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磊，別署豚父、江上左史、幼生廣陵、弱冠南渡，僑居吳門，游學四方。浙江大學古典文獻學學士、音韻學碩士，香港科技大學語言學碩士、博士，目前致力于研究漢語雙元音數(shù)理模型之構(gòu)建。能洞簫，嘗與粵中老曲師游，亦能昆笛，混跡南北各曲社十余年。略知吟哦，好金石書畫，書法致力初唐，尤得筆于大小歐與米元章。有語音學著作及譯著數(shù)種行世，然未臻盡善也。

我個人學習書法其實是相對較晚的事情。既然并非以此為業(yè)，也就沒有刻意去下功夫。中學時由于字寫得太難看，被老師要求去練鋼筆字，寫得多了，日久生情，反而對書法產(chǎn)生了興趣，但是真正開始接觸毛筆則是到大學讀中文系之后。初學是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取其清朗秀麗、筆畫易簡。然而由于沒有老師指點，用功雖勤，并不得法。后來也蒙同校書法專業(yè)的同學指導臨習過一段《禮器碑》，日臨數(shù)十字，大約持續(xù)了兩三年。但當時自己的觀念還停留在鋼筆字以結(jié)構(gòu)為主的階段，對于毛筆那種用筆與結(jié)字之間相生相成的關(guān)系并沒有理解，因此也就無法很好地利用毛筆這一書寫工具，總覺得行筆滯澀，線條干枯，只能徒具其形而已。暇時披覽前人書跡，見其用筆換鋒精妙之處，惟覺遙不可及，非自己所能想象理解。

2007年負笈香港，由于宿舍空間限制，改練小楷。初學王羲之《黃庭經(jīng)》，同時也參寫虞世南《破邪論序》。實際上兩者難度都比較大?！饵S庭經(jīng)》貌似平淡而其中空間變化很豐富，而《破邪論序》更是迭宕欹側(cè)，非初學者所能掌握。因此，雖然練習量不小，但是收效不大。唯一的收獲則是通過練習積累，提高了用筆的熟練度和精準度。此間也廣泛涉獵了其余一些唐楷如《雁塔圣教序》，以及漢隸如《張遷碑》《乙瑛碑》等。到了2010年左右，在丁筱、王冬亮二位老師的指導之下，我漸漸領(lǐng)悟到書法是一個具有先后次第的傳承演進過程。雖然并不像古代書論所記述的那么精微玄妙，但縱觀整個書法史，則無不是筆法和結(jié)字相互影響變化的具體體現(xiàn)。這時候我才理解到趙孟頫所謂“結(jié)字因時相傳，而用筆千古不易”的精要所在，并決心以唐人作為一個切入口，探索筆法與結(jié)字的歷史演變。

在此過程之中，我也開始接觸原來所鄙夷的北碑書法。之前由于自己長時期受到帖學書風以及唐楷審美的影響，一直喜好精致秀美的書風，對于稚拙粗野的北魏墓志造像一類作品，全不關(guān)心。但現(xiàn)在覺得墓志造像也是筆法結(jié)字演變中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如要追溯唐人書學之形成，則無法對此避而不談。故而也逐漸臨習一些寫刻較精的北碑作品如《元倪墓志》《穆玉容墓志》等，也體會到了由北朝至隋唐期間銘石體書法的用筆以及結(jié)字共性。此外，這一類北碑作品在用筆上又可以同托名智永的《真草千字文》等墨跡相印證，露鋒入筆，方圓兼用，由此又可以反證：晚清民國某些碑學末流將碑帖之分機械地說成是方筆圓筆之分是極端錯誤的。

東漢以降，隸書逐漸成熟并開始逐漸向楷書演變，魏晉間正是楷書的形成期。五胡亂華，衣冠南渡，由王羲之為代表的楷書由是大興。實際上北方的傳統(tǒng)也并未斷裂，從《皇帝東巡之碑》《嵩高靈廟碑》到《鄭文公碑》《元懷墓志》再到《元倪墓志》《張黑女墓志》，我們也可以清晰地看出一條楷書演變的軌跡來。

此后北魏分裂為東西魏，而東西魏則分別演化為北齊和北周。北齊北周這兩個政權(quán)在政治上相對立，在文化認同上也不同。如果依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所說，則北齊所承接的是北魏孝文帝以來所吸收的南朝前期（東晉至南齊）的典章文化，再加上涼州地區(qū)所保存的魏晉文化；而北周則是關(guān)隴地區(qū)內(nèi)的舊時漢族文化。這一點從學術(shù)上來看則非常清晰。如北齊經(jīng)學所流行的是盛行于南朝的杜預注《左傳》和王弼注《易經(jīng)》，而北周則重視州郡名族子弟家傳的古學，在政治上也恢復了《周禮》的六官制度。而當時的書學，照《顏氏家訓·雜藝》的講法是叫“幼承門業(yè)”，也就是家學的一種。既然北齊北周家學門風不同，則在書法上也存在著風格的差異。東魏北齊頗受南朝流風所被，其書法正如施蟄存在《北山談藝錄》所稱“嫵媚秀逸”，而西魏北周書法則偏于莊重古樸一流。兩者之合流，則在隋文帝一統(tǒng)天下之后。隋代文化制度集南北之大成，陳寅恪已為揭出。其實隋代書法也確實集南北書法之大成，不可略過。由于隋享祚僅三十七年，故其書法成就并不彰顯，然而已經(jīng)誕生了眾多下啟唐代書法的名跡如《龍藏寺碑》等。而歐陽詢、虞世南等初唐書法大家，也正是在隋代成長起來的。

