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魚
不同性情或受不同規(guī)訓的詩人,會展示出不同的詩歌寫作類型。有的詩歌,像是擦亮的一根根火柴,偏向抓住瞬間升騰之物。江汀的詩則像一種被蘸濕的物質。不是屬于飛翔型的,而是具有滯重的分量,吸飽了意義和不可說出,向下垂掛或者探入更深處。他永遠謹慎于下筆,像一種蟻類寫作,一點點累積他的經驗,再將其整理、聚合。而這其中并非沒有一以貫之的核心體,上方那根懸吊之線不曾搖晃,它也許可被稱為對歷史的情結。
該“歷史”的腳印印在他的詩中,首先可頻繁遇見的是那些常出現的神話、典故、外國文學先師的名字,這來自于他龐雜的閱讀史,而文學閱讀自然與社會演變史緊密相連(詩歌也并非能徹底避世,恰反映世界,以偏于形而上的形式),江汀在看似典雅的、異域的、疏離的詩歌風格中,實是抱著以自身滄海一粟的當下與歷史、與之于微小的人而言龐然的主導者對話的愿求,他并不為刻意掉書袋,書寫的經驗與閱讀的經驗及私人經驗,三者完全結合在一起。所以他的詩歌中,還擁有一部個人的生活史。異域的,也是此在的。他有自身確鑿的位置,歷史對他已經解除了神秘,像這首詩里發(fā)生的:
在另一個地方,你對我將不再神秘。
在那兒,時間,像融化的冰塊
突然變得柔順。
在公路的邊緣,我停下,
搭乘遇見的第一輛公共汽車。
我在那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摘自《你是我的苦思冥想》)
同時,他習慣提純,將詩歌從經驗的壓縮中提出來,形成他詩歌的強度的凝縮,形成了保守性和開放性的奇妙的統(tǒng)一。如同他的名字,“汀”,意為水邊平地,小洲,他的詩歌也正如同一只收攏羽翼的島嶼,越是聚合和緘默,越給予人以遐想。這樣始終履行著的自覺性,讓詩歌最大化讓位于普遍意義的存在。當越來越多當代青年詩人過度沉醉于日?,嵤路糯箸R式書寫的現象下,他成為年輕詩人里甘愿去重復“古老形式的寂寞”的那一位。
他常常成為被已故之人附身的那一位,有時是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
歷史是個永恒的女人,
我上一次遇見她
是在一九一七年,晚會上
我遠遠地向那婦人矚目。
但今天我又在曠野里遇見她,
一位少女,如此素靜,
像一面水潭。
我在那兒洗臉,開始我的新生活。
我們是神的倒影,
而神,觸不到自己的存在。
(摘自《奧西普》)
有時是卡瓦菲斯:
清苦的日子,干凈而惱人的日子里
月亮浮在南方的海面上
卡瓦菲斯看見了時間
有如瞥見去年的腹稿。
那是在八月的一天
半夜里他踩著雨點回家
事實上他明明預見了雨
卻并不帶上那夏天的雨具。
歷史被怎樣地重復著,就會怎樣地永恒著。在這首《清苦的日子,干凈而惱人的日子》中,卡瓦菲斯的腹稿,在如今年輕詩人的腹中也有一封,但他從“預見”到選擇“放棄預見”,而進入現實下著雨的街道,“并不帶上他的雨具”。一種相互關系:被動的屬“人”的位置,與少數人才擁有的離開自己來反觀自身處境的能力,即對歷史的順從,和對于歷史像一只貓一樣的警覺,這兩者完全自然地也是必然地結合在他的詩里——
我在童年就看見過預示,
可一切仍然無可避免。
時間被人們煮沸了。
他們造出詞語:“必然”,
也許是它,把指針撥到
那個注定的位置。
或許我就必須成為我自己。
那必是一個遙遠塵封的院子,
我的欲望結成了厚厚的青苔。
誰也不能把我從日復一日中拯救出來,
漆黑而空洞的夜晚里,
再一次,羅慕路斯給羅馬重新奠基。
他就是我。在一個必然的拐角
他會遇見那個青蔥的啟示,
看到壁燈,石柱和靈魂出殼的羅慕路斯。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或許)
我的額頭上一片荒蕪,
爬山虎布滿春天的墻壁。
《我在童年時就看見過預示》
