚說,平時我沒把你當外人,在領導面前也跟你說過不少好話,結果是好心當做驢

        肝肺,你真讓人看不懂。

        我說,我知道你一直很關心我,怎么會做昧良心的事。柳主任,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今后還請你繼續(xù)關照。

        柳媚的臉陡然漲得桃紅,與她上身那件麥綠色圓領無袖衫形成明顯反差。她沒好氣地說,對你這種吃里扒外的人,還有必要幫你?她忽然作了個深呼吸,頭扭到一側,右手朝著門不耐煩地揮了兩下。

        我明白她的意思,灰溜溜地離開了。

        姐姐一天夜里突然給我來電話。此刻,她正在我老家那個叫余家橋的土磚屋里。屋內鬧哄哄的,聽見有人嘀嘀咕咕說話和時斷時續(xù)的抽泣聲。我可著嗓子用力喂了幾句,那邊的聲音還是嘈雜。姐姐拿著手機好像走到門外,聲音清晰了,屋場上幾聲零星的狗吠從遠處摻和進來。姐姐說,老平呵,你明天一定要趕回家,爸怕是不行了。姐姐中斷了話,過一會兒又說,醫(yī)生交待我要準備后事,算命先生說,初三不走初四走。今天是初二,爸估計挺不過……姐姐忽然說不出話來。我鼻腔一陣酸漲,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吸溜著鼻涕跟電話那邊哽咽著的姐姐說,爸手術后不是恢復得蠻好的?我上星期還跟他打過電話,他說自己能吃能睡,身體不錯。姐姐說,爸沒跟你講真話,其實從上個月初開始,他就一天不如一天。我說,爸怎么要隱瞞我?姐姐說,爸是怕你牽掛他,耽擱你工作。我有些不高興,話也變得不中聽,那你和姐夫干什么去了?你們也不能給我講真話?姐姐不好意思地說,是爸交待我們不能跟你說。我明白爸的良苦用心。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接著跟姐姐說,我上個月請鄉(xiāng)里一位司機捎去兩盒藥丸,我問爸吃了沒有,如果效果好,下次再托人去上海買。爸說他吃了,人也精神了,叫我以后不用再買了。姐姐說,爸知道你帶回的藥很貴,一顆麥粒大的藥丸花了你近半個月工資,橫豎不肯服下。我長嘆了一口氣,對姐姐說,爸還是那么犟,像個三歲小孩,真拿他沒轍。

        第二天早上,我拎著一包衣服和日用品,帶著石榴打車去了長途汽車站。石榴也算通情達理,開始我還擔心她不樂意隨我去余家橋。當我把父親病危的消息告訴石榴時,她沒半句推辭,爽快地接受了回家的邀請。

        在中巴車上,石榴掏出手機給院領導請了幾天假。我本來打算等到了老家視父親病情再給單位請假,想想還是在車上提前跟柳媚打了電話。柳媚仍在氣頭上,態(tài)度不友好,聽我講明原因,只嗯了一聲便把電話掛了。

        我和石榴是中午十二點趕到余家橋的。沒進門,就隱約聽見屋里傳來沙啞的啜泣聲。

        進了屋,看見姐夫和幾位堂伯父正弓著腰,從西邊偏房里嗨呀嗨呀往外抬壽材。我心立馬往下墜,似乎掉進一個無底的深淵。石榴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往我身后藏。老家一直有個不成文的傳統(tǒng)習俗,人過五十,必須備好壽材,以防不測。我跟他們打幾聲招呼,然后直接進了東邊房。母親和姐姐正背著門圍坐在父親的臥榻旁,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倆人同時回過頭。見我和石榴走進房,母親停止抽泣,一邊用手和衣袖抹著掛在臉頰上的淚水,一邊對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的父親說,大寬,平伢和小石回來了。我把行李遞給石榴,姐姐忙起身接下行李,帶石榴去了西邊房。我慢慢靠近床前,淚水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轉。父親面色蠟黃,像得了甲肝的病人。整張臉收縮成巴掌大,只見皮和骨頭。父親

        象征性地朝我點下頭,說不出一句話??吹贸鏊碜酉胪蠐危蛩阕饋?,卻使不上勁,終于沮喪地放棄。父親失神的眼睛無力地與我對視著,很快又疲憊地闔上。

        你爸憋住一口氣是等到見你最后一面,要不他……母親哽咽著沒把話說完。

        我坐在床沿,雙手順著父親的臉輕輕朝下?lián)崮?,滑到他下巴一撮白色胡茬,我憑著性子反復摩挲著,仿佛要從這里找到答案。父親嘴巴蠕動了幾下,像要開口說話。他作了幾次努力,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最終沒完全張開,又粘在牙齦上,裹不住兩排殘缺的牙齒。那個像算盤珠子的喉結上下?lián)軇觾上拢胝f的話又咽回肚里。

        我俯下身把嘴埋進父親耳窩說,爸,有什么事要跟我交待?

