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文

前年夏天，貝塔斯曼集團痛下決心，一年內停止《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的直接銷售業(yè)務，相應的網(wǎng)絡版更新也只再維持六年。如今兩年過去了，雖然最新版依舊陳列在大書店的工具書架上，鮮有人問津。在二手書店的櫥窗里也已經能看到它的身影，路過的人未必肯多看上一眼。

記得當年發(fā)布停售消息時，德國舉國震動，各大媒體競相報道，大唱挽歌。這意味著，又一個老牌的“德國制造”的倒下。若不了解此書在德國的地位，恐怕難以理解德國人的復雜心情。

這是一部堪稱德語世界規(guī)模最大、影響力最廣、最權威的工具書。其前身是一部出版于十八世紀末的六卷本百科辭典，不久就被有遠見的書商布羅克豪斯（Friedrich Arnold Brockhaus）買下，并增補再版。自第五版（1819/1820，十卷本）起，整飭體例，聘請學者撰寫辭條，學術性大大增強，在眾多的同類辭書中逐漸脫穎而出。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四年間陸續(xù)出版的第十七版才更名為人人皆知的《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Brockhaus Enzyklop？die）。而目前最新的版本則是第二十一版，共計三十卷，自二○○五年出版以來，就再也沒有修訂過。

停止銷售的消息放出時，不禁讓人想起了那個眾所周知的橋段：一直無法入睡的倒霉蛋終于等到了樓上房客第二只靴子的落地。因為在二○○九年貝塔斯曼買下這一品牌前，該辭典的出版社就已經宣布，日后不再發(fā)行刊印本。

自從有了網(wǎng)絡，尤其是半路上殺出個維基百科，傳統(tǒng)辭書的好日子就進入了倒計時。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為了趕時間發(fā)布這條“死訊”，《明鏡周刊》的網(wǎng)絡版編輯在介紹此書的前世今生時，援引的就是維基百科所提供的數(shù)據(jù)。其實我敢打賭，出版社的編輯部或資料室里有不止一套《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只要翻里面的“自我介紹”，便能查到更加“權威”的資料。讓我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下：敲敲鍵盤、點點鼠標就能搜到的，哪怕距離書架只有幾步之遙，恐怕也懶得動一動了。然而這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紙質和電子工具書孰優(yōu)孰劣？誰更權威？筆者以教外語謀生，不妨就近舉例。

先看效率。顯而易見，紙質產品處于絕對劣勢。假設學生遇著一個生詞，去查語言類辭書，最快也得十幾秒才能查到。若碰巧是一個生僻的詞，還得換一本收詞量更大的詞典，又得花上更多的時間，因為書變厚了，且不說它也更重了。倒霉的是，查到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專業(yè)詞，看了簡單釋義還是不明白，于是只得換專業(yè)詞典或百科類辭書。以上這個實驗，我們還是在一個理想狀態(tài)下進行的，前提是所有這些辭典都觸手可及。而多數(shù)情況下，除非在裝備完善的工具書閱覽室，學生很難有這樣一套完備的工具書。而如果你只是個普通的外語學習者，沒了校園的便利條件，恐怕花費的時間和精力會更多。記得早年自己學外語、做翻譯的時候，雖沒有傅斯年先生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那么夸張，卻也曾為了一個詞語遍尋不得而幾近絕望。

相比之下，電子辭典就方便得多，按幾下鍵盤，結果立現(xiàn)?，F(xiàn)在市面上比較好的幾個品牌產品，大多兼容數(shù)本大中型漢語或外語類辭書，一般情況都能應付。而且這玩意兒攜帶方便，無需網(wǎng)絡支持，最適合日常學習。再遇著什么查不到的，網(wǎng)絡絕對是包治疑難雜癥的及時雨，像維基百科、維基辭典這樣網(wǎng)絡辭書基本可以解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問題。國外還有一些超級網(wǎng)絡辭典，說白了就是一個搜索平臺，將各類權威網(wǎng)絡辭典（包括權威工具書的網(wǎng)絡版）整合在一起，使用者相當于同時在不同的工具書里進行檢索，可以比較搜索結果。要是還不行，那就干脆直接向谷歌這樣的搜索器求助，根據(jù)搜索結果之間的比對，并查看上下文，猜測意思。有一天，我在收拾舊筆記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記著一個當年困擾我多時的古怪詞兒，于是突發(fā)奇想，按照以上程序搜索了一遍，最后居然解決了這個問題。搜索引擎指引我進入了一個德國的小論壇，闖入一群人類學愛好者中間，我要找的那個詞就在他們的談話內容中。結果怎樣？原來那是一個非洲小部落的名稱。