詩文中突然出現的“他”造成詩歌的神秘,這里的他是指羅馬神話中羅馬城奠基者羅慕路斯,還是對“我”以第三人稱出現?“他就是我”,這里面是自我依附于一個他者的肯定,還是他者依附于自我的肯定?而在此前詩人已經埋下伏筆“或許我就必須成為我自己”,也就是說,“我”并不為了成為另一個他者,只是在“我”的必然形成之后,并不否認這一份必然與另一個人的是同一份。江汀說他至今大部分的寫作,并不為直取或為反映西方的文明,它占據相當的成分,而在基底上是他自己的家鄉(xiāng)、他自身的成長,他有一塊自己的地圖,但他借助“羅馬”這一語詞,仿佛他接受如同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那永遠旋轉的歷史機器。“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世界上有許多故事是相同的,有許多城市是相似的。
而在他的另一首詩里亦被使用的“墻壁”明晰地作為歷史的象征物——“歷史——藍色墻壁!∕我們——暫時發(fā)綠的爬山虎”。
江汀曾說,死亡,對于這關于生命終點的問題的震顫,是他詩歌生活史的起點。也許當時是某種恐懼在他內心種植下了對于盡頭也是對于本原的困惑。這困惑如同一個缺陷,灰暗的空洞,在他的起跑線上,而我竊以為那也會是一個人的一生最終剩下的。如同佩索阿的一句散文“一天過去以后,留下的東西還是昨天留下的東西,也是明天將會留下的東西”。如果“在死亡中生存”是被昨日留下的,那么它也會被今日與明日留下。死亡與生存將會始終捆綁在一起。
在《我的朋友,昨天晚上……》一詩中,他描述了一只在夜間溜過房間的動物。“鐘表的滴答聲跟隨它∕憑著聽覺穿過裂縫。∕它像山坡上的羊群一樣∕散漫無邊。∕像大海里的蜉蝣一樣∕無憑無據。∕像今天早上的春雷一樣∕震耳發(fā)聵,∕像工廠后的小河一樣∕涓涓細流?!彼^續(xù)描述,“它是上層世界的一場∕不存在的昏厥,∕是你記事以來的∕第一次嘔吐?!?/p>
顯然這只被稱為“動物”的具有更多的象征意義,直指一個人曾經遭遇的,以及無法闡述完盡的命題。這只動物,多像就是栽在詩人“我思即我在”的開端之中那個玄妙的問題,它會在詩人以為已遠離它的歲月中又冷不丁出現。
最后——
讓你的肉體跟著它
從空間中掙脫出來,
取而代之,你要留下一塊石頭
或是一只山雀。
是“山雀”、“石頭”這些自然屬性的事物代替了他騰出的“人”的位置,但也不過是代替了他的過去時,而現在的這個他依然在“跟著它”。人的宿命終究還是歸于歷史的規(guī)律線條之中。人還是落在無奈以對又心悅誠服的歷史的皺褶中的一小粒。
因為置身于歷史的意識,詩人的口吻與態(tài)度是謙卑的。這是我閱讀他作品的一份明顯的感受:在禁語中接受禁語(“幸福生活后面的裂紋∕我們都不去提及……”“再也沒有比春天更深的隱喻?!闭浴蹲兊媚G,這是使命》;“我仿佛悟出了一種新的生活,∕張開嘴,卻沒有什么可說?!闭浴段业母赣H,聽到秋夜蟲聲》);在灰暗中接受灰暗(“這時他認清自己的處境:灰暗的走廊,淡淡的月光?!闭浴兑估锷⒉降娜恕罚?;在被打翻中接受被打翻(“世界,一個透明的玻璃球,∕命運的色彩在搖晃。∕我無法承認,打翻那藍色的顏料桶∕是我的過錯?!闭浴端{色之詩》)詩人對堆于自身肩上的善變的命運的拒絕就是如此,無法承認,但并不對它苛責——(他總是溫和的)一種被馴服。
如果有天我喪失了肉體,
就讓我睡在人們的腳下。
如果我看不到自己的形象,
那就讓我走在人群之中。
我永遠地尋求朋友,渴望交流。
所有世界的你,假如你來自異鄉(xiāng),
來到這里,睜開眼睛,
你會驚異于我們土地上落日的霞光。
(摘自《家鄉(xiāng)的冬天》)
他對歷史的情感也許源于此處:他并非是會駛離塵世的星星,他眷戀著人類,即使他追求離地的幻想:“如果你愿意,∕世界就是你的一個幻想。∕把它抓住?!钡廊慌W習著文明。如他自己所述:“或許人們會在考古時(如果我不幸被埋在火山灰里的話)發(fā)現,我是一個被文明過度馴化的典型?!?/p>
而這樣的人也會是幸福的。因為可被馴服,這難道不是一種精神歸屬,是被加冕的卑微,江汀的歸屬是在奮力地抓住所位于歷史中的瞬間,這幾乎等于是短暫的生存,他似乎做好了變?yōu)榛臏蕚?,即會死亡,但詭譎的是在形而上的國度里他有可能成為永恒——作為閱讀和書寫歷史的人。因為文明的君主永遠在你下筆的同時潛藏在紙頁的空白之處,被你不自覺地看見。你如此寫下之物,也將作為唯一永恒的那一位的折射物,永恒也就寄予在你這里。你是空處的顯示,你是歷史的顯示,相像于江汀那句帶宗教意味的詩句“我們是神的倒影,∕而神,觸不到自己的存在”。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