我學歐字，最初是寫最著名的《九成宮》，然而不得其入處，又憎惡清末黃自元一派將其寫得板滯，最終半途而廢。后來重新寫歐，則是為歐陽通的《道因法師碑》（以下簡稱《道因》）所吸引，愛其變化多端，時作高古之態(tài)，故而著力臨習。小歐書跡，除了傳世的《道因》之外，就是20世紀初出土的《泉男生墓志》（以上簡稱《泉男生》）。論者多以為《道因》不如《泉男生》成熟精謹，而且圭角過多。我反而覺得，就學歐來說，《道因》比之《泉男生》更能看出小歐學習大歐的痕跡所在，包括其為了豐富結(jié)字的體勢所做的各種嘗試。這些不成熟的用筆結(jié)字，更能啟發(fā)學習者的思考。而《泉男生》則主要取勢于《皇甫誕》，氣味上比《道因》典雅，但是原有的一些痕跡也被隱藏掉了。故而我覺得凡學歐字，從《道因》悟入最為便捷，我自己就是如此。

2013年冬臨《道因》約有數(shù)通，略能得其體，但鋒芒太露，圭角過多。又加上以寫小字為主，筆法上有些太過簡單的東西，因此格調(diào)并不高。之后想?yún)⒁稽c晚明人法以豐富其字勢，未能成功，遂重新由歐入隋，寫《董美人墓志》《蘇孝慈墓志》等數(shù)種，反而能得古意。又借隋碑筆法，逐漸將小歐的圭角一一化去。此時才開始對用筆有所心得，為了進一步強化筆法訓練，寫了一段時期的沈尹默行書。沈氏對于唐人筆法亦步亦趨，筆筆端正嚴謹，倒像是今之蔡襄，其楷書體勢全與王知敬《李靖碑》同調(diào)。由于沈氏太嚴謹，易入而不易出，最終還是全盤放棄，一心專攻隋人書法，同時收集出于歐虞同代人之手的各類墓志書法作為參考。

實際上隋人面貌，絕非只有方正铦利的楷書如《蘇孝慈》《董美人》這一類，早期的各種書風，在隋代都有所體現(xiàn)。如新出《趙文鏡墓志》，與北魏《胡昭儀墓志》《長孫勝墓志》可謂一脈相承。這種體勢也是北齊書法的一類典型體勢，向下則對唐代的褚遂良、顏真卿等名家風格的形成都有重要影響。胡傳海先生論北齊書法時曾經(jīng)談到北齊這種“橫畫彎結(jié)”的體勢下啟顏真卿一路，這是很有見識的。此外，北魏書法多有所謂碑別字，實際上就是一些訛字，是書刻者文化水平低下導致的結(jié)果。逮至北齊，小學有復興之勢，不但是“秘書繕寫，賢于往日多矣”，而且尚有講究復古的趨勢，北齊至隋有一路雜體碑志如隋《郝元尚墓志》等，以楷書筆法，兼采篆隸楷字成篇，此非諳小學者不能為之，與后來元代學者楊桓的《尊經(jīng)閣記》頗多暗合之處。此外我覺得這路字的用筆和字勢都與歐字很接近。因此歐字同北齊至隋的這種雜體書，在源流上應該有很大的關(guān)系。同時也說明，一位書法家，無論其成就高下，其筆墨總不能脫離時代，甚至與時風相逆反。這種限制既可以稱之為時代局限性，實際上也是書家在時代語境之下對古人進行讀解的一個基礎。一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書家，應該是其時代特征的集大成者，而非脫離時代的天外孤星。

歐體在中唐沉寂頗久，開元天寶之間，崇尚豐肥，徐浩等書家得以大行其道。晚唐歐字又興，柳公權(quán)、裴休無不是歐字變來。裴休《圭峰禪師碑》全用小歐法，尤為明顯。然而能傳歐字神髓者，還是五代的楊凝式?！毒禄ㄌ穼W字的內(nèi)部空間夸張到極致，但又多用圓筆團結(jié)，令精神斂聚，真非凡人所能夢見。相比之下，當今一些講究空間構(gòu)成的書家，往往刻鵠類鶩，刻意作字，反而形神俱散，使人失笑。

除了楊凝式之外，后人學歐，我取法米字較多。宋人學歐第一當推米元章。傳世《卜商帖》相傳就是米臨本。觀其落筆沉實豐厚，多用側(cè)鋒刷過，確實與唐人書《夢奠帖》不類，斷為米書，雖不中亦不遠。米字筆法從二王出，而結(jié)字多取歐之峻密，故而雖多夸張，但是節(jié)奏仍然明快，沒有黃山谷那種拖沓疲軟。其小真書《向太后挽詞》一卷，妙絕古今，也是我經(jīng)常臨寫的名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