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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刃與花·流蘇

        2015-05-30 13:05:49璃砂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6期

        璃砂

        《刃與花》第一季回顧

        一統(tǒng)天下的周朝覆滅后,亂世逐鹿,群雄并起。

        陳王秦淵驅(qū)駕黑火之軍橫掃諸國,十年征途,踏平敵軍無數(shù)。然而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放任兩個人活了下來——墨竹村的小竹工青焱,用十年時間建起了一座城市,吞噬葬送了他的軍隊;宿敵衛(wèi)國的丞相原澗,以自身為毒引,侵蝕瓦解了他的王朝。

        昔日的暴虐之國一朝崩塌。秦淵兵敗逃亡,于九死一生中得到舊友衛(wèi)簡相助。衛(wèi)簡不計數(shù)年前賜毒殺身的怨仇,與他結(jié)下君臣之盟。二人動身尋訪傳說中的十方城,意圖不惜逆轉(zhuǎn)五行之力,以求東山再起。

        面對戰(zhàn)火肆虐、疫情橫行的山河,原澗憂慮自己時日無多,以病重之軀奔赴前代周朝陵墓靈琢山,尋找能托付萬民的無垢之君。途中遭遇數(shù)次兇險暗殺,竟皆出自昔日舊衛(wèi)同僚的計謀。原澗垂危之際,周朝血裔墨辰感其心赤誠,決心再拾帝王重任,與他協(xié)力治國。

        然而在原澗和墨辰返抵都城之前,敵人的明襲暗刺,已經(jīng)箭在弦上……

        勢力及人物介紹

        白邸

        原澗:求學(xué)于潯門學(xué)宮,后任衛(wèi)國丞相。衛(wèi)國為陳所滅后被俘,三年間以墨毒毀滅了瘋狂擴張的王朝,也因此身體受到嚴重損傷。另一重身份是“羲皇御史”五人中的水行御史——“執(zhí)劍”,職責(zé)是以暗殺的方式來矯正歪歧的歷史。

        翦明:秦淵的獨生女。蟄居白邸的三年問,一心護原澗于陳國朝中兇險,卻渾然未覺自己是他毀滅陳國的棋子。經(jīng)歷數(shù)度愛恨交織,生死分合,她終于明白了原澗的本心。但兩人之間的裂痕已無法彌補,她仍然選擇了離開。

        荊南:少年面相的資深醫(yī)師,自稱老頭,年齡不詳。原澗父親的舊友。以卓越醫(yī)術(shù)協(xié)助原澗顛覆陳朝。視白邸眾人為家人。

        鈞塵:原澗的幼弟,曾與兄長聯(lián)手刺殺先代衛(wèi)王。非常仰慕和信賴兄長,希望能分擔(dān)重任?,F(xiàn)為尋求醫(yī)治兄長重病的方法外出云游中。

        義軍

        青焱:竹工出生。家鄉(xiāng)被陳王秦淵燒毀后,用十年時間組建義軍,最終在南海之濱剿滅陳軍主力。滅陳后北上尋找親人,與原澗結(jié)下“南北之盟”。誓為死于暗殺者之手的妹妹青湄報仇。

        墨辰:已滅亡的周朝皇族的最后血裔。生性恬淡,一度以醫(yī)師身份出世隱居,被妻子渡命相救后得到草木精魂之力,行醫(yī)于民間。靈琢山一役中感于原澗修復(fù)殘破社稷的孤詣苦心,應(yīng)允回歸帝位。

        石蓮:周朝陵墓的守靈軍統(tǒng)帥,視墨辰為復(fù)國之帝。墨辰為鎮(zhèn)疫救民摧毀陵墓后,她便率守靈軍離開靈琢山,以侍衛(wèi)身份追隨他左右。

        呂公:周朝老將,守靈軍前任統(tǒng)帥,石蓮的撫養(yǎng)人。

        秦淵:暴虐陳君,率領(lǐng)的黑火軍十年間所向披靡,卻在一統(tǒng)天下前夕被原澗和青焱聯(lián)手擊敗,功虧一簣。落難時被昔日臣子衛(wèi)簡所救,意圖東山再起。

        衛(wèi)簡:原澗與玄承的恩師,秦淵的舊臣。曾為潯門學(xué)宮脫罪飲下秦淵賜的毒酒,隱居云澤山潛心著史。秦淵兵敗后得他傾力救助,結(jié)下重拾天下的君臣之盟。

        衛(wèi)

        樊藜:舊衛(wèi)護國軍軍士,青湄的戀人。曾參與行刺原澗的行動,查明事情原委后,立誓一生追隨原澗,以性命護他周全。

        言烈:舊衛(wèi)護國軍軍士,因目睹護國軍淪為權(quán)術(shù)的犧牲品慘烈殉國,而極端憎恨原澗。多次刺殺原澗行動的策劃者。

        夏侯彪:舊衛(wèi)護國軍統(tǒng)帥,家族以忠君驍勇聞名天下。但他在陳國與衛(wèi)國生死之戰(zhàn)的前夜臨陣逃走,留下樊藜的父親作為影武者替他赴死。

        流蘇樹,又稱四月雪,木樨科流蘇樹屬的植物。樹齡綿長,花期至則芬華如雪,芬芳延溢數(shù)里,有平喘療病之效。相傳齊桓公曾為慶賀“懸羊山?jīng)Q戰(zhàn)”得勝,宴請文武將士慶功,酒酐至興親栽此樹,并以酒代水澆灌之,使其命續(xù)千年。

        月隱入云。

        百鬼夜行之夜,在敵人的接連攻勢下,所有的守衛(wèi)者都被牽制。

        石蓮伏地咳嗽,血沫溢出嘴角。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站起。手中的劍碎成鐵片,混入身前的零落沙土。模糊的視野中,那個巨大的身形竟然快若鬼魅,沿山間臺階急速爬行。

        數(shù)百石階之巔,一人孤身立于古剎前,玄衣束發(fā),眉目清明,默然俯視襲來的敵人,手中卻未執(zhí)刀劍。

        龐然大物與那個身形之間,再無阻隔。

        尖嘯聲壓過流蘇山林的吐息。最后十級,巨物居然一躍而起,銳鱗利齒攜雷霆之力全力襲下——

        “陛下——”石蓮嘶聲大喊。

        “喂,你真打算啞一輩子?”

        清夜無塵。石蓮手扶劍柄站在吾貢鎮(zhèn)石路正中,百無聊賴間向同僚道。

        青焱站在離她七八丈遠的地方,默不作聲,似專心于巡夜。

        “青湄的事的確讓人難過。但至少現(xiàn)在還有能為她做的事,懲治幕后的真兇?!笔弰裎康馈?/p>

        她與“南之修竹”青焱已經(jīng)相識一段時間,卻從未敞心交談過,妹妹青湄死后,青焱更如封口的蚌一樣終日沉默,讓人有些于心不忍。

        青焱仍然沒有理她。

        石蓮搖搖頭,回望身后直通山頂?shù)氖A。

        今夜,墨辰就宿在山頂?shù)牧魈K寺中。之前于刑場施行返魂渡命之術(shù)救回原澗,自身命數(shù)卻消耗過大。好在陳都日近一日,那里有原澗的師兄玄丞坐鎮(zhèn),應(yīng)是能讓他休養(yǎng)一陣,再謀修復(fù)社稷山河。

        ……至他號令天下之時,輝煌王朝將自墳?zāi)怪袕?fù)生,自己作為守墓人的任務(wù)也就結(jié)束了吧。

        石蓮無聲地嘆了口氣,繼續(xù)對青焱道:“你雖然與原澗相約合力抗敵,但如果真想全力緝兇,此時辭別,他想必是會應(yīng)允的。”

        青焱冷笑了一聲,并未回頭,卻于這幾日來第一次開口:“辭別?石蓮校尉,你要清楚,我留在這里不是為履原澗之約,更不是為守你們周皇,只因為這是查到兇手最快的方法。而現(xiàn)在,原澗與玄丞會合前夕,就是他們下手的最后機會?!?/p>

