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格
初秋,和朋友去了張北草原騎馬。我騎的一匹青馬不愛跑,一路小顛地折磨我,整個肺腑都要讓它顛出來了。更過分的是,它專門從兩棵樹中間或者灌木叢中間走過去,我被迎面而來的枝條準確擊中。
終于,馬夫小張騎著一匹棗紅馬跟上來,對著青馬揚了一下響鞭,并沒有打在它身上,但是青馬立即振奮,飛跑起來。我興奮得聲帶發(fā)癢,也呦嗬嗬地大叫起來!青馬覺得受到鼓勵,四個蹄撒開的某一瞬間像是平行了一樣,一小會兒就跑在了小張和他那匹棗紅馬的前面。
跑到一處山坳的陽面,我覺得和大部隊隔得太遠了,就“吁”一聲勒馬停下,下馬回看,才發(fā)現(xiàn)跑了那么遠!我摘了一把草喂青馬,輕拍它的脖子,汗津津的。
它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定在那里,眼神深邃、睫毛翻飛,我也那么定定地看著它,然后它緩慢地咀嚼起草來,把頭偏向了一邊,不再看我。 小張笑呵呵地跟上來:怎么樣,我說這青馬有勁兒吧!我重重地嗯了一聲:但開始它欺負我不肯跑!小張是蒙古族和漢族的混血青年,二十來歲,國字臉,黑紅臉膛,北方人的濃眉大眼和雪白牙齒。他嘿嘿一聲:馬狡猾著呢,你第一次騎,它覺得你不是個熟手就不肯出力;但是等它用力的時候,你不害怕還鼓勵它,它就服你!馬就是這么個脾氣!我點點頭:我喜歡這個脾氣。
他熱情地招呼我們過來,一個勁地勸肉勸酒。幾杯酒下肚,他話就多了起來:這匹棗紅馬已經(jīng)老了,他爸爸養(yǎng)下的,和他一起長大。他們不把馬養(yǎng)在家里,到晚上自己上坡吃草去,找個地方睡,白天自己回來。大冬天也是。他眼神慢慢涌上來溫柔,說:這棗紅馬還是我救活的呢!它有一年得了絞腸痧,疼得滿地滾,獸醫(yī)來了說不行了,殺了吧,少受點兒罪。我就不讓,想這絞腸痧不就是腸子打絞嘛,就大著膽子從肛門把胳膊伸進去掏,一邊掏一邊和它說話,說你別怕,我救你呢,那棗紅馬噴的沫子都是粉紅的了,發(fā)著抖躺在地上讓我掏,我試著一點兒一點兒捋著那打絞的腸子,挖出來一把一把消化不了的草料。然后,守了它一天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它一下子站了起來,我抱著它的頭號啕大哭!
他說:你知道嗎,今天青馬帶你跑起來那種步伐,叫作“繃子”,就是四蹄全速,那是最快也最舒服的一種跑法,人一點兒也不遭罪。他嘆口氣說:青馬是匹年輕力壯的馬,我的棗紅馬可不行嘍!但它跟我走的地方最多!我問:最遠去過哪里?他說:廈門。
是廈門一家游樂場雇他們?nèi)サ?,小張算過,一年下來,吃住用度除開,夠他添置三匹俄羅斯種的馬。他當時是帶著三匹馬去的,我問:那兩匹馬呢?小張沒說話,拿著小匕首在羊腿骨上慢慢剔肉吃,我發(fā)現(xiàn)他閉著嘴嚼東西的樣子真有點兒像馬。半晌之后,他說:都死了!一匹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倒下就不起來了;還有一匹,迷路走到高速公路給車撞死了。剩下的棗紅馬當時也病了,我抱著它下了死命令:你是北方的馬,我?guī)慊丶?,你死也要死在北方的草原上。然后,棗紅馬好歹跟我回來了,你看,就是現(xiàn)在不能跑“繃子”了。
我喝了一大口酒,慢悠悠唱起一首歌,那是一首蒙古的歌,說的是草原的馬兒要回到家鄉(xiāng),蹄子走爛了也要回到家鄉(xiāng)。
小張在廈門沒有干夠時間就回來了,他也并沒有拿到能買那三匹俄羅斯馬的錢,還白白搭上了兩匹馬的性命。他說他不要錢了,回來之后,也不打算再出門了。
夜深了,酒席撤去,我面頰滾燙,面對黑暗站著,空氣清涼。我知道不遠處是草坡,模模糊糊中有影子在晃動,那是北方的馬兒,吃飽了草,休息,安靜地等著天亮,好回到主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