從搜索效率來看，紙質工具書近乎完敗。難道紙質工具書當真是一堆廢紙了？這么說，那些傳統(tǒng)派恐怕不會認同，他們常掛在嘴邊的理由是“權威性”。目前市面上的電子辭典良莠不齊，那些低端貨時常錯漏百出。內行告訴我，小公司為了規(guī)避版權問題，常常采取抄襲拼湊的手法，許多母本自身就有問題，再加上輸入馬虎，校對粗糙，結果可想而知，遺禍無窮。而正規(guī)公司雖然合法經營，愿向出版社洽購辭書版權，但也要考慮成本，否則產品價格高了，消費者未必肯買單。此外那些很“?！钡霓o書社未必肯出售版權，寧可自制數(shù)字產品。而自主研發(fā)，無論從人力、財力上都很難實現(xiàn)。因此，就權威性而言，電子辭典的開發(fā)的確遇到了瓶頸。

那么網(wǎng)絡辭典呢？目前國內的權威辭書出版社很少有相關產品（比如《新華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免費網(wǎng)絡版，這恐怕是中國目前特有的知識產權環(huán)境所造成的。而國外的一些經典辭書出版商（例如英美的牛津、柯林斯、韋氏詞典，德國的杜登詞典）都已進入在線詞典這一領域，在不少方面甚至優(yōu)于紙質版本，最明顯的是版式疏朗（無需考慮紙張成本），新詞和例句的更新快（無需改版重?。?，生詞輔之以標準發(fā)音朗讀功能（這是紙質形態(tài)無法比擬的）。就這點而言，對網(wǎng)絡辭書權威性的質疑不攻自破。

相比之下，其他的眾多在線辭典則魚龍混雜，以我觀察，某些網(wǎng)站的運作無非是搭個草臺班子，找一伙文抄公。輸入者無非四處拷貝、掃描，敷衍交差，網(wǎng)站靠投放廣告，騙取點擊率掙錢。甲方乙方，各取所需，說到底大家就是謀財，因為他們知道，這樁生意不至于害命。

說到這兒，保守派又要得意了。且慢！容我問一句：傳統(tǒng)辭典里就沒有李鬼嗎？看看書店、圖書館里汗牛充棟的大小辭書，別說權威性，就說準確性吧，誰敢打包票？多年前，中國辭書界出了個“混世魔王”王同億，引得業(yè)內人士口誅筆伐。且不說在這樁公案里孰是孰非，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在硝煙里卻嗅到了一股怪味兒，是不是銅臭說不清楚。江湖里要有規(guī)矩，無門無派的，搶了人家的地盤，分了同行的蛋糕，其結果可想而知。誰說知識是無價的？知識就是權力，權力就能生錢！

扯遠了，咱還是回到原題。在權威性上，網(wǎng)絡辭典正在迎頭趕上，尤其是當權威出版機構進入這一領域之后。在線詞典不收費，那么這些辭書出版商豈不是冤大頭？無論今天掙不掙錢，先把坑占了再說，這就是當今網(wǎng)絡的市場邏輯。傳統(tǒng)辭書界的大佬們憑借其口碑和權威性，在這場持久戰(zhàn)中最后勝出的幾率不可謂不大。在西方相對規(guī)范的市場內，良幣驅逐劣幣畢竟是常態(tài)。雖然如此，大佬們還是留了一手，在線產品往往是簡化版，相對而言，他們各自旗下的紙型態(tài)辭典門類齊全，內容更加豐富，銷售也不差。

既然有了方便和值得信賴的網(wǎng)絡版，何以還要紙質的呢？即便可以隨時隨處在線，不少人還是會去買上一本，放在案頭或插入書架。這恐怕只能從心理學上解釋了。從古至今，對書籍的實體占有，其實在潛意識里，這是一種對知識征服和占有的渴望，甚至是一種拜物教。正是這樣的欲念催生了百科全書。

現(xiàn)代意義上的百科全書誕生于法國，精明的書商龐庫克和以狄德羅為首的一伙野心勃勃的學者們一拍即合，做起了這樁“啟蒙的生意”。這是一盤很大的棋，各位看官若對此棋局有興趣，不妨讀讀美國歷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的《啟蒙的生意》，這是一部如同偵探小說般的歷史著作。