        石蓮一怔:“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再這么悠閑聊天,你的陛下是會丟命的。”青焱語氣不變,仍然面對陰暗的街區(qū),手中的劍無聲地出鞘了。

        靜謐狹街之間,不知何時升起了薄薄霧氣。若有若無的梆子聲由遠及近飄忽過來,在霧中匯聚,凝形,慢慢聚成一個影子。

        那影子緩緩近前,在霧中如皮影般亦真亦幻,霧氣隨他的拂動的衣袂退開。

        一個瘦高的人身著緋紅的公卿服,單足跳躍前行,輕盈如同風(fēng)扶紙鳶。

        “妖鬼?”石蓮心下驚異,握劍的手心微微出汗。她一生守墓,聽呂公講過英魂塚中鬼神傳說無數(shù),卻是第一次親見這般詭異的景象。

        那公卿越來越近,直至面顏可見。披散的額發(fā)后,那張臉紙一樣蒼白,紙上眉目如畫——的確如畫,精致絕倫,卻沒有生氣,唯有面紗下的一抹口唇,鮮紅得像在滲血。

        他抬起頭,與石蓮四目相對的瞬間,全身驟然靜止。

        石蓮尚不及疑惑,緋紅長衣陡然沖天而起,在半空橫浮為云,轉(zhuǎn)瞬直襲而下!

        石蓮只見一刃白輝刺破紅衣而來,驚詫間舉劍相迎,只聽“咔嚓”一聲,一股尖銳之力透過劍身直貫入肘,幾乎震劍脫手。

        就在這時,另一片寒光斜切進來,截斬直下。紅衣下的白輝應(yīng)聲折斷,半截旋轉(zhuǎn)飛射出去,沒入石蓮身后的石墻。

        那竟是一截木尺。

        石蓮眼見近在咫尺的紅衣人踉蹌后退,青焱修勁如竹的身形插進他們之間,手中刀光未止,直撲獵物。

        紅衣人揮舞斷臂格擋,銳口劃過青焱面顏,擦出一痕飛血。青焱毫不閃避,直直撞入來人懷中。

        石蓮脫口驚叫,未料到這沉默多日的青年一拔劍就像個瘋子。

        青焱手腕上挑,身形借力后撤,拔出貫穿紅衣公卿胸口的劍,霎時間骨架炸裂,碎布如血肉飛濺。

        青焱屈膝將其壓倒在地,手中劍鏗鏘折曲,劃過五芒星的軌跡,將膝下之人斬得四分五裂。

        “青焱,夠了!”

        他的手止住了。

        止住他的并不是石蓮的喊聲,而因猝措不及防從身后扯住了他的手臂。

        青焱沉默片刻,甩開她,從支離破碎的尸體上起身,冷冷笑道:“石蓮校尉,你該不會想從這家伙嘴里拷問出什么來吧?”

        石蓮倒吸口涼氣。的確,橫陳面前的甚至都不能算是具尸身,斷裂的骨籠撐向天空,卻未見一滴濺血。

        一陣風(fēng)掀開倒地者的面紗,面容毫無表情,原來口鼻皆為木刻。

        “這、這是?”

        “機關(guān)術(shù)。沒什么稀奇的?!鼻囔偷坏馈?/p>

        他知道石蓮自小鎖居周宗靈山,對世事所知不多,懶得和她多言。他用劍尖撥開破布木屑,將一截斷肋挑至眼前,神色略變。

        這偃偶巧奪天工,材質(zhì)之輕薄,力道之狠烈,皆為世間少見。技藝能精湛到這種程度的,普天之下,他原以為只有一人。

        “怎么了?”他神色的變化沒逃過石蓮的眼睛。

        “要拷問,不一定要留活口。”青焱道,“我們此次的敵人必是富可敵國之人。要制作一個這樣的偃偶,即使有詳盡圖紙,也要耗費上好工匠三五年的時間……竟然用作暗殺,真是暴殄天物、不可理喻!”

        石蓮不知他為何說到最后竟帶了怒容,只是詫異暗殺者為何將這貴重的機關(guān)物隨便扔在街上。她與青焱,斷然不會是暗殺的目標。

        街角傳來些微響動,她抬眼望去,霍然明白了敵人的用意。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暗殺!

        通向他們所居之處的三條長街上,皆有人影緩緩行來。三個、五個、十個……五十多人陸續(xù)自暗巷拐入主道,皆紅衣高冠,踏風(fēng)而來。

        “突襲!”她沉聲道,自懷中取出穿云矢。剛待點燃,頭頂有寒風(fēng)裹挾落葉襲來。她想也未想便抬劍格擋,襲來之人劍刃略偏,將穿云矢一斬兩斷。

        襲來者落地的同時,另一片冷光自他身后斜劈而過。偃偶軸心驟碎,長衫木骨轟然碎成一地殘骸。青焱撤劍回身,靠向石蓮背后。這個瞬間,紅衣公卿們從長巷中擁出,如血色洪水將二人圍成一方孤島。

        “看來他們的策略是將我們相互隔離,各個擊破?!鼻囔偷驼Z。

        偃偶層層圍繞著他,紅影如走馬燈掠過眼前。

        他昂頭朗聲道:“好個大手筆的雇主!將這么多工匠的絕代作品一次推進墳場,自己也不出來露個臉嗎?”

        皎月繁星下,一個纖細的身影自不遠處的房頂上直起身,風(fēng)過時,佩帶的金玉相觸,聲如鈴音。

        “為將軍安排的這些送葬人可合心意?”那人的聲音清婉綺麗,不辨男女,“棄技從戎的竹工,喪命于偃偶亂刀之下,倒也死得其所。”

        青焱握緊劍柄。屋頂之人橫起一笛,清婉樂音拔天而起——

        環(huán)行之陣瞬止,所有偃偶如同時解開束縛,向兩人撲去。

        那人放低笛子,淺笑道:“第一陣——逝川流光?!?/p>

        樊籬手指一動,覆上劍柄,回首望向山頂古寺的方向。

        “怎么,可是聽到了什么?”呂公坐在鎮(zhèn)子柴場的木堆上,閉目微暝。

        初春陰寒浸得呂公關(guān)節(jié)酸疼,他便只有打發(fā)石蓮、青焱倆年輕人去鎮(zhèn)邊巡守,自己與樊籬坐鎮(zhèn)城中,把守通向古寺的道路。

        “不,沒有?!狈h恭謹?shù)馈K杂讖能?,素有舍身殉國之志,對這位窮盡一生為舊朝守靈的老將心中敬仰,“只是有點擔(dān)心原澗大人?!?/p>

        “原大人年紀尚輕,又有絕世武學(xué)的功底,定能撐過此劫。”呂公語帶寬慰。

        守靈軍出山只為追隨周君墨辰,對那位滅了前朝的首輔并不了解,但此刻同乘一舟,也很是憂心。翦明辭別后,原澗病勢轉(zhuǎn)沉,卻絲毫不肯耽誤返都行程,每夜還與墨辰徹夜長談,向他講解時勢與治國之法,仿佛急于將胸中學(xué)識傾囊授之。

        樊籬心下焦急,幾番勸慰他顧及身體,原澗卻只是一笑。

        “尚無大礙。但是時間無多,新君必須盡早獨當(dāng)一面。畢竟治國不能僅靠仁德?!?/p>

        ……時間無多。

        作為同樣對余生殘年已有覺悟的人,呂公自能體會原澗的急切。但他又隱隱覺得,首輔所指并不僅在自身壽數(shù),這種預(yù)感讓他不安。

        難道還有什么嚴峻危局等待著年輕君王,且近在咫尺?

        近陳都的這數(shù)日,原澗終于積勞病倒,高燒昏睡數(shù)日,在墨辰親自看顧下才勉強能進些飲食。護衛(wèi)王駕的最利之劍,已近強弩之末。而此刻雖近陳都,卻是敵襲的最佳機會。

        老將嚴陣以待,四下卻靜得出奇。

        “你可聽到了什么?”他再問樊籬。

        樊籬搖搖頭:“我第一次覺得山野之夜會這么安靜?!?/p>

        呂公霍然站起。并不是因為他耳力不足,這山野的確反常的靜,靜至已無風(fēng)吟樹動、犬吠蟲鳴。

        他沉目大喝:“有音障!敵襲已至!”