        父親在不停地喘氣。過了一會兒,他嘴巴開始像魚嘴一樣翕動幾下,我趕忙把耳朵貼近他嘴巴,在一連串哩哩啰啰含糊不清的話語中,我依稀聽出兩個字:股長。我恍然大悟。為了滿足父親終其一生的愿望,我思忖再三,決定用謊言來掩蓋真相。我明知這有悖做人的道德準則,面對一息尚存的父親,我別無選擇。我強作歡顏,附在他耳邊說,托爸的福,我剛升了股長。父親終于在彌留之際給我和母親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臉。他慢慢閉上雙眼,像一個勞累過度的人悄然睡去,沒再醒來。

        一個星期后,辦完父親的喪事,我和石榴回縣城上班。局里人見了我,都主動上前點頭打招呼,似乎是朋友久別重逢。其實這是起碼的人之常情,面對處在喪父之痛中的人,身為同事,送去不計任何代價的熱情與關懷,對亡人與生者都是一種安慰。有的表示歉意,說,本來是打算去參加你父親葬禮的,兒子突然生病,一時走不開,真不好意思。有的在埋怨,從話里卻分辨不清是埋怨誰,那幾天省里來檢查,政府辦抽人幫忙,局長點名讓我去,請不脫假,到昨天才忙完。我笑著說,謝謝大家的關心,理解理解。我掏出一疊超市的購物卡,分別遞到他們手中(我們羅城一直有個習慣,家里老了人,親戚朋友送禮后未參加葬禮宴,東道主必須返還他們一定比例的禮物)。他們都說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推辭一番最終還是收下。柳媚還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樣子。回來了。從我進她辦公室到把一張購物卡放在桌上,她始終沒拿正眼看我,只有那干巴巴仨字。我也不打算跟她套近乎,扭頭便走。父親走后,膨脹的權力欲逐漸從我軀體隱退,內心好像沉靜安妥了許多,儼如汪洋中一葉迷失方向的小舟,終于駛進寧靜港灣。其實我也時常感到自責和內疚,父親提前離世,與我有推脫不掉的干系。如果他不時刻惦記我,體貼我,讓我全身心投入工作中去完成共同的夢想,父親的生命完全可以延續(xù)。如今父親不在,他帶著我善意的謊言走到人生的盡頭。父親最后一刻銘記在我心中的微笑,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刺穿了我的夢想。精神上的自強和自信引導我重歸人的本真,我開始摒棄那種可悲的虛榮心,拒絕名利的騷擾和誘惑。我想起古人一句話,無欲則剛。一種從內心深處迸發(fā)的力量和勇氣,讓我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等候了兩天,終于看見閔局長乘坐的黑色帕薩特開進院子。車停穩(wěn)后,閔局長從副駕座推門下來,腋下夾著只咖啡色包,從容走進辦公樓。我等了幾分鐘,估摸閔局長進了辦公室,然后下到七樓,直接推開他的門。閔

        局長正在電腦前看東西,見門被突然推開,偏著頭,目光冷冷地說,怎么進來不敲門?

        忘了。我沒有表示歉意,腳步繼續(xù)往前挪。

        閔局長見我神情異樣,馬上想起什么,問,家里事都處理妥了?

        是呵。我走到大班桌前的會客椅上,毫不客氣地坐下。

        我這副不知輕重的樣子,讓閔局長感到奇怪,蹙著眉問,還有什么事?

