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漢超:中國歷來有“文史不分家”的傳統(tǒng)。譬如說,司馬遷的《史記》就既是一部史學著作,也是一部文學作品;中國文學中豐富的筆記小說類作品,也往往是珍貴的史料。在我看來,您的作品也是兩者兼而有之?!锻跏现馈泛汀短教靽?,讀起來就分別像一部偵探小說和一出歷史悲劇,而它們同時又是扎實的歷史著作。在當前西方的中國史領域內,您的這種研究和寫作風格似乎是獨此一家,但我倒覺得這有點像司馬遷的中國式的“文史不分家”。能否請您對此略作評論?
史景遷:我的感覺是,將歷史和文學合而為一與將歷史和小說合而為一是大不相同的。當我們用“l(fā)iterature”一詞時(無論是指“文”或“文學”),我們是用它來傳達一種品質、一種評判,或者是如何遣詞造句。當我們用“fiction”一詞時,我們是意指一種方法,而這種方法除了廣義上的合情合理外不必以事實為依據(jù)。
盧漢超:但我們通常所說的文學也包括小說。
史景遷:文學和小說往往不同。我想文學更是一種哲學傳統(tǒng)?!癓iterature”一詞也與一種藝術傳統(tǒng)相連。所以,如果說我把文學和歷史相結合,這只是意味著我對史學的寫作風格有著激情。你可以說在歷史學者中我比較注意寫作的效果,我試圖把一本書建立在這樣的架構上,使其既在一個層次上準確,又在另一個層次上表達感情,并給所述故事以更豐富的背景。這就像運用藝術一樣,使歷史寫作接近藝術以取得更深層的效果。我想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自覺,因為我熱愛西方傳統(tǒng)中的文學人物。
盧漢超:大部分的中國歷史學者在他們自身領域以外影響有限。您在本領域內有很高的地位,在一般受過教育的大眾中也有相當一批讀者。您在學界以外的影響或許可以與費正清相提并論。在我看來,“象牙塔”里的學者能對外面的大眾歷史作一些貢獻是很重要的。但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有使嚴肅的學術著作讓一般大眾能夠接受的技巧和藝術。能否請您就此略作評論?
史景遷:首先,有影響和有沖擊力可能不完全是一回事。有許多人讀你的書,這固然是極好的事,但這不等于你對讀者有很大的影響或沖擊力。我愿意引起人們閱讀的興趣,但我不認為我一直有一種強有力的道德上的目的,去直接影響人們的觀念。
你提到了費正清。我很幸運能認識他,他是芮瑪麗的老師,而芮瑪麗是我的老師,所以他是我的“師祖”。我從來沒有想到我能和他相提并論。他是整個中國研究領域在美國的主要締造者,而我并沒有發(fā)展任何領域。我所做的主要是教學,盡力用我的智慧去幫助學生發(fā)展他們自己的思想,所以我從來不期望創(chuàng)建一個學派,如康熙學派或雍正學派之類。這是很關鍵的差別。費正清的大部分著作都旨在影響美國的外交政策。他那本《美國與中國》尤其如此,此書極為成功。費正清寫該書的目的就在于輔助美國的政策,而我寫作的目標是鼓勵人們了解中國。即使是一本看來有點像人們所說的通俗歷史,我總是試圖提供一些進一步的讀物,告訴人們應該往哪個方向走,希望他們能培養(yǎng)出自己的個人興趣。我希望激發(fā)人們更多地了解中國的愿望,讓美國人或歐洲人或其他許多國家的人民閱讀我寫的東西——這是我喜歡看到許多不同版本譯作的原因。他們也許說,“我很喜歡這本書”,或者“我有點喜歡這本書”,但關鍵在于,他們說“我現(xiàn)在想要進一步閱讀和知道更多(關于中國的)知識”。
盧漢超:說起《王氏之死》,您在書里用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我當時讀了有點詫異。您知道我是在中國受的史學訓練。在中國,歷史學家一般不用《聊齋志異》或《紅樓夢》之類的材料。
史景遷:因為我們知道它們是小說。但同時我們知道蒲松齡正是生活在本書所涉的時代。盡管是小說,它代表了一種見解。我們在《聊齋志異》里看到了蒲松齡本人。蒲松齡還寫了許多掌故筆記之類的東西。盡管這些不是確切的社會史,但我們卻能說這些著作代表著當時的思想概念,還是可以加以利用。蒲松齡寫了他的家鄉(xiāng)和附近的地區(qū),他寫了流浪漢、小販、街頭變戲法的,以及在社會上毫無地位、可以統(tǒng)稱為游民的人們。我們還從他的著作中了解到他當時正在郯城(《王氏之死》一書發(fā)生的地點)。他的故事中有一個就確切地發(fā)生在郯城之南,在一個坐落于從郯城通往江北沛地大路邊的小鎮(zhèn)上。所以我想蒲松齡是他那個時代一個中國人的聲音,而《王氏之死》正是為了表達當時中國人的聲音。而且,蒲松齡還對中國人怎樣對待和使用暴力感興趣。所以并不是,“我猜想這事發(fā)生了”,而是,“我們知道這里有一樁謀殺案,我們知道蒲松齡很關注這類暴力,所以也許可以將《?;萑珪分械恼鎸嵱涗浐推阉升g的小說綜合使用”。這種方法受到了不少批評。有人喜歡這本書,有人認為這種方法太過分了。
盧漢超:我們沒有很多史料來寫這一層次的人們的生活。
史景遷:確實如此。所以這是我的想法:“這里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耆老之年的中國人,生活在同一地區(qū),思索著同樣的問題。讓我們把他當作一個同盟吧,不要忽視了他?!逼阉升g是個很好的同盟。他和黃六鴻(郯城縣官)一樣對這些問題有興趣。黃六鴻來自精英階層,王氏則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毫無地位的小百姓,然而黃六鴻關心這個屈死的婦女。這確實是《王氏之死》一書的目的:有這樣一個縣官愿意通過恰當?shù)尿炇瑏砥瓢?,事后又不忘將事實公之于眾,并由此引出道德上的教訓。黃六鴻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社會批評家。所以再說一遍,蒲松齡是我的一個有用的同盟。
盧漢超:在我看來,我們對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的研究遠非理想。您在《追尋現(xiàn)代中國》一書中有一些關于平民百姓的食物和住房的描述,但大部分有關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書都過于側重研究精英階層,對普通人民的生活則忽略不顧。在您看來,就史料而言,這種情況是因為有關日常生活的史料太多了,還是太少了?
史景遷:這方面有大量的材料,雖然它們往往是關于司法或稅務方面,是那種更合適于作各種量化性歷史分析的材料。這類材料中有許多是關于那些生活在接近社會最底層的人們,至少是那些遠離精英階層的人們。困難之處在于很難從這類材料中得到不同的細節(jié),以清楚地區(qū)分出不同的人們。這不是這些人的錯誤,這是把他們歸檔入案的社會的錯誤,或者說是歷史學家的錯誤。就量化的研究而言,這些是很好的材料。我們能得到人們的平均收入、平均期待壽命、平均卡路里攝入量和人口方面的各種信息。但是像我在《王氏之死》中用的那種材料就相對比較少了。事實上關于這個案子《?;萑珪飞现挥惺畮仔凶帧?/p>
我的感覺是關于日常生活的材料不是太多了或太少了。有許多材料存在,但很難利用這些材料,因為它們對人物的性格不加區(qū)別。
(摘編自《開拓者:著名歷史學家訪談錄》 北京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