        石蓮手中劍刃驚若游龍,所過之處紅衫紛飛,如燃舞紅蓮之火。

        斬碎兩個偃偶后,她退后一步,靠上青焱背脊。她不知偃偶機巧所在,不能像青焱那樣一擊破敵,只能費力將其斬成碎塊。

        青焱擊毀敵數(shù)數(shù)倍于她,也是略略喘息。但眼前人偶仍三十有余,一層層繞著他們正逆旋轉(zhuǎn)。

        她仰頭看了眼對面檐頂。敵將很是悠閑,只是抱臂欣賞著兩人困斗。

        石蓮心下一沉:“青焱,他的目的是困住我們,一定已有人去襲擊陛下!我們必須盡快脫身!”

        “廢話?!蹦昵鄬④娎淅涞?,起手將撲來的一個偃偶斬去右臂,“但這走馬陣,你倒是飛天遁地脫身給我看看?!?/p>

        “你!”石蓮氣結(jié),心道以后決計再不要和這人共事,“那你說怎么辦?”

        “差不多了。”

        “什么?”石蓮沒聽清。

        “數(shù)量差不多了?!鼻囔偷托Φ?,眼眸深處被陡然點燃。

        他踏前一步離開石蓮,將她和自己的背后空當(dāng)完全暴露給敵人。剛才斷臂伏地的偶人暴起,直襲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弱點。

        青焱冷笑,側(cè)身握住它的背脊,劍鋒一掃削斷了它的左臂。

        石蓮大吃一驚,看青年一把將斷臂偃人推倒在地上,起膝跪壓住他胸骨,手起劍落割裂了他的紅袍。驚詫間見他抬頭,怒喝:“蠢貨,愣著干什么!掩護我!”

        石蓮陡然醒悟,飛身起劍為他擋下襲向背后的一擊,步履環(huán)他游走,全力抵擋各面的來襲。

        檐上之人手撫下頜,饒有興味地俯視二人。

        青焱將背后完全交給石蓮,凝目視向膝下偶人。片刻后,他唇角泄出一絲笑:“構(gòu)造果然如此……好孩子,借你身體一用?!?/p>

        青焱起手握拳,徒手砸入偶人胸膛。肋腔碎裂,碎片劃破了他的掌腕。青焱卻毫無知覺,在拼命掙扎的人偶身體深處摸索,陡然問目光灼灼,收緊手掌猛力一提——偃偶轟然爆裂,塵云中,青焱單臂高舉,手中擎著一截長物,掛著如同垂血的紅布。

        那竟是偶人自頸骨至尾椎的一整截脊柱!

        石蓮大驚怔然,環(huán)伺的偶人們似也被這駭然一幕驚得行動略緩,就連梁上之人也輕輕一哂。

        青焱的目光卻清冷而銳利。他手指一扣,整條脊柱的二十四枚椎骨竟同時鎖緊,定為雙屈之型。他另一只手再次探入偶人破碎的腔體,拽出連接軸心與骨節(jié)的長筋,一端穿過頂端寰椎,一端繞過骶曲,用牙咬住扯緊束結(jié)。

        他起身,展臂。

        骨為弓臂,筋為弓弦。只差箭矢。

        青焱自懷中抽出穿云矢,搭弓緊弦,指向梁頂上人。

        “你要——”石蓮脫口驚呼。

        “全滅敵軍?!鼻囔吐暼绯撂?。

        箭準略低,瞄準面前旋舞的偶群。

        穿云矢脫弦而出!火藥之矢自身推力重疊弓箭射力,將萬鈞之力集中于箭尖一點,倏然穿透偃偶胸膛。

        轉(zhuǎn)瞬之間,它就似毫無阻礙地自后背透出,帶著不減去勢釘入第二層人偶,刺透它,釘入第三層,繼而第四層!

        它終于停留在最后一個人偶胸中。然而它飛越的軌跡已燃成一條火線——與偶人胸骨摩擦泄流的火藥火星,點燃了竹木的骨架與紅衣,火自四個偃偶胸口燃起,蔓延向揮舞的四肢。

        著火的偶人橫沖直撞,又引燃了其他偶人。霎時間,走馬陣化為熊熊火焰,偶人皆焚身而舞。

        青焱扔掉骨椎弓,向梁上者昂首道:“第一陣已破。閣下可愿束手就擒?”

        火光映亮了屋頂。梁上之人竟與偃偶一樣長衣掩面,一身緋紅。騰騰煙氣拂開他的掩面紗,露出一角驚艷絕倫的面顏。眉目五官的每一縷線條,都似由最精湛的繪師傾心繪制,如偶人般無瑕,也如偶人般詭異。

        青焱一怔,這張臉似是在哪里見過……

        面對敗局,紅衣少年竟微微一笑,將白玉長笛橫于唇邊,優(yōu)柔笛音隨他的氣息婉轉(zhuǎn)而出。

        所有偶人同時停止了掙扎,平靜地轉(zhuǎn)身,向四面八方快步撤開。

        石蓮蹙眉,她已做好抵御燃燒人偶撲來拼死一擊的準備,沒想到敵人最后一刻竟然轉(zhuǎn)身退卻。

        紅衣偃偶像一支支燃燒的蠟燭,越走遠快,最后奔跑起來,紛紛投入鎮(zhèn)中河流、池塘,甚至是古井中。

        青焱訕笑:“怎么,這時候才想起心疼你這些偃偶?現(xiàn)在即使滅火,它們也只是一堆焦木而已?!?/p>

        紅衣少年放低笛子,吐息有著樂音般的韻律:“誰說我要滅火?”

        他的話音仿佛一讖咒語。整個小鎮(zhèn)陡然被火光映亮,河、溪流、溝渠、水井,所有敞空之水都燃燒起來。

        火焰如受魔咒驅(qū)使,順著水流游走,形成貫穿吾貢鎮(zhèn)的火蛇。

        火光中,少年笑得優(yōu)雅至極:“為什么驚訝?這明明是你點燃的火焰啊,青焱將軍?!?/p>

        “你用了什么妖術(shù)?”石蓮喝道。

        “妖術(shù)?天有五行,分時化育,順生逆克,以成萬物。此為天理?!鄙倌觑A笑間魅意橫生,“但有誰敢說,天地規(guī)則不可違逆?”

        青焱怒喝:“不要裝神弄鬼!你們何時在河池中傾倒了油脂?是想將這村鎮(zhèn)付之一炬嗎!”

        “你們又是何時遣隨行軍疏散了全鎮(zhèn)之民?呵,寧可自己涉險,不傷百姓一人——你們的新皇真是仁慈到愚蠢。只是這么盛大的焰火竟只有區(qū)區(qū)幾個觀眾,好不可惜?!?/p>

        “新皇的意思是,對付你們這些江湖騙子,我們幾人就已足夠。”青焱擺好劍勢,“來吧。我們身為同行,格物之技算打個平手,不如再比比更直接的武技?!?/p>

        少年一笑,從屋頂上躍下,落地輕如羽毛。他水袖拂如漣漪,盈盈行禮,手間現(xiàn)出一柄折扇,白綢間的扇骨卻是尖刃:“正有此意。在下幽篁,請將軍賜教?!?/p>

        幽篁?從未聽說過的名字。青焱沉聲對身后女子道:“這里交給我。你去援護墨辰和原澗?!?/p>

        石蓮沒想到這孤狼一樣的人也會顧及同伴,“謝謝?!闭Z畢,足尖一點向后掠去。

        青焱冷笑著拔劍出鞘:“謝什么。只不過殺害我妹妹的兇手,我要親手一個一個宰掉。”

        “呂公,失火了!”

        樊籬躍上草垛,眼見火光如龍,從遠處順河蔓延過來。

        呂公眉目深鎖。敵人如此明目張膽,野火燒遍全鎮(zhèn),不必用穿云矢,所有人都已知敵已來襲,與之前暗殺原澗時的作風(fēng)大相徑庭。既如此,剛才為什么還有人對他們使用音障?

        就像是……有意要將他們滯留此地?

