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念槐

        2015-05-30 10:48:04宋志菊
        參花(上) 2015年7期
        關鍵詞:張強東芝母親

        宋志菊

        第十九章 解救

        話說我被罰當“主角”的當天晚上就聽說張強出事了。

        原來頭一天張強被凍感冒了,發(fā)了一夜的高燒。早上他爬起來后,晃晃悠悠地就要去“上學”,他的爸爸媽媽插上屋門,守在門口,說什么也不讓他出去。他急得青筋暴跳,順手操起了菜板上的菜刀,正當爸爸媽媽嚇得躲閃的時候,他卻把自己的左手鋪在菜板上,手起刀落,菜板上赫然躺著他的小拇指。

        也許他只是把自己的手指當成了菜板上的胡蘿卜,想拿它們發(fā)泄一下情緒而已;也許他是像武俠電影里一樣,斷指以銘志;也許……總之,當他的疼痛神經(jīng)反應過來時,他的頭腦真的錯亂了,疼痛把他變成了一只暴怒的小獸,所有的活物都成了折磨他的仇敵。他兇狠地揮舞著菜刀,他的爸爸媽媽在狹小的房間里幾乎無從躲避。

        幸虧他的父母及時拉開門閂逃了出來,在更大的空間里與他周旋,這才避免了一場血光之災。鄰居們聞訊趕來,張強疼紅了眼睛,儼然逮誰就要砍誰。幾個壯漢在他爸爸媽媽的授意下從背后襲擊他,才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張強的爸爸上前奪了他手里的菜刀,含淚用繩子捆綁住他的手腳。

        張強坐在院子的地上,像蜘蛛網(wǎng)上被五花大綁的飛蛾。他全身顫抖,嘴唇發(fā)紫,上下齒碰得咯咯直響。寒冷、疾病和疼痛已使他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可他還是機械地掙扎著要站起來,嘴唇哆哆嗦嗦地念叨著:“我要去上學!”“上學!”鄉(xiāng)鄰們聽了無不動容,青山也在遠處含悲帶凄。

        張強的媽媽只穿了件夾襖站在寒風里,別人遞給她棉襖她也不知道穿。她失神地望著自己的兒子,流不出眼淚,她的眼淚已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夜里流干了?!袄咸鞝敯?,讓我們娘倆死了吧,干嘛讓我們活受罪呢!”隨即是她發(fā)自萬千愁腸的一聲嘆息。

        少了一截手指的張強一天到晚撫摸著自己的傷口若有所思,他好像對斷指的經(jīng)歷念念不忘,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甚至使他像著了魔一樣迷戀,因為在疼痛的那一刻,他忘掉了心靈的痛苦。與精神上的痛比起來,肉體上的疼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他看慣了那個斷指,對其余那幾個長出一截的手指,怎么看怎么別扭,真想像割麥子一樣把它們削得齊刷刷的,整整齊齊本來就是他的習慣。

        菜刀,以及它的近親斧頭、鐮刀等,都成了這個家的嚴禁品,一切帶刃的都被嚴嚴實實地藏了起來,包括一件在屋檐下躺著,那就是默默地上了三年銹的小鋤頭。任憑你挖地三尺也休想找到一件鐵家伙。

        張強的爸爸媽媽放心了。張強捧著自己的九根手指頭天天在家里的各個角落里搜尋,可就是找不到切割工具,急得像誤闖進屋子的“瞎闖子”一樣。這樣也好,張強的爸爸媽媽看著自己的兒子想,就權當是他自娛自樂,做“找找看”的游戲吧,反正也找不著,總比到學校北墻根的窗子底下凍死的強。

        張強確實把上學的事情“忘”了,他滿腦子都被鋒利的工具占據(jù),容不下第二樣東西了。遠處的那個校園之于他,就像陽光下迷人的泡泡,而眼下要尋找的工具卻可以血淋淋地解除他的精神之殤。

        一天清早,張強的父母就在睡夢中聽到了一種吱啦吱啦的聲音,那是一種讓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不但可以把活人“瘆”醒,且足以把死人“瘆”活。

        那是小鋸條在張強的手指上鋸動的聲音。這把小鋸條是他很小的時候去趕集時從公社的拖拉機站里撿到的。每次去趕集他都要讓爸爸媽媽帶他去拖拉機站轉(zhuǎn)轉(zhuǎn),撿些“寶貝”充實他的百寶箱。一般來說,能撿到幾個釘子或者螺絲帽之類的小玩意兒他就很高興了,可是那次他居然撿到了這個小鋸條。他是不小心絆了一腳,就把它從沙土里絆出來了。它像是在那里埋伏著,專等他來。

        那是一把多么結(jié)實的小鋸條啊,不管是在玉米秸上還是樹皮上、木頭上,一鋸,吱啦吱啦地落碎屑,饞紅了多少孩子的眼睛,給他帶來無上的榮耀。

        張強在“找找看”的游戲中失敗了無數(shù)次后,終于轉(zhuǎn)變了思想。只是轉(zhuǎn)變了一下思想,他就輕易地拿到了比他苦苦追尋的要理想多少倍的工具。沒有帶刃的,還沒有帶齒的?

        看來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一條道走到黑,要學會變通。

        那把小鋸條就放在他床頭的百寶箱里,由于得到了良好的保養(yǎng),還像當年一樣閃著金屬的光芒,連一個銹點子都沒有。它真的是多么理想的工具啊,每一個鋸齒都像一個嗜血的牙齒在他的肉體上咬噬。它不像菜刀那樣就那一下子,而是不緊不慢,循序漸進,分章節(jié)分層次地讓他體味疼痛的每一個細節(jié)——皮膚、肌肉、血管,直至滲入骨髓。

        那個早晨,令他的爸爸媽媽毛骨悚然的不是那根血淋淋的手指,而是他的臉上近乎癲狂的陶醉的表情。

        張強被重新捆得像粽子一樣。

        為了讓他不至于太寂寞,白天能看看外面的風景,他的爸爸媽媽在北屋的墻根里豎上了幾捆玉米秸,讓他與門外的老頭老太太們一起在玉米秸堆里曬太陽。

        他也只能曬太陽了,再也不能打自己手指頭的主意,因為這次他的手指受到了特別關照,被捆在了看不見的身后,免得他天天惦記著,再對它們產(chǎn)生非分之想。

        當然,安心地曬太陽那是之后的事了。開始,他像剛被拴住的小牛一樣暴怒,不能像小牛一樣蹬爪撂蹄,他就用牙齒做粉碎玉米秸的工作。只切割,不下咽。無論他干得多么賣力,多么有滋有味,都沒能換回自己的自由,只有一捆捆完好的玉米秸被源源不斷地運來。他終于停止了無謂的工作,像斗牛場上的失敗者,收起了自己的犄角,安靜乖順得像一只小綿羊了。

        沒有了“工作”,張強百無聊賴,只能與身邊的玉米秸玩。他叼住一個玉米葉,把它撕下來,再叼住一個,撕下來……他方圓內(nèi)的玉米秸總是被扒得光溜溜的。

        張強家的大門好像永遠關閉了,有好幾次我想推開它,可都從里面插上了。我只能從門縫里張望。每次我的眼睛一出現(xiàn)在門縫上,張強就警覺地望過來,嘴里一直叼著那個還沒來得及吐出的玉米葉。他知道有人在看他,也許他也知道是我吧。

        有一天,我看見張強蜷縮在玉米秸堆里睡著了,一只麻雀從玉米秸上蹦到他的頭上,又從他的頭上跳回玉米秸上。它就這樣來來回回地做著跳躍運動。大概它把張強當成田野里司空見慣的稻草人了,陪練的稻草人。

        也是,現(xiàn)在的麻雀哪有怕稻草人的,它們早就看穿了人類的把戲,叫板似的,偏偏喜歡成群地落在稻草人的身上。

        后來張強明顯醒了,可是他好像真的成了稻草人,只有眼珠隨著麻雀轉(zhuǎn)動,任憑它把自己當做靜止的運動場。好容易碰到一活的,怎么舍得驚跑它呢。最后那小東西好像玩膩了,吱的一聲飛起來,當然,按照慣例,臨走的時候還沒忘了在“稻草人”的頭頂方便一下。

        張強的眼神隨著小麻雀飛出去,向著高高的斜山頂。只有我知道,他的眼中絕不僅僅是一只灰頭土臉的小家雀,透過它短小的翅膀,他看到了一只欲仙的大鳥,它優(yōu)雅地扇動翅膀,帶著他自由的心飛向遠方,飛到與太陽和月亮相接的地方去。

        我這時才想起我有許多這樣的“鳥”,它們已經(jīng)在我的“百寶箱”里藏了太久。它們或許不能托起張強自由的心靈,卻承載著我的心意,一只一只都是我用心折成。我一有空就去張強家門口轉(zhuǎn)悠,迫不及待地要把手里的千紙鶴送給他。那扇大門難得開啟,即使偶爾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又隨即被哐當一聲從外面鎖上了,好像那個院子見不得人似的。

        機會終于被我等到了。不知為什么,那天早晨張強的媽媽在鎖門的時候就猶豫了,手軟了。她撤了鎖,為她兒子渴望的眼睛留了一條縫隙。那條縫隙沒有白留,很快,張強的眼睛就瞪大了,相信當年哥倫布第一眼看見新大陸也不過如此。

        一群紙鶴在風中飛舞。

        我舉著紙鶴“飛”向他?!跋矚g嗎?”我說,“送給你。”

        “喜歡。”張強露出了笑容。

        我?guī)退麙煸诓弊由?,他一個勁地低頭看著它們笑。一會兒,他煩惱地掙扎起來,我知道他想用自己的手撫摸它們,用自己的腳跟著它們一起飛翔。

        “別急?!蔽艺f,“我?guī)湍憬忾_。”

        繩子綁得很結(jié)實,我費了很大勁兒才把張強解放出來。當我還在與他腳上的繩子作斗爭的時候,他已經(jīng)用重獲自由的雙手捧起了那群紙鶴,小心翼翼,就像我當初捧著他為我準備的小畫冊一樣。他的一雙傷殘的手上有幾道深深的勒痕。

        一千只紙鶴在張強的手里,像排好了長隊。他跑起來了,紙鶴飄起來了,舞起來了,我追上來。我們跑得越來越快,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整個院子好像也跟著轉(zhuǎn)起來。我們直跑得大汗淋漓,氣喘噓噓,腳步踉蹌。暈了!這是一種美妙的暈眩。

        我和張強還有那一千只紙鶴歪在地上,天在轉(zhuǎn),地在轉(zhuǎn),人在轉(zhuǎn),鳥在轉(zhuǎn),這就是坐地日行八萬里嗎?

        張強的眼睛始終離不開紙鶴,他時而拍它們,摸它們,時而對著它們笑,朝著他們擠眼睛。也許在他的世界里它們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這是多么令人安慰的事啊!

        風停住了,陽光溫暖地照在身上,這真是一個靜好的早晨。

        我們開始第二輪跑圈時,張強的媽媽回來了。我想我們的快樂能感染每一個人,張強也是這么想的,因為他看見媽媽的時候,發(fā)出了難以抑制的歡笑聲。

        回應他的是他母親的一聲尖叫,好像他看見的不是兩個快樂的兒童,而是大白天撞見了鬼。她的尖叫聲比集合的號子還好使,鄰居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集結(jié)過來,獲得第一名的是我的父母親。我父親作為第一個到場的男性當仁不讓地撿起了剛剛經(jīng)過他女兒我的手的繩子。

        張強一看見他手里的繩子就像驚弓之鳥一樣叫了一聲,往我身后躲。我像母雞護著小雞一樣與我的父親展開對峙。相信這一刻我的羽毛是倒豎的,眼睛是噴血的。

        我母親可不想看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她上來一把把我提溜起來,“滾一邊去,還反了你了。”

        一群大人拿著繩子對一個孩子圍追堵截。那串紙鶴被踩在了腳下。張強想俯身去撿,卻被一只腳踢得更遠了。

        這場景怎么這么眼熟?每年過年的時候,這一幕都會在豬圈里上演,走投無路的豬最終被逼入墻角,不久就被人撂倒,綁住四蹄抬出來,只能躺在地上無助地哼哼。

        我出離憤怒了!

        我小人大量,從來沒跟大人計較過,可是他們是這么不可理喻。

        我的喉嚨都快喊破了,我告訴他們:張強沒事了,不要再綁他了!可是他們?nèi)敹燥L。他們什么時候拿一個孩子的真話當回事呢?他們只會自以為是。

        我拿起了武器!

        我啊呀呀地沖上去,眾人就看見了我手里精致的小鐮刀,俗名韭鐮子(張強的媽媽剛割韭菜回來)。我本想找把寶劍,至少也是頭什么的,無奈在這個家里都被列入了禁止存放的物品。大家還是被我的氣勢鎮(zhèn)住了,我不但擺出了一副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而且又哭又罵,聲勢逼人。

        張強也被我鎮(zhèn)住了,定定地看著我,忘了逃。大概他從沒見過這么“瘋”的人。我急壞了,“快到我的保護傘下來。”我心里說。無奈他欣賞得太投入,聽不見我的心聲。我只好一面虛張聲勢,一面向他靠攏。

        我這兩下子很能唬住外人,可是畢竟還有自家人。我的母親不屑地望著我,眼睛里明白無誤地寫著: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還不知道你那兩下子。關鍵時刻我的父母親還是心有靈犀的,也沒見他們怎么交流眼神,就齊刷刷地分路攻上來,一路奔我,一路奔向張強。

        眼看著張強那一路還沒反應過來,束手就擒了,都是被我的張牙舞爪害的。我這邊也被繳了械,兩手被母親攥著,相當于蛇被拿了七寸。

        張強被眾人拖回到玉米秸里,我看到了他驚恐而無助的眼神。

        “你們都是壞蛋,是害張強的兇手!”我怒吼著,淚水流了一臉。我對母親又踢又咬,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少印記。

        “你屬瘋狗的!”母親終于松開了我的手。我撲向張強就給他解繩子。

        眾人一時懵了。這一切顯然超出了他們對一個小孩子的常識,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他們不知道,小孩子被逼急了也是會爆發(fā)的。爆發(fā),并不是大人的專利。

        我父親對我這種拼命二郎的精神早已做了多少年的心理準備,所以他沒有懵。他之所以沒有急著上來,那是因為尼龍繩子有多結(jié)實,他心里有數(shù)。他看我折騰得差不多了,才走上來,把我像個破棉襖似的夾在胳膊底下。我四肢懸空,只剩了嘴上的功夫。

        “爸,你也不是好人!快放我下來!”

        “我會為張強報仇的!你們等著!”

        我就這樣頭朝地腳朝天,呈倒立式被夾回了家。我的腳剛一著地,母親就撂下話:“你今天別想吃飯!你氣死我了。”

        想拿吃飯威脅我,難道忘了絕食是我的拿手好戲了嘛?“明天我也不吃,想讓我吃飯,沒門!”我回敬說。

        “你敢不吃飯試試?我真揍你。連剛才的事,一塊揍。”父親說。

        “你一個閨女家,看把你能的。我沒有你這樣的閨女。”母親接著說。

        “我也沒有你們這樣的爸媽,你們合起伙來害張強,以后我再也不認你們了。”我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你看,她還在哭。”母親氣得直哆嗦,“她怎么分不清好歹,我們這是害張強嗎?”

