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小麥
如果陷入這樣的孤獨,我會怎樣?合上書,這個問題浮上來,變成一個巨大的熒光顯示屏在我眼前一閃一閃,得不到答案不甘休。
答案在哪里呢?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會有。那么,在得到答案之前,我們還是來看看問題吧。
村上春樹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七個短篇小說,都以沒有女人的男人為主角。海明威也寫過《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不過海明威的男人沒有女人是因為不需要,而村上的男人們則是失去了女人,這樣的“沒有”,十分被動,十分無奈,與硬漢海明威的主旨完全不同。
七位男人因為各種原因失去了對他們而言十分重要的女人,妻子、情人、初戀、陪伴者……她們不僅是女人,還是這些男人與世界連接的唯一通道、發(fā)現自己的唯一線索,她們存在的意義重大,甚至超越愛,超越情感。失去了她們,男人們陷入一種深深的孤獨當中,那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呢?你去過桂林的蘆笛巖嗎?那種完全在大山肚子里、有很多石鐘乳的古老溶洞,如果關掉所有的燈,獨自置身山體深處是一種什么感覺?如果逼著你摸黑往前走,那又會怎樣?再如果,一失足墜落洞中深湖,那將是什么感覺?這些失去女人的男人們就讓自己陷入了這樣的境地,深,且黑,與世隔絕,莫名恐懼,而且,完全找不到出路。用村上春樹自己的話來說,“這種感覺是失去自己最必不可少的東西后的‘孤絕感,年輕時的孤獨可以事后修復或者挽回,但超過一定的年齡,孤獨就成了近乎‘孤絕的東西。我想描寫與此相近的光景,我也已經六十多歲了,覺得可以一點點寫這種東西了?!?/p>
其實不光是年齡吧?更重要的是一些別的東西造成的,天性、悟性、對世界的要求、與世界連接的方式……我愿意把書中好幾篇作品當成心理小說來看,都是特別典型的心理分析個案,用文學的方式表現出來,將人性中幽微的暗點放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顯得如此殘酷、如此不可思議。讀第一遍的時候一定是有點莫名其妙的;再讀,抽絲剝繭,一點一點看到問題的根源所在,也模模糊糊找到我們要的答案,非常模糊,完全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駕駛我的車》,演員家福用演技控制著自己的生活,包括與他深愛的妻子的關系。他知道妻子有各種情人,卻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妻子病逝,他的視覺也隱喻性地出現盲區(qū)無法開車,只得雇傭一位女司機。妻子死后,他特意去親近妻子的最后一任情人,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她。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他覺得妻子的情人是個庸人,不值得妻子去愛,而女司機一語道破天機:“也許您太太并沒有為那個人動什么心吧,所以才睡。”那是一個他無法理喻卻只能默默接受的答案,這樣的答案,對他先被妻子背叛又因她的死亡被拋棄的孤獨會有幫助嗎?也許會,也許不會。我看到的核心是,他的演技妨礙了他走入真正的生活,他的內心被遮蔽,無論妻子在或不在,他都必將一天天陷入絕望,只是妻子突然離世讓他努力維持的假象突然崩盤。村上筆下的他開始會和有好感的女司機講起如此隱私的事,這也許是他放棄演技,真正面對自己的開始?
《木野》,中年男人木野,他不是一個演員,卻有著比演員更省心的假面,那就是他那副沒有心、不關心任何事的模樣,就連妻子與情人以那樣撩人的姿態(tài)出現在他的床上,他也能夠平靜地拿著箱子離去,不憤怒、不崩潰、不追問,他以為離開妻子、換種生活就可以度過余生,沒想到人心不受理智控制,生活也不會因為情緒被克制而對他更仁慈。他開了一家酒吧,經歷了一段風平浪靜之后,突然出現一些奇怪的現象,他不得不再次離開,卻又在旅途中遇上更奇怪的事。他終于知道,“我本來最容易受傷的時候卻沒有狠狠地令我受傷,當感覺真正痛苦的時候,我已經把我寶貴的知覺殺死了。”
最深最深的孤獨是《內部器官》展現給我們的,絕望到讓一個人徹底放棄自己。事業(yè)有成的整容醫(yī)生渡會,情人無數,一直以來最得意的就是不為感情傷神,凡事皆在自己控制中,卻沒想到栽在五十二歲那年。他愛上一個女人,第一次知道那種讓人失落、窒息的感情是什么樣子,第一次知道依戀與憤怒交織在一起的感覺,他開始一再追問:“所謂我,究竟為何物?”如果把他的一切身份剝離拋入集中營,他將是什么?他的追問沒有結果,情人離開了他,他失去食欲、活著的愿望,一切理智與控制都無力挽回,他一天天放棄自己,直到變成一個“不得不埋于地下,絕食變成木乃伊的人”,直到最后心力衰竭而死。渡會讓人羨慕的“萬千花叢過,片葉不沾身”其實也就意味著不與任何人發(fā)生真正的親密關系,沒有深層次的情感鏈接,一切感情僅僅停留在感覺的層面,與家福、木野一樣,其實他們都沒有真正地活過。
還有被莫名關在公寓中的男人靠女人不定期帶來食物與性生活的故事、變形的格里高爾·薩姆沙愛上駝背修鎖女孩的故事、突然接到初戀情人自殺身亡的故事……這是一些不真實但震撼、不可信但迷人的故事,村上春樹永遠不打算給你講一個真的故事,他在講一個寓言,或者說,他的七個短篇都不是一般的故事,都是寓言,關于真情與表演、連接與疏離、孤獨與絕望、生之意義與死之解脫的寓言。生命的意義何在?或是“所謂我,究竟為何物”?這是人類歷史上永遠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對很多人來說,終其一生根本就不會思考這樣的問題。而村上春樹,無論以什么樣的筆法、寫什么樣的故事,都在問著同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