        “我過去看看?!狈h急道,就要掠向火源。

        “慢著!”呂公喝道,心知此時趕去已晚,“敵人御火而來,我們豈可失守這最后的入山關(guān)隘!”

        樊籬點點頭,雙手執(zhí)刃,與呂公并肩而立。

        敵人會怎樣襲來,騎馬突入,水底潛行,還是群起擁入?呂公飛快地思索著各種情況的對策,然而,夜色下只有火獵獵燃燒,久未有動靜。他正陷入沉思,忽聞耳邊樊籬一聲大喝:“危險!”

        刀鋒貼著他的腿削過。

        一條猩紅色的長蟲被劍氣掃到地上,樊籬追上一劍,將其一刀兩斷。

        是一條劇毒的蚣王。

        呂公倒吸口涼氣,眼角余光中黑影一閃,竟又是一條毒蚣。他向旁邊退開,又踩到了另一條。

        與此同時,樊籬手間刀光折閃,瞬間斬斷了襲來的三條。

        “怎么突然躥出這么多蜈蚣!”樊籬護著呂公后退。

        “火?!眳喂谅暤?,“我們被連環(huán)計設(shè)計了。吾貢鎮(zhèn)位于眾山懷抱,是冬季蜈蚣土下冬眠之地,鎮(zhèn)名即取意為‘蜈蚣。剛才點燃河網(wǎng)湖塘的火,應(yīng)該是烤熱了沿河土地,致使冬眠的蚣蟲提早蘇醒?!?/p>

        樊籬略一思索:“不好?;鹪龠@么燒下去,必將這些毒物逼上水勢不達的流蘇寺,陛下和原大人就危險了?!?/p>

        “這就是敵人使用音障之術(shù)的原因,讓我們來不及覺察破土而出的毒蟲?!眳喂戳搜塾臣t天際的河岸,“這火勢已不及控制。即使得計滅火,地?zé)嵘⑷ブ岸鞠x也已全數(shù)蘇醒。因此,我們兩人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一”

        “死守于此,盡滅毒物!”樊籬沉聲道。

        擊掌聲傳來。

        一個魁梧的身影自樹叢中踱步而出,臉上覆著表情哭泣的公卿面具。

        “好氣勢!不枉我對你的自幼調(diào)教。壓倒性大敵當(dāng)前,仍然不退半步。不過,此次不比暗殺原澗——敵方至強卻為孤身,舍身尚有一絲勝算——現(xiàn)在的你們,可是以兩人敵萬千!”

        樊籬身形陡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盯著來者,仿佛看到鬼魅。

        來者一笑,手指罩上面具,坦然摘了下來:“衛(wèi)國城破前夜一別,你變了很多。”

        面具后,是一張被刀痕毀去一半的臉。

        樊籬霍然舉劍,吼道:“懦夫!大軍壓境時棄軍而逃,你可對得起血戰(zhàn)到底的護國軍弟兄!”話至尾音,已有咬牙眥裂之聲,“無恥逃將夏侯彪!”

        呂公大為驚異。

        夏侯氏歷代皆為舊衛(wèi)名將。當(dāng)年在原澗獻國降陳前夜,此代族長夏侯彪率護國軍殘部血戰(zhàn)城頭,生生將壓倒性威勢的黑火之軍阻了一夜。黎明城破之時,夏侯彪戰(zhàn)死沙場,首級被秦淵懸于城頂數(shù)日,不過聽聞之后首級神秘消失。

        而如今,此人卻是死而復(fù)生地站在這里!

        被曾經(jīng)的部下如此呵斥,夏侯彪竟未惱怒:“我早就與你說過,每個人心中都有恐懼。對我來說,對污名的恐懼甚于戰(zhàn)死,但還有一事的恐懼甚于污名?!?/p>

        “事到如今,你竟說當(dāng)年逃走不是為茍且偷生?厚顏無恥!”樊籬無視向他爬來的毒蟲,劍指對方。

        “因為我接到了一封秘信,有件事不得不做。”夏侯彪向他走來,左手劍起,替他斬斷襲來的毒蟲,“世間是非曲直,并不能以一言蔽之。比如現(xiàn)在,你不是也辜負那夜城頭血戰(zhàn),轉(zhuǎn)投叛國之臣原澗麾下了嗎?”

        “原大人那時降陳,不過為行日后滅陳之計?!?/p>

        “他的計謀,步步都踩在衛(wèi)臣和衛(wèi)將的尸骨上?!?/p>

        “因為他的對手是黑火君秦淵!”

        夏侯彪行至樊籬面前,溫言:“你為何處處替他辯解,可有私心?”

        “有?!狈h坦然道,眼前浮現(xiàn)城樓懸掛的頭顱,和山林掩映的無名墓,“但我也求得過證據(jù)?!?/p>

        樊籬自胸前抽出舊衛(wèi)左丞國律的信箋:“國律大人與遷陳諸臣之死,也是為助原大人滅陳。而現(xiàn)在,此計已成?!?/p>

        “‘已成?”夏侯彪冷笑,“現(xiàn)在的局勢到底‘成了誰的計謀?世間都稱他‘復(fù)國首輔,但他復(fù)的可是衛(wèi)國?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覬覦帝位,費盡心機找來個‘周裔,不過想借傀儡帝篡國權(quán)之實!”

        “周皇上位,是因為公子旬戰(zhàn)死,衛(wèi)已無后繼之人。舊朝不在,社稷還在,必須有新君坐鎮(zhèn)天下?!?/p>

        “如果衛(wèi)國還有后人呢?”

        樊籬一怔。

        夏侯彪繼續(xù)道:“如果原澗明知衛(wèi)王后裔仍在,卻閉口不提呢?”

        “什么?”

        “你信任原澗,不過因為一枚書信,其上言明國律大人助原澗抗陳,這并不假?!?/p>

        夏侯彪也探手從懷中取出一物,竟是封一模一樣的信箋:“但你只觀其一,便只知其一。衛(wèi)臣在陳都危局中仍存念刺殺原澗,你以為只是遷怒和擅妒的小人之心?事實如何,你可自行分辨。”

        樊籬怔然,下意識地伸手去接信箋。手指剛要觸到紙緣,一枚石子橫空而來,將紙箋撞開。

        “紙上有麻毒!”呂公吼道。

        飛舞的紙片頓時化為團火,未著地已經(jīng)灰飛。

        “不要中了敵人的離間計!你忘了嗎?此人是殺害青湄姑娘的同謀!”

        樊籬冷汗浸額,瞬間神色凜然。

        “老人家好眼力。”夏侯彪并不驚慌,“這封的確是仿品。如此機密之信件,我自然不可能帶在身上,而麻毒,不過為阻止你今夜陷于混戰(zhàn)。但是我剛才所說的,卻句句屬實?!?/p>

        話音未落,樊籬的刀已平指向他。

        “這么多年,我苦于辨別真假虛實,只學(xué)會了一點——信人所行,而非所言!周滅,衛(wèi)滅,陳滅……王朝更迭,戰(zhàn)火燃止,江山破碎,疫病橫行。我眼見原大人以重病之身為蒼生奔波,未行一不義事,未傷一無辜者。而這段時間,你們在干什么?以暗殺之舉行國之大義嗎!”

        他起手揮斬,刃隨風(fēng)至,逼夏侯彪后退一步,蟲蛇皆一刀兩斷!

        “呂公!”樊籬昂聲道,“請速去援護陛下和首輔大人。這個人,交給我。”

        老人見他眼中的熊熊氣勢,頷首:“好。你放心去戰(zhàn)。老夫必不會讓這些毒物靠近山寺半步!”

        夏侯彪嘆了口氣,抬起眼時已目灼冷輝。

        “螳臂當(dāng)車,自取滅亡。你們不妨一試?!诙嚕f象陰霏?!?/p>

        石蓮快步橫穿村鎮(zhèn),向背山流蘇寺飛奔過去。

        陡然,她腳步一滯,躍向旁邊。手中劍起,斷裂的蜈蚣跌落,瞬間被涌動蟲潮淹沒。

        映河火光中,通向山寺之路被洪水般的毒蟲覆蓋,汪洋肆虐,無立錐之地。

        這、這是……

        敵人瞬息將至,沒有時間猶豫了!她深吸口氣,提起真氣,舉足踏入蟲海,如掠水飛燕,腳踩毒物飛奔。

        無數(shù)蟲豸在她足下破碎,但也有數(shù)只開始攀上她腳踝。足間一陣刺痛,她明白自己已被咬了,更進一步提氣飛奔,要在中毒暈厥前踏過蟲海!