        “就是害,你們兩個是主犯?!蔽铱薜酶鼌柡α?。

        “你還不揍她?”母親朝著父親嚷道。

        “你不揍我揍?!蹦赣H照我頭上就是一巴掌。

        我怒視著她,一動不動:有本事你打死我。

        我這種挑釁的目光一般都能助長母親的打人欲望,我也會結(jié)結(jié)實實地多挨幾下。母親打我的時候我從來不躲避,不逃避,甚至懷著一種自虐的心理,唯恐她出手不重,這樣才更能激起我的仇恨。

        同時我也知道過后她會內(nèi)疚的,有好幾次她都不無惆悵地說:“我打你的時候你怎么不跑呢?”往往這時我就像報復了她似的,心中竟然有一種惡狠狠的快感。也許我與母親今生注定是冤家路窄,和解只是插曲,怨恨才是常態(tài)。

        正當我和母親像斗雞一樣互相瞪著對方時,弟弟從外面跑了進來說:“姐,別理他們!”弟弟拉著我進了東屋,咣當一聲把門關上。這是我們和母親吵架后的固定去處,表示我們“另立門戶”了。

        我真想大哭一場,可是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張強還在受苦呢。除了我還有誰能拯救他呢?我隨即掂量了一下自己,就憑我的縛雞之力,是不可能救出張強的。我需要拉個同伙。拉誰呢?我的眼睛一亮,眼前就有個現(xiàn)成的。

        “姐,你別這樣看著我,瘆得慌。”弟弟說,“你可別拉著我去救張強呵?!?/p>

        看來不用我多解釋,弟弟什么都明白,剛才一定是打現(xiàn)場來的。鑒于要拉他入伙,我也不跟他計較他剛才做縮頭烏龜?shù)氖铝恕N疫@么這么這么,把救張強的計劃和盤托出。

        “行嗎?”弟弟為難地說。

        “行!”我說。

        “明天是星期一,還要上學呢?!?/p>

        “上學重要,還是救人重要?”弟弟不再說話。平時我指哪兒他打哪兒,習慣了。

        晚上,我沒有絕食,吃飽喝足。這可是我第一次放下架子,丟掉骨氣。父母親眼看著我一改往日的拗脾氣,很欣慰的樣子。如果他們知道我我心里的陰謀和明天的行動,估計就欣慰不起來了。連環(huán)畫上不是都說了嘛,打仗,要先養(yǎng)精蓄銳。

        對了,還說糧草先行。所以,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偷偷起來把籃子里的煎餅統(tǒng)統(tǒng)塞進我的書包里,那可是母親一下午的勞動成果,是明天一家人的口糧。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就把弟弟弄起來,背著沉甸甸的書包(一本書也沒有)出了家門。我們沒有去學校,而是走進奶奶家的那條胡同。

        這是一條死胡同。這條不長的胡同,曾經(jīng)人煙稠密,八戶人家,大門兩兩相對。多少個這樣的清晨,胡同在裊裊的炊煙中醒來,開始它鮮活的一天。如今卻是一片靜寂。自從奶奶去世后,八座老宅就算徹底空了。胡同里的后輩們已在村子的周邊蓋起了新房,相繼都搬走了。

        村里人都說:搬走就搬吧,這個胡同陰氣太重。據(jù)說嫁進這個胡同的女人都擺脫不了上吊的命運。一輩一輩的女人們被花紅柳綠地抬進來,卻最終把自己掛在了那積滿了不同時代的房梁上。

        這個胡同里的最后一個女人,我的奶奶,以不同的死亡方式終結(jié)了胡同女人的宿命,也帶走了胡同的最后一縷人氣。沒有人氣的地方就沒有了生活,只剩下滿目破敗。蕭蕭落木間,像有無數(shù)個冤魂在飄蕩。它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死”胡同。這也許就是胡同的宿命吧。

        大白天的,外人走進這個胡同頭皮都會發(fā)麻。碰上有月亮的晚上,藍螢螢的光從胡同里滲出來,路人的頭發(fā)絲都豎起來了。大人們爭相談論著胡同里的“鬼異”事件——石磨在沒有人推動的情況下,冷不丁就吱吱扭扭地轉(zhuǎn)起來;貌似做飯棚子的怪物被人撞見在胡同里行走;有膽大的在月黑風高的晚上獨自走進胡同,就感覺一只手從背后搭上肩頭,有鼻息呼在他的頸間……

        這就是大人口中的“鬼”胡同。他們盯著身邊的小孩子,煞有介事地說:“莫要到胡同里去,當心招了‘鬼架?!彼麄兩窠?jīng)兮兮的眼神像有鬼火在閃爍,一看,就知道他們心里有“鬼”。

        我們小孩子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和還不怎么靈光的小腦瓜戳穿了大人們的“鬼話”。事實再次證明,大人就愛玩這種“鬼把戲”。我們曾翻遍了胡同的各個角落,也沒找出一個在夜幕中閃著幽光的鬼的眼睛,倒是地上有無數(shù)個像眼睛一樣的小洞,那是夏日胖乎乎的知了猴要破土而出的窗口。

        我們沒有聽見冤魂嚶嚶的啼哭,只有春日鳥語和秋日蟲鳴。輕輕拂過臉頰的不是鬼的手,而是自由的空氣,和煦的微風。

        大人們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村里的孩子都愛往這個“鬼地方”鉆。告訴他們吧,因為這里沒有大人的眼睛。大人的眼睛是無處不在,高高在上的,目光是警覺而犀利的。他們總是以小孩子的保護神和主宰者自居。他們婆婆媽媽,嘮嘮叨叨,啰啰嗦嗦,罵罵咧咧,神經(jīng)兮兮,一驚一乍,小題大做。不管玩得多高興,只要他們一出現(xiàn),準搞得沒心情。

        哎,真拿大人沒辦法。

        我們不能像大人一樣看見胡同里鬼的眼睛,但是可以相見,那一定是和善寬容信任和理解的目光,它們在遠處靜靜地關注著你,卻從不會來打擾你,為童心守護了一個充分自由的空間。那眼神遙遠而熟悉,我曾經(jīng)在我奶奶的眼睛里無數(shù)次地看到過。

        為了能到胡同里來享受自由時光,村里的小孩子都學會了跟自己的父母耍鬼心眼兒。他們鬼頭鬼腦的,一溜煙跑進胡同,任憑大人在身后驚呼:還玩不過你們這些小鬼了!

        今天我和弟弟就是要小鬼當家,把張強從大人的“魔爪”下解救出來。

        我和弟弟推開奶奶家那道塵封已久的屋門。故人已去,卻抹不掉她生活的痕跡和氣息。我們坐在奶奶睡了一輩子的土炕上,與山墻上奶奶親手拿紅紙剪的滾繡球的獅子大眼瞪小眼,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來了!大喇叭里村支書開始吆喝了,催促各家各戶的勞動力去整修水渠。這是冬日里難得的幾個好天氣。村里靜下來,估摸著大人們已經(jīng)去工地了,我和弟弟溜出胡同,潛回到自己家里。

        我家與張強家之間的院墻其實不到一人高,估計姚明抬抬腿就能過去。盡管如此,多年來兩家不論大人孩子都是走門而不走墻的,因為我們已經(jīng)做到了“胸中有墻,無墻勝有墻”。盡管周圍的墻越來越高大,唯獨這段墻始終保持了它矮小的原貌。

        今天我和弟弟破了例,越過了那堵墻。

        張強吃了一驚,只顧盯著緊鎖的大門,沒料到墻頭上會殺進人來。

        “別出聲,我們是來救你的?!蔽覊旱椭曇粝蛩蚴謩?。

        他好像懂了,安靜地任憑我和弟弟幫他解繩子。我和弟弟被那條尼龍繩子急了一頭汗,心中叫苦不迭:爸爸,你可真實在,真把張強當秫秸給捆了。

        好不容易把張強從連環(huán)套似的繩子下解放出來,拉著他就奔院墻。張強顯然不習慣走這種“歪門邪道”,很不配合。我好言相勸,他終于猶豫地向翻到墻那邊的弟弟伸出了手,我不失時機地在他身后一托,他就上了墻,又被弟弟順勢拉下去。

        我輕松地躍上墻頭,正準備施展一下“飛燕神功”,張強突然把弟弟扒拉到一邊,向我伸出雙手。他抬頭看著我,關切的眼神是我無數(shù)次看到過的。我把雙手交給他,就像空中有了兩根線牽引的風箏,我放心地“飛”下去,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身邊。

        “馬上轉(zhuǎn)移?!钡艿馨咽忠粨]說道,并自覺地擔任起開路先鋒和偵查員的角色。我們不走大路,專揀偏僻的小胡同迂回前進。由于路線正確,一路平安無事。馬上就進“鬼胡同”了,懸著的心放下來。

        “喂!看見你們了?!崩洳环赖囊粋€聲音傳來。

        三瘋子從對面的水溝里露出頭來。

        “臭三瘋子,嚇死人了?!蔽覊旱土寺曇袅R他,心還撲通撲通跳。

        “看見你們了!看見你們了!”三瘋子還來勁了,這不是唯恐別人聽不見嘛。

        弟弟一著急,撿起一塊小石頭丟向他,“再喊?我打你!”

        三瘋子嬉笑著蹲下身去,我們趁機溜進了胡同。哎,沒辦法,現(xiàn)在三瘋子也是我們的敵人,雖然他神志不清,可誰讓他是“大人”呢。

        我回身把奶奶家的大門關上,再用木棍頂上,這個家是我們的了。我們自由了!

        我和弟弟很興奮,因為張強的自由;他好像也很興奮,因為自由。

        絕對自由!

        院子里的東西,愛玩啥玩啥,愛怎么玩怎么玩,愛在哪兒玩在哪兒玩,愛玩不玩;書包里的煎餅,不分頓了,愛吃幾頓吃幾頓;不按點了,想幾點吃就幾點吃;不上桌了,躺著吃,溜達著吃,愛在哪兒吃在哪兒吃,愛吃不吃。

        邊玩邊吃——人生的兩大樂事,占全了。何況陽光是如此和煦。

        一書包煎餅下肚之后,才感覺少了點什么,嗓子眼里直冒煙。水!失算啊,怎么就忘了帶水呢?

        張強好像對有沒有水喝并不在意,事實上他也沒吃幾口東西。他的臉上一直掛著快樂的笑容,這里走走, 那里瞧瞧,走不夠,瞧不夠。沒有目標,只是享受那種在陽光里自由行動的感覺。

        難道自由比飯食還寶貴?我真想就這樣下去,看著他的笑容,寧愿陪著他不吃不喝。

        弟弟開始鬧情緒了,撅著干裂的嘴巴像有人欠他二十吊錢。不就是想喝水嘛,這也難不住我。我循著奶奶當年的足跡,走進那個做飯棚子。爐灶旁,她坐了幾十年的麥秸編的“蒲團子”還在那里,我坐上去,像她一樣叉開雙腿,用她拿過的“火棒”掏干凈了她沒來得及掏的灰燼。

        火柴盒還在那個墻縫里,可是那些棕色的小腦袋早已失了靈性,擦不出一點火花了;水壺和水甕還在灶臺上,里面的清水卻在日復一日的光陰里蒸發(fā)了,只留下來自杜家莊井下的干涸的泥巴。

        隨著最后一縷陽光抽離了這個小院,整個大地仿佛變成了清冽的冰窖。屋里好像比外面還要冷,我們?nèi)齻€擠坐在光禿禿的土炕上,全身都凍麻了。

        弟弟一臉哭相。“姐,我想回家。”“我們回家吧,好不好?”“明天我想去上學。”

        張強也焦躁不安起來,他又冷又困,想睡覺可又被凍得睡不著。我真有點懷疑他是否開始懷念被縛的生活了。

        我進退兩難。離開大人的生活原來是如此艱難!小孩子的絕對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相信胡同外的那個世界已經(jīng)炸開了鍋,如果此時出去,等待著我的將會是超級重磅的炸彈。況且,張強來之不易的自由就這樣輕易得而復失嗎?落在大人的魔掌里,他還會有這樣自由的機會嗎?

        大門的響動聲使我們?nèi)齻€人一下坐直了身子。這種聲音是讓人既渴望又恐懼的。我躡手躡腳來到屋門口張望,是我五叔。他已經(jīng)三下兩下晃倒了頂門的木棍,提著兩個包袱走進來。

        “就知道你們在這兒。”五叔說,“看樣子還想在這過夜啊,不怕凍成冰棍?”

        他說著,把我們?nèi)齻€攏進屋里,把包袱放在土炕上,解開,是兩個小盆,打開盆蓋,是熱氣騰騰的白米粥和豬肉白菜燉粉條。五叔用帶來的碗把粥盛好,分別遞到我們手上,“吃吧?!彼f。

        當我捧著這粥碗,又找到了那種溫暖的感覺時,眼淚差點掉下來。眼前的這個人是多么親切,他是與我的父親一奶同胞的我的五叔啊。

        “五叔”,我差點沖口而出。我忍住了。這也許是一種對的感情,卻發(fā)生在不該發(fā)生的地方。幾年來,我的奶奶無時不在含淚望著我,她就在這里。

        五叔從門外抱來些玉米秸,放在屋子中央的地上,從口袋里掏出火柴,點燃了,屋里頓時溫暖起來。張強和弟弟湊到火堆旁蹲下,兩張臉在火光的映射下,又生氣勃勃了。五叔低著頭添柴禾,此刻他也許與我想到了同一個人,因為他分明不敢看我的眼睛。

        張強還沒吃完碗里的粥就趴在炕沿上睡著了,一天的自由生活已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五叔踩滅了余火,背起張強,“走吧?!彼液偷艿苷f。

        我和弟弟殘兵敗將似的乖乖跟在他的身后,心里愁云密布,忐忑不安,一步比一步沉重。怎么去見大人???肯定輕饒不了。

        五叔像是看透了我們的心思,回過頭來說:“你倆先去小賣部里等著,我跟你爸媽說好了再來接你們?!?/p>

        有救了!我和弟弟長出了一口氣。我禁不住感激地看了五叔一眼。

        也不知道五叔是怎么說的,回到家時,風平浪靜。自此,兩家的大人對這件事只字不提,好像那個“自由”的日子從未真的存在過。

        張強沒有再被綁起來,墻那邊的那個家好像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靜得出奇,我好久沒有再看見張強。

        一進臘月就有了忙碌而喜慶的新年氣氛。早上出門的時候,我看見父親也借著這股喜慶勁兒整理起他好久不摸的石匠、木匠、泥瓦匠工具來,他哼著小曲兒趴在床底下擺弄著。

        中午我和弟弟哼著小曲兒走進家門,直覺告訴我們,情況不妙,趕緊住了嘴,收斂了笑容。果然,一推開屋門,就見父母親一邊一個,黑著臉在椅子上坐著。地上,父親的各種“匠人”的工具天女散花一樣,散了一地。其間,赫然一件七零八落的上衣,一看就知道,它剛剛在剪刀下遭受了瘋狂的蹂躪。

        這正是那件老李送給母親的“高品質(zhì)”的上衣。它在床底的破爛堆里埋沒了那么久,甚至在我?guī)缀鯇⑺耆浀臅r候,它卻以這種面目全非的方式重見天日。

        我震驚于父親的“暴行”,因為他向來尊重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做到慢聲細語,輕拿輕放。而真正讓我膽寒的是母親的平靜,她竟然不哭不吵不鬧。像這種情況下,我們家的屋頂應該被她的聲浪頂起來,等它再落下的時候也就沒事了。

        可是眼下它卻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風平浪靜,這才真正讓人感到不安,就像你的身邊暗藏著一個“啞彈”,不知道何時會爆炸,而且天知道,這次不會正好是一枚原子彈或者氫彈呢?

        我和弟弟默默地打掃“現(xiàn)場”,當我拿著那件滿目瘡痍的上衣像掂著一個燙手的山芋一樣不知如何處置時,父親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奪過我手上的“山芋”,三把兩把揉成一團,沖到院墻邊上,掄起胳膊把它扔出了墻外。

        父親這一系列的舉動完全顛覆了他一貫的沉穩(wěn)的中年形象,使我們有幸看到了他十五六歲時暴怒的樣子。然而,不幸的是我母親顯然不喜歡重溫他的少年形象,她好像變得更冷靜了,我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心涼了。

        你知道,我的母親不是一個移情別戀的人,也不是一個貪慕虛榮的人,她收下了老李的禮物是因為她不忍心再拒絕這樣可憐人的心意,不忍再在他的心口上撒鹽。而且,她也知道,過了這么多年,這件上衣對那個人來說已不代表什么,只是一點安慰而已。

        然而,你都能懂我的母親,與她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的我的父親怎么就不懂她呢?(我母親就是這么想的) 還在孩子們面前給她這樣的難堪。她把一顆心都給了他,卻不能換來他的一絲理解和包容,她在自己的男人眼里算什么?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個……真不敢去想。別人可以這樣想自己,自己的丈夫怎么可以這樣想她呢?她感覺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受了天大的委屈。

        這個家陷入了空前的冷戰(zhàn)。據(jù)形勢分析,冷戰(zhàn)遲早會升級為熱戰(zhàn)的。我和弟弟在對“原子彈”或“氫彈”的爆炸的等待中提心吊膽地過了十幾天,母親卻一如既往的平靜,而且對今年的新年準備工作做得尤為細致,我和弟弟不由得漸漸放松了心弦。

        臘月十七的下午,天上飄著雪花。這種下雪的日子天空總是沉悶的,這個下午卻被鄰居家的“叮叮當當”的聲音渲染得更歡快。

        “你伯母這是要吃餃子呢,她倒有功夫。”母親一面一跳一跳地用笤帚夠那串掛滿了灰塵的蜘蛛網(wǎng),一面說。屋子里沉寂了一年的灰塵被母親的笤帚一戳弄,像長了邪惡的小翅膀似的,學著門外的雪花紛紛舞動起來,專往人的鼻孔里鉆。我看著母親那兩道像黑煙囪一樣的鼻孔,干脆循著那歡快的叮當聲走出去。

        張強家的大門敞著,我走進院子,推開虛掩的屋門,屋子中央,張強的媽媽正忙著剁肉餡,滿滿一菜板。

        “伯母,還沒過年就吃肉餡餃子?。俊蔽覇?。

        她微笑著說:“蒸大包子,面都發(fā)好了。你張強哥最愛吃肉餡的大包子了。”

        “張強呢?”我問。

        她朝里屋看了看,猶豫地說:“玉兒,你自己去玩吧?!?/p>

        我噢了一聲,失望地走出來。

        門外的秋千寥落了。我坐上去,想讓自己蕩起來,像雪花一樣在天地間飄,可我還是不能克服恐懼的心理,始終不敢抬腳。我氣得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猛地后退,發(fā)狠地要把自己悠出去,可最終只是猛地跑了幾步。

        我泄氣地坐在繩子上晃蕩著,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身上,有的像梅花,有的像齒輪,都有一樣晶瑩剔透的形狀。

        有人攥住了繩子,我頭一歪,原來是張強。伯母也在大門口站著。我驚喜地叫道:“伯母,我可以和張強玩啦?”

