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光
20世紀80年代,差不多在開始散文寫作的同時,我對外國文學中的散文隨筆產生濃厚興趣,四處搜集相關資料,開始只是作為讀者,后來發(fā)現和我一樣的讀者并不少,便動了編輯叢書的念頭。那時熱心此道的翻譯家還不多,一個想法不足以拉起一支隊伍,只能采取笨辦法,從熟悉的人入手,人托人相互介紹,像滾雪球一樣慢慢擴大。老友張智廷(筆名懷宇)是位詩人,又精通法語,長期工作在國外,起初在非洲援建坦贊鐵路,出過一本詩集,后來到駐巴黎大使館任外交官,法語方面的作家自然求助于他。智廷兄先是譯了《波德萊爾散文選》,反響不錯,再約他新譯一部,他提出以他個人的心愿,最想譯的是羅蘭·巴特(1915—1980)的隨筆,不知出版社能否接受。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位法國人的名字。智廷擬了一個目錄,初譯幾篇寄來,我看后大感過癮,太新鮮了,隨筆竟能夠這樣寫。
羅蘭·巴特稱自己的隨筆“是一種帶有時代特征的智力經驗走過的路標”。他著迷于符號學,一種還處于概念上的學說,他拿過來發(fā)展為一種新的方法和視角,與文學藝術、實際生活發(fā)生聯系,幾乎他所接觸到的、感興趣的所有事物,都要拿符號學的原理辨析一番,便不斷有新的發(fā)現,也產生了被稱為“斷裂式絮語”的隨筆文體。這是一個對生活、對智慧始終興致勃勃的學者。隨著《羅蘭·巴特隨筆選》出書,我也迷上了這個法國人,我以為,在群星燦燦的法國當代思想界,羅蘭·巴特是少有的實大于名的一位。智廷兄比我熱度更高,在法國借地利之便,羅蘭·巴特逝世15周年時,他去巴約拿市參加“紀念巴特國際研討會”,介紹了羅蘭·巴特著作在中國傳播的情況,使與會者感到驚奇,有的甚至說,連他們都讀不懂羅蘭·巴特,想不到中國讀者有這么高的閱讀熱情,言下大有愧疚之意。智廷由此受到鼓舞,立志要全譯羅蘭·巴特的四大卷文集。此后我們合作推出了《羅蘭·巴特自述》《顯義與晦義》的中文版。2012年,智廷一口氣拿出羅蘭·巴特的兩部新譯:《中國行日記》和《哀痛日記》。尤其是《哀痛日記》,真實記錄作者失去母親后五內俱焚的心靈感受,可謂錐心之作,使我看到了這位法國學者輕易不大示人的另一面。
羅蘭·巴特在母親于1977年10月25日去世的第二天,開始寫他的 《哀痛日記》。他是用墨水筆寫的,有時也用鉛筆。這些日記寫在裁成四塊的方紙片上,有時一天就寫一片,更多的時候是一天寫好幾片。他的辦公桌上一直保留著這樣一些紙片。
母親在22 歲時生下羅蘭·巴特,兒子不到一歲,戰(zhàn)爭使她成了寡婦。母子倆相依為命,共同生活了60多年。母親的美德影響了他,母親毫無保留的支持使他得以安心寫作,母親成了他的“價值對象”。在《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一書中,作者曾記下童年生活的一個片段:居民區(qū)里正在蓋房子,黏土地上挖了許多打地基用的大坑。一次他和小伙伴在坑里玩耍,后來所有的孩子都上去了,唯獨巴特上不去。一群孩子圍在坑邊居高臨下地嘲笑著:都來瞧啊,只剩他一個了,沒人管了!這時媽媽跑了過來,把小巴特從坑里拉上來,抱起他離開了那群孩子。這個片段對于巴特富有刻骨銘心的象征意義:只有媽媽能把他從孤立無援、被遺棄的處境中搭救出來。媽媽經歷了半年的疾病折磨后辭世,使羅蘭·巴特幾乎絕望。這種心理境遇有如他童年時落入深坑的感覺,不同的是,媽媽不在了。“媽媽的辭世將我置于孤獨之中……哀痛,即遺棄之徹底的(驚慌的)換喻。”他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下自己幾乎每一天的痛苦表現,同時也在認識這種哀痛的起因和暫時舒緩的方式。
羅蘭·巴特是最早對文學現象以及人類情感的產生與接受進行符號學分析的法國學者,他的《神話》《s\z》《閱讀的快樂》《戀人絮語》《符號王國》等都是這一領域的開山之作。面對母親的逝去,他的哀痛無以言傳?!皟刃幕陌?,不大有符號?!薄栋慈沼洝分须m然不直接涉及符號學理論,也不乏符號的視角,“我借助言語活動來包容”“言語被分享就等于是出現”“因為悲傷并不是自在的,它是一系列被轉移的作用”。這些觀念無不加深著讀者對于哀痛這種情感的認識。
1980年3月,羅蘭·巴特不幸遭遇車禍去世,享年65歲。彌留之際,羅蘭·巴特不讓親友為他修建永久式墳墓,希望與母親合用墓穴。在他的家鄉(xiāng)巴約拿市于爾特村的公共墓地,一塊茅草圍繞中的水泥蓋板上,刻著羅蘭·巴特和他母親的名字。他們永遠不分開了。
離世30年后,羅蘭·巴特晚年留下的講稿、筆記陸續(xù)出版,使人們重新認識這位符號學大師。這些重要著述,都明顯地帶著母親去世的符號,它們中每一部的起因,又都和這些寫滿哀痛的紙片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