        然而毒素蔓延迅速,她膝蓋一陣酸麻,幾乎跪倒。

        “蓮丫頭,這邊!”

        石蓮抬頭,看到呂公正立于側(cè)前方棚戶下。她心下一動,發(fā)力向那邊奔去。

        就在這時,一物飛越房梁,掠過她肩頭直撲地面。著地之際,蟲蛇嘩然散開,在它身周散出一片空地。那東西卻不停滯,跳起來向毒物撲了過去。

        石蓮踏入它驅(qū)開毒蟲之地,定睛一看,那物竟是……一只蘆花雞!

        “發(fā)什么愣,快過來!”呂公吼道,又擲來幾只雞。

        那些家禽被大火驚醒,看到滿地蚣蟲精神大振,低頭猛啄。

        石蓮驚訝之下,借著家禽開出的路斜掠過去,穿越蟲海落到呂公所在的棚下。剛一落地,她膝下陡軟,撐不住跪倒下去。

        呂公忙將一枚草果塞入她口中,將莖葉揉碎敷在傷處。

        “還好,咬你的蜈蚣不是至毒?!逼婀值氖沁@棚戶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方島嶼,毒蟲不敢近前。

        “呂公,這些蟲——”

        “自然是暗殺者的伎倆。”老人冷冷道,“他們借此地異征發(fā)動攻襲,倒是聰明。不過為行此刺殺,竟然燃河驚蟲,讓此方居民以后如何生活!”

        石蓮不顧腳傷急道:“這些毒蟲正向山寺蔓延,陛下陷于危機,我們卻被阻攔在此,如何是好!”

        呂公按住她:“別急。此地毒蟲聚集,鎮(zhèn)民卻能常年安居于此,勢必自身便有克制之法?!眳喂叩脚飸艨?,一劍斬落扣鎖,“天下自古一物降一物。蓮丫頭,你可知克蜈蚣之物為何?”

        門開了。棚戶內(nèi)一陣嘈雜。一室家禽被火光擾醒,奔擠了出來。

        滿地毒蟲嘩然退開,然而雞群已經(jīng)撲了上去。這些溫順待宰的禽畜,霎時間變成了追捕的獵手,埋頭啄向殺人毒物。

        “我們分頭去把所有雞群都放出來。我就不信截不住這些蟲?!崩险咭恍?,有如操持千軍萬馬,“第二陣,已破?!?/p>

        石蓮奔走鎮(zhèn)中,放出所有雞群后,又順帶放出了牛羊貓狗。就這樣,夜鎮(zhèn)被攪得熱鬧非凡,小街上遍跑家畜家禽,把驚蟲啄踏了個干凈。

        石蓮見危局已解,奔向直通流蘇寺的山路,見呂公也趕到了那里。

        滿山搖曳的流蘇林,將山寺掩映其中,夜霧中靜如仙人居所。

        看來敵襲未至,墨辰暫無危險。

        石蓮松了口氣:“不知青焱那邊怎么樣了,我去增援他……”

        “慢著?!眳喂蹲∷直?。石蓮抬頭,竟發(fā)現(xiàn)老者眼中勝驕之色退去,泛起一絲疑惑。

        “蓮丫頭,剛才河上之火是怎么回事?”

        “一個不男不女的家伙帶群機關(guān)偃偶來襲。青焱用穿云矢干掉了它們,偃偶帶火奔逃,跳入河中點燃了水上油脂。”

        呂公眼中疑慮更盛,撫須沉思:“第一陣,偃偶不過是工具,為的是借青焱之手點燃河川;第二陣,借火勢喚起蟲蛇,我用家禽陣破之……會不會……”

        他神色一凜,正色對石蓮道:“敵襲恐怕還沒結(jié)束。你我必須鎮(zhèn)守于此,寸步不離!”

        石蓮正在疑惑,腳下突然開始搖震,整個山鎮(zhèn)晃動,地鳴貫過夜空。

        “地震!”石蓮驚道,單膝觸地穩(wěn)住身形,眼見放出的那些禽畜貓狗受驚逃入山野。

        搖震問,灰霧籠罩了鎮(zhèn)街。隨著巨響,街中一處民宅轟然垮塌,騰起滾滾煙塵。

        “蓮丫頭,你后退?!眳喂吐暤?,握劍上前?!斑@不是地震,是敵襲?!?/p>

        煙塵漸漸散去。清寒月光下,龐大的影子緩緩顯露了出來。

        石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看起來像一條蛇,尾部綿長,卻生九首,體表在月下泛著金屬光澤,足有三層民宅之高,像一尊龐大古怪的雕塑。

        然而它并不是雕塑。纖長的九首迎月而舞,蛇尾卻沉渾有力地攪開泥土,將整個身體緩慢地自泥土中拔出。它身形扭轉(zhuǎn),似每一處都是關(guān)節(jié),每一處都可轉(zhuǎn)動。蛇皮膚骨之下,發(fā)出齒輪咬契的聲音。

        “這也是……偃術(shù)的一種?”石蓮喃喃出聲。

        “看起來是。古書有云,雄虺九首者,亦曰王虺。但這么大的偃獸,老夫也是聞所未聞。”

        呂公仰眼看它,警覺間帶著肅然敬意。不錯,這宛如生靈卻超越生靈的造物,本就是偃術(shù)的絕代之作。他心中一動,終于理順個中因果:“我明白第二陣的意義了——偃獸龐大巨力,弱點卻是懼怕纖小之物損壞內(nèi)部的機關(guān)精軸,否則骨骼未壞,神經(jīng)已損。第二陣的真正意圖是借我之手,除去地上地下的蟲類,為這終極之獸開出一條道路。之前種種襲擊,不過是序引,這王虺,才是夜襲的本陣!”

        石蓮背脊冰冷——之前兩次交手,他們以為破陣戰(zhàn)勝,不過是在敵人掌間跳舞而已!而敵襲真正展開之際,己方的大半戰(zhàn)力都已被阻滯!

        “周朝老將,果然不容小覷?!?/p>

        一個人影自九首蛇身后走出,不過十七八歲,眉目稚氣已被周身鐵甲的寒氣掠走。他無視背后的狂舞之蛇,向老將抱拳道:“在下衛(wèi)國護國軍后裔謝允,見過呂老將軍?!?/p>

        “謝允……”呂公記起樊籬曾提過他,護國軍副將謝鴻之子,極有血氣的少年,將父母亡故歸責(zé)于原澗,誓死復(fù)仇,“你也加入了……刺殺者?”

        “我們所做的,不過是為這段國史正本清源?!?/p>

        老人明白他的所指:“你也效忠夏侯彪說的‘衛(wèi)國后裔?且不論此事真假,世間萬世流轉(zhuǎn),正或邪,清或濁,應(yīng)由社稷而決,而不是由血脈來斷。”

        “那你為何一生守墓?”少年冷然截斷。

        老者語塞。如果只是要適境而生,隨世事漂流就好,又何必有執(zhí)念。執(zhí)念于一個死去的人,一個逝去的時代。

        他嘆了口氣。

        罷了,世間紛爭,不過因執(zhí)念相抵而已。一種執(zhí)念又有何資格訓(xùn)斥另一種?而他的執(zhí)念,不過是守護身后這丫頭及流蘇寺中的君王。

        他低聲道:“蓮丫頭,立即上山護衛(wèi)陛下和首輔撤離。我在這里拖住謝允和這只偃獸。此番,我們已無勝算?!?/p>

        石蓮從未聽老將說出這般喪氣的話——尚未交手,怎知已無勝算?如果敵人真這么強,那他一人又如何能應(yīng)戰(zhàn)?她知道老者輸死而戰(zhàn)的心意已決,于是跨前一步,握劍與老者并肩而立。

        謝允純黑的眸子漾起笑意,唇角一勾,恭敬抱拳道:“請二位賜教!”