        她微笑著點點頭,“玩吧!”她說,“多玩一會兒,黑天還早著呢?!?/p>

        “伯母,你真是個大好人!”我一激動禁不住地歡呼起來。不是拍馬屁,伯母真的好久沒有這樣和藹可親了。

        伯母回屋去了,只剩下我和張強,我看看他,他看看我,都笑了。他從我的頭發(fā)上撿起一個小雪花,我也從他的衣服上拿下一個,都放在手心里,好一會兒才化。

        我剛想從秋千上起身,張強又把我按回去,他示意我抓緊繩子,然后輕輕地抬起我的兩只腳,我就兩腿懸空,筆直地坐在繩子上了。

        “你知道的,我不敢蕩秋千?!蔽矣悬c心驚膽戰(zhàn)地說。

        不容分說,他握著繩子輕輕地送,我就蕩起來了,飄起來了。

        我大叫一聲:“我敢蕩秋千了!”然后又哈哈大笑著。

        “高一點!再高一點!”我興奮地對張強喊。

        原來恐懼就是一層窗戶紙,一旦捅破了,它就什么都不是了。

        現(xiàn)在想來,那個下午蕩了好長時間的秋千,我們兩個飛得好高好高。飛起來的時候,雪花像春日里的小蠅子一樣,亂哄哄的,直往眼睛里鉆。閉上眼睛,它們就紛紛親你的臉、鉆你的衣領,搔癢似的,使人老想笑。

        我再一次從秋千上下來時,張強突然攥緊了我的手,“瞧你的手,冷得跟冰塊一樣?!彼f。

        我看著他的眼睛,感受著他的溫暖,這一切,恍如隔世。

        第二天早上我難得睡了個懶覺。

        弟弟一早起來,要跟著父親去煤礦上洗澡。他們兩個在屋子里走過來走過去,把東西碰得乒乓響,可我沒有醒來。我聽見弟弟臨出門的時候趴在我的枕頭邊上叫了兩聲,又聽見自行車的鈴鐺聲遠去了,可我還是沒有醒來。

        中間的時候,我感覺有點不安:怎么沒聽見母親進進出出的忙碌聲呢?很想睜開眼睛瞧一眼,可眼皮像被膠水粘住了,又迷糊過去了。

        其實,一整夜我都處于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一夜都沒有停下腳步。還是走的那條進山的路,張強還是像那年春天一樣大步走在前面。他停下來等我時也沒閑著,一會兒手里多了一只小螞蚱,一會兒手里又多了一只大蝎子。滿山滿野都是草的香味。

        只是這一次,小蠅子可真多,一群一群,有在臉前飛舞著,有在眼前畫圈兒著,還有的沖著你的眼珠做靜止飛行運動,迷亂了人的視線,使我看不清前面那個身影。當我急切地想靠近他時,他又上到了高處……

        我是猛然睜開眼睛的,鄰家的院子里傳來不祥的聲音。

        我跑到張強家,院子里擠滿了人,唐新文老師和班里的同學都來了。

        張強靜靜地躺在床上,跟曾經(jīng)在學校的麥秸席子上午睡時一模一樣。還是做著一樣美麗的夢嗎?要不然,怎么這么留戀?一覺,不再醒來。

        他的媽媽守護在他的身邊,樣子很安詳。

        就在昨夜,那個雪花如春日的蠅子一樣飛舞的夜晚,她陪著自己的兒子吃下了她精心摻了毒藥的肉包子。

        “兒子,香不香?”她笑著問。

        “香!”他咬了一大口說,毛茸茸的大眼睛都笑瞇了。

        “那就多吃一個,媽媽陪你一起吃?!薄耙院髬寢屘焯旖o你蒸肉包子?!?/p>

        她張開懷抱,把自己的兒子攬在懷里。

        兒子很小的時候,她天天晚上這樣攬著他入睡,在她的懷抱里,他睡夢中都能笑出聲來。

        睡吧,孩子,睡著了就不再受苦了。夢里,媽媽陪著你,永遠不離開你。

        孩子,原諒媽媽心狠,媽媽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們娘倆在這人世間的生活,真是比黃連還苦啊,苦海無邊。

        兩眼一閉,這人世間的苦難就一了百了了。媽媽要去享福了,可我必須帶著你,孩子怎能沒有媽媽呢?我怎么忍心把你孤零零地扔在這世上呢?

        老天爺啊,是因為我前半生太順了,才把這樣的苦難加到我的身上嗎?我無怨無悔,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已嘗過,千姿百態(tài),已見過。可為什么要連累我的孩子呢?老天不公啊!他還那么小。

        孩子,來生你一定要健康幸福!媽媽寧愿萬劫不復,在地獄里守望著你。

        “兒子,這冬天里的夜多安靜啊,真是睡覺的好日子?!?/p>

        “不,媽媽,你聽,雪花,雪花就像春天的小蠅子一樣,多鬧?!?/p>

        “可不是嘛。明天,明天會是什么樣子呢?”

        “我想,明天早晨門口的秋千都變成銀條兒了?!彼f。

        他不覺得笑了,他看見自己坐在那彎得像上弦的月牙兒一樣的銀條兒上,被送到高高的云霄里去。

        仰著頭目送他的還是那個夏日里愛穿白底紫花小褂的小姑娘。幸虧有她的目光,一路不會寂寞。

        怎么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好像還跟她有約定?到了那邊再慢慢想吧,再見面時就記起了吧?反正很快又是一生一世。

        “媽,我的眼皮都打架了?!?/p>

        “那就閉上眼睛睡吧,媽媽也累了?!?/p>

        “媽媽,你看,好多仙鶴!我要隨著它們飛到月亮上去了。”他在母親的懷抱中,像兒時一樣笑出了聲。

        要是那個目送他的小姑娘也能看見這群大鳥美麗優(yōu)雅飛舞的身影就好了——他閉上眼睛的時候,不無遺憾地想。

        ……

        張強的爸爸哭得死去活來,他只是值了一個夜班,兩個至親的人就與他陰陽兩隔了。

        唐新文老師落淚了,同學們都哭成了淚人,我卻掉不下眼淚,心口像有千斤鐵砂堵著,頭好懵。

        張強的手里攥著那串被踩扁了的千紙鶴!

        我跌跌撞撞地出來,路上的雪薄得像蟬翼一樣,我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心口的那千斤重的東西像被跌碎了,碎成億萬顆眼淚往外淌。

        張強!為什么偏偏是你?

        我的心里還是堵得難受,肚子也開始翻攪著疼起來。我虛弱無助,痛苦萬分。媽!回家找媽媽去!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需要她,急于看到她。我要撲到她的懷抱里,肆無忌憚地嘶喊,哭泣。

        母親還是不在家。

        我全身顫抖著拉開方桌上的抽屜,這要是太上老君的盛仙丹的匣子該多好啊,張強就能起死回生,我自己也得救了??衫锩孢B一粒感冒藥都沒有。

        也不是什么東西都沒有,里面一直存放著張強送我的那本《封神演義》系列的連環(huán)畫,連環(huán)畫上還多了一張紙條。

        我只看了一眼那張紙條,轟的一聲,頭腦中就有一顆炸彈爆炸了,果然是一顆致命的超級核彈頭。我的視線像被無數(shù)個“蠅子”模糊了。何須多看,那是母親留給父親的告別信。

        母親終于還是“下東北”了!不要我們了!

        我胡亂地把紙條塞進褲兜里,發(fā)瘋似的往村外跑去。不知道母親離去的時候是否也像我一樣在村中央徘徊,是取北去的道還是南下的道?

        無垠的曠野里,只有小麥露著清冷的腦袋。哪里才是母親去的方向?

        今天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我最舍不得的人都離我而去!

        我的眼淚零落在曠野的西北風里。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茫然地往家走。等父親和弟弟回來,該怎么跟他們交代呢?就說母親去姥姥家了,要住一晚上。明天母親或許會回來的,我想。

        我站在院子里,看看這個家,再看看院墻那邊的那個家,從來沒有這樣清冷過,什么也不敢想,一想,全是眼淚。

        半晌,我無力地推開屋門,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撲面而來。母親回來過了!

        隨即我就看見了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的半盆餃子餡,它正散發(fā)著白菜沫和熟肉渣混合的香味。桌旁地上的面盆用鍋蓋蓋著,掀開一看,雪白的面團正在里面醒著呢。我一下蹲在面盆前,任憑眼淚滴在面團上。

        生活啊,你總是在讓人絕望到極點時,又給人以驚喜!

        不久,母親從張強家回來了,坐下來開始包餃子。從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有話要對我說,可她只是說了些張強的事,哀嘆著那家人的不幸。

        我有許多的話要對母親說,可我只是說:“媽,我?guī)湍惆湴??!?/p>

        “好!”母親說。我們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包著水餃。

        父親和弟弟回來了,弟弟一推開門就驚喜地喊:“包水餃啊!真香!”父親也一臉和氣。

        隨后,父親和母親在對鄰家共同的哀傷和唏噓里冰釋前嫌了。這個家提前迎來了冰雪消融的春天。

        我收拾鍋子,點火燒水,準備下水餃。等到爐火旺起來,我悄悄地掏出褲兜里的紙條,點燃了,看著它翻轉(zhuǎn)著化為灰燼。

        在后來的歲月里,母親經(jīng)常自言自語似的念叨一句話:怎么就讓他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天一夜呢,好歹也該跟他說一聲的。

        當我在村北的曠野里哭泣的時候,另一個人也在村南的荒野里等待。他從這個凌晨等到了另一個凌晨,卻始終沒能等到我的母親。我知道,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我的母親曾按照約定上路了,可是她一步三回頭,走出杜家莊的步子邁得那么艱難。從來不知道,杜家莊的“油漆馬路”走起來也會這么費時費力。

        我母親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到了莊口,她突然想起來,她女兒的劉海兒該剪一剪了,都快遮住眼睛了;她兒子昨天去溝里玩弄濕了的棉鞋,還忘了拿到爐子邊上烤著;她男人的大衣袖子也露著棉花了,這幾天只顧跟他生氣,還忘了補,對了豬食鍋子還在豬圈里呢,可別讓豬拱爛了;還有那只下軟蛋的母雞,該喂點碎雞蛋皮補補鈣了……

        想到這里,她要馬上掉頭往回走了。以為想得很周到了,怎么還有這么多事情沒辦呢?這個家真是離了她一會兒也不行啊。

        她臨轉(zhuǎn)身的時候,望著遠處的荒野長嘆了一口氣。這一轉(zhuǎn)身,她就不準備再回頭了。

        這一輩子我注定欠你的,老李,下輩子恐怕也還不上了!

        兩年后老李癌癥住院。有一天,父親對母親說:“去看看他吧?!?/p>

        母親說:“還看啥呢?不去了。”

        據(jù)說當時老李的嗓子眼滿滿的,也有什么東西都吃不下的時候,他要求出院回家。那個夜晚他把自己掛在了自家的門框上。

        那又是一個冬天。

        最后那一刻,他看見他和我母親在那個遙遠的冬日里奔跑,她回過頭來,俊俏的臉,如桃如李。

        她的紅頭巾翩然飄落……

        老李臨走的時候頭上系著我母親的紅頭巾,他選擇了來世做一個女人。因為他知道,即使再做一世男人,他也等不到我的母親。哪個母親能舍得下自己的孩子呢?

        一世做了母親,就有了世世代代不了的牽掛。

        那就做個女人吧!

        做男人,太苦!

        得知老李去世的那天我母親失神地在椅子上坐了好久,半晌才幽幽地說:“怎么總是揀在冬天呢,不冷嗎?冬天有什么好?”說完,她就起身做家務了。

        門外,天寒地凍。

        當天夜里我夢見老李了,他把糖果遞給我,我欣然接在手里。那一刻,他笑了。

        不知道我告訴過你沒有?張強離我而去的那個夜晚,窗外月明星稀,一片清光。

        這一夜我沒有合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窗欞。老人們說,故去的人在夜深人靜時會悄然來到自家的窗前看一看親人,那么張強在路過我的窗前時會停下腳步嗎?

        一定會的。我知道,他舍不得離開我就像我舍不得離開他一樣。

        他從無垠的月光里來,帶著我送他的千紙鶴。

        你輕輕一躍就到了杜家莊吧?因為月亮就在斜山頂上的柏樹梢上。

        可別走那條有杜梨樹的小道,要不然路過那只老鷹(就是一在村子的上空盤旋,我們就朝著它扔石頭,齊聲喊:“鷹子來了!鷹子來了!”的那只)窩時,它一撲棱會驚到你的。

        也別繞遠去那山崖上給我采那小紅豆了,那年你采的那一束還在我床頭的瓶子里插著呢,早炸開了,一朵一朵像小梅花一樣。

        你走到山腰的時候,眼睛要朝東看,千萬別向著西方,要不然你一看見“馬頭崖”就坐下不走了,你說看不夠“馬頭崖”上的日落。那一次集體進山拾柴禾,我們兩個不就因為看“馬頭崖”上的夕陽,誤了去學校集合,第二天被老師罰跑了兩圈嗎?

        還有,不要去村北的溝里找螃蟹了,這個時節(jié),都凍上了。秋天的時候我就為你捉了兩只小的,放在家里的水甕里養(yǎng)著。不過前兩天被媽媽扔進咸菜甕里腌了,只能給你當咸菜吃了。

        我知道你一定要去學校里看一看的,可惜同學們都睡了,不能迎接你。不過也沒關系,老槐樹一直醒著呢。你的位子上,我留了我的破得跟“煎餅湯”一樣(你可能早料到了)的語文課本和數(shù)學課本。這是專屬于你一個人的課堂,你可以慢慢翻看,不必擔心下課鈴會隨時打響。

        ……

        我不敢眨眼睛。我怎么敢眨眼睛呢?我恐怕你來去太匆忙。

        你來,趁著月光大好,天寂人靜,我們隔著窗欞,頭對著頭共同看一回我枕邊的連環(huán)畫,共同舞一回你手里的千紙鶴。

        這一夜,只有活人的鼾聲,不見故人的身影。是路途太遠,找不見了家的方向?還是在杜家莊的山野溝畔流連太久,忘了時光?

        亦或是你根本只是藏在一個地方?那么就如春天的小苗總要露出腦袋一樣,我總有找到你的那一天,只要給我一個機會。

        在這個世上,除了死亡,總會有機會的,是嗎?

        啊,人世間最殘酷的事莫過于生死兩茫茫。

        當黎明的曙光照亮我的床頭時,你會發(fā)現(xiàn)我臉上不再干的淚痕。

        我想,多年以后,在這樣有月亮的冬夜再次想起張強時,我或許還會潸然淚下。事實上,幾十年如一日,他從未走出我的生活,在一個個有月亮和無月亮的晚上和白天,在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盡管眼淚越來越濃,也只是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亦或僅僅是心底的一絲酸楚和哽咽。

        十五年前我結(jié)婚的那個夜晚,我倚在窗前,異鄉(xiāng)的月亮與杜家莊的一樣,清輝一片。

        我的丈夫走過來,把一件大衣輕輕披在我的肩上,“怎么了?你哭了嗎?”他詫異地問。

        “是小飛蟲誤入眼睛里了。”我說,“不過,現(xiàn)在沒事了?!?/p>

        我輕輕地投入他寬闊的懷抱,他攥緊了我的手,“瞧你的手,冷得跟冰塊一樣?!彼f。同樣的一句話,出自另一個人之口。仿佛是昨天和今天的事,其實已隔了十五個春秋?!靶★w蟲”再一次無可救藥地飛入了我的眼睛。

        淚光里,我看到了窗外月亮里張強的眼睛,滿含笑意。

        我的親人,我的伙伴,從此,你在那邊,不必再那么把我牽掛!

