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
不久前,為找什么材料,翻騰書櫥,隨手拿出兩本,檢閱扉頁,看看有沒有關(guān)于買時的記錄,這是“無意地”想溫一溫舊事。兩本都是魯迅先生著作。一本是《彷徨》,扉頁有題記:“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四日買于北京西單商場,價四角。昔在通州有此書,乃李文珍女士所贈,記得為初版,此則為第十三版。李女士為同學(xué)趙君之友,情投而未能意合,書則三七年毀于戰(zhàn)火。撫今思昔,為之惘然?!睍桥f書,有“虛真藏書”白文印。另一本有些怪,內(nèi)容是《南腔北調(diào)集》,封面和書脊卻印《政事新編》,沒有版權(quán)頁。我想這是為了逃避查禁者的“慧”眼,偽裝為《故事新編》的。這個妙計(jì)是魯迅先生還是書店老板想出來的?由書上自然看不出來。書也是舊的,扉頁有原主人胡君的名章。我沒有題記,什么時候從何處買到是難于知道了。
說起舊書,真是酸甜苦辣,一言難盡。一位老前輩,是名作家,有一次同我說,他雜覽,是因?yàn)樗晃鼰?,閑坐無聊,只好用看書來消遣。我同另外兩三個朋友喜歡逛書鋪,逛書攤,買點(diǎn)舊書,也可以用吸煙來解釋,是求書成癮,很像吸慣紙煙之難于戒除。買舊書要費(fèi)些時間,粗略估計(jì),是一周用半天左右。也要費(fèi)些錢,但不多,因?yàn)椴磺蠛冒姹荆磺蟠蟛款^的堂皇典冊。買舊書,因書而得有兩種。一是因雜收而可以雜覽,因雜覽而可以雜知。第二種我們常常認(rèn)為更重要,是因巧遇而獲得意外的喜悅。所謂巧遇是買到久已不見于市面的書,因?yàn)殡y得,所以覺得好玩。在這方面,可記的經(jīng)歷很有一些,只舉兩個例,如友人韓君買到魯迅弟兄在日本印的《域外小說集》(封面“域”作“或”),我買到光緒三十五年《時憲書》(光緒只有三十四年),就都是因?yàn)楹币姸X得很有意思。
一晃四十年過去,當(dāng)年零碎收集的舊書,有些由廢品站送往造紙廠,有些化為灰燼,還有些殘余臥在書櫥里。“文革”風(fēng)停雨霽之后,像是可以重溫舊夢了,但苦于不再有溫的條件。主要是已經(jīng)沒有往日獵奇的心情和精力,其次,即使有,也不再能找到彎弓放矢的場所。因而關(guān)于舊書,剩下的只是一些零零星星的記憶。這正是瑣話的題材,所以決定拉雜地說一說。
舊時代,出版業(yè)不發(fā)達(dá),有名的幾家集中上海,印書種類不多,數(shù)量不多,售書的處所,尤其在北京,總是由舊書獨(dú)霸。北京,文化空氣比較濃,讀書人比較多,因而售書的處所比較多,幾乎遍布九城。這方面的情況,孫殿起的《琉璃廠小志》有詳細(xì)記錄,有興趣臥游的人可以看看。售書的處所,有等級之分,從而有性質(zhì)之別。等級高的集中兩地,一是琉璃廠,二是隆福寺,主要售線裝書,其中偶爾有價值連城的善本。中級的也集中兩地,一是東安市場,二是西單商場,所售書雜,古今中外。其中又有等級之別:等級高的鋪面大,所售之書偏于專如專售外文:等級低些的鋪面較小,所售之書較雜;更低的沒有鋪面只擺攤,所售之書也雜,因?yàn)橘I來什么賣什么,所以不能不古今中外。這中級的還有不集中的,那是散布在某些街道的小書鋪,如鼓樓之東的“得利復(fù)興”,之南的“志誠書局”就是。下級的是散布在各熱鬧處所的書攤,自然也是買到什么賣什么,古今中外。這又有種類之別:一種是長期的,如地安門外大街、安定門內(nèi)大街的許多書攤就是:另一種是間斷的,如護(hù)國寺和隆福寺等廟會,只有會期有,什剎海荷花市場只有夏季有。此外還有級外的,是德勝門、宣武門幾處小市,鼓擔(dān)和住戶賣舊貨,間或也有舊書。這種處所川日書的出現(xiàn)更富于機(jī)遇性,有時候會出現(xiàn)大量的,甚至有善本。
