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勖言
摘要:本文從器和道兩個層面來論述楊維楨的音樂之學(xué)。在技藝層面,楊維楨擁有的極好音樂素養(yǎng)與他文學(xué)上的成就和風(fēng)格存在著相當(dāng)大的關(guān)系;在思想層面,楊維楨的音樂觀是以儒為主,同時吸取道家精神,體現(xiàn)著他在出世和遁世之間的徘徊。
關(guān)鍵詞:楊維楨;音樂技藝;鐵笛;音樂思想
一、楊維楨的音樂技藝及與詩文之關(guān)系
楊維楨酷愛而妙善音聲。洪武初年,明太祖征其進京,就是為修撰禮樂書。他自己也確有以禮樂治天下的抱負(fù),在休官期間曾作《斛律珠傳》,說道:“吾異時到鈞天所,帝命予制樂事,諧八音,和神人,以儀鳳鳥”①云云,透露出對自己音樂才能的驕傲。楊維楨有過實際的音樂創(chuàng)作成績,如《清江引》、《回波引》,皆是其自度之曲②。同時他還擅長多種樂器,《七客者志》里舉的他收藏的寶物六種,其中有鐵笛“洞庭鐵龍君”、胡琴“西域斛律珠”、古琴“赤城焦氏秋”、管“象山管氏同”③。此外從詩文里還可知他能演奏簫(“鐵心子,好吹簫”④)、琵琶(“呼侍兒出歌《白雪》之辭,君自以鳳琶和之”⑤)、鼓(“老鐵酒酣為椎鼓”⑥)等等樂器。在吳中與名士雅集交游之時,幾乎無宴不奏樂,常自出鐵笛奏曲,座中賓客有時各出樂器和鳴,有時以至于翩然起舞,“以為神仙中人”⑦。
正是這樣的高超的音樂技藝與充分的音樂實踐,滋養(yǎng)了楊維楨的詩文,形成了富于音樂美感的獨特風(fēng)格。最顯著的就是雜言體的大量寫作。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些長短參差的句式,“彌補了楊詩因不重視格律而造成音樂性不強的特點”⑧,其實與其說“彌補”,不如說雜言體是楊維楨在詩歌樂感上的一種主動選擇。詩中二言、三言直到十幾言交互參用,而音節(jié)仍圓轉(zhuǎn)流美。若非精通音律,是難以做到的。
楊維楨的音樂之學(xué)也影響了他對體裁的偏好。其文學(xué)成績最突出的是樂府詩和詞賦。其樂府以氣勢淋漓,震蕩凌厲著稱,賦作 “回飆馳霆激之氣”,“格律不更而神采迥異”,“卷舒風(fēng)云,吐納珠玉”⑨。鐵崖體的風(fēng)格是直陳式、宣泄式的,是強烈主觀意志的赤裸表達(dá)?!抖Y記·樂記》曰:“樂也者,施也;禮也者,報也。”音樂是單向的,而禮則是相互的。楊維楨也不止一次地說道“詩出情性”,這個“情性”在鐵崖筆下就是詩人的自我形象和意志的表達(dá),并無深沉含蓄,也較少對生活現(xiàn)實的客觀觀照,總體特征是浪漫的,抒情的,也即是“音樂的”。
二、“鐵笛”的象征意義——楊維楨的音樂思想
鐵笛是楊維楨最著名的樂器。鐵笛的得來十分奇異,乃是“得洞庭湖中,冶人緱氏子嘗掘地得古莫耶,無所用,镕為鐵葉,筒之,長二尺有九寸,竅其九,進于道人。道人吹之,竅皆應(yīng)律,奇聲絕人世?!雹忤F笛應(yīng)該不止一支,因為楊維楨曾數(shù)次提及“大小鐵龍”。楊維楨將鐵笛一直隨身攜帶,吟詠頗多。他曾以“鐵笛一聲”為頭,做過二十四支《清江引》小曲,曲下注云“是老鐵一生年譜”。在《七客者志》中他又把自己與鐵笛、古琴等并稱為“七客”。故鐵笛可以說就是楊維楨精神、人格的象征物。
(一)鑄劍為笛,樂文化與豪俠精神的合一
鐵笛由古劍鑄成,疊加了笛與劍這兩層意象,它們都含有用世的意義。樂是潛移默化,劍則意味著直接干預(yù)。他的《琴賦》論音樂教化,是“優(yōu)柔溫淳,長養(yǎng)恢渾,郁乎南風(fēng)之薰也”,正是儒家禮樂教化的基本思想。他晚年尚有“吾異時到鈞天所”的幻想,而在早年入仕之初,就已以琴自比:“愚生何幸,獲際昌辰,上有帝舜之君,下有后夔之臣。闡禮樂之神化,陶八荒而一春……愿揚音于治世,希登進于虞庭?!盉11他還景慕劉琨清嘯退胡騎的傳說,遙想用慷慨激烈之長嘯去平定當(dāng)時的西北寇亂。B12
楊維楨的一生行跡也不缺少劍所代表的豪俠的一面,如他為天臺尹時,對抗惡勢力,作《八雕》詩。他后半生的放浪江湖是出于被迫,充滿了不為世所用的苦悶。有客來訪,請觀鐵笛,他說:“大鐵蓋待命不恒出”,又說大小鐵笛“大者非鈞天大人不作,小者非洞天群仙不扣”。這豈不是鐵笛道人的自況么?隱居期間,弦歌之聲一刻沒有忘記家國之憂,正是在等待時機。他在贈舞劍生趙信的詩里寫道:
