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師
1949年春天,我23歲,來到臺灣,至今說來已經60年了。
前面23年,我的人生未必很好;來到臺灣后的60年,未必不好。此話怎講?因為我生于北伐的年代,母親跟我說,我呱呱墜地來到世間的時候,正是中國最動亂的年代。
我10歲那年稍懂人事了,盧溝橋“七七事變”發(fā)生。8年抗戰(zhàn)期間,我的家鄉(xiāng)是游擊隊、國民黨、日本人緊張沖突的地方,甚至南京大屠殺就在我的家鄉(xiāng)揚州隔壁。父親為了生計離家經商,在外兩年毫無音訊,生死未卜,母親帶著12歲的我去南京尋找父親,但鄉(xiāng)人猜測,他可能死在南京大屠殺中了。
我就是在這槍林彈雨、刀光劍影中,慢慢地成長。12歲那年,我被一位老和尚看中。我告別母親,在棲霞山出家了。
初來乍到臺灣,我無親無故,生活艱困,吃不好、睡不好,僅有的包袱弄丟了,唯一的一雙羅漢鞋也不敢穿,因為那時臺灣人大都打赤腳,我穿鞋,他們會盯著我看。
不久,國民黨白色恐怖又來了,人們就是連親生兒女都不能信任,誰來向我伸出援手?
3年后,26歲的我來到宜蘭這個純樸的鄉(xiāng)村,落腳在雷音寺。這個寺原本不小,卻被3家軍眷占住。前半年我沒有房間,都是在佛桌底下睡覺。后來好不容易有個小房間,像土地廟那么小,除了一張破舊的竹床以外,只有一架老舊的縫紉機,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
海峽兩岸一刀兩切,思念故鄉(xiāng)是人之常情,站在兒子的立場,我內心缺憾是有的。1986年,兩岸還沒開放探親,我不能去大陸,媽媽不能來臺灣,我們要到第三地才能見面。經過精心安排,終于在某一天,母子兩人分別來到日本東京機場。
看到中國民航客機一點一點緩緩降落,我知道母親要下來了,也明白這種見面不能公開,如果被人照了照片,說我偷偷跟大陸人見面,那是犯法的。
我們裝成不認識,好像不期而遇。因為我穿僧袍,她看到我會比較容易認出,我看到她反而不認識。我母親由弟弟和弟媳陪同,到底40年了,過去她是年輕的,現(xiàn)在變成80多歲的老太婆了。
她朝我看,我也朝她看,沒錯,是母親。我們也沒擁抱,也沒有痛哭,但攙扶她的弟媳婦竟然哭起來了。淚灑機場不好看吶,我就說:“不要哭,不能哭?。 比f一給人發(fā)現(xiàn),怎么得了。
她努力忍住眼淚,我自己也濕了眼眶。我小聲說:“不要講話,趕快跟我走。”我們默默走出機場,上車駛去,來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才開始講話。
那真是人間的悲慘。我母親講的話,我居然一句都聽不懂——她講地道的揚州話,對于已經離開快40年的我,什么都聽不明白。我后來甚至有個奇怪的念頭:眼前這個婦人是不是我母親啊,我母親是這樣嗎?會不會有個人假冒我母親,故意來騙我呢?
我第一句話叫她不要哭:“媽媽你坐好啊,路很遠啊,累不累?”后來我們談了我兒時的往事,我還問:“當時你怎么會準許我出家?”原來出家是我跟她要求的,她一開始為難,后來準許了。我覺得要證實一下。
媽媽說:“你小的時候,媽媽沒有能力培養(yǎng)你,看得出你也是人才,將來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當時你師父要培養(yǎng)你讀書,我想你或許會有前途……”從這件事情,我得到了印證,才很確定地說:“媽媽你是這樣講的沒有錯?!蔽矣衷倏此幌拢m然老了很多,沒錯,是媽媽。我們才又回到從前母子相依的感覺。
相隔37年,最令我感慨的是,兒子聽不懂媽媽的話,世間有這樣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