        話音未落,背后的九首巨蛇簌然游出,掠過他身側(cè)徑直撲來!

        呂公毫不猶豫起身相迎,石蓮卻更快一步,兩人劍光如互逐流星,直斬向蛇之七寸。

        咣的一聲,兩劍竟被同時格擋住了。

        少年立身于王虺和二人之間,雙掌高舉,兩手間橫握一柄幾與他身形等高的長刀,三刃噌然咬合。

        九首王虺則越過交接的兵刃,速度不減,沿著石階向山頂塞搴爬去。

        這少年竟能一人能接下兩人全力的攻勢!呂公聽到身后齒輪聲漸遠,心急如焚,一咬牙,雙手執(zhí)刃抵住對手,低吼:“蓮丫頭!”

        “明白。”石蓮略一頷首,撤劍轉(zhuǎn)身,掠步直追攀爬的王虺。

        而刃光背后,謝允目若星辰:“第三陣,白骨干霜?!?/p>

        石蓮涉風(fēng)而追,不顧一切奔向轟隆向前的巨獸。

        忽然間,她聽到桀桀笑聲穿越風(fēng)聲而來,驚愕抬頭,看到無數(shù)紅衣影子隱現(xiàn)于道旁樹林。

        偃偶。她心下驚愕。它們何時抵達的這里?既然流蘇寺無人阻守,為何只是隱藏卻不攻擊?

        詭譎寒氣直逼向心底——敵人似早已勝券在握,只是特意設(shè)下機關(guān),安置好看客,借我方之手觸發(fā)精心設(shè)計的戲碼。在百鬼夜行的舞臺上,他想看到的,是怎樣的終幕?

        但此刻,無論她被安排了怎樣的角色,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足下略頓,一躍而起,身形飛越十級臺階,手中劍光散如蓮焰!

        九首偃獸步速不減,只是其中一首轉(zhuǎn)頸回眸,琉璃質(zhì)的目中竟有殺伐寒意,張口咬向石蓮。

        女子腰若韌柳,折身避開鋼牙,右足掠起踢向蛇首。蛇首受擊,她左足已至,鉤住蛇頸,身體借勢倒轉(zhuǎn),將所有氣力凝于劍尖,直刺七寸——

        “咔嚓”一聲,劍身卡在蛇鱗中,在扭力下如竹木折斷,尖端飛旋了出去。

        她怔住了。

        她集中全力的一刺,應(yīng)是連鐵盾都能穿透,竟然……折蝕在區(qū)區(qū)鱗片下!

        一瞬失神,她腳下支點已然崩潰。蛇首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zhuǎn),一揮之下,將她甩了出去!她急急轉(zhuǎn)身,胸口卻已撞擊在石階上,滾落數(shù)級臺階。

        暈眩未消,她已撐身而起,嘴角溢血,劍已斷成碎片。

        而那巨獸仍游移速行,直攀向流蘇寺。

        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石階之頂。玄衣束發(fā),眉目清明,不動聲色地目視敵人沖撞前行。環(huán)抱古寺的流蘇林在他身后婆娑搖曳,如暗沉之海。

        “墨辰……陛下?”石蓮驚訝道,胸口一痛,幾乎俯倒。

        他想要干什么?強敵已至,劍術(shù)平平的他不撤離山寺,竟然空手候敵!

        王虺九首發(fā)出桀桀尖笑,奔至最后十級臺階,偃獸巨大的軀體竟然居然高高躍起,九首匯集,向著單薄的人影全力襲下——

        石蓮嘶聲大喊。

        一縷纖細白光從古寺內(nèi)直貫而出,速似墜星,卻明如閃電,與襲來的王虺迎面相撞。

        偃獸嘶吼一聲,攻勢陡散,轟然向后跌落,砸得磚石盡碎。

        那白光凝滯于它身前。石蓮定睛才看清,那是一把普通的長劍,卻穿透蛇首脖頸,瑩白劍光只余寸徐。

        山嵐暫止,王虺警惕地收尾四顧,藏匿林中的紅衣公卿也停止了呼號。

        落葉可聞的靜寂中,古寺內(nèi)禪舍木扉洞開,一人挾清冷之氣步出。雪白的劍輝自左腕延出,右手卻空無一物。

        這只手適才所握的劍,已沒入王虺頸中。

        原澗黑發(fā)垂散于肩,月色中面色如冰,白衣宛動若扶風(fēng)而行,竟似比那些絕美的紅衣偃偶更少沾染人間之氣。然而墨色瞳中神色凝聚,凌然氣勢如寒冬飛雪。

        他一步步走出古寺,攔于墨辰身前,垂目俯視數(shù)丈外的巨物:“此物極為兇險,請陛下暫避?!?/p>

        墨辰緊鎖眉頭,伸手去扶面前的肩膀:“胡鬧!我知道你劍技絕倫,但數(shù)日幾乎水米未進,尚不可起身,何談應(yīng)敵!”

        原澗略略側(cè)顏,目中竟是含怒:“陛下何嘗不是胡鬧。此偃獸世所罕見,武藝高絕之人與之對戰(zhàn)尚不能全身而退。你不攜刀刃一己上前,又是想如何應(yīng)對?”

        “明知你我皆不能與之抗衡,怎能坐視他們以命相抵。你退后,我雖只為一介醫(yī)師,但自有化解之道?!?/p>

        爭執(zhí)無用。原澗不再言語,反手一把將墨辰推開,反守為攻,只身向龐然大物迎去。

        云開月出,流華大盛,他劍上似吸納了所有的光,綻若銀蘭。

        即便如此,在儼若大山的偃獸面前,這光輝也纖若流螢。

        墨辰醫(yī)者仁心,卻見世有限,不知此物上次現(xiàn)世,曾在漠北戰(zhàn)場碎千軍之尸。如此暴戾,本不是此世間應(yīng)有之物。

        因此,要壓制它,就需借用此世之外的力量。

        原澗強壓下侵蝕肺腑的血氣,提劍,展臂。

        “執(zhí)劍九式。第一式,閻焚?!?/p>

        石蓮自幼聽呂公講過無數(shù)關(guān)于周朝的奇聞軼事,其中不乏地裂天崩的異景、吞噬山河的大戰(zhàn)、力挽狂瀾的志士,她以為那只是摻了幻念的傳奇。

        但此刻,她相信了——因為她眼前的詭異情景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她能理解的現(xiàn)實。

        那九首巨物以尾固地,上身則挺至空中,就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操縱,九枚頭顱在虛空中縱橫穿梭,快速如狂怒之龍,每一襲都帶著擊碎人全身骨骼的暴虐。

        她辨不清它的動作,只看到齒牙的寒光瞬如流星,所過之處合抱粗的樹干應(yīng)聲而斷,石階石欄碎為粉屑。就連躲在樹后的那些紅衣公卿也悚然噤聲,向深林處退去。她忽然意識到,此刻就算守靈軍盡數(shù)在此,拼上性命全力而戰(zhàn),恐怕也難有勝算。

        然而這摧枯拉朽的攻勢卻落向了虛空。

        與它對戰(zhàn)的敵人似是片清冷磷火,無聲地飄搖在夜霧中,虛幻如影,卻將對手重重籠罩。無論王虺的攻襲有多快,原澗都能更快它一分,避開毒牙刺鱗,在狂亂九首間穿行。

        唯一切實的,是他的劍。劍氣清冷而截斬地蔓延,如霜華妖焰。

        執(zhí)劍九式,閻焚。

        王虺頸上被冷焰炙灼。鐵劍斬不開它覆身的精鐵鎧鱗,但是,那個人的下一擊必定落在上次留下的斬痕上,將它愈斬愈深。精準,決絕,如同一聲接一聲的死亡宣告。

        王虺突然怒吼,其中一首環(huán)身將原澗困住,另一首傾力向他撞來,意欲舍去一首與敵人玉石俱焚。但白影只是一閃,隨即脫困躍起,劍鋒直轉(zhuǎn)向下刺向收剎不住的頭顱。

        “咔嚓”一聲,劍鋒白蛇首另一端刺出。破碎的頸骨支持不住蛇首的重量,頭顱像沉重脫枝的果實,自頸口折斷砸落。

        “好!”石蓮忍不住脫口喝贊。話音未落,原澗已然折轉(zhuǎn)身形,向被撞擊的另一枚蛇首掠去,起手劍光如虹,倚著撞痕斜插如裂鱗,無聲地擊碎了蛇頸中的主軸。

        ——能贏!瞬間的念頭讓石蓮?fù)泜矗挥X得任何人都無從在這樣的攻勢中插手,虛無劍光在空中化為真實的磷火,將捕食者焚燒殆盡。這……這就是“執(zhí)劍”的實力?她想起呂公說到“羲皇御史”一詞時眼中的敬畏,的確,如果這個人能佑護在墨辰陛下左右,那曾經(jīng)消失于迷霧煙塵中的王朝,必能重生!