        第二十章 回歸

        當張志生在杜家莊的村口望到第三百回(北邊一百五十回,南邊一百五十回)時,就望見三朵石榴花在杜家莊預先開放了,開在春寒料峭的二月里。

        張志生迎上去,他以為自己很平靜,因為這一天,這個場景,他已經(jīng)在頭腦里過了無數(shù)遍。

        可是當他拉住王麥玲的手的那一刻,還是鼻子一酸,哭了。

        王麥玲好像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王麥玲了,衣服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衣服,肥肥大大的,不知是哪個婦人穿剩的。也不是那張圓潤的小臉了,面黃肌瘦。

        只有她頭上那兩朵石榴花開得依舊鮮艷,卻顯得那么突兀,不合時宜。

        王麥玲看著哭得稀里嘩啦的張志生,眼圈只是紅了一下。

        騎在三輪車上的“老趙家的大閨女”憋不住了,“兄弟,你別總像個娘們兒好不好?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可是把王麥玲給你送回來了?!?/p>

        張志生把眼淚一抹,轉(zhuǎn)憂為喜,“姐,你真夠意思。你說把王麥玲送回來,就真送回來了?!?/p>

        她一拍胸脯說:“我是誰啊?老趙家的大閨女?!?/p>

        “姐,你是怎么找到王麥玲的?”

        她回答說:“你囑咐我多少遍了,王麥玲的頭上有兩朵石榴花一樣的蝴蝶結(jié)。今天我去北山后頭的村子里販菜,正忙著呢,眼睛一瞄,就瞄見那兩朵‘石榴花了,上前一問,還真是王麥玲。這不,生意也不做了,立馬就給你送回來了?!?/p>

        “姐,你真是我的親姐姐?!睆堉旧屑さ卣f。

        杜家莊的人們以真誠的喜悅和激動迎接王麥玲的到來。他們對“老趙家的大閨女”說著一樣的感激的話,就像做父母的替自己的孩子感謝恩人。

        “老趙家的大閨女”大咧咧地表示: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張志生的媽媽一聽說這就是當初救護自己兒子的那位“女俠”,二話不說就拿來了殺豬刀。

        張志生的爸爸接過刀就要沖進自家的羊圈宰羊去,“老少爺們兒都別走,今晚陪我們的恩人大鍋全羊?!?/p>

        “老趙家的大閨女”趕緊奪了他手中的刀,“何必客氣呢,飯就免了吧,我還有幾十里的路要趕呢。”

        她上了三輪車,就要出發(fā)了。一個人攔住了她的去路,唐新文老師來了,來表達衷心的謝意。

        她只看了他一眼,臉頰就像被天邊的夕陽點燃了,飛上兩片紅霞。剛剛還大大咧咧、豪氣沖天的她竟然有點扭捏起來。

        張志生沒想到眼前這位大姐還有這樣嬌羞的一面,禁不住仔細打量了一下她。

        她頭上的那朵石榴花雖說沒有王麥玲的漂亮,也還是蠻好看的。要是再換上杜家莊的大姑娘們那樣的時髦衣服和發(fā)型,也不失美人一個。早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

        “老趙家的大閨女”騎上三輪車,飛呀似的逃走了,她使勁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說:“丟死人了?!?/p>

        “你叫什么名字?”唐新文老師喊道。

        “趙臘梅!就是臘梅的臘梅!”

        身后,杜家莊的婦女們已經(jīng)開始關心趙臘梅的婚姻大事了,“也不知道她找對象了沒有?這樣的好姑娘正是我們所需要的。要是不嫁到我們杜家莊來,那不是可惜了?!?/p>

        她們掰著手指頭把村里的小伙子數(shù)算了兩遍,肥水怎么也不能流了外人田。

        今晚,杜家莊的婦女們一點也不吝嗇,她們翻出了家里最拿得出手的吃食,擠到唐奶奶的房間里。

        她們用疼愛的眼光看著那個被各種美食包圍的小姑娘,歡快地談著天。

        有時,能夠彌補是一件多么令人寬慰的事啊。

        二月二已過,可炒豆還在這個房間里飄香;蘋果樹還沒開出春天的花朵,桌子上卻擺滿了又大又紅的壓箱子底的大蘋果;大年夜還早,還要過了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臘八節(jié),可各家?guī)淼募逭醭醋阋詼惓梢蛔镭S盛的年夜飯了。

        要是在流亡的路上,或者是之前,王麥玲看到這么多美食,感受到如此溫暖,一定會樂得合不攏嘴了,可是今晚她笑不出來,欲哭無淚。

        關愛說來就來了,可是好像太遲了!

        王麥玲回到了學校,張志生又有了追逐打鬧的對象,杜家莊的校園里又多了幾許笑聲。

        可有一樣,曾經(jīng)快言快語的王麥玲對這段時間在外的經(jīng)歷絕口不提,誰要問起來,她就把臉一拉,沉默不語。

        張志生試著問了一次,結(jié)果她兩天沒理他,還是張志生在她臉前畫蛇,先把她嚇哭,才又哄好的。

        我總覺得王麥玲變了。張志生問:“哪兒變了?”

        我脫口說:“變得像是個大人?!?/p>

        “大人?得了吧!”張志生不屑地說,“像我爸我媽?你爸你媽?有這么可愛的‘大人嗎?”

        我無言以對。可我還是覺得王麥玲眼睛里的某種東西只有在大人的眼睛里才看得到,它像爐灶里一縷失控的火焰。

        這天早晨王麥玲在學校門口被村支書的老婆截住了。她滿臉堆笑說:“閨女,我專門在這兒等你的?!闭f著,她就把一包東西往王麥玲的手里塞。那是一包精致的糕點,是她的二兒子唐振國去南方做生意帶回來的。

        王麥玲死死攥住兩只手不松開,她又往她的棉襖口袋里塞,王麥玲趕忙緊緊捂住口袋,她趁機把東西塞到她的胳膊肘里,“閨女,有空你來我家,有好吃的我給你留著?!?/p>

        她打了個大勝仗似的轉(zhuǎn)身往回走了,王麥玲追上來,冷不防把東西往她身上一塞,跑了。

        糕點掉在地上,碎了。

        春天的太陽一天比一天紅艷了,像浸過血一樣。

        今春唐振國把生意做到家鄉(xiāng)來了,收桑皮和蠶屎。

        砍來的桑枝,摘完了葉子就被扒得溜光,桑皮曬在太陽地里。蠶屎也不再只是上田的肥料了,積攢得一堆一堆,寶貝似的。

        唐振國收來的曬得焦干的桑皮垛得小山似的,暫時寄存在學校一間空閑的教室里。周末沒人的時候,三五成群的調(diào)皮孩子就會打開窗子,偷偷鉆進去,在桑皮垛上玩“蹦床”。

        張志生就借著護校的特權,偷偷帶我和王麥玲玩過一次,很新鮮的玩法,是個別樣的天地,可就是提心吊膽的,恐怕被老師甕中捉鱉了,況且隔壁就是張東芝老師的宿舍,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班里的同學經(jīng)不住誘惑,基本都鉆進去玩過了,只有杜香不沾它的邊。但,只要是與張東芝沾邊的東西,她都不沾邊,杜香發(fā)誓說。

        自從唐新文與張東芝定親后,杜香再沒進過那個家門。好幾次唐奶奶讓唐新文老師捎話給她,說想她了,她都忍著沒去。

        她何嘗不想念那個家呢?院子里的梧桐花又開了一季,可花下那個人已經(jīng)不是她了。

        那經(jīng)了露珠的粉嬌大氣的花朵還是那樣悄無聲息地飄落花下人的發(fā)絲?那一地一地的落花又是經(jīng)了誰人的手?

        多少年來,當她嗅到第一縷花香時,她就跑進那個院子里,嬌嗔地舉起雙手,作擁抱狀,“這一樹花都是我的,誰也別動?!彼?。

        這個家里所有的人都朝她微笑著,“早就是你的了。”他們說。

        從第一朵落花到最后一朵落花,都是她一枚枚親手拈起,放在院墻上。當梧桐樹上的花朵落光了的時候,這個小院就有了三面花墻。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一切。

        習慣像煙癮一樣,要一朝戒掉是痛苦的。

        她不習慣“反主為賓”,因為她已經(jīng)習慣了做“主人”。

        是啊,她才是這棵梧桐樹上的金鳳凰,怎么就鳩占鵲巢了呢?

        自從她懂事起,她的父母已年邁,兄姊已各立門戶,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頂梁柱,說一不二。她天資聰慧,能謀能斷。她想得到的,誰也別想搶去。

        而今她被人搶了,還是她最寶貴的東西,最想一輩子都擁有的東西。那是她懵懂孩提時的一抹瑰麗,情竇初開時的美好情愫,二八年華里的青春激情。

        她被搶了,卻眼睜睜的毫無還手之力。在這場戰(zhàn)爭中,她還沒有現(xiàn)身就被PK掉了。

        一點游戲規(guī)則也不講,叫人怎么甘心呢?

        曾帶給她無限歡樂和幸福的那個家如今只會讓她心痛,心傷。她離那個家太近了,這曾經(jīng)讓她萬般慶幸,如今卻成了最大的恨事,越是不想看到的、不想聽到的,越是躲不掉。

        更可恨的是,在學校里她的耳朵和眼睛也不得清凈。特別是張東芝的那個小宿舍,每次看見,她都會想到這是他們兩人的愛巢。

        這種想法是會讓人發(fā)瘋的!

        有一次她正看著那個“愛巢”,這樣痛苦地想著的時候,王麥玲走到旁邊盛桑皮的教室的窗子旁,使勁往里瞅。

        “一把火給他點了,給你自己和家人報仇!”杜香順口說道。其實她也就是圖個嘴上痛快,借此發(fā)泄一下自己的怨氣而已。

        無奈聽者有心,它像一把火炬一樣,首先點燃了王麥玲的眼睛,她眼中的那團火焰猛地跳動了一下。

        我發(fā)燒了,沒去上課。父母親問我要不要去打針,我說沒事,躺躺就好了。他們就去忙自己的了。

        下午我正被燒得稀里糊涂,云里霧里的時候,五叔來了,跟父親商量說晚上兩家聯(lián)合請學校的老師吃飯。五叔家的小鳳入學還不到一年,五叔已經(jīng)請過兩回老師了。

        也許你還記得,杜家莊人有請老師赴宴的傳統(tǒng),但真正是為了孩子上學請老師的,我五叔還是頭一個,開杜家莊風氣之先。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杜家莊一夜之間成了尊師重教的模范村。大家都說,即使不能指望孩子當個科學家,也要弄個鐵飯碗。

        端著世代相傳的粗瓷大碗,鄉(xiāng)鄰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它在自己孩子的手里換了材質(zhì),那種敲起來金屬味十足,掉在地上也不會碎的“鐵飯碗”。

        不請老師不足以表達這顆望子成龍的心。所以一段時間以來,杜家莊的夜幕是在吆吆喝喝地對老師們的圍追堵截中熱熱鬧鬧地開啟的。

        “菜好做,客難請。”這句俗語用來形容當年杜家莊人請老師的況情再合適不過了。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懷著殷殷之心的廣大家長們亮出了千百年煉成的請人吃飯的絕招:轉(zhuǎn)到幕后去,讓孩子出馬。

        根據(jù)指示,孩子們上去拽住胳膊就不撒手,拔河似的,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

        得,總不能跟孩子一般見識吧。

        如果半道上客人說:你先走,我隨后就到。這是要去小賣部里買禮物。根據(jù)指示,這時死活不能撒手,不能給他這個機會。讓客人帶禮物,這還算請客嗎?

        說話間,我弟弟和小鳳已經(jīng)一人拖著一個,把家住外村的兩個男老師綁架來了。多虧五叔英明決策,半道上劫的,否則非讓他們溜了不可。

        我正一會兒現(xiàn)實,一會兒夢里的時候,就聽見父親和五叔在為請?zhí)菩挛睦蠋煼膏止荆翰粶惽?,家里的得力干將正抱恙在床呢?/p>

        我一下就回到了現(xiàn)實,頭腦倍兒清醒:別介,這么艱巨的任務我不出馬能行嗎?不就一小恙。

        我立刻披掛整齊,精神抖擻地上路了。唐新文老師給我擺事實,講道理,就差給我作揖了。不管用,不聽這一套,又不是在課堂上。手到擒來。

        就差張東芝老師了,義不容辭,包我身上了。我拉鋸式在我家和她的宿舍之間跑了好幾趟,也沒看見她。

        學校里只有唐振國和兩個幫工在把新收來的干得掉渣的桑皮往垛上垛。據(jù)兩個幫工透露,唐振國特別享受下午的這份工作,特別是張東芝老師在的時候,他把芝麻粒點大的工作拖得要多長有多長,完全忘了旁邊兩個鬧心的人。

        唐振國一面忙,一面朝我說:“你張老師去家訪了,你恐怕等不到她了?!?/p>

        家里,鍋碗瓢盆的叮當聲、吱吱啦啦的炒菜聲和人的說笑聲伴著酒菜的香味飄出來。我一交代,我父親和五叔異口同聲地說:“那怎么行?怎么能少了張老師呢?再去瞧!”

        在另一個做飯棚子里,杜香正燒火做飯的時候王麥玲來了。

        “現(xiàn)在我就去給他點了。”王麥玲蹲在灶邊說,眼睛里有兩團火焰,不知是不是被爐火映的。

        “點什么?”杜香有點懵。王麥玲的手里果然拿著火柴。

        “昨天你說的,忘了?唐振國的桑皮,給我家報仇。”

        “我說著玩的,你怎么當真了?”杜香有點急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王麥玲的眼睛里的火變成了水,“不就是一點桑皮嗎?給他點了能怎么著?”

        王麥玲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哭得杜香心情煩亂,差點把小米下進豬食鍋子里。那邊,下著米,這邊,蹲著豬食鍋子的大灶里的火又滅了,杜香劃了好幾根火柴也沒點著,她在做飯棚子里還從沒這樣手忙腳亂過。

        王麥玲把眼淚一抹,站起身說:“我知道你們都不幫我,我自己去?!闭f完,一扭身跑出了做飯棚子。

        杜香扔了手里的火柴棒,把灶門用瓦片檔上,順手把那盒火柴塞進口袋里,追出來。

        夜幕下的校園靜悄悄的,像罩在一張灰色的網(wǎng)里。盛桑皮的教室的窗子開著,王麥玲一定爬進去了。

        杜香本來是來阻止王麥玲的,可是當她看到張東芝的宿舍時,憤怒、嫉妒和仇恨迷住了她的心竅,心頭不由竄起了一股邪惡的火焰:放把火嚇嚇她也不錯。最好是把她嚇跑。再說,這是王麥玲在為自己報仇啊,為何不成全她呢?

        杜香躲在窗子旁邊,看到了里面蹲在桑皮垛前的王麥玲和她抖抖索索的手。王麥玲到底也沒學好劃火柴,一害怕,更劃不著了。

        眼看著她劃了一根又一根,杜香急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隨時都會來人的。

        她突然摸出口袋里的火柴,就像無數(shù)次教王麥玲怎樣點火一樣,伸手去點窗子邊上的桑皮,你看,多好點,一下就點著了。

        她只是想給她示范一下,怎么就著了呢?她嚇呆了。

        王麥玲猛地看到頭頂?shù)幕鹧?,嚇傻了。這是我點著的嗎?不是我又是誰?