舊書上市量的多少,價的高低,與治亂有密切關(guān)系。量多少與治亂成反比,治少亂多,因?yàn)橹蝿t買者多而賣者少,亂則買者少而賣者多。價高低與治亂成正比,治高亂低,原因與多少一樣,治則大家搶著收,亂則大家搶著扔。搶著扔的情景,記得最驚心動魄的有兩次。一次是“七七事變”之后,以德勝門小市為例,連續(xù)多少個早晨,舊書總是堆成幾個小丘:記得鼓擔(dān)的收價是六七分一斤'售價是一角一斤可是買主還是很少,只好輾轉(zhuǎn)送往造紙廠了。另一次是“文革”風(fēng)暴初起之盹小市的情況如何,因?yàn)闆]有余裕去看,不得而知:且說自己,匆忙點(diǎn)檢,把推想可能引起麻煩的中西文書籍百余種清出來,由孩子用自行車推往廢品站,回來說,廢品站人說不收,愿意扔可以:扔在那里,就高興地扔了。我當(dāng)時也松了一口氣。及至風(fēng)暴過去,才想到其中有些扔了實(shí)在可惜,想買就再也遇不到了。這使我想到古人“人棄我取”的策略,道理自然不錯,但那究竟是局外人的風(fēng)涼話,至于被迫處于局內(nèi),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還是轉(zhuǎn)回來說平時,舊書價的高低,與售書處所等級的高下成正比,因而一種同樣的書,比如說,由東安市場買要兩角,由街頭書攤買也許只要一角,由級外的小市買也許只要五分。搜尋舊書,更喜歡多逛街頭書攤和小市,原因之一就是圖省錢。但還有原因之二,也許更重要,是可以買到中級以上書商看不起的不見經(jīng)傳之書。中級以上書商收書有個框框,這框框一部分來自師傅所傳,一部分來自書架上所常見,總之要是他知道的。街頭書攤和小市則不然,以小利速銷為原則,所以總是遇書不拒,因而它就有個大優(yōu)點(diǎn),是因雜而博。譬如魯迅弟兄早年譯著,《俠女奴》《玉蟲緣》《紅星佚史》《匈奴奇士錄》等,清末刻本富察敦崇著記八國聯(lián)軍入北京的《都門紀(jì)變?nèi)捉^句》,以及嘉慶八年(1803)無名氏稿本記嘉慶皇帝一年活動的《癸亥日記》,等等,我都是從這類地方買來的。
這樣說,好像下級的售書處所只能買到破爛,其實(shí)不然。自然,這要看機(jī)會,如果碰到機(jī)會,買到見經(jīng)傳的書也并非不可能。機(jī)會是難得的,但日久天長它就會成為必然。比如我現(xiàn)在還喜歡的書,明版綠君亭(汲古閣)刻《蘇米志林》,乾隆十二年(1747)初刻沈德潛著《杜詩偶評》,就是由小市地?cái)偵腺I到的。
20世紀(jì)50年代以后,等級較低的售舊書處所逐漸消失?!拔拿币院螅f書稀如星風(fēng),其中的線裝刻本成為和璧秦璽,出售處所只剩中國書店一家。有一天,一位喜歡逛書店的朋友談起琉璃廠的情況,舉一些例說明貨之少和價之高,只記得劣拓粗裱的《鄭文公上下碑》,定價超過千元。這使我想起當(dāng)年由小市地?cái)傎I到乾嘉精拓當(dāng)時裱本《始平公造像記》的情況,其價只是一角,不免興起對于“舊游”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