        有重要事跟你說。我顯得鎮(zhèn)定。

        閔局長不耐煩地說,有事盡快說,給你五分鐘時間,我馬上要去政府開會,車還在樓下等。

        兩分鐘就夠了。我說。眼睛沒看閔局長下巴那顆黑痣,直接迎著他如柱的目光。

        好吧,你說。

        局里有人議論你跟柳媚之間的事,不是我傳出去的,你們冤枉了我。但是……我停頓了一下,腦子在迅速組織句子,想了想,認為暫時不能過激,還是選擇一個中性的言辭比較合適,便套用了一句常用的外交辭令,說,我保留進一步向上級組織反映的權力。

        你腦子有毛病是吧?血驟然涌上閔局長的臉,眼睛里迸出兩道炙熱的光。

        我沒有病,精神正常,可能你們有些領導還真有病需要治一治。我不甘示弱,加重了語氣。

        閔局長目光飄忽,擱在桌上的兩只手不經意地顫抖幾下。盡管他有定力,還是大為錯愕,像是面對一位天外來客,心里發(fā)虛地說,老平,你亂扯什么東西,說話注意點。

        省委巡視組不是馬上來羅城?我也可以找他們反映問題。說罷,我站起身,揚長而去。我想身后閔局長的臉一定氣歪了。我從未有過如此心花怒放,痛快淋漓,像是影視中常見的一個英勇不屈的民間武士,三拳兩腿將一個在國人頭上耀武揚威的洋鬼子當場擊倒,迎來一片排山倒海般的掌聲。

        客廳茶幾上的手機響了。我和石榴正吃晚飯,石榴嘟噥道,吵死人。我沒有馬上起身去接電話,說,可能是騷擾電話,騙子總是選擇對方大腦疲勞的時候誘人上鉤。手機似乎是累了,終于沒聲息,廳子里又安靜下來。

        你斷定是騙子電話?她問。

        我點頭說,八九不離十。

        石榴說,現在騙子水平確實了得,我醫(yī)院外科有個主任醫(yī)師,研究生學歷,業(yè)務能力呱呱叫,前兩天接了一個陌生電話騙了七萬塊。

        我說,上當受騙的人是因為他心中有貪念。

        石榴說,也不是,他口碑很好,據說拒絕過很多患者的紅包。

        人有雙重性,你看到的不一定是最真實的一面。話剛落地,茶幾上手機鈴聲又響了。我想騙子的電話一般不會重撥,估計是熟人打來的。我放下碗筷,去了客廳。手機顯示是內部短號,柳媚的。她這個時候打電話干啥?我滑開手機。

        老平,干嘛吶,怎么不接電話?柳媚雖說是責備,可語氣間充滿溫情。

        我開始有些懷疑對方是柳媚,可仔細一聽,千真萬確是柳媚。我說,在吃飯。嘴里含著的菜還咂得響。

        晚上有空嗎?

        干啥?我來到陽臺上,隨手又推上玻璃門。

        想請你出來喝茶,聊聊天。

        我不習慣喝茶,喝多了晚上睡不好覺。

        不給面子。

        說哪里話,不煩柳主任破費,上次我還欠了你一碗面,有什么事明天上班不可以說。

        你也太小瞧了我柳媚。要不,我索性電話里跟你說。柳媚好像把手機從右耳換到左耳,中間有忽兒聽見電視音樂和隱約飄來的大提琴聲。她繼續(xù)說道,閔局長下午跟我說,局里明天討論你轉正的事,有閔局長撐腰,請放心,沒問題。不過閔局長從中挑了擔子的,你這個位子為啥擱了這么久,是另外有人盯上了。

        我說,現在想開了,當不當股長都一樣。

        柳媚說,老平,你怎么這樣說話,讓閔局長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我拿著電話良久沒吭聲,不知說什么才好,慶幸柳媚很快有了結束語,好了,不要有什么想法,一切都將會過去,等著好消息吧。

        放下電話,我重新回到飯桌上。石榴問,誰的電話?說這么久。

        我不打算回避,越是藏藏掖掖的越容易引起石榴猜疑,柳媚的。

        石榴的臉還是掛不住,晚上她找你干啥?

