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樹
我在初一的凌晨搖搖晃晃地離開你的家,喝了酒,只好把車停在你家樓下,一個人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滿目凄涼。手機響了,是妻子打來的:“你在哪兒?”我再次發(fā)了火:“我在一個孤寡老人的家里。我們都是什么人???人家能走能動時,咱利用人家;人家現(xiàn)在動不了,咱把人家送回去了。咱良心都讓狗吃了,還人模狗樣地講仁義道德,我呸!”
站在大街上,我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罵夠了,罵累了,我毫不猶豫地跑了回去,背起你就往外走。你掙扎,問我:“你這是干嗎?”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你說:“回家。”
你回來了。最直接表達高興的,是我兒子。他對你又摟又親,吵鬧著要吃松鼠鯉魚,要吃炸麻花,要做面人小卡。
妻子把我拉到小屋,問我:“你瘋了?他兒子都不管他,你把他接回來干嗎?”我不再發(fā)火,心平氣和地對她說:“他兒子做得不對,那是他的事,不應該成為咱放棄屠叔的理由。我不能要求你把他當成親公公,可是,如果你愛我,如果你在乎我,就把他當家人。因為在我心里,他就是家人,就是親人。放棄他很容易,但是我過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兒。我想活得心安一點兒,就這么簡單?!?/p>
同樣的話,說給母親聽時,她淚如雨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兒子,媽沒想到你這么有情有義?!蔽艺f:“媽,放心吧。話說得難聽一點兒,就算有一天,你走在屠叔的前面,我也會為他養(yǎng)老送終的。再說白一點兒,以我現(xiàn)在的收入,養(yǎng)個屠叔還費勁嗎?多個親人,有什么不好呢?”
不一會兒,我兒子進來了,進來就求我:“爸爸,別再把爺爺送走了。以后,我照顧他。以后你老了,我也照顧你?!蔽野褍鹤訐г趹牙?,心里一陣陣驚悸,還好,還好沒有明白得太晚,還好沒在孩子心目中留下一個不孝之子的印象。
“爺爺嘛,就是用來疼的,怎么能送走呢!”我含淚跟兒子開了句玩笑,給他吃下了定心丸。
你漸漸地安靜下來,不再哭了,每天都坐在輪椅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我,對你很挑剔:“屠叔,今天這套衣服穿得有點兒不帥啊,稍微有點兒配不上我媽?!薄巴朗?,幾天沒擦地板了,不是我說你,越來越懶了啊?!蔽覜]大沒小地跟你開玩笑,你樂得合不攏嘴。
一天,你把我叫到你的房間,從被子下面拿出一個存折。你說:“這錢,給你。我知道,為我治病你花了很多錢,這點兒錢根本不夠。而且給你錢,也沒有讓你給我養(yǎng)老的意思,就是屠叔的一點兒心意……”我說:“屠叔,你不用說了,我收下?!蹦闳玑屩刎摰厥媪艘豢跉狻?/p>
拿著這張存折,我找到了你兒子,把存折密碼告訴了他。我對他說:“這是屠叔給你的,他知道你過得不容易。我沒別的意思,就希望你隔三岔五去看看他。不要等到哪一天他沒了你再想看,到時候你只能在夢里折磨自己。還有,我這次找你也是想告訴你,放心吧,屠叔以后我來養(yǎng)。”
我沒有告訴你那些錢的去向,我知道,接受可能會讓你更好過一點兒。
那天,你兒子帶著妻子、孩子來看你,你雖然沒有流露出抱怨的意思,可是,從你們的言語之間,我還是看到了生疏的痕跡。說實話,我的內心居然有一點兒小小的得意。親生的又怎樣?人與人之間,只有關愛,才可以親近。就像我和你,現(xiàn)在,可以開各種玩笑,也可以傾訴各種心事。
這些,豈能用得失來衡量!
母親和你正式登記結了婚。這之后,每個周末,不管有多大的事情,我們一家三口都會風雨無阻地回家——你和我母親的家。等待我們的永遠是一桌很家常、很可口的飯菜。你居然能做飯了,雖然是在輪椅上,這在別人看來實在是個奇跡,但是,我們卻對此習以為常,覺得你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生命不息,為兒女操勞不止。你樂在其中,我們也安于享受。
漸漸地,你又像原來一樣,開始做這個家庭的配角,努力把自己放在不被關注的位置上。我也不再同你客氣,有時甚至會命令你做一些家務,比如在你有些慵懶的時候。我知道,我必須用這種方式盡量延緩你的衰老,延遲你完全失去行動能力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