        她本能地要從窗子里逃出來,可是她要上到窗子,要先爬上一段桑皮垛。她的腿發(fā)軟,幾次都滑落下去,肆虐的火舌舔著窗口。

        杜香的魂魄完全不在了,身子也不是自己的了,她不知道該怎么做,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向王麥玲伸出雙手,就像每一次把某個小伙伴牽出深水,拉出泥潭,或抱下高堰一樣,曾經(jīng)她的寬大的手掌和強壯的胳臂在她的“小不點兒”同學面前無所不能??墒?,今天她的手臂卻像兩條冬眠了的蛇,沒有了靈性,不聽她的使喚。

        潛意識里,一個聲音撞擊著她的耳膜:“快跑!快跑!”她的僵硬的雙腿像是突然被這個聲音喚醒了,她驚慌失措地向外跑去。

        在校門口,杜香迎頭撞上了面如死灰的我。只是一個錯愕,她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王麥玲在哭喊!魔鬼的瓶子打開了,火舌,濃煙……

        我聽見自己在喊“救火啊!救人啊!”可是那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確切地說,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人類還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一個天使般的身影奔向那個邪惡的窗口……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火,烤著我,烤著我,我逃不出它的包圍。媽!我害怕!我拼命喊,可是喊不出聲音……

        迷迷糊糊的,好像是母親在忙碌,還聽見她說“朱砂”什么的,心里稍許寬慰了一些。

        火又變成了冰,一重一重的,像三九天里杜家莊一層一層的攔河壩,王麥玲從冰窟窿里伸出一只手來,烏黑烏黑的,杜香走向那只手,臉很猙獰……

        媽!我害怕!我拼命地喊,可只有自己聽得到。

        終于,有人把我扶起來,一捏鼻子灌了點東西,我還聽見自己咳嗽了一聲。我是在母親的懷抱里了。記得很小的時候在母親的懷抱里就是這種感覺,原來這種感覺還是那么熟悉,好像從來沒離開這個懷抱過。

        心里好踏實,在母親的懷里什么都不怕了。

        我又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屋子里一片昏暗,窗戶上還透著微弱的暮光。

        “孩子,你可醒了!”母親就坐在我的身邊,“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你嚇死我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哽咽了,淚水滴在我的臉上。

        “媽!”我趴在母親的懷抱里哭了。她把我摟得好緊好緊,恐怕我會跑了似的。

        爐子旁邊,盛過朱砂的酒盅子紅艷艷的,它上面橫放的研過朱砂的筷子,也有了紅艷艷的頭。

        我去上學的時候,兩個教室(包括張東芝老師的宿舍)已經(jīng)修葺過了,新鮮的瓦片在陽光下泛著光。除了幾段遺落的燒焦的桑皮或秫秸,幾乎沒有了一點那個夜晚的痕跡。

        但,這也掩不住杜家莊的憂傷,我能感覺得到。

        王麥玲當天晚上就從醫(yī)院回來了,她只是被燎了眉毛、睫毛和劉海兒,大夫說不用幾個月就能長得和原先一樣了。

        只是回來后她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干瞪著倆大眼睛。我母親他們除了捏住她的鼻子灌朱砂,還要時不時地給她灌點水和稀粥。

        在另一張床上躺著的唐奶奶也急得吃不下飯了。

        聽說張東芝老師也出院了,是唐振國去醫(yī)院接的她。我五叔的傷勢重些,還沒有出院。

        杜香沒來上學,說是病了。我瞅了一眼她的空位子,不想再看第二眼。我在心里“哼”了一聲,心想:“病了?心病吧!”

        我和母親去看五叔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從脖子以下看,就像個不成型的大粽子。

        “五叔?!蔽遗吭谒纳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你怎么成這副模樣了?”

        他趕忙抱住我的頭撫摸著,“瞧,我的侄女還真心疼她五叔,都掉眼淚了?!?/p>

        “能夠換來我的侄女叫一聲五叔,值!”他又說,聲音有點顫抖。

        “好了,就讓你五叔吃豬蹄吧。”母親對我說。

        “吃!”五叔吃力地坐起來,“吃了豬蹄我的腿就好了,又是一條好漢?!彼榈嘏牧艘幌伦约旱耐龋⒖烫鄣眠谘肋肿?。

        我笑著說:“五叔,你真是一條好漢!”

        這一刻,我又看到了奶奶和張爺爺,他們就在不遠處。他們回過身來,我第一次看清了他們的臉,原來沒有眼淚,也沒有悲戚,只有慈愛的光輝。

        五叔說,不知怎么的那天他就破了例,想親自來請張東芝老師。半道上他就嗅到了一股不祥的焦糊味,剛拐過墻角就看見校園里濃煙滾滾。

        一個人已先他一步趕到了校園,這個人就是唐振國。他本來已經(jīng)鎖了門關了窗收工回家了,可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前腳剛踏進家門,后腳又折回來了。

        他親眼看見張東芝老師把嚇得呆若木雞的王麥玲費力地從窗口搓出來,她自己卻沒有跟出來。

        唐振國像瘋了一樣從窗子里跳進去,好容易把被濃煙嗆暈了的張東芝老師送出窗口,自己卻軟得像棉花一樣,倒下了。

        面對窗口肆虐的火舌和濃煙,我五叔沒有強攻。他不愧是在這世上摸爬滾打過的老手,善于另辟蹊徑。他摸起地上的一塊大石頭,三下兩下就砸開了門鎖。他一腳把門踹開,沖了進去。他俯下身子摸索著,終于摸到了唐振國。他半拖半抱著他,就要到門口時,眼看著屋頂?shù)囊黄彰爸已嬖蚁聛?,我五叔瞬間傾盡全力把唐振國推出門外,自己卻被一股相反的力量掀翻在地,那片秫秸不偏不倚落在他的身上。

        張東芝老師回校上課了,她變了發(fā)型,由中分變成了偏分,竭力遮擋著燒傷的右臉,她說怕嚇著孩子們。

        杜家莊人的心碎了。

        為什么偏偏是這張臉?

        如果那天不是張東芝沖進去救王麥玲,而是杜家莊的隨便哪一個人;如果那天她沒留下來家訪,而是回她自己的家,或者隨便做點別的什么;如果她壓根就沒來杜家莊,而是留在鎮(zhèn)上的中學或者隨便世界的哪個地方;如果她愛上的不是唐新文,而是隨便哪個地球人或者外星人;如果杜家莊人一開始就對王麥玲好一點……

        那么,那撮該死的火焰就不會落在張東芝的臉上,而隨它落在什么地方。那該多好?。?/p>

        今夜杜家莊人的悔恨真像那深秋的雨一樣,綿綿不絕。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害了美麗姑娘的兇手,不敢想那張臉呢!

        人家姑娘如花似玉的來,把一切給了杜家莊,可怎么就沒照顧好她呢?瞧我們到底做了什么!

        多想早上醒來時會有人告訴他們,這只是個噩夢。

        王麥玲寧愿永遠不要醒來,因為現(xiàn)實比噩夢更可怕。現(xiàn)在才明白,生活原本是那么美好。如果能回到過去那該多好?。?/p>

        回不去了,一切都被那場大火無情地吞噬了。那火怎么著得那么輕易?她本來已經(jīng)放棄了,因為她數(shù)到第十根火柴時還沒有劃著。

        怎么就自己著了呢?作祟的是自己心中仇恨的火焰嗎?

        如果再讓她選擇一次,她絕不選擇仇恨!

        曾經(jīng)她耿耿于懷的,認為不可饒恕的一切,原來是那么不足掛齒。幸福本來是如此簡單,只要沒有傷害到別人,只要問心無愧。

        一念之差,她成了十惡不赦的壞孩子,沒有人再原諒她了,甚至夢中她的母親也不肯再見她一面了。

        自己做了錯事,卻完好無損地地躺在這里,為什么受傷的不是自己呢?

        有人在喚她,握緊了她的手,輕拍她的臉。

        又要給她灌東西嗎?她每次都本能地閉緊嘴巴,無奈那些嬸子大娘們都是對付不吃藥的孩子的老手。一捏鼻子,她就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還來不及反應,液體已經(jīng)被她咽下去了。

        不對,不是那些嬸子大娘。她像被電觸到一樣,猛地睜開眼睛。她看到了那個最想見也最怕見到的人。

        張東芝老師就坐在她的身邊。

        “你醒了?”她朝她笑了一下,端起身邊的碗,把一勺小米粥送到她的嘴邊。

        “吃點東西吧,趕緊把身體養(yǎng)好了,回學校上課。”

        王麥玲望著她的臉,想張嘴,可是嘴唇哆嗦得厲害,張不開。

        “學校里,還要我嗎?”王麥玲終于說出了出事以來的第一句話。

        “怎么會不要你呢?”張東芝說,“大家都想你了?!?/p>

        王麥玲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又順著嘴角流進嘴里。她咀嚼不出小米粥的味道,卻品出了自己眼淚的味道,是咸的,苦的,澀的。

        王麥玲臉上的涓涓細流終于變成了滂沱的淚雨,她的嗓子哽住了,再也吃不下張東芝喂她的小米粥了。

        “老師,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是個壞孩子!你不該管我?!蓖觖溋釂鑶璧赝纯奁饋怼?/p>

        張東芝也流下了眼淚。她把碗放在一邊,把王麥玲摟進懷里,憐惜地替她擦拭眼淚?!安豢?,啊,沒事了,哪個孩子不犯點錯呢,知錯就好。”

        王麥玲的話語如同她的眼淚一樣,一旦開了閘就關不上了。

        “我做的壞事太多了,您知道嗎,您的紗巾是我拿的,我把它扔到攔河壩里去的,您給唐新文老師織的圍巾也是我偷著放在您的辦公桌上的,現(xiàn)在……又燒傷了您的臉……”王麥玲全身顫抖,劇烈地咳嗽起來。

        “別說了,孩子?!睆垨|芝眼里噙滿了淚水,她把柔軟的手指插進王麥玲的發(fā)絲,輕輕摩挲著,極力安撫她,“真是個可憐的孩子,讓這一切都過去吧,你將來的路還長著呢?!?/p>

        洋槐花盛開的時候,鎮(zhèn)上照相館的人來了,照畢業(yè)照了。

        唐新文老師派人把杜香叫來了,她臉色蠟黃,聽說得的是肝炎。

        張強一定也到了,這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么能不來呢?你要問他在哪兒,看到那把空著的凳子了嗎?你看不見他,可他就在我們中間。

        杜家莊小學八零級四十二個同學,一個也不少。

        照相師傅把頭伸到黑布底下,“大家看這邊,都笑一笑,不要眨眼睛,我數(shù)到二就開拍,一,二,好了?!?/p>

        我們的小學定格在這一刻,定格在一張黑白的底片上。

        張志生一直保持著高度警惕,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可就在關鍵時刻,他剛好眨了一下眼睛,所以照片上的他是閉著眼的,好像總有睡不完的覺一樣。

        王麥玲在準備階段小臉繃得緊緊的,她說她不能笑,否則照出來不好看。開拍的時候張志生從后面搔她腋窩,結(jié)果照片上的她笑得像一朵花一樣。

        你看到照片上的我時,可能會納悶,怎么沒按要求看鏡頭,眼睛瞥向了一邊?那是因為另一邊是杜香的方向。而杜香一直望著我的側(cè)影。

        四個老師坐在最前排,在這里,他們永遠年輕。

        背景嘛,當然是盛放的老槐樹啦,純潔的花朵正沁人心脾。

        杜香生病后唐新文老師每天下午都去給她打針。在這方面他屬于自學成才,此前他只給豬打過針。每次杜香都要多挨好幾針,唐新文老師一著急,又扎偏了。

        沒辦法,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是要花錢的,她的年邁的父母已經(jīng)負擔不起一個病人了,藥都是杜香的哥哥姐姐湊錢買來的,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其實,杜香一點也不覺得疼,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笑著的,她笑著笑著眼淚就滾出來的時候,那是她心中的痛苦就像六月的小水塘一樣,再也盛不下了,溢出來了。

        從小到大,她何曾在人前哭過?即使是在唐新文和張東芝定親的那天,她也在自己的房間里哼了一天鄧麗君的“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始終沒讓眼淚掉下來。

        有一次,唐新文老師剛把針扎上,松了口氣,杜香猛地抬起扎著針的胳膊握住了他打針的手。

        “你怎么回事?差點把針頭崴斷了!”唐新文老師真生氣了。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杜香淚流滿面。她又抓緊了他的另一只手,不讓他去擦她胳膊上的血。

        “老師,不管我犯了多大的錯,你都能原諒我,是不是?”杜香急切地說,“你答應我!我別無所求?!?/p>

        “我答應你。我都會原諒你的,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唐新文老師鄭重地說。

        杜香長出了一口氣,露出了笑容,淚珠還掛在臉上。“哪怕這個世上的人都不原諒我,只要你能原諒我,就好?!彼袷亲匝宰哉Z。

        那天,唐新文同樣一面做著打針前的準備工作,一面為自己的扎針技術煩惱不已的時候,一只手從背后抽走了他手里的針。

        “就你這技術,也敢出診?”張東芝笑著說。

        說著,她就很熟練地消毒,扎針,推藥,拔針。杜香終于體驗了一次無痛打針法。

        唐新文不無崇拜地說:“你還有這兩下子?深藏不露啊。”

        “那當然,我可是受過專業(yè)訓練的,要不是重新上學,沒準我早成了我們村赤腳醫(yī)生的接班人了。”

        “嘖嘖,我為張家莊一哭,失去了一位好大夫,不過也成全了杜家莊一位好老師?!?/p>

        三個人都笑了。“什么時候你也學會貧嘴了?”張東芝剜了他一眼說。

        說笑間,張東芝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輕輕拍了拍杜香的肩膀說:“安心養(yǎng)著,明天我再來給你打針。”

        那天下午,我從菜園里拔菠菜回來,路上遇見杜香的母親。她說:“玉兒,我正找你呢。杜香想你了,你跟我來家一趟好不好?”

        “我……我還要回家放下菜,我媽還等著炒呢。”我逃跑似的。

        一下午我都心神不寧。母親說:“看你魂不守舍的,有什么事你就去做,晃得我眼暈?!?/p>

        我說:“我沒事。”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對父親說:“杜香那孩子恐怕不行了,上午我去幫著做壽衣了,鄰居家的媳婦們都去了。唉,那么好的孩子,哪像不長壽的樣子呢?”

        “什么壽衣?就是死人穿的衣服嗎?”我問。

        “是?。 蹦赣H說。

        “干嘛給她做這種東西,你們欺負人?!蔽屹€氣把筷子往碗上一摔,跑到里屋抹起眼淚來。

        “你看,怎么就礙著她了……”父親氣得剛要朝我發(fā)作,母親趕忙向他擺了擺手。

        這樣的衣服怎么能穿在杜香的身上呢?那是為七老八十的人準備的啊。一想象杜香穿著那樣的衣服躺在那里的樣子,我的心就像刀絞一樣。

        剛才我還對她恨之入骨,并且準備一輩子都不原諒她了,再也不要她的花苗,再也不吃她的熟地瓜干,再也不跟她學畫畫,再也不和她說話。她是一場火災的兇手,害得張東芝老師毀了容顏,害得我五叔和唐振國差點丟了性命,害得王麥玲至今還蒙受著不白之冤。

        可是此刻我已經(jīng)忘記對她的仇恨了,忘記了她在我夢中猙獰的模樣,只記得了她的好,只想讓她活著。

        明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就去看她,我想。

        我來了,她卻等不及了,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這天,楊絮柳絮飛得得跟雪花一樣。

        其實,昨夜我們已經(jīng)見過了,在夢中。我拉著她的手,她拉著我的手,還和從前一樣。她說:“等我好了,我就回去上課。我們一塊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看看。”

        那一刻,我們兩個好像都感受到了那個遙遠的地方。她收回目光,又說:“要是我一時半會不好,你可要常來跟我說說,學到哪了,都學了什么。”

        我點頭說:“好。”

        我真的做到了。此后無論我上了初中、高中,還是大學,我都會帶著新發(fā)的課本到那個山岡上去看她,翻開課本,讀上一段,再讀上一段。

        杜香喜歡我來,你看,她用一茬一茬開不完的鮮花來迎接我。紫色的馬蹄花、白色的小星星花、黃色的苦菜花、紅色的山丹花……

        “到哪兒都是個愛花的人?!蔽倚χ鴮λf。我知道,她正聽著呢。她一定也是笑著的,因為在人世間的最后那個夜晚,她是笑著走的。走到哪兒,她都不喜歡哭。

        那晚,唐新文老師和張東芝老師都在。一個曾是她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一個曾是她最恨的人,如今都拉著她的手,戀戀不舍——這多好?。?/p>

        “火是我放的?!倍畔阏f,“對不起!請原諒我!”

        “我們早知道了?!睆垨|芝和唐新文異口同聲地說,“都過去了?!?/p>

        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好久沒有這么輕松了,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還真累了。

        她知道這一覺要很長很長,所以在閉上眼睛之前,她囑咐說:“別忘了告訴王麥玲一聲,我對不起她。”

        “一定會的,放心吧?!睆垨|芝和唐新文眼含淚水,卻笑著說。

        她閉上眼睛,眼前是數(shù)不盡的花朵,都是她親手栽過的,畫過的。都在這兒等著我呢!好美??!她感覺自己笑得跟花兒一樣燦爛。

        升學考試結(jié)束的那天,王麥玲的爸爸媽媽從東北回來了。在爸爸媽媽的身后,王麥玲看見了一個小兩號的自己——她的妹妹。

        當她的媽媽顫抖著把她摟進懷里時,她沒有哭,只是求救似的望著唐奶奶。她覺得很不自在,像在陌生人的懷里一樣。

        四年了,說短很短,說長,長到足以讓一個孩子長大。

        她跟別的孩子一樣,也是在母親的懷抱里長大的,哪個孩子的成長離得開母親的懷抱呢?不同的是,她的母親在夢里,眼前的這一個,好像不認識了。

        她很別扭地掙脫了母親的懷抱,很自然地依偎進唐奶奶的懷里。

        “你就是我姐姐王麥玲嗎?”那個小不點兒背著小手,瞪著黑眼珠,仰著頭問道。

        王麥玲俯身抱住她,積攢了四年的眼淚頃刻之間迸發(fā)出來,她不知道為什么哭,只感覺那是抱著她自己。

        村人們都挽留王成一家住下來:“既然回來了,就不要走了。村支書說,只要他們答應留下來,他立馬出錢給他們翻修房子。”

        “不了。”王麥玲的爸爸媽媽說。當年女兒出生不久,他們就從好心人的家里輾轉(zhuǎn)到了東北。在那邊住了這么多年,也有了一個像樣的家,再說小女兒的戶口還在那邊呢。

        王麥玲一家臨走的那天,王成來到唐奶奶的床前,說:“老人家,我媽去世的時候我都沒給她磕個頭,今天我就給您磕一個,大恩大德,此生不忘!”