        公事。我簡單搪塞一句。

        石榴不信,嘀咕著,公事怎么躲到陽臺上去說?心里一定有鬼。她把碗筷往桌上一擱,賭氣地去了客廳。

        我轉正的事終于塵埃落定,準備報組織部備案,下星期局里會正式下文件。得到這個消息,我腦子有點亂,一時半會理不出個頭緒。感覺上當受騙,有人聯(lián)手給我設了一個局,是死局。鉆也得鉆,不鉆也得鉆,由不得你。又失去自由,剛過上幾天輕松愉快的日子,頭上又套了緊箍咒。我又想,天上掉餡餅吶。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事,是父親畢生愿望和臨終寄托。應該把這個喜訊告訴母親,讓她去父親的墳頭遞個話,兒子沒有欺騙你,真的當上股長了。等我頭腦冷靜下來,又想到了涂亞明。涂亞明過去是縣里一家有行政執(zhí)法權單位的臨時工,后來轉為合同制工人,傳聞他能成為一名正式在編人員,是領導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卑鄙。

        有天下班前,忽然接到涂亞明的電話。他先是數落我一頓,說我不夠朋友,升了股長也不吱呼一聲。我說文件還沒下,急著告訴人,傳出去大家會笑話的。涂亞明說,看是什么人哪,對我也保密。我也不跟你翻舊帳,這樣吧,老婆今天出去旅游了,晚上陪我一起在外面吃頓飯,算你請客,怎樣?我說沒問題。

        我提前離開了單位。吃飯的地方是涂亞明定的,店名叫“三賢樓”,離局里不算遠,在龍泉路和清湓路交匯處,紅鳥廣場的西北角,走路過去估計只要十幾分鐘。

        正是下班高峰期,來往的車流量大,把小城狹長的街道塞得嚴嚴實實,喇叭聲此起彼伏。立秋過后,天氣像是患了感冒,忽涼忽熱的,一些講究的人每天起床都發(fā)愁穿什么衣服。人行道上的香樟樹葉,風吹過,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跌在地上沙沙響。

        涂亞明提前到了酒店。他點了四五個菜,報了菜名,問我還需要什么。我說行了吧,不夠等會再上。

        一個露著半截胸穿白色超短裙的姑娘來推銷酒,被涂亞明婉拒。我們還是喝啤酒吧。涂亞明說,他用手指朝身后立著的服務員勾了一下,笑得很甜的服務員立馬弓身上前探著頭問,老板您還需要點什么?

        上啤酒。

        什么牌子的?

        雪花吧。

        幾瓶?

        拿一箱來。

        上了兩道菜,我們開始邊喝邊聊。

        涂亞明問我,上次你父親去世時,我問你轉正的事有眉目沒有,你說估計沒戲,怎么一下子又搞定了。

        我笑著說,你教的。

        涂亞明莫名其妙地瞅著我說,我什么時候成了你師傅?我舉杯碰一下涂亞明的杯子,問道,你當年是怎么拿下領導的?

        我先干了一杯。涂亞明跟著一仰脖喝下去一杯,咂咂嘴說,我問你。

        這么多年你一直沒告訴我,該你先說。我吃著菜。

        涂亞明搛了幾口菜,作沉思狀。我倆各自斟滿酒,又喝了一杯。

        說來讓我聽聽。我催著涂亞明。

        幾杯酒下肚,涂亞明的臉泛著酡紅。我臉也有燒灼感,估計也紅得厲害。

        涂亞明乘著酒興終于開了口,老平,我在以前那個單位整整干了十三年,見得多,我不是吹,有些事你真還得跟我學兩招。有一天,我聽說單位向上面爭取了轉正指標,合同制的,只有三個名額。像我這樣的臨時工單位有六名,說明有一半人沒戲,據說沒轉編的人會被辭退。另外五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活動,我卻按兵不動,靜觀其變。過了幾天,有人向我透露,我被列入辭退對象。我也真沉得住氣,咧著嘴笑了一聲?;丶液螅覐某閷侠锓鲆粋€筆記本,里面詳細記錄了領導某年某月某日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又把平時收集的一疊內部收據和白紙條,按時間順序整理好。第二天上班,我把本子和那堆證據材料用報紙裹住,去了領導的辦公室。進門后,我將那包東西往領導桌上一丟,若無其事地說,領導我給你看樣東西。領導看了幾頁,手開始發(fā)抖,大冬天里額頭上有汗珠往外冒。他的臉青一塊白一塊,沒心思往下看,兩手突然揪著筆記本上的紙,咬牙切齒地撕起來。一頁頁仇恨的紙被撕成碎片,像雪花一樣撕得四處飛揚。我說,領導還想撕嗎?他呆愣著說不出話。我說,領導真想撕,我明天再帶來,家里有備份的。領導立馬回過神,像一個剛被教訓過的小孩,委屈地看著我說,亞明,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說,你不給我飯碗,我就砸你的飯碗。領導終于妥協(xié)了。轉正后的第二年,我要求調出來,就進了衛(wèi)生局。涂亞明講得眉飛色舞,中途沒吃一口菜。說完,他瞪大眼睛問我,你吶,把你的故事講來聽聽。