君不見我家古鐵三尺冰,粵砥蕩磨新發(fā)硎。不學(xué)區(qū)區(qū)一人敵,上為天子匡前星。
待陵夷之世,鐵笛也可跳出懷抱,化為鐵劍,匡扶社稷。笛與劍的雙重意象,便是楊維楨一生用世的政治觀念的注腳。
(二)奇譎超然的道家精神
楊維楨自號“鐵笛道人”,他對于道家的觀念,黃仁生先生歸納為“以道為輔,崇尚自然”,在人性論上主張順性自適,在人生觀上崇尚自由精神等B13?!蹲员阚胖尽分忻鑼懙摹白员阚拧?,無論彈琴或吹笛,皆自適而止,客欲再聽而不得,鐵崖借其口說道:“吾便,便性非便文,吾性,吾天耳?!北绕鹗浪追▌t,音樂遵從的是內(nèi)心的自由。楊維楨常常把自己寫成世外高士,鐵笛也往往成為這種孤高的象征:
手持女媧百煉笛,笛中吹破天地心。天地心,何高深。八千歲,無知音。(《道人歌》)
手持昆山老人笛,黃鶴新腔知音少。江南吹斷桃葉腸,雨聲夜坐巫山曉。(《羅浮美人》)
楊維楨還作過不少游仙題材的詩,道家思想更加明顯:
淮南張涯人中杰,愛畫道人怒吹鐵。道人與笛同死生,直上方壺觀日月。(《自題鐵笛道人像》)
鐵道人手持一雌一雄雙鐵龍,騎龍?zhí)礻P(guān)叩天語,夜拜日駕五色披祥虹。(《太山篇》)
在這些詩句中,鐵笛都與超然境界相關(guān)。之所以如此,首先是因為笛的音色,陶潛說“笛流遠(yuǎn)而清哀”,它帶給人的審美體驗就與沖玄的道家追求相契。此外,其實在楊維楨之前,鐵笛這一意象就已在道人詩歌中間被頻繁地使用了,如南宋道士白玉蟾、葛長庚都有許多以“鐵笛”二字入詩的詩作,“鐵笛一聲”或“一聲鐵笛”在唐宋之間就已是許多詩人愛用的句式。
除了自由,楊維楨在“自然之聲”的體悟上,也從老莊音樂觀念得到不少啟發(fā)。《江聲月色樓記》中寫到江之聲是 “寄于俄然漠然之物”,是“人不以為聲,而為聲之至也”。這與老子之“大音希聲”,與《莊子·天道》之“以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之謂天樂”是相通的。聽樂以聲,不如聽之以理,在樂之器、樂之技藝背后,有著更加宏大的樂的“道”存在。這“道”或“理”,是鐵崖音樂思想的根本出發(fā)點。
楊維楨的音樂思想實際上也隱喻著他用世和遁世的兩條生活軌跡。在元末的動蕩里,他不遇于時,只得縱情聲色,寫下那些放逸玄遠(yuǎn),鏗鏘如金石拊鳴的詩作。其詩文與音樂思想的兩面性,也折射出了其一生中仕與隱的矛盾。(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
注解:
①《鐵崖文集》卷三,《全元文》第42冊,192頁。
②黃仁生先生認(rèn)為《回波引》是楊維楨自制之曲,參見《新發(fā)現(xiàn)楊維楨散曲二十八首》,《文獻(xiàn)》1993年第1期,29-34頁。
③《鐵崖文集》卷一,《全元文》第42冊,166頁。
④《鐵心子買妾歌》,《玉山名勝集》外集,《楊維楨詩集》424頁,鄒志方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⑤宋濂《元故奉訓(xùn)大夫江西等處儒學(xué)提舉楊君墓志銘》,《楊維楨詩集》438頁。
⑥《趙公子舞劍歌》,《鐵崖樂府補》卷六,《楊維楨詩集》412頁。
⑦見《游汾湖記》(《珊瑚木難》卷二,《全元文》42冊469頁)及《明史·楊維楨傳》。
⑧喬光輝《試論楊維楨詩歌的“曲化”》,《懷化師專學(xué)報》1999年12月,49-52頁。
⑨《四庫全書總目》1462頁,中華書局1965年版。
⑩《鐵笛道人自傳》,《鐵崖文集》卷三,《全元文》第42冊199頁。
B11《舜琴賦》,《鐵崖賦稿》卷下,《全元文》第41冊118頁。
B12《舒嘯臺記》,《東維子文集》卷二十一,同上書509頁。
B13黃仁生《論楊維楨的哲學(xué)思想》,《復(fù)旦學(xué)報》1999年第4期54-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