        一只手壓在她的肩上。她倏然回首,玄衣束發(fā)的王裔正站在她身后,俯身檢視她的傷勢。

        “你傷得不輕,先退下?!蹦胶喍痰?,“這里很危險。原澗撐不了多久,接下來由我對付它?!?/p>

        她駭然,前方與偃獸纏斗之人劍若鬼神,并未顯露出任何下風(fēng)頹勢。況且,她是他的護衛(wèi),怎能留君主于險境而自己退卻?她心中一熱,起身擋護在墨辰身前:“陛下你無需多慮,我看首輔大人的劍技足以壓制這怪物——”

        與她話音同時,王虺的第三枚頭顱被斬落地,沿著石階滾下山去。

        “他贏不了。就算他身負‘執(zhí)劍之技,用意志支撐的體力也已經(jīng)到了極限。而他的對手,無論被砍落幾個頭,也只是無痛覺、不疲憊的偃物?!蹦骄o盯著不遠處翻飛的白衣,輕聲道,“但原澗敗落之時,便是我們獲勝的機會。”

        ……什么?石蓮未及細想,前方突然傳來金屬咬合之聲——王虺終于捕捉到原澗漸緩的動作,張口向他噬去。原澗身形頓止,回手舉劍刺入它的上顎。然而在這短暫的瞬間,另一枚伺機已久的頭顱向他張口啃下。原澗將全部氣力集中于腕間,刺入蛇頭的劍鋒移轉(zhuǎn),將頭顱拔出頸項,抵住襲來者,隨即送腕,細白的劍身從腦后穿出,扎入襲來者眼中。

        一擊之后,原澗并沒有抖腕撤劍,整個身形氣力竭盡,像沉入水底一樣靜止。石蓮剛聞墨辰低聲道“不好”,就見王虺殘肢扭動,纏阻住原澗雙腳。

        襲擊隨之而至,而原澗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了,不及轉(zhuǎn)身就被擊中身側(cè),單薄的身軀被撞飛出去。王虺伸頸追襲,眼見蛇齒就要將他洞穿。

        “住手!”石蓮失聲大喊時,眼前一片白光閃過。

        數(shù)十柱白光從四面八方襲來,像長槍一樣側(cè)向貫穿了追襲的蛇首,這支王虺未及出聲,就被牢牢釘入地面。接連而至的白光交織成網(wǎng),接住了跌落的原澗。

        石蓮自驚愕中回過神,這才看清,這些白柱竟然是——流蘇樹的枝條!它們像游蛇一般自樹林中延伸而出,纏繞成最利的箭,交織成最柔的網(wǎng)。

        這是——

        墨辰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讓你退下,并不是我在逞強。草木精魂之力,能做的并不只是療傷而已?!?/p>

        石蓮未及回首,年輕的君王自她身側(cè)走過,行向墜落于流蘇枝問的原澗。他眉目溫潤,衣袂飄浮,雖無王者霸氣,卻如流水一般清明。流蘇枝條橫豎交錯,擋在原澗和王虺之間,成為最后的護盾。

        原澗唇邊至襟領(lǐng)一片殷紅,面容卻無半分血色。墨辰神色憂慮,伸手探查他的傷勢,卻被阻住了。

        原澗抬起眼睛,氣息斷續(xù)不均,語氣卻是堅決:“我說過,陛下切不可再動用草木精魂之力……此舉會損耗自身命數(shù)。這種程度的偃獸……”他低頭咳出喉間的血,望向在流蘇枝后戒備張望的王虺,“這偃獸,在下自會替陛下除去。”

        “我想要你做的,遠不止除去這丑陋怪物?!蹦降坏?。

        流蘇枝條翻轉(zhuǎn)過來,扣住原澗的手腕,阻止他起身。墨辰轉(zhuǎn)身,面對仍余五首的王虺:“你已經(jīng)將它梟去四首,再戰(zhàn)則有性命之虞。就在此等我處理完剩下那些,再為你療傷?!?/p>

        他邁步前行,防御的流蘇枝一層層開啟,直至他與王虺間再無阻隔。集結(jié)鋼鐵與術(shù)法之力的巨獸霍然昂首,警惕俯視這渺小單薄的敵人。

        一襲紅影飛至,擋在墨辰身前。石蓮舉劍道:“我明白了,為什么您必須等原澗大人敗落才出手——您對草木之力的控制尚不精準,無法與他過快的身法配合,怕會誤傷。既如此,石蓮與陛下搭檔,應(yīng)是沒有問題?!?/p>

        年輕君王一怔,觸到女子凝如星辰的目光,頷首。

        “好。速戰(zhàn)速決。”

        與閻焚舞出的蒼焰磷輝不同,石蓮的劍點燃了紅蓮之火。她舞于五蛇交纏的空隙中,揚手,折腰,一次又一次將炙刃逼近鱗甲之下的機軸。她沒有刺破鱗甲,但揮斬時白色枝條陡然暴起,以破軍之勢將她身前的蛇首刺穿。

        “四首。”墨辰立于流蘇林間,輕聲道。

        然而王虺似在等待這一刻,一枚伺機潛藏的蛇首閃電般襲出,繞過鎖入蛇體的白枝直刺墨辰。而與之同時,數(shù)十枚猶如鋼針的根系從地底刺出,仰天釘入蛇腹。虺首怒吼著用盡全力前突,終是在離墨辰一尺的地方凝滯,墜地而亡。

        “三首?!?/p>

        石蓮落回墨辰身邊,視向只余三首的怪物。她自幼持劍御敵,卻從未有過今日的快意。能與這個人并肩而戰(zhàn),就算赴湯蹈火也甘之如飴。但她并不知道,他對流蘇枝干的驅(qū)使耗費命數(shù),此刻冷汗已悄無聲息地沿頸項浸入襟領(lǐng)。

        “不要輕敵。”墨辰低聲提醒,“此物雖生九腦,每個分身之間卻能配合無間,必然隱藏著統(tǒng)協(xié)全身的核心。不要以度量普通生物的方式來思考它?!?/p>

        石蓮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接著將它所有的頭斬下來,剖開來逐一仔細研究?!彼援呠S出,撲向被原澗毀掉一目的虺首,趁對方視野受限未及轉(zhuǎn)頭之際,雙手握劍直刺入殘存的一目,自頭部唯一未著鱗甲處將虺首對穿!

        “兩首。”石蓮立于損毀的蛇首上,劍指余下的最后兩枚頭顱,“陛下,我們一鼓作氣將它們——”

        “背后!”墨辰厲聲喝道。殺意與寒風(fēng)已至,三枚斷首的蛇身直向她壓來——一瞬間所有白色流蘇枝條同時暴起,交錯刺入蛇身,盡全力將它們堪堪止于石蓮身前。然而這用盡全力的回護也未能保全石蓮——她腳下蛇首忽然晃動起來,殘存的兩首之一撲了過來,咬入她肩頭。六條斷首蛇身則撞向流蘇枝,硬撐開條通路。最后一枚蛇首穿越這條通路,向毫無防御的墨辰撲去一

        原來所有的殘肢都未死去。它們真正的目的,是這最后一擊!