        我猶豫了一下,然后把閔局長和柳媚的事告訴他。

        涂亞明哈哈大笑起來,老平,這種事你早該跟我說,我給你拿主意,問題早解決了。

        桌上的手機響了,我瞄了一眼,石榴打來的。

        還沒下班哪?石榴說。

        我說,不好意思,我忘了告訴你,晚上不回家吃飯,我跟亞明在一塊。

        你怎么跟亞明一塊吃飯?石榴在抱怨。

        亞明總沒開口約我吃飯,我怎么好意思推脫,要不我讓亞明跟你說幾句。我把手機遞給涂亞明。涂亞明接過手機對石榴說,石榴,今晚我借用一下老平,不會吃醋哦。

        石榴說,亞明哥,你別笑話我,我哪跟嫂子那樣總粘人。好吧,你多喝點,叫老平再接電話。涂亞明又把手機轉交給我。石榴問,有沒有別的事說?

        我想起早上要她幫我支付兒子撫養(yǎng)費的事,說,你不說我還差點忘了,今天你給梅雅

        芳卡上打錢了嗎?

        打過去了。沒別的事?

        沒了。

        真沒別的事?石榴像在跟我打啞謎。

        沒有。

        你再想想。

        真的沒有。我有點不耐煩。

        石榴突然把手機掛了。

        來,喝酒喝酒。我端起杯子對涂亞明說。

        涂亞明問我,你跟石榴關系還好吧?

        我實話實說,石榴人還不錯,就是有點撒小孩脾氣。

        涂亞明說,她比你小那么多,在你眼里,就是個小孩,不是大是大非問題,多讓著點她。

        我說是呵是呵。

        如果你倆關系不好,我這個媒人臉上也不光彩。

        當然當然。來來吃菜多吃菜,莫談家事。我故意把話題岔開。

        我和涂亞明酒量都不大,每人四瓶酒下肚,人就有些飄,架不住。我禮節(jié)性地對涂亞明說再開一瓶怎樣?涂亞明使勁擺著手說,不開不開了,喝高了老婆不在身邊沒人照顧,不比你有石榴關心。

        我說,正好到外面找一個帶回去。

        那是年輕人干的事,功夫都廢啦。涂亞明突然拉起我的手說,走,回家。

        我叫服務員過來結賬。付了款,我和涂亞明肩碰肩走出酒店。外面的風很大,把地上的樹葉和塑料袋逐得四處竄,也捎來廣場上放得正歡的《小蘋果》舞曲。我陪涂亞明順著清湓路往南走了一程,到廣場東南角,才互相道別各自分手。風一直沒停,打在臉上涼嗖嗖的,酒似乎退去了些,我明顯感覺腦子清醒許多。路邊有家蛋糕店,門旁擺放的音箱,正播放英文歌曲《祝您生日快樂》。今天不是石榴的生日嗎?一陣寒氣霎時從脊背往腦殼上躥。早上出門前她還跟我提過此事,我還答應送她一個生日蛋糕,怪不得她在電話里反復問我有別的事沒有,我竟然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我立馬掏出手機給石榴打電話。她沒接。我再撥,她仍然不接。我一時糊涂了,記不清是連續(xù)撥了七次還是九次,石榴一直沒睬。我只好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祝你生日快樂!她沒回。我把這條信息一口氣連發(fā)十次。石榴終于有了回音:老平,我算看透了你。現在老高跟我在一起,你別來打擾我們。

        頭咚咯一下,像撞著墻。我暈呼呼的,一時難分東西南北,辨不清回家的路。自己哪還有家?父親走后,姐姐擔心母親孤單,把她接到離家五里外的婆家去。跟石榴組合起來的家,也有了危機,此刻正坐在家里與石榴一起吹生日蠟燭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個死皮賴臉的老高。我忽然想到兒子。半年多沒看見他,父親去世時我曾給梅雅芳打過電話,如果她不去余家橋,我把益山接過來,讓他去送祖父最后一程。梅雅芳拒絕了我,她說,兒子小,沒見過那場面,受到驚嚇怎么辦。我開始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著益山的名字。我決定去看看益山。