        唐奶奶趕緊讓人把他扶起來,“使不得,使不得,只不過為個小孩子多添了一雙筷子,受不起啊?!?/p>

        杜家莊傾莊相送,簇擁在這一家人的身后。王麥玲依稀覺得又回到了當年,她的父親王成隊長把手一揮,他們就跟著他下地去。

        張志生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后只剩他一人了,還是依依不舍。王麥玲哪一次出走不是她送的?可哪一次也沒送到地頭。這一次又是送到半途,他不放心。

        “放心吧?!蓖觖溋岢?,“回去告訴唐奶奶,我還會回來的。”

        “哪天回來?”

        王麥玲想了半天,還真不好定日子。

        “洋槐花開了的時候。”她終于想起來了。

        “跟著爸爸媽媽走,可別再走丟了,要不然你又哭!”

        王麥玲還是拐彎了,兩朵石榴花不見了。他感覺自己臉上濕濕的,奇怪,沒下雨啊。他用手指頭蘸了一點,嘗一嘗,咸咸的,才知道自己哭了。

        王麥玲就這樣帶著她的秘密走了,到了也沒人知道她走丟的那段日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二十年后的一次通話中,聊興正濃時,我禁不住心血來潮,替全體杜家莊人問了這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嗨!都忘了?!本吐犚娡觖溋嵩陔娫捘穷^說,“能有什么呢?只不過走了一段路,路上有晴天有陰天,有風景有荊棘,有好人也有壞人,與這長長的人生的路沒有什么兩樣?!?/p>

        “還那么小就走了那么長的路,現(xiàn)在作何感想?”我又問。

        電話那邊笑了,“感謝吧!”她說,“要不是那一段,這后面的路怎么會走得那么從容順暢呢?”

        “你呢?”她問,“你難道不是也走得很遠很遠嗎?”

        “是啊!”我說,“我用五年的時間走出了一個孩子的狹隘、怨怒和仇恨,走出了自己的心?!?/p>

        “你作何感想呢?”她又問。

        “幸運吧,萬幸?!蔽艺f,“早上睜開眼睛,每每想到幾十年的生活中,即使最糟糕的時候也沒有糟到不可救藥,我就禁不住雙手合十,感謝生活的垂憐。最重要的是,又看見了新一天的太陽,還活著!這難道不是萬幸嗎?”

        畢業(yè)考之后就進入了長長的暑假,這也是小學生涯中最后的一個假期。

        張東芝老師和唐新文老師結(jié)婚了,相繼。

        唐振國把張東芝領回家的那一天,心里忐忑不安。不管了,甭管家里人什么態(tài)度,直接下最后通牒。

        在村支書和他老婆詫異的目光中,唐振國竹筒倒豆子:“我要和東芝結(jié)婚。我知道你們嫌棄她臉燒傷了,我不嫌棄就行。你們可以反對,但是,反對也白反對,沒用。”

        等村支書的老婆明白過來,卷起袖子就上來了,村支書拿著鞋底緊隨其后,“你個熊玩意兒,你說什么?燒傷了怎么了,燒傷了她也是張東芝,那是仙女啊!你還敢說什么嫌棄不嫌棄?你再說一個試試,不揍扁了你!”

        村支書和他老婆明顯是被幸福擊中了,幸福來得太突然。他們暈頭轉(zhuǎn)向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后,才想起人家姑娘還站著呢,趕緊安排到上座,端茶倒水。

        張東芝哪見過這陣勢,忙不迭地說:“我是小輩,二老請上座,我伺候你們?!?/p>

        村支書的老婆一拍腦門兒說:“媽呀,差點忘了。你們都坐著別動,我先去給祖宗上炷香去。咱們祖宗真是積了大德了,給我們修來這么好的媳婦?!?/p>

        村支書“啪”一下拍在唐振國的肩膀上,“不愧是我兒子,像我。我娶了天下最能干的老婆,你又找了天下最美的媳婦,這世上最好的女人,都讓我們爺倆占了?!?/p>

        幾天之后,張東芝和唐振國結(jié)婚了。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新家新院,氣派得像宮殿一樣。這是唐振國用自己做生意賺來的錢建的。

        曾經(jīng)村人們望著這座宅院感嘆:什么樣的女人才配得上這座宅子?。‖F(xiàn)在她們才知道,原來它是為張東芝準備的,公主配宮殿,再合適不過了。除了她,誰還能鎮(zhèn)得住呢?

        賀喜的布料、被面、線毯和暖瓶、臉盆等分別貼了寫著祝賀人姓名的大紅紙,花花綠綠的擺滿了新房。

        在兩個女長輩的主持下,新人已經(jīng)吃過男女童端來的寬心面,喝過交杯酒,栗子棗也摸過了,舉行完了過門的儀式。

        新郎忙著招呼客人了,新娘端坐在松軟的新床上。

        唐新文來送賀禮了。那條天藍色的床單是他和張東芝去鎮(zhèn)上開會時一塊挑選的。

        當時他問:“怎么不選紅顏色的?結(jié)婚嘛,喜慶?!?/p>

        她說:“我喜歡這個顏色,就像杜家莊的天空一樣。躺在上面……”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們兩個都臉紅了。這是一條雙人床單,那么寬闊,看著就讓人不好意思。

        今天唐新文才知道,自己選的床單原來是鋪在別人的床上的。

        唐新文把禮品交到唐振國的手里,說祝他們幸福,然后就往外走了。

        從他走進來的那一剎那,一院子的人都停止了說笑,沒有人跟他打招呼。說什么呢?說,你來得好,屋里請?不合適。說,就等你了,留下來喝喜酒吧。你覺得合適嗎?

        杜家莊人在沉默中望著他的背影,心里那股遺憾啊,真想罵娘。

        這人世間的美事怎么從來不能兩全呢!

        唐新文就要跨出院門了,回首間,他看見了窗前的張東芝。她正望著他。

        從此,門里,門外,你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

        從此,你走好,為了我;我走好,為了你。

        為了我們曾經(jīng)擁有彼此。

        為了一起走過的那段長長的日子。

        多想與你重溫從前的歲月,只在這一刻,只有這一次,因為從此我的生命里只有他,沒有你。

        從洋槐花開放的清晨到花落的日暮,曾經(jīng)我無論快樂還是悲傷都是因為你,曾經(jīng)我把所有的歡笑和眼淚都給了你。

        從看你第一眼的心動到最后一眼的心碎,你注定是我生命中的唯一,卻不是我偕老的伴侶。

        放開你的手吧,也請放開我的手,從此,你是你,我是我。

        淚光里,張東芝看見故人遠去,向自己走來的是新婚的丈夫唐振國。他的目光讓她感到輕松踏實,他寬厚的肩膀是可以讓她依靠一輩子的。

        她答應嫁給他的那一天,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會嫁給我?是因為我的胸膛還比較寬闊嗎?”他幸福地拍著自己的胸脯問道。

        “不,是因為你的目光。”她說。

        同一天,她給了另一個人的不同的問題同一個答案。

        “為什么不嫁給我了?是因為我的胸膛不夠?qū)掗焼??”唐新文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胸脯問道?/p>

        “不,是因為你的目光?!彼f。

        自從我的臉燒傷之后,你的目光變了,變得躲閃和不忍。你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我的兩張臉,隨時把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做著比較,這種比較讓你內(nèi)疚和自責,你跟我說話也變得小心翼翼。

        我不想在你的目光里生活一輩子,因為它時時在提醒我,我已經(jīng)毀了容顏,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自己。

        “你知道,你的臉變成什么樣子,我并不在乎?!碧菩挛耐纯嗟卣f。

        我知道,可是我在乎。相愛時,我面容姣好,如花似玉。哪個女人愿意讓最愛的人看著不完美的自己?那是人間的酷刑啊。

        我寧愿你的記憶里永遠是我完美的過去。

        而另一個男人的目光卻不再躲閃,因為我的瑕疵。曾經(jīng)因為我的完美,他目光閃爍,不敢直視,跟我說話也沒有底氣。

        他的眼里沒有比較,沒有過去,他愛的就是現(xiàn)在的我。

        我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的我,不可能再回到姣好的過去,所以我選擇了這份坦然的目光,因為我會與他坦然地面對一輩子。

        今生緣盡至此,因為我已經(jīng)做了別人的新娘!

        村支書兩口子看著自己的兒媳婦,美得直想笑,怎么疼也疼不過來。有一句老話就是說他們兩個疼兒媳婦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張東芝的親媽都看不下去了,說:“親家,你們可別把我女兒寵壞了。”

        “我們自己的兒媳婦,我們愿意!”張東芝的婆婆拉著長音說。

        兩親家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張東芝的母親掉下淚來,她拉住唐振國母親的手說:“謝謝,你們不嫌棄我的女兒,給了她一個這么幸福的家??磥?,杜家莊她是來著了,我放心了?!?/p>

        “看你,一家人怎么說兩家話?”

        張志生做夢也沒想到他的臘梅姐會真的嫁到杜家莊來,而且還成了他的師母。嘿,杜家莊吸納好媳婦的水平真不是蓋的。

        唐新文看著眼前這個美麗樸實能干的姑娘,說實話,不是他想要的,卻是最適合他的。

        在無數(shù)次的設想中,他就應該與這樣的姑娘過著那樣的日子。這樣的家庭娶個這樣的媳婦,對了。

        可是他是多么想與自己的心上人廝守一生??!這天下的有情人,不想成為眷屬者又有幾?

        他也曾試著想象與張東芝共同的生活,可是不敢想,怎么忍心看著美好的愛情被生活的磨難切割得支離破碎?那還不如割他自己。

        生活啊,往往想要的卻不一定是對的。

        那就像個男人一樣,笑著放手不該屬于你的,而擁抱你注定的生活吧。

        可是,他哭了,在他新婚妻子的懷抱里。這一刻,曾經(jīng)的那個女人,那過往的一切,是如此難以割舍。

        今夕我做了新郎,新娘卻不是你!

        “對不起,我喝多了?!彼麑w臘梅說。

        她疼惜地抱緊了他?!翱薨?!”她說,“今夜哭個痛快,以后就沒有機會了。我趙臘梅的男人是一定要笑著的?!?/p>

        第二天早上,趙臘梅早早地起了床。她拿起掃帚,把曾經(jīng)杜香擺放在墻頭和張東芝堆在墻角不忍丟棄的枯花敗柳一掃而光。

        她是純現(xiàn)實派,可沒有那浪漫主義的情懷,在她眼里那全是些有礙家容的垃圾,家就要有個家的樣子。

        她走進做飯棚子,讓杜家莊的第一縷炊煙裊裊升起。她喚醒自己的婆婆、大伯哥和丈夫,美好的一天從一頓精心準備的早餐開始。

        她把自己的婆婆收拾利索,抱到梧桐樹下的椅子上,讓她與南墻邊的一溜向日葵一起看七月的太陽。

        她敞開大門,迎接八方鄉(xiāng)鄰,然后馬不停蹄地出了院子,殺向村黨支部。

        “給我大伯哥在黨支部安排個工作?!彼龑Υ逯f。

        村支書心里說,雖說這村級領導班子不用參加國考(穿越版),可也不是什么人想進就能進的。

        他趕緊給趙臘梅數(shù)算了一圈,說:“你看,村支書,我,村主任,某某某……不好意思,你來晚了,領導班子已經(jīng)滿員了,要不,你去別的地兒轉(zhuǎn)轉(zhuǎn)。”

        “既然來了,我就不打算換地兒了,就這兒適合我大伯哥?!壁w臘梅說,“工資的事你不用操心,他在這兒只管干活,工資,我發(fā)。”

        還有這好事,怎么不早說?村支書的大腦像大型計算機一樣高速旋轉(zhuǎn)。合算,讓他做點啥呢?

        “你是不是缺個秘書?”趙臘梅在一旁提點。

        還真是,可要缺也是缺個女秘書(村支書的畫外音)。

        “你就別挑剔了,我大伯哥做事認真仔細,有條不紊,具備了一個好秘書的基本素養(yǎng)。”

        趙臘梅又放低聲音補充說:“我大伯哥可是做的一手的好菜,哪天老婆不管飯了,還可以開個小灶?!?/p>

        這話說到人心坎上去了。

        “行,就讓他在這兒整理整理上級文件,順便擦擦桌子掃掃地?!薄安贿^話說回來,在這兒干活哪能讓你發(fā)工資,咱們村收賣蠶繭的生意還不錯,每年除了替全體村民交農(nóng)業(yè)稅,還有剩余,就從這里面給他發(fā)點工資吧?!?/p>

        “謝謝!”趙臘梅深鞠一躬,“您這算是救了我大伯哥的命了?!?/p>

        “今天能上班否?

        “馬上走馬上任?!?/p>

        這官場果然是個長精神的地方,順帶著還能治病。自從成了領導班子成員,唐新武立刻紅光滿面,不咳了,也不喘了,每天自信地走在上下班的路上。

        趙臘梅逢集還是騎著她的三輪車去販賣菜,平時她包攬了地里所有的農(nóng)活。她對自己的丈夫說:“你是個公辦老師,文化人,以后這鋤頭頭你少碰,就玩你那筆桿子。”

        唐新文看不下去,硬是去地里幫忙,也淪為了打下手的。回家的時候,趙臘梅挑著重擔在前面吭哧吭哧地走,讓唐新文幫她拿著個繩子、鐮刀什么的在后面跟著。

        村人們看著這幸福的小兩口和那個因為這個女人而煥發(fā)了生機的家,欣慰地感慨說:“好人有好報??!”

        當然,因趙臘梅的到來受益的不僅僅是這個家,還有她弟弟張志生。在遭受了多年的家庭暴力之后,他終于迎來了出頭的一天。

        當他媽媽再掄起小山似的大巴掌時,他就會氣定神閑地說:“你敢打我?我告我姐去。”

        “什么你姐?叫師母?!?/p>

        “我去了,我真去了?!?/p>

        “你敢去?你敢去,我就……不打你了還不行?”

        壓在頭上的“五指山”被徹底推翻。

        彪悍的張志生的媽媽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更加彪悍。話說回來,人家趙臘梅那才是真正的“女漢子”,做出事來,說出話來,那叫人一個賓服,自己充其量也就算個“悍婦”。

        “張志生,快去學校拿入學通知書!”這時,班里的同學興高采烈地在遠處喊他。

        “我考上初中啦?”

        “考上了,我們都考上了!”

        “來了!”嘿,太棒了!

        張志生跑在通往杜家莊小學的小道上,多么熟悉而親切的小道,來來回回,寒來暑往,五年了。

        也許這是最后一趟了。從此他要沿著杜家莊的“油漆馬路”,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外面去了,到鎮(zhèn)上的中學去。

        看了一眼自己為手術刀而生的手,他確定自己還會走得更遠,更遠,朝著夢中的那個地方。

        那具體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他還說不好,但大體是知道的,書上畫著:有天安門,有五星紅旗。相信到那時已經(jīng)“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吧。

        再看一眼杜家莊小學吧。就這樣走了嗎?是的,來到這里的孩子注定是要走出去的,無論多么不舍。這里本來就是他們的起點。

        有人是不走的,老槐樹是不走的,因為還有無數(shù)的后來人,還有看不完講不完的故事。

        故事里有你,有我—老槐樹為證。

        待到明年的五月天,老槐樹依舊花團錦簇。

        第二十一章 后話

        一個洋槐花芳香里的夢回,一個變革年代里的村莊,一個特殊的班級,小學五年的純情歲月。

        幾十年來,從冬走到夏,從孩提走到中年,從鄉(xiāng)村走到城市,卻始終走不出老槐樹覆蓋的那片校園,無數(shù)個日月的夢中,夜夜槐花飄香。

        生命如斯,白駒過隙,而想來五年的小學生活卻綿長如幾個世紀。人生不過過眼煙云,而為什么唯獨那段小學生活在歲月的滌蕩中,歷久彌新,歷歷在目,觸手可及,仿佛就在昨天?

        當你在塵世的紛擾中難得覓一份靜謐,在指間幽幽的茶香中,你是不是又不覺回到了你的小學?