        突然,所有的蛇體陡然一僵,就像狂奔于半空的野馬被牢牢扯住韁繩,萬鈞攻勢瞬間消逝無形。王虺全身劇烈抽動,尖聲長嘯。

        石蓮自僵直鋼齒間掙扎出半身,自蛇身踉蹌跌落。她不顧已經(jīng)碎裂的右肩骨抬頭望去——原澗單膝跪在龐然大物的背脊上,白衣染血,卻明似螢火。夜嵐席卷過長發(fā)與衣袂,纏繞在他所握的刃上。此代執(zhí)劍傾盡全身力量,將劍身深深刺入偃獸的身體。

        劍鋒依次穿透鋼鱗、膠膚、鐵骼、木軸,準確刺入了偃獸的核心——它隱藏的,真正的腦。

        蛛網(wǎng)裂紋自原澗劍下延展。王虺在最后的嘶吼中,骨架碎裂,鱗片脫落,自體內(nèi)炸裂坍塌。

        “原澗!”石蓮聽到墨辰厲喝,抬頭見一擊毀去王虺的那個人仍跪倒在碎屑亂塵里,腳下鱗骨一寸寸碎裂,斷裂的虺頸直壓向頭頂,他卻失去知覺般絲毫未動。墨辰向偃獸奔去,卻被她一掌推開。石蓮左手撐地躍起,飛身撲向廢墟——

        王虺在萬丈煙塵中轟然坍塌。

        “……石蓮!”

        那個聲音穿越寂靜與黑暗而來。一聲接著一聲。

        石蓮睜開眼睛,意識陡然清醒,直起背脊。

        原澗靠在她臂彎中,被她以身護住周身要害,雖然失去意識,但氣息猶存。她松了口氣,這才環(huán)視四周,不由得驚訝出聲。

        近百根流蘇枝條自她周圍的土下拔地而出,在她頭頂交織在一起,形成骨瓷色的鳥籠。王虺殘肢被枝條撐住,才沒砸落到她身上。

        枝條緩緩回卷,將碎肢卸落。月色透了進來,她仰頭,看到了她的君王。

        那個人立于月華之中,玄衣束發(fā),臉色因疲憊和擔(dān)憂略顯蒼白,就像自幽冥之國投射而來的,完美得不似真實的影子。

        “石蓮……”他放低了聲音,“你已經(jīng)受傷,不要以身犯險。我自有方法應(yīng)對?!?/p>

        她垂目頷首,卻并沒有說出那句話——能與你并肩而戰(zhàn),雖死無憾。

        墨辰環(huán)視幾成廢墟的流蘇寺,發(fā)現(xiàn)適才在林中呼嘯的紅衣公卿都沒了蹤影,而沿河焚燒的火也在慢慢熄滅,算是扛過了此次敵襲。

        “第三陣既破,敵人必會撤退,其他人那邊應(yīng)是也能很快解圍。當(dāng)務(wù)之急,是為原澗療傷一”

        “喈喈喈……”

        怪笑傳來。墨辰閃身將石蓮和原澗護在身后。然而目光所及沒有半個人影,只是一片狼藉鐵木殘骸。

        “喈喈喈……”怪聲再起。橫陳于地的虺尸腹部突然炸開,一團黑影從中躍出。石蓮還未看清,只覺得手中一輕,昏迷的原澗已經(jīng)消失,恍然間偷襲者已在十步之外。只見夜色中白衣飄浮,原澗被一匹丈余長的野獸叼在口中。野獸全身漆黑,溶于夜色幾乎看不清身形,只是雙眼灼灼,如凌空燃燒的火。

        它叼著原澗,卻仍能出聲:“喈喈喈……周裔,你以為你們贏了?”

        “放開他!”墨辰不知此獸為何物,但眼見猛獸利齒嵌入原澗腰問,瞬間血浸白衣,沉聲道,“如果你們的目的是阻止周朝復(fù)國,我跟你們走。”

        黑獸低笑,甩頸,將原澗拋在背上:“自以為是的家伙。就算你有王家血脈,沒有這位‘執(zhí)劍,就一文不值。你真以為我們會把一個入殮幾十年的僵尸王朝放在眼里?這次行動從一開始,目的就只有一個——擒獲‘執(zhí)劍。”

        偃偶、蚣蟲、王虺,三陣的攻勢層層推進,每個破陣之法卻是觸發(fā)下一陣的引線。如果對方的目標只是原澗,為何放棄暗殺,采取明火執(zhí)仗牽制戰(zhàn)力的方法,將戰(zhàn)線緩緩?fù)浦猎瓭旧砬埃?/p>

        “主人不喜歡投機取巧,尤其不喜歡暗殺?!焙讷F看透人心似的喈喈笑道,“我們之前的做法讓他很惱火。此次親自出馬,無非是要你們首輔大人輸?shù)煤翢o怨言——于心、于智、于力、于麾下戰(zhàn)將,原澗都無法匹敵,只能一敗涂地。以四人敵四人,以執(zhí)劍之技對格物之學(xué),你們也應(yīng)該心服口服?!?/p>

        “巧舌如簧,不過是乘人之危!”墨辰和石蓮分別截住黑獸的前路與退路,“原澗他已經(jīng)是個垂危的病人,你們?yōu)槭裁磳λo追不舍?”

        “因為這個人即使命懸一線,野心也沒有絲毫的減損。你們自詡是他同伴,就沒有想過——他少年之時便有能力于萬軍之中取32T首級,數(shù)年后阻止秦淵時,卻選擇不惜傷損自身也要從內(nèi)部瓦解王朝的做法。這位復(fù)國首輔的所作所為,真的只是為了滅陳扶周這么簡單?”

        “原澗究竟想要怎樣,我們自會從他日后所為中親眼見證,不勞一只偃獸來講解。但今日,由不得你擅自來去。”墨辰沉目,流蘇枝在他身后重新集結(jié)。

        石蓮亦擺好劍姿,縱然右臂無法使用,她也決心放手一搏。

        “……住手?!币粋€聲音傳來,氣息微弱,卻蓋過了黑獸的喈喈怪笑。原澗自黑獸背上略撐起身體,“陛下、校尉,你們且先退下。經(jīng)歷適才一戰(zhàn),你們消耗太大……不是這東西的對手?!?/p>

        “區(qū)區(qū)偃獸如此囂張,我們怎能放任它對你不利!”墨辰含怒道。

        原澗閉目壓下肋下劇痛,才再次開口,卻是對著身下黑獸:“你不是偃獸……竟然將偃甲植入身體……城頭最后一戰(zhàn)的仇恨,讓你銘心刻骨至此?舊衛(wèi)護國軍昭武副尉一言烈?!?/p>

        “喈喈喈,沒想到高高在上的右丞大人竟也知道我等無名小輩,真讓人感激涕零?!焙讷F笑道,“從云水湖到護城壁,從靈塚山到息輝邸,衛(wèi)滅后對你的大大小小十余次暗殺,都是由我一手操辦。不見面地交手數(shù)載,如今我卻不能以原本面目示人,甚是遺憾。”

        “不過是躲在幕后,引他人之刃,散他人之血——你談不上與我交過手,便也沒什么可遺憾。今日攻勢三陣無分勝負,不如就帶我去會會你的主人。以五敵五,看何者能勝。”

        “原澗!”墨辰訝然道,“不行,你的身體……”

        言烈嘎嘎道:“明明沒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卻在自命垂危時拼命袒護這幫螻蟻?執(zhí)劍大人,你的行事動機真讓人覺得撲朔迷離?!?/p>

        “你不用明白?!痹瓭靖餐?,袖下一枚碎鐵半插入黑獸腦后中軸,“亂世起于羲皇,就要終于御史。走?!?/p>

        “正如我愿?!焙讷F咧嘴大笑,馱著原澗一躍而起,竟高過流蘇密林,幾起幾落疾掠如飛。墨辰與石蓮驚駭之下飛奔追趕,然而黑獸背上的白影已拂然遠去。

        夜霧飄搖,只有渺渺回音蕩在林間。

        “——終陣,天心月圓?!?/p>

        (責(zé)任編輯:空氣郵箱:kongqil 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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