        去明德小區(qū),經過一家連鎖超市。我進去轉一圈,買了箱酸奶??斓叫^(qū)門口,我意外發(fā)現了閔局長。他手里握著一把玩具槍,埋頭進了小區(qū)的大門。他又不住這里,來這里干啥?我保持一定距離,尾隨而去。

        小區(qū)通道兩旁泊了一溜的車。像燈籠一樣挑起的一排路燈,距離拉得遠,柔弱的光互不干擾地灑在地上。走到十號樓,閔局長側身右拐,路燈的光柱無力捕捉他的形體。他

        漸漸放緩腳步,走走停停,像一個迷離的影子向前移動。我離開人行道,一步跨進路旁齊腰深的花壇里,貓著腰,身子緊貼一壟修剪成球狀的冬青樹,躡手躡腳摸過去。在西邊盡頭倒數第二個單元門前,閔局長停下腳步。他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手里的玩具槍,不時扭轉頭朝前面人行道上看,似乎正等什么人。我的心瞬間提到嗓門上。梅雅芳就住在這個單元里,難道閔局長……我不敢往下想,像一只屏聲斂息的青蛙,瞪著眼匍匐在冬青樹茂密的枝葉旁。

        傳來一聲短促的汽車喇叭響,兩道強烈的光柱橫掃過來,一輛出租車駛入人行道吱地一聲停下。車停穩(wěn)后,下來一位長發(fā)女子和一個兩三歲的男孩。女子一手拎袋水果一手牽著男孩慢慢朝這邊走來。是梅雅芳和益山。我一眼認出,正想起身喊益山,可益山忽然丟下梅雅芳,喊著爸爸搖搖晃晃地向閔局長跑去。益山來到跟前,閔局長馬上把玩具槍交給他。益山拿著槍高興得合不攏嘴,然后把槍口對準閔局長說,我是光頭強我是光頭強。等梅雅芳走過來,閔局長主動迎上前,很紳士地接下她手中的水果。梅雅芳問他,等了好久吧?閔局長說沒有,剛到。我摸出手機準備把他們拍下來,想了想又放棄。一來是擔心被他們發(fā)現,把我視同賊來對待,喊來人不問青紅皂白,一頓拳打腳踢,有理說不清。二來是拍下來還有價值嗎?能把這些照片當證據舉報?里面有益山的畫面,是家丑,還想讓全中國人都知道家里見不得人的破事?益山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我心里忽然打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那將是一個驚天丑聞,其結果我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我腦門恍惚被突然飛來的悶棍猛擊一下。像真的被外來力量打趴在地,動彈不得。等我清醒過來,他們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扇綠色電子防盜門嚴絲合縫地關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小區(qū)的,拎來的一箱酸奶被當做垃圾丟在花壇里。我感到手腳冰涼,渾身哆嗦,確切說是心冷。現在我真是無家可歸。兩只發(fā)抖的手交疊著摟在胸前,像緊緊抱著一截粗壯的枯木,漫無目的地挪著沉重的步履。

        一輛小車從身旁急馳而去,揚起一團塵霧。我忽然聽見幾聲貓叫,像嬰兒的啼哭,讓我頓生憐恤之心。我駐足向前探視,一只長著娃娃臉的瘦貓,拖著條跛腿迎面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路燈噴下的螢光罩著貓,粘滿塵垢的虎皮紋依稀可辨。走到我跟前,貓駐足,后面跛著的左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上撐著,艱難地立住。貓盯著我,兩只像嵌進花瓣的玻璃球似的眼睛,哀憐地與我對視。我受到貓的感染,一絲悲憫之情油然而生。喵嗚——貓乏力地叫了一聲,然后低下頭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我回過神來,貓已從我身后慢慢遠去,在我的視線里正一點一點地模糊。兩輛相向駛來的汽車迅速擋住了我和貓,直射的燈光不甘示弱地交織在一起。喵——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穿透深遠的夜空,又戛然而止。車呼嘯而去,街道上很快安靜下來。我掉頭返回,看見貓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地面劃出幾道帶血的爪痕,頭像一個砸爛壓扁的西瓜,血正沿著裂縫緩慢地滲出。

        范雪明,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瑞昌市作協(xié)主席,現供職于瑞昌市文化館。曾在《河北文學》《小說月刊》《星火》《南方文學》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已出版小說集《桃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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