        你醉了,是嗎?不是醉在茶的香韻中,而是醉在洋槐花編織的純情的夢里。在那個五月的芬芳浸潤的世界里,有我們的老師,我們的伙伴,我們的童年,我們的愛……

        她來了,與他相遇在洋槐花營造的潔白的夢境里,又尋著城市的玉蘭花走去。而他是山頂一棵臨風的樹,為一只只初涉人生的小船樹立航標。我不走,你還來嗎?

        童年的歡樂在蝴蝶的翅膀上,無拘無束。可你知道嗎?小兒也有眼淚。

        當親人成為仇敵,母愛化作一縷清夢……哦,我的伙伴,那些生死別離!

        小兒也會爆發(fā),也會拿起武器,在成人主宰的世界里。

        童年的歲月,終生的懷念!

        家鄉(xiāng)的原野,永遠是生命中最近的地方!

        那樣的愛情,一生只有一次!

        ……

        張志生就按照“拿手術刀的手”那個路數(shù)一路走下來的,如今他已經(jīng)是首都北京某知名醫(yī)院的知名外科大夫了。

        那醫(yī)院叫什么來著?協(xié)什么,什么和?總之,到了那兒,你要沒熟人,點名找張志生,準成。

        拿了手術刀的張志生的手白凈而修長,一塵不染。其實他早被他臘梅姐調(diào)教得就差有潔癖了。

        而且不知打哪年月起,他就改了性,文質(zhì)彬彬的,就是古裝劇里手拿折扇,動不動就吟個詩作個畫的那樣式的。你見了,準感嘆:不是大驚小怪,是人類變化太快。

        前兩年,他去了兩趟韓國(你明白?)。想啥呢?人家可是大夫,學藝去了?;貋砗螅瑩?jù)說得到了真?zhèn)鳎〒?jù)傳很可能是給金喜善做手術的那位傳的),整容技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張志生百忙之中抽身回了趟家鄉(xiāng),專程來接張東芝老師,說要免費為她的臉做整容手術,還說他之所以這些年潛心鉆研,苦心修煉,就是為了這一天,為了了卻這個心愿。

        您放心,無論什么樣的疤痕我都能給它整沒了,保證和原先一模一樣。

        “你的心意我感激不盡,你的技術我無可置疑。”張東芝老師說,“不整了,這么多年已經(jīng)習慣了現(xiàn)在的樣子。再說,老了,回不到過去了,也不想回去了。把這個機會留給更需要的人吧?!?/p>

        唐振國在一旁對妻子說:“對,咱不整了,我就愛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要整成別的樣子,我還怕認不出你了?!?/p>

        他又看著張志生說:“難道你不覺得你老師這樣也很美嗎?”

        張志生這才仔細審視她的臉,可不是嘛,那個傷疤什么時候變得像一朵五瓣的臘梅花了?在她那白凈的臉上,就像雪地里伸出的一朵,使她無比清秀的臉龐平添了幾多嫵媚。

        多少年來,他只把它認作一個傷疤,也是烙在他心里的一塊疤。今天終于除去了這塊疤,除去它的不是他手里的手術刀,而是歲月用它更加神奇的手。

        造化弄人啊,心再無痕!

        張志生在張東芝老師的目送下欣然踏上了歸途。當然在臨走的時候他還不忘看一眼他家那面臨街的墻,它做了多少年不變的宣傳墻,一變再變的是它上面的標語。

        標語的下面還是用白粉筆歪歪扭扭地抄滿了,這次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手筆。

        他記得上次回來的時候,上面寫的是生男生女都一樣。這一次是少生優(yōu)生。下次又該變了吧,因為“單獨”都能生二胎了。

        前段時間從網(wǎng)上看到“單獨”的消息,他第一時間就給王麥玲發(fā)了微信:喜訊,你老公是“單獨”吧,你可以生二胎了。

        回復: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我都四十多歲了,還生孩子玩?再說,我哪有時間生孩子?

        是啊,他知道王麥玲忙,太忙了。作為一個知名美容公司的老總,她在全國有幾十家分店,天天飛來飛去的,像小蜜蜂一樣。

        順便,她還要領導著東北人民的時尚潮流,從臉蛋到衣著到包包。

        王麥玲充分繼承并發(fā)揚了她母親的時尚基因,并成功將其升華到了事業(yè)的高度。當她辭去國有企業(yè)的工作,自己辦美容院時,他的父母親簡直驚呆了,為之十年寒窗,像萬人過獨木橋一樣爭到手的鐵飯碗,就這么扔了?

        而當他們的小女兒辭去公務員的工作,幫著姐姐打理公司時,他們已經(jīng)見怪不怪,對鐵飯碗不是那么稀罕了。

        王麥玲把山東的業(yè)務全權交給了妹妹。

        王麥玲的大姐在姥姥去世后也去了東北,現(xiàn)在是王麥玲的高級助理。

        王麥玲的父母親說,他們現(xiàn)在就像杜家莊房梁上的燕子一樣,過著“候鳥”的生活。秋風乍起,他們飛往女兒在三亞為他們置辦的別墅,春暖花開時,隨燕子歸來。

        光伺候他們老兩口的保姆就有三個,一個做的,倆看的。一個是看護他們在家里的安全,另一個身強力壯的專門負責他們在外的人身安全,專業(yè)術語是“保鏢”。

        弄得他們老兩口想勞動勞動就跟打游擊一樣,非得王成拿出當年當隊長的膽識和智謀才行。

        “雇啥保鏢?我們倆老頭老太太,還有人搶?”

        “那可不行。”王麥玲說,“你們兩個可是光固定資產(chǎn)就幾百萬的富翁富婆,金貴著呢?!?/p>

        可是無論有多少處房產(chǎn)他們都感覺不踏實,人老了,就像秋天飄零的落葉一樣,總想歸根。

        在他們的心里,再豪華的別墅也抵不上杜家莊的兩間寒舍,再富足的異鄉(xiāng)也比不上杜家莊那片略顯貧瘠的土地。

        王麥玲真舍不得讓父母親回去受苦,可是既然他們覺得“受苦”更幸福,她也只好答應替他們修繕杜家莊的院落。

        但她很快就帶回了一個難以啟齒的消息:杜家莊可能永遠回不去了。

        甚至杜家莊這個名字也將永遠從地球上抹殺,當然,在太陽系找不到了,在銀河系也找不到了。

        城鎮(zhèn)化了,杜家莊將與周圍的村子一起搬遷到邢家鎮(zhèn)上去,住樓房了。王麥玲的妹妹派人去施工的那天,正好趕上上面的人來量宅基地。

        還有更多的杜家莊的子孫將會去往更遠的城市。世代為杜家莊人集體所有的那片土地也可能要出讓給外人了。

        杜家莊沒了!沒有了人口和土地的杜家莊還能是杜家莊嗎?

        總以為,回去還是不回去,杜家莊就在那里。在那里等著,隨時都可以回去,只要想回去。

        從走出去的那天起就知道會有回來的那天,故鄉(xiāng)的路永遠延展在每一個游子的腳下,卻不知道有一天,故鄉(xiāng)也有不歸路。

        真的變了!這注定是一個漂泊的年代,拿異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的年代。

        古老的土地天翻地覆了,“小康不小康,關鍵看老鄉(xiāng)”了。

        從此分不清了是城市的霓虹,還是村頭的螢光。

        不變的是那輪故鄉(xiāng)的明月,無論杜家莊人天南海北,都在同一輪月下。

        照著杜家莊人的前世和今生,照著已知的千年滄桑和未知的萬代輝煌!

        那晚,王麥玲望著杜家莊的方向,在月下佇立了好久。沒有了杜家莊,她的夢何以依托?

        自從唐奶奶去世后,她好久不回杜家莊了,十年了吧?在二十多年的商海沉浮中,她從不曾對它有一絲忘懷。

        那是一個讓她心顫、心軟、心酸、心甘的地方。每每想起它,她都會情不自禁地為它微笑或流淚。那一刻,在這薄情的世界里她又有了人類的正常情感。

        透過薄薄的夜霧,她看見一個小姑娘在杜家莊美輪美奐的春夏秋冬里或行或停,或喜或思??床槐M的山山水水,親不夠的一草一木。

        每一塊大青石,她都撫摸過,每一片小石子,她都踩踏過,都留著她的痕跡。所以無論世事變遷,歲月流轉(zhuǎn),杜家莊都在她的心里。

        是她保留在心靈深處的一片凈土。

        遠遠的,那兩朵像石榴花一樣的蝴蝶結(jié)晃動起來,點燃了她的眼睛……

        “媽,你不認識我了,干嘛這樣盯著我?”她的女兒撒嬌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她立刻喜上眉梢,抱緊了她。?。o論給她多少愛都嫌不夠。

        這些年,親戚朋友都說她,“你對你女兒也太好了,就像上輩子欠她的?!笔前?,在她這里,女兒的事就是令箭,大過天。

        為了女兒,她曾把重要的商業(yè)伙伴丟在談判桌上,只因聽到了遠處女兒的啼哭;為了女兒,她剛下飛機又原路飛回,只因在越洋的電話里聽到女兒感冒的消息。

        是啊,她可能是欠她的,要不然怎么總是覺得自己在彌補?有時她更覺得那是在彌補自己,她是在用自己對女兒的愛來彌補一段歲月的遺憾,彌補她心中一段母愛的缺失嗎?

        盡管她的老公是“單獨”,即使她還很年輕,縱使她不再繁忙,無論如何她是不會生二胎的。她對大家講了許多不一樣的理由,而至于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的生命里,有兩件最重要的事情,一是要給唯一的女兒一個幸福的童年,二是要給至愛的父母一個幸福的晚年。自從懂事起,后者就是她的奮斗目標。

        多年以后,她終于如愿聽到了父母親發(fā)自肺腑的那句話:“原來女兒也可以養(yǎng)老??!”

        那一刻她哭了,哭成了一個滿腹委屈的孩子,就像多年前躺在杜家莊教室里的麥秸席子上的那個午后。這么多年她幾乎都忘了,原來自己還是個愛哭的人。

        我的父母親也到了考慮養(yǎng)老的年齡了??傄詾樗麄儠肋h年輕,所以從來不去關注他們的容顏,不知哪一天,突然就發(fā)現(xiàn)他們老了。

        任憑我和弟弟苦口婆心,苦苦哀求,父母親始終不肯隨我們到城里住。他們說:“我們哪兒也不去,一輩子也離不開杜家莊。住慣了,自在。”

        是??!他們的根在這里,到了別處會水土不服的。

        母親隔三差五就打電話來,放心不下我,放心不下她的女婿,放心不下她的外孫。

        只是,她到老也不習慣跟自己的兒女輕聲細語。我在電話這邊靜靜地享受著她半嘮叨半埋怨的話語,感受著濃濃的牽掛和愛意。說實話,如果母親輕聲細語,我還不習慣呢,那還是我的母親嗎?

        每一次母親都叮嚀說:“不要總?cè)ジ鷦e人比。只有學會不與人比了,才會幸福?!蔽抑?,母親是說給我聽的,也是說給她自己。

        這是她用幾十年的代價得出的人生感悟。不晚,母親最終獲得了幸福。

        倒是五叔經(jīng)常來我城市里的家。每次出游,我這里都是他的中轉(zhuǎn)站。他已經(jīng)攜著我的傻五嬸游遍了大半個中國。他旅游與別人不同,人家是專心觀光,他是一門心思拍照。拍完了,還要放在QQ上發(fā)出去,于是大洋彼岸的他的女兒小鳳,就在飯前飯后課上課下不間斷地收到關于祖國大好河山的各色照片。

        小鳳打來了長途:“爸,您天天忙著發(fā)照片,真懷疑,您還有時間欣賞美景嗎?千里迢迢的,還要帶著我媽,何苦呢?您總不會是專程去拍照片發(fā)照片的吧?”

        其實小風沒直說,她爸“帶著她媽”是小事,關鍵無論走到祖國的哪個角落,還要背著她媽的酒壇子——我五嬸這一輩子是誓與酒壇子共存亡的。

        “閨女,我就是專程來拍照片發(fā)照片的?!彼f,“要是為了看美景,我還用跑這么遠的路嗎?這地球上還有哪里的景能美過杜家莊呢?我是為了你,害怕你把自己的祖國忘了?!?/p>

        “爸!”那邊嬌嗔地說,“我怎么會忘了回家呢?無論走到哪里我都不會著迷的,因為和您一樣,這世上最美的景致從小就裝在我心里了?!?/p>

        我離開杜家莊好久了。我是循著唐新文老師和張東芝老師的足跡走去的,在留著他們青春印記的那個師范校園里,我找到了自己的愛情,度過了最浪漫的歲月,并且留在了那里。

        從小我就知道,長大了我會成為一名老師,因為別的我不知道怎么做,做一名好老師的標桿卻一直樹在那里。它像旗幟一樣飄揚,像當年的五星紅旗一樣,就插在斜山頂上的圍子墻上,從昨天,到今天,直到明天。

        沒有人相信我會在“世外桃源”里安心地做一名老師,因為在我小時候見過我的人都已預言:這閨女長大后,指不定要要鬧出多大動靜!

        也難怪,打小看苗嘛。那時的我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一個斗士,精力充沛,爭強好勝,熱衷“功名”。 就我那時已小荷初露的“領導”欲來看,應該在長大后像六月的荷塘一樣繁盛。這么說,我很可能會成為一個“領導”,至少也是個女強人什么的。

        然而我的成長軌跡只證明了一點,那就是:“打小看苗”這句話是靠不住的。殊不知,我的人生就像杜家莊的天空一樣,過早地經(jīng)歷了春天的風雨無常和夏天的雷霆風暴,到秋天時,已云淡風輕了。

        前幾天我去看弟弟了。他走出單位的大門,隨手整理了一下頭上的“警察帽子”,綠色的(千萬別誤會)。

        他如愿以償,天天戴著“警察帽子”了,卻無暇“保護”他的姐姐了,甚至見上一面都難。因為他有了更多人要保護,保護自己的妻兒,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而我也有了自己的職責,為人師,為人妻,為人母。

        婆娑的樹影一路罩著他,罩著的不再是一個爛漫的孩童,也不再是一個如花的美男,而是一個深沉老練的中年人了。他已經(jīng)是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的副團長了。

        他看見自己姐姐的那一刻,笑容里竟然透出一股跟兒時一樣的天真無邪。這一刻,他又成了一個“弟弟”。

        我想,此刻我臉上的笑容也肯定像一個“姐姐”。并且我還敢肯定,即使當我們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時,在對望的眼神里,還是會反射著兒時的光。

        這樣的笑容,又是在這樣的仲夏時節(jié)里,怎能不讓人心頭一顫,想起那些一起的遙遠的早晨、中午和黃昏呢?

        我們是同一個巢里的兩只鳥,雖然注定要天南海北地飛,卻是手足連著手足。有幸,在人生的風雨里,我們第一站相遇,彼此用最稚嫩的翅膀維護了對方,用幼小的身軀依靠著取暖。

        這種“鳥巢”里的溫暖是要回味一輩子的。

        “聽說杜家莊要搬遷了。這幾天抓緊處理一下手頭的工作?!蔽覍Φ艿苷f,“這次無論如何我們要一起回‘巢,不,回杜家莊一趟?!?/p>

        弟弟說:“是該回去了,走一走,看一看。趁著它還在?!?/p>

        唐新文老師在后來的歲月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苦難。

        包括,他年幼的兒子因為鄉(xiāng)村醫(yī)生的一次錯誤用藥而成了聾啞孩子,他一生說過的唯一像樣的話是“爸爸”“媽媽”,那時他還是一個能聽見這個世界的牙牙學語的嬰兒。

        那孩子六歲那年,意外地偷吃到了爸爸媽媽鎖在柜子里的花生米,當那一粒被拋起的,閃著溫潤的粉紅光澤的米果落下來時,他笑逐顏開地張開了嘴巴,它直接落進了他的氣管里。

        埋葬了兒子的第二天他就走進了課堂。這一次他史無前例地遭到了杜家莊人的一致譴責:太狠心了,沒見過這樣冷血的父親,怎么會有心情上課呢?真沒看出來,他不是一個正常人。

        只有杜家莊半夜三更還醒著的星星和秋蟲知道一個父親在兒子墳前的撕心裂肺,那一刻他失了所有的儀態(tài),沒有了任何克制,成了像任何一個失子的父親一樣悲痛欲絕的“正常人”。

        當黎明還沒到來時,他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整理好了衣衫,準備好了笑容。這個白天,他又不是一個“正常人”。

        他的人生里注定有太多的不正常,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常人,他是一個“老師”!