法國同行的成功，也讓鄰居眼紅心跳?？墒悄菚r的神圣羅馬帝國四分五裂，沒有一個像巴黎這樣的絕對文化中心，書商要想組織起法國那樣的豪華團隊，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只能山寨，饑一頓飽一頓的小知識分子有的是，讓他們充當寫手，又好使喚又生錢，何樂不為呢。一時間，德國出現(xiàn)了不少小型百科全書。畢竟底氣不足，不敢自稱百科全書，于是找了個奇怪的名稱“談資辭典”（Conversationslexikon，也有人譯為“社交辭典”）。顧名思義，看這樣的書，是為了讓自己漲點兒知識。出入沙龍，參加茶聚，跟飽學之士坐在一起，也能從容應對。弄得好，還能現(xiàn)學現(xiàn)賣，顯擺一下自己的學問和見識。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這樣的書正好滿足了處于上升階段的資產階級的文化需求。試想，除了少數(shù)書蟲，有幾家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能夠飽讀詩書，若能走捷徑，從“談資辭典”里獲取些壓縮餅干式的知識，豈不省時省力。聚會上的人大多不相識，閑談無非三言兩語，誰知道你的深淺如何。

前陣子，國內引進了一本書，叫作《真的不用讀完一本書》，其實英文原版的標題是《如何談論一本你沒有讀過的書》（How to Talk about Books You Havent Read）。雖然這是一部帶有諷刺意味的作品，但它的確可以教會你一些策略，讓你也能煞有介事地談談《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而另一本《裝假的藝術》的副標題“一本讓你看起來無所不知的書”則更能說明問題。隨后國內某出版社也跟風出了一本《假裝的藝術（中國版）—教你在中國語境下如何假裝》，我瀏覽了一下目錄，涉及的話題“天真、富人、貴族、泡妞、釣哥、咖啡和紅酒、 書籍、戲曲、電影、搖滾、話劇與小劇場、磚客、西藏、建筑、設計、足球”，雖不是無所不包，但對于一本只有兩百來頁的書來說真是不少了。估計是有所忌諱，否則這幾本書叫“裝逼的藝術”更為貼切。記得多年前，海上的出版社也出過一套雜湊起來的譯叢，其中幾本印象頗深，像什么《與凡·高共品葡萄酒》《與畢加索喝咖啡》《與雷諾阿共進下午茶》《與米羅調制雞尾酒》。打開書，左邊一頁是藝術家的作品一幀，右邊介紹一種名酒或名茶的歷史、產地或評價等信息。要么彼此間有那么些牽強的關聯(lián)，要么根本風牛馬不相及。看完這本書，記住了幾張名畫，認識了幾種名酒香茶。這套書印刷精良，在當時來看價格不菲，但適逢其時，那正是“小資”這個概念在中國開始傳播的時候。

知識和藝術在這里是附庸風雅的資本。明代是中國文人畫的又一高峰，而蘇州一帶匯集了一批當時頂尖的畫家。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當?shù)氐纳唐方洕l(fā)達，名商富賈要裝點門面，字畫成了很好的點綴。到了清代，若少了慷慨的淮揚鹽商們，那么以“揚州八怪”為代表的一批藝術家，日子恐怕也沒有那么好過。按照西方藝術史的說法，這些出錢保養(yǎng)藝術家的人叫作“恩主”或“贊助人”，美第奇家族就是最著名的例子。

書籍也是一樣，在印刷術發(fā)明之前，書籍（手抄本）是權力和財力的象征。在印刷術發(fā)明之初，書籍的價格依然昂貴，能買得起書，也是一種身份的體現(xiàn)。除了學者，普通中產市民家庭里的藏書也很有限。小姐太太們愛讀的是流行小說，但也不能見一本買一本，所以大家往往互通有無，后來干脆成立閱讀社、書友會、會員制的租借圖書館。在一般的資產階級家庭，太太小姐們是繆斯女神的朋友，完成了分內的家務，盡可開卷有益。可務實的先生們外出做事掙錢，看書的時間要少得多?？赡腥藗円鋈辏蜃约夯蚺阒珔⒓由除?，肚里沒貨，談吐無趣，豈不丟人現(xiàn)眼。無論是閑暇時還是臨時抱佛腳，讀讀《談資辭典》，也可有備無患。在德國的圖書館和舊書店里，我見過形形色色的這類老辭典，檢閱辭條，天文地理、典故常識、名人掌故、海外奇談……還真是應有盡有。而且還專供女士閱覽的《淑媛談資辭典》（Damen Conversations Lexikon），好讓愛看小說的女眷們在鴻儒們談論伏爾泰、康德時也能接的上話，引得舉座驚羨。

