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

早晨，當(dāng)你習(xí)慣蓬頭垢面出門，用小三輪載著準備上學(xué)的孩子途經(jīng)王姐的早點攤，陡然發(fā)現(xiàn)，昔日鬧哄哄排的長隊沒了，眾人低頭在冷風(fēng)里吸溜吸溜吃豆腐腦的聲響也沒了，再一看，門上貼了條，字是手寫的，“早點回家過年！” 餓肚子的孩子笑，覺得此句不通，又有歧義，指正：“是早點攤的主人回家過年，不是早點回家過年。”你也跟著笑，才意識到又是一年回家時，年關(guān)到了，這“早點回家”陸續(xù)拉開一系列村子里其他行業(yè)的回家大幕，這意味著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你不能再偷懶，三四塊就能打發(fā)的全家早餐沒了，你每天至少得早起四十分鐘，要么你就忍受嚴寒帶著孩子走向下一個村口……或許那家早點鋪子回家晚些。

每年差不多從這個時候開始，寄居在村里的異鄉(xiāng)人就會逐漸離開，陸續(xù)回家過年。他們中有賣早點的、有送水的、有開餐館的、有修表的、有外來務(wù)工的等等。他們的離開，意味著在那個我們不曾抵達的遠方，將有一場分別一年的團聚；他們的離開，也意味著這個小小的村子日常生活要受到一些影響。因為這里是離北京城最近的郊區(qū)，房價相對較低，一些大型廠房和企業(yè)落地生根，小規(guī)模作坊也拔地而起，大批異鄉(xiāng)人工作在此。又有一些異鄉(xiāng)人從中發(fā)現(xiàn)商機，他們用每月三五百塊的租金，租下這里臨街的鋪面，有時候只是5平米左右的攤位，夜以繼日地勞作，服務(wù)著另一批客居在此的異鄉(xiāng)人，當(dāng)然也會惠及村民，也為他們提供生活便利。

他們中大多都是有著絕好手藝的，比如修表的師傅，手藝出神入化；比如送水的小哥，飛舞著手里的白色簡易繩索，瞬間就能串聯(lián)起腳底下若干空桶；比如賣早點的王姐，精干利索，從鍋里撈出的餛飩，每次都能精準到十個，一排碗擱在那兒，挨個倒進去，你去數(shù)吧，一個不多一個不少，簡直神來之筆。我想記錄一下回家的和準備回家的異鄉(xiāng)人，因為有一些人回去了，可能不會再來這里謀生，于他們而言，這只是他們求生路途中的一站，也因為他們中有些人除去過年回家，多數(shù)時候都在這個村子里跟這里的村民一樣工作和生活，數(shù)年如一日，他們可愛，也值得被記住。

楊逍遙出生在這兒，她現(xiàn)在8個月了，因為太小，奶媽跟爸爸媽媽商量，今年不回湖北老家過年了。她的爸爸媽媽都是90后，在附近的食品加工廠上班，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加班是為了賺更多錢，以后給孩子提供好的生活。他們一家暫時不會離開這個村子，因為覺得工廠福利還不錯，過年期間加班費會加倍，況且車票緊張孩子又小。“反正，有爸爸媽媽的地方就是家，對不對啊，小寶寶？”奶奶親親逍遙的手，跟她說。

虎子比楊逍遙大三個多月，也出生在這兒，但虎子很快就能回家過年了。

“明天我們就離開這回家過年啦，你高興不高興啊？”年輕的媽媽對回家滿期待，興高采烈。

虎子一家從四川來，做飯賣水掙錢養(yǎng)娃?；⒆映錾谶@兒，夏天光屁股被抱著哭，冬天已然穿著鞋子蹣跚學(xué)步了。

虎子不到一歲，他大概不太能懂爸爸媽媽外出一年已歸心似箭。年后他將被留在老家，像許許多多留守兒童一樣，離開父母，跟老人一起長大。

不知道他會怎么樣長大，會不會記得這個出生的地方，會不會想念他的爸媽……想到這兒，看看天，霧蒙蒙地飄著臟兮兮的雪，刮著涼颼颼的風(fēng)……

年師傅話很少，我無數(shù)次打他身邊經(jīng)過，都未曾驚擾他手邊的活計。我聽旁邊下棋的老頭說，他進了小年兒也準備走啦，所以，臨近小年那幾天家家戶戶趕趟似的把壞了的小零件兒拿給他修。

年師傅的家在山東，兒子念書妻子陪讀，自己靠這點手藝賺錢養(yǎng)家。據(jù)說，他在這個當(dāng)街的位置修表已經(jīng)很多年了，每年過了十五如期而至，村民說：“這些年他從沒失約。”他就像是這個村子的老朋友，一期一會。但又暗自在想：“到底是跟自己的家鄉(xiāng)一期一會，還是跟這個異鄉(xiāng)一期一會？”時間分配上來講，前者更像是異鄉(xiāng)吧？誰知道呢，故鄉(xiāng)還是異鄉(xiāng)？傻傻分不清……

我問：怎么稱呼你？

他盯著熱播的電視劇《何以笙簫默》，頭都不回?！拔倚胀?，她姓李，我叫她姐，我你隨便叫?！?/p>

“小王？滿大街都是小王！”

“納尼！” 他突然沖我萌萌的笑。

他今年19歲，愛看日本動漫，告訴我后悔沒好好學(xué)英語，我納悶兒這跟看日漫有什么關(guān)系？他的神邏輯回復(fù)我，搜個東西用個軟件啥的都不懂。

小王春節(jié)不準備回家，他說：“回去沒意思，我爸我叔我爺爺都在北京，不過都不在一個地方，過年我們就都去我爸那兒。況且，做我們這行的，春節(jié)就是旺季，正月里人少，每年就靠這么幾天啦？”他邊飛舞著手中的剪刀邊回答我。

“他還有個不想回家的原因，哈哈，你為啥不說？”這時候，旁邊的李姐打趣。

“他是怕回去，他媽給他介紹對象！”李姐說完上氣不接下氣兒地笑。

“去年回家，相了個滿臉麻子的姑娘，給這孩子嚇壞了，一直躲著他媽?！?/p>

小王責(zé)備李姐說出他的秘密，略帶羞澀反駁，兩人打鬧。

李姐比小王大6歲，已經(jīng)是一個4歲孩子的媽了，丈夫在村里最大的一個服裝廠干活，平日里婆婆帶孩子。他們打算到年根兒的時候，跟同鄉(xiāng)一起租一輛大巴車回去。

“我也知道過年那幾天掙錢多，可是沒辦法，辛苦一年了，不回去看看不放心，再說我也想我爸我媽?！?/p>

不同于城里隨處可見的“審美”理發(fā)店，村里的審美，只是兩個不相干的年輕人一起開創(chuàng)的營生，靠手藝吃飯，洗吹剪十塊，燙染也便宜。小王是李姐招來的學(xué)徒，李姐許他來年提成分紅。白天《小蘋果》一響，全村都知道審美開門了，某種程度上講，他們把年輕和時尚帶進村里，我常能看到某個熟悉的老阿姨，燙個滿頭卷兒神氣活現(xiàn)地從審美出來，引來大伙圍觀，嘲笑，熱鬧一片……再過兩天，隔壁誰也如出一轍，村民說：“老了老了，咱也趕趕時髦！”

審美會在小王獨自看守中開到大年初一，村民會因為有審美的守候，過一個更熱鬧的年，從頭開始，是所有人新年的期待，村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