        他的不幸還包括,四十歲時,他為了躲避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硬生生地把摩托車拐向路邊的巖石。孩子只是愣了一下神,而他和他的摩托車體無完膚。

        在“男人一枝花”的年齡,命運之神沒有為他俊朗的面容加分,而是贈給他一個傷疤,而他平靜地接受了。

        他一如既往,微笑著面對鄉(xiāng)人,微笑著站在講臺上,盡管那個傷疤像一只調(diào)皮的蜈蚣,不呆在杜家莊山坡的石頭底下,卻在把他左眼角的笑容生生地往下拉。好在,孩子們很快就會適應這樣的笑容,并且覺得美得舉世無雙。

        他經(jīng)歷的苦難恐怕再說三天兩夜也說不完。然而,所有的這些苦難都只不過是他幸福生活的插曲。

        盡管他為重病的母親和哥哥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負債累累,但是他至愛的兩位親人還是陪伴了他那么久。

        即使在生活糟糕得再也看不到前方的一絲亮點時,他的妻子趙臘梅還是用她的大嗓門讓這個家充滿歡聲笑語。夜晚,她用堅強的懷抱安撫好他之后,就起身把家里擦洗得一塵不染,然后他們一起坐等明天的太陽。

        他的兩個女兒,耳聰目明地呱呱墜地,又如花似玉的長大。如今,一個是北京某軍醫(yī)院的大夫,一個是上海某外企的白領。用趙臘梅的話說:中國最好的兩個城市都被他們家占了。

        嶄新的瓦房也從他的小院里拔地而起了,與村里的其他人家的比肩而立。這個家要錢有錢,要糧有糧。

        唐新文打開房門,今早,杜家莊的太陽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鮮亮,斜山上送來的清風還是那樣令人心曠神怡,門口他擺弄的一片果樹都掛著晶瑩的露珠,遠處,他的孩子們正在教室里等著他,而那一方他視作生命的講臺是專屬于他的,從來不曾被誰搶去。

        ……

        感謝生活!從來都賜予我們那么多!

        他騎著電動車行在去邢家鎮(zhèn)的路上,突然又想起昨天早上張東芝望著他的眼神,好久沒見她這樣動容了。每個周末的早上,他們都這樣遠遠地望上一眼,溫情地相視一笑,她可從來沒有這樣淚眼婆娑過。

        杜家莊小學早已合并到鎮(zhèn)上去了。這些年各村的小學生越來越少,并了又并,最后全鎮(zhèn)就只剩下幾處小學了。各村的小學老師自然也并到了一起。

        從來娃娃們都是在自己家門口上小學的,不想也有像初中生、高中生一樣背著煎餅卷子外出求學的一天。

        張東芝老師家購買了鎮(zhèn)上的教師公寓,甚至她的生意越做越大的丈夫唐振國在縣城和省城都購置了房產(chǎn)。但是她每個周末還是回杜家莊來。

        每次走進村子,遠遠的,鄉(xiāng)鄰們就親切地朝她喊:“回家來了?怎么才回?”

        她打開家門,家的氣息撲面而來。是啊,這里才是真正的家。無論走多久,走多遠,別處都是驛站,在別處都是過客。

        村里的婦女們很快就會聞訊而來,歡聲笑語很快就會充滿這個院落。這個周末張東芝又為她們帶來什么新奇的東西呢?

        這個家是杜家莊的婦女們與外界先進文化接軌的橋頭堡。不信,你就看吧,當周圍村子的婦女們還操著大“針錐”納鞋底,縫鞋墊時,杜家莊的婦女們已經(jīng)像城里人一樣,優(yōu)雅地挽著毛線織線衣、線褲、圍巾、手套了。

        當其他村子的婦女只會在電視上看電視的時候,杜家莊的婦女們已經(jīng)學會在電腦上看電影了。

        當他們村的婦女還在哭鬧著要“小木蘭”時,杜家莊的婦女們已經(jīng)向自己的丈夫宣布:不要燒油的,只要電的。

        對了,最近她們又瞄上小汽車了。她們的男人們不禁竊喜:反正她也沒有“本”,好歹混個專人司機,沾沾光。

        “就是比著張東芝老師開的那輛買嗎?”他們問道。

        “不!”她們異口同聲,“我們要機器人開的那種。讓它往哪兒它往哪兒,還不跟人吵架。網(wǎng)上都看好了?!?/p>

        唉,在杜家莊,男人注定是“靠邊站”了。

        昨天早上,張東芝先看見唐新文的,遠遠的,他正在他的果樹間勞作。春光熹微,萬物競發(fā)。

        三十年來,他們幾乎沒有一天不在一起,同一個村莊,同一個學校,同一個辦公室,可是他們好像總是這樣遠遠地望著,相視的目光里沒有了躍動的火花,只有涓涓的水在流。

        看見你好,我就好。

        他們做了多年的同事,最終卻不是同事;做了幾載的心上人,到頭來也不是愛人;無時不記掛著對方,卻不是朋友;比任何一個人都親,卻并非親人。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呢?請相信世上有“第五種關系”就夠了。

        他們之間的感情經(jīng)過歲月的滌蕩,不是愛情了,也不是友情,更不是親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呢?請相信世上有“第四種情感”就夠了。

        他感覺到了她,直起身來,望著她。恍惚間,張東芝覺得與遠處的那個人只是這樣望了一回,自始至終,只不過是從一個早上望到了另一個早上。這一望,已是從青春年少到了滿頭華發(fā)。

        人生又有幾個這樣的早晨呢?

        她頃刻間滿目淚光,就像那年那月那日那個春光乍泄的早上。

        多少往事,藏在心底,屬于你我。三十年從不敢觸碰,不忍心,不舍得,歲月這么長,恐怕它像反復咀嚼過的渣滓一樣沒有了滋味。

        留著,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拿出來細細地品味——一定是當年那一縷飄進教室的洋槐花芳香的滋味吧?

        多好啊,今生還有那么一刻,將會屬于你我!

        她擦干了眼淚,走向他,說:“以后周末我都要去城里看孫子了。”

        “祝賀你??!”他說,“你都添孫子了?!薄皶r間可過得真快?。 彼粲兴?。

        “我可能好久不能回杜家莊來了?!?/p>

        “沒關系?!彼f,“反正你是要回來的?!?/p>

        “我都在?!彼a充說。

        對了,差點把“吳老頭”給忘了。據(jù)說這些年他一直特別懷念他“管理”學生的日子,不過事實證明,比起“管理”學生,他還是更適合“管理”雞。

        聽說他和他的養(yǎng)雞場越來越高端大氣上檔次了,他現(xiàn)在“管理”雞不是親自拿著竹竿上了,而是穿著白大褂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搞監(jiān)視。

        他還從老婆端上來的越來越豐盛的飯菜和自己越來越溜光水潤的臉上得到了啟示,憶往昔菜青蟲似的臉,都是營養(yǎng)不良惹的禍。

        由人及雞,他越來越重視雞們對ABCDEFG(abcdefg)等營養(yǎng)素的攝入了,天天拿著個玻璃試管,里面裝著杜家莊的各種植物和昆蟲,搞起了科研。是為生態(tài)養(yǎng)殖。

        他老婆也不用天天趕集了,改在家里坐著賣雞蛋?,F(xiàn)在才開春,“貓狗網(wǎng)”上的訂單都快排到秋后了,急得她抽空還要過來罵一罵“吳老頭”:你是怎么科研的?就不能讓每只雞一天下個十個八個的蛋?

        我猜,你最想知道的是杜家莊的教育事業(yè)吧。如你所猜,杜家莊在教育上一直是周圍村子公認的領頭羊。就說我們那一屆畢業(yè)生,四十個同學,考上初中的有三十五個。

        那年月,各村的初中生是論個崩的,像杜家莊小學這樣大批量生產(chǎn)的,還真是破天荒。杜家莊一炮而紅,整個邢家鎮(zhèn),無論是教育界還是非教育界,沒有不知道唐新文和杜家莊小學的。

        杜家莊在教育上的優(yōu)勢從初等教育擴展到中等教育,又延伸到高等教育。方圓幾十里,杜家莊出了第一個本科生、第一個研究生、第一個博士生。

        我五叔還憑著一顆支持教育的不二紅心和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一舉把他的寶貝女兒小鳳培養(yǎng)出了國門,打造了遠鄉(xiāng)近里第一個出國留學生。

        九十年代初,在其他村子,也就是偶爾誰家的祖墳上冒冒青煙,在杜家莊卻是各家的墳頭一起冒,如果看得見,相信會像清晨的炊煙一樣壯觀。

        要不是資源有限,看得緊,估計周圍村子的祖墳早都遷到杜家莊這塊風水寶地上來了。

        你去打聽打聽,至今誰不知道杜家莊這個大名鼎鼎的“才子才女村”。

        對了,不久前我還會了一個老友。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正在辦公室里埋頭備課,冷不丁一個同事拍了一下我的備課簿說:“你的一個老朋友找你。”

        我實在想不起在這個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我還有什么未曾謀面的老友。我一頭霧水地走出來,一抬頭,我驚得目瞪口呆。

        我的第一反應是回頭看了一眼辦公室的門口,還是那一朱砂色的破門框。我深信我剛才穿過的不是它,而是一不小心穿越了時光隧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三十年前的大帥哥陳冬。

        我的汗一下就出來了,不知道是驚喜還是緊張(我從小不怕鬼怪,這你知道,可這比見了鬼驚悚)??蓪Ψ綒舛ㄉ耖e,笑意盈盈,一點也不為自己出來嚇唬人而慚愧。

        “你個臭小子,也不等等我,不知道你老爸的關節(jié)炎又犯了嗎?”一個中老年人的聲音送來了人間的氣息。隨即,一個老版的“陳冬”出現(xiàn)在樓梯口。

        我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這就對了嘛。

        “爸,對不起,我不是急著要見到杜家莊里來的姐姐嘛?!毙』镒诱f。

        不等小伙子回身攙扶他,我已經(jīng)搶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他也攥緊了我的手搖晃著,滿眼淚光。

        “是當年那個小杜玉嗎?”他問。

        “是?!蔽掖穑拔议L大了?!?/p>

        “我老了。又見面了?!彼f。

        “又見面了。”我說。

        “三十年了,您一向可好嗎?”我問。

        “好?!彼淖齑揭驗榧佣哙轮!八脝幔俊?/p>

        “好。她的家還在杜家莊,最近都當奶奶了?!蔽艺f。

        “好,那就好?!彼妙澏兜氖帜ㄈチ搜劢堑囊坏窝蹨I。

        “他……也好嗎?”他又問道。

        “也好?!蔽艺f,“前兩天跟他老伴兒去北京上??撮|女去了?!?/p>

        “好,那就好?!?/p>

        旁邊那個小伙子不愿意了,“爸!你也不給我介紹,你們兩個‘他,她的,這是打啞謎呢?”

        我趕忙問道:“這是你兒子吧,跟當年的你長得一樣。剛才還真嚇了我一跳?!?/p>

        “是嗎?”陳冬笑了,朝著自己的兒子說:“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的小朋友杜玉?!?/p>

        “姐姐好。”他微笑著跟我握手,“我感覺與小時候的你已經(jīng)是老相識了,現(xiàn)在終于見到了長大的你。我爸爸可沒少提你和杜家莊。”

        “有一天,也去杜家莊看看吧?!蔽覍λf。

        “一定去?!彼f,“那可是我爸爸心中的圣地。這么多年,每當他坐在陽臺的夕陽里發(fā)呆的時候,我和媽媽都知道他的目光正向著一個叫杜家莊的地方。我倒要去看看,三十年都攫住他的心不放的,到底是那開得像夏日的陽光的山菊花,開得夢幻一般的荊花,還是開得像雪花一樣的洋槐花?”

        是啊,在這城市的玉蘭花已經(jīng)零落了的時節(jié),遠方有一種花該開放了。我禁不住隨著陳冬的目光轉(zhuǎn)向那個方向。

        “好想再看一次杜家莊的洋槐花開呢!”他像是自言自語。

        我也總想再看一看杜家莊的洋槐花開。想來,這么多年趕上的也就兩年前的那一次。

        每次回來都有聽不盡的對唐新文老師的溢美之詞。那次也一樣,在從邢家鎮(zhèn)趕往杜家莊的路上,我正好與唐新文老師的一位老同事坐了同一輛出租車。

        一聽說我是唐新文老師的學生,他就感慨了:“同事這么多年,他竟然從來沒有跟我們提過,邢家鎮(zhèn)教體局的局長原來就是他的表哥,更別說利用這個關系啦。我們是最近幾天偶爾才聽說他們的關系的……你唐新文老師最近開創(chuàng)的一套多媒體教學法正在全縣推廣呢,你還沒聽說吧?”

        這些事情如果放在別人的身上,也許我會感到驚奇,但是發(fā)生在他的身上,我一點也不覺得吃驚。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

        順著我的手指,你看見遠處杜家莊的洋槐樹了嗎?開得最圣潔、高雅、含蓄而執(zhí)著的那一株,就是他——我的老師唐新文。

        告別了那位老教師,下了出租車,我沒有進家門,而是走向我的校園,我的老槐樹。透過生了銹的緊鎖的大門,它就在那里,絢爛如故,芳香如故。

        你歲歲飄香,是在等人來嗎?我不來,你還在等嗎?

        還能認出我嗎?在我像你一樣飽經(jīng)了滄桑。

        我想你會的,我的身影已嵌進你的年輪里,就像你的身姿刻在我心里一樣。你記憶中的那些瞬間,是我背著小書包歡快地蹦進校園?還是在你的綠蔭里大聲讀著“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還是我回答完老師問題之后,往窗外的得意的一瞥?

        你要在這里,永遠別走,只要看見你,我就如愿又做了一回小兒。

        兒時的歲月,終生的懷念!

        老槐樹,請再把我像一個小兒一樣遮蔽一回;請再讓我把沙包扔得高過你的花束,連同我的歡笑;請看我再牽一次伙伴最純潔的手;請讓老師再像課堂上一樣喚一回我的名字……

        “杜玉!”

        “哎!”我應聲回頭,唐新文老師就站在不遠處。

        相視的那一刻,我們都不覺熱淚盈眶,因為今日的相見和曾經(jīng)的別離,因為此時此地,那時那景,因為花開如舊的老槐樹。

        您老了,我也不復年少??墒菧I光里,您還是當年講臺上那個玉樹臨風的青年,我也是那個瞪著好奇的眼睛的懵懂小兒吧。

        淚光里,教室的門打開,我的小伙伴們迎著五月的春光歡笑著走出來,有張志生、王麥玲、杜香……還有張強。

        我和老師迎著他們,走進去……

        (完)

        (責任編輯 薛雨)

        猜你喜歡
        張強東芝母親
        90MB/s旅行拍攝最佳拍檔東芝極至瞬速EXCERIATMN302 SD SDHC卡體驗
        藏到夢里
        小青蛙報(2016年9期)2016-10-31 05:21:54
        王夭一先勝張強
        棋藝(2016年4期)2016-09-20 05:41:04
        給母親的信
        英語學習(2016年2期)2016-09-10 07:22:44
        東芝驚爆會計丑聞 憑空捏造1518億日元收益
        IT時代周刊(2015年8期)2015-11-11 05:50:38
        東芝爆財務丑聞
        IT時代周刊(2015年8期)2015-11-11 05:50:32
        張強:轉(zhuǎn)身后的感悟
        杭城里的東芝
        機電信息(2015年28期)2015-02-27 15:58:08
        張強:“求包養(yǎng)”何來體面?
        悲慘世界
        女人色毛片女人色毛片18| 国产人禽杂交18禁网站| 亚洲精品动漫免费二区| 一二三四在线观看韩国视频| 又硬又粗进去好爽免费| 男人激烈吮乳吃奶视频免费 | 日本视频一区二区三区一| 亚洲国产欧美日韩欧美特级| 日韩www视频| 亚洲综合色一区二区三区另类| 欧美日韩免费一区中文字幕| 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久久av| 久久一区二区国产精品| 99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成人热| 精品国内在视频线2019| 久久久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 91精品福利一区二区| 日韩高清av一区二区| 一道本久久综合久久鬼色|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狼人影院 | 欧洲精品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一本一本久久a久久精品综合| 中文字幕一区韩国三级| 久久精品亚洲熟女av麻豆| 亚洲成av人片乱码色午夜| 风韵多水的老熟妇| 国产日韩欧美网站| 国产日韩午夜视频在线观看 | 大香蕉视频在线青青草| 蜜臀av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毛片无遮挡| 97伦伦午夜电影理伦片| 欧美一级色图| 一本久久伊人热热精品中文| 成人在线观看av毛片| 日日摸日日碰人妻无码 | 无码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狠狠躁夜夜躁人人爽天天古典| 色一乱一伦一图一区二区精品| 精品国产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演员表| 亚洲国产精品av麻豆一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