話接前文，布羅克豪斯接手了《談資辭典》的生意之后，野心勃勃，不斷修訂，越來越注重學術性。于是在幾十年間脫穎而出，一躍成為德語圈內最重要的學術型百科全書之一。說起這位目光敏銳的出版家，做生意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日后成為名著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就是他接手的書稿，出版后好多年都沒賣掉幾本，急得叔本華直接寫信質問出版家，為什么不做好宣傳發(fā)行業(yè)務，使得這樣的精品書居然無人問津。這事兒已經成了哲學史上的經典段子。學術書不掙錢倒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年輕的哲學家在當時還是個無名小輩；可出版歐洲登徒子卡薩諾瓦自傳艷史絕對是個好點子，雖然有傷風化，要冒點兒風險，可獲利也不菲，出版家的精明可見一斑。

百科全書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日后也成為別人山寨的目標。布羅克豪斯開創(chuàng)了所謂辭書編纂上的“社交辭典派”，其編纂方法對很多歐洲國家百科全書的編纂實踐起到了不小的影響。俄國曾于十九世紀末出版的《案頭百科辭典》就是《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的編譯本。幾乎同時，俄國書商艾弗隆與布羅克豪斯合作，召集了一批優(yōu)秀的俄國學者參與編纂，出版了一套八十多卷本的巨型辭書《布羅克豪斯-艾弗隆百科詞典》。而日后聞名于世的《錢伯斯百科全書》和《大美百科全書》創(chuàng)立之初也都是以《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為藍本的。

知識生產的結果需要保存和展示。在幾百年間，刊印本的百科全書成了最佳載體，知識的更新和學術的進步則體現(xiàn)在辭典不斷的修訂再版中。然而近幾十年間，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教育的普及，新媒體的出現(xiàn)，資訊傳播的頻率和速度達到了一個讓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人們仿佛上了癮，對信息依賴越來越大，獲取知識的需求和對知識更新的渴求不斷增強。于是那些幾年甚至十幾年一更新的辭書便漸漸失去了吸引力，而以維基百科為代表的網(wǎng)絡百科的優(yōu)勢日益凸顯，因為它們滿足了人們對“最新消息”的渴望。而且百科辭典不再是不可被質疑的權威，你若認為自己的見解更高明，可以參與編輯辭條，一瞬間讀者變身為作者。當然維基百科也有自己的編輯審核機制，不當?shù)男抻啎患m正。

面對這樣一部不斷增訂、隨時更新的百科全書，傳統(tǒng)的百科全書簡頹態(tài)畢露。保守派能夠打出的旗號依然只能是“權威性”，然而這個理由未必站得住腳。閑來無事，我曾對比過布羅克豪斯和維基百科里的相同辭條，可以說互有勝負。在行文的簡潔和考究上，維基百科稍遜一籌，然后在內容的時效性、充實性和關聯(lián)性上，布羅克豪斯劣勢明顯。而說到差錯率，我只能挑選自己熟悉領域來驗證，兩者互有勝負。我曾聽一位德國學界的同行說，其實維基百科里的許多辭條就出自行家的手筆，教授博士們自己寫著玩兒，偷著樂。

德國一家著名的家電連鎖巨頭標榜價廉物美，曾打出一句著名的廣告語“Geiz ist geil”（摳門兒就是爽）！老派人物皺眉掩鼻，而年輕人則覺得這句話很酷。普通消費者就是這么想的：省錢再省錢，最好不花錢。面對知識類商品，又何嘗不是如此。人類進入本雅明所說的“機械復制時代”，技術上的可能激發(fā)了人們對廉價藝術和知識的渴望。進入因特網(wǎng)時代，人人都覺得“免費才是正道”，打倒壟斷藝術和知識的資本家！什么電影、音樂，通通下載。知識是公器，人人得而分之。這樣的理念日益深入人心，三千歐元一套的《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憑什么，為什么？在房租越來越貴的時代，除了大亨、政客和學究，誰還樂意讓三十卷本的大家伙占據(jù)幾米長的書架，讓它時時提醒我的無知？！這年頭，不用這個撐場面。跟人聊天，遇到插不上嘴的怎么辦？動動食指，那個神奇的智能手機會告訴你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