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雅
能影響到藝術趨勢和藝術內容的并不是藝術作品本身,而是生活,于時代中的社會生活和個人生活。
對于當代藝術來說,“做什么”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做”。在藝術經(jīng)歷了文藝復興、巴洛克、洛可可、古典、浪漫、印象后印象、現(xiàn)代藝術,到達“后現(xiàn)代”的斷面時,宏大的題材大抵已被表現(xiàn)殆盡,留給當代藝術家的,除了在理念上的瑣碎修補空間外,剩下的不過是盡力尋找自我的藝術形式和語言,建構自己的美學體系,以求在悠遠藝術長河中擁有自己的位置。所以好的當代藝術,正如李澤厚所說,“理智成分很重。但這種理智已不等于概念的認識,也不同于古典藝術中的那種理解和想象,而是直接呈現(xiàn)在獨特感知中的某種哲理性的體會和領悟”。
換言之,好的當代藝術當有思想,也是形式游戲;有觀念和態(tài)度,也有獨特精準的表現(xiàn)語言;在這些背后有溫度,有質感,凝練和概括起的是生活:時代中的社會生活和個人生活。
在最近的展覽中,剛好看到兩種有意思的表達,分別來自國內的兩位當代藝術家,但他們的個體哲思在我們看來頗有呼應。作品的表達語言同樣“直接粗暴”,一個用“涂抹”,一個用“切割”,相映成趣,震懾力十足!
我們相信,他們的創(chuàng)作絕非一拍腦門子而定,而是在不起眼的個人日常體驗里——一位藝術家堅持“另類讀報”,一位藝術家留意“食物切割機”,以小見大,由淺入深,系統(tǒng)地深入地實踐開去,或致力于開拓繪畫的三維表達空間,或探討起關乎人類文化演進的“文字”問題。
在我們眼中,兩位藝術家都在創(chuàng)作表達中,高強度地“破壞”和“再造”,力圖對抗傳統(tǒng)認知權威,同時毀滅既定意義,而這些破壞行為的本身,又衍生出了全新意涵。
申凡 涂抹
《標點-第一回》橫杠如摩斯電碼
5月到6月中旬,上海M50的香格納畫廊,正在展出的是藝術家申凡的作品《標點-第一回》。
空曠的展覽空間中,陳列著幾件木板綜合材料作品和裝置:在木板綜合材料作品中,申凡用報紙包裹起畫板,再用油性筆涂抹掉報紙上的文字,僅保留在中英文中用以結語斷句的標點——他涂抹出的“橫杠”像是摩斯電碼一般,透露出一股冷峻的理性,而留下標點產生出的語句的節(jié)奏感,就像在抗議著文字的權威性。
而另外的一組裝置中,他用黑色陶瓷制成中、英文的“逗號”顆粒,將其放置在一只只玻璃瓶中。這些“逗號”的陳列,源自馬丁·路德·金1963年發(fā)表的演說《我有一個夢想》的章節(jié)斷句。
在上海當代藝術圈里,申凡赫赫有名。
從80年代終止寫實作品,躋身抽象繪畫開始,他一直以超然日常生活肉眼所及,寧靜、克制、沉思、不露聲色的圖像視覺表達為人們所熟知。
這位骨瘦如柴的藝術家,說起話來有跟作品一般干澀的氣息:“什么創(chuàng)作,我這就是工作啊……勞作啊,我就是在做自己的課題”——有過研究所工作經(jīng)驗的他,從不愛把自己的表達稱之為“藝術創(chuàng)作”,而是一份工作。
不過,他對于“課題”的選擇頗為嚴格。點子很多,但最終確定的“課題”方案,一定要與自己的生活脈絡相關的。
“要有生命的東西,才能打動我?!北热邕@次探討文字的“標點”系列,他的興趣就由來已久?!吧鲜兰o七八十年代,我做過篆刻;前幾年我做《一江春水向西流》,我就用盲文做過作品?!?/p>
而他真正想要以文字為主題創(chuàng)作,是從去年開始的?!拔议_始思索中英文的不同,中文不是符號語言,它更復雜,影響力更大。一個德國人學一年英語,可能就能自由交流,但掌握幾十年中文的中國人,都不一定真正了解我們的母語?!彼D了頓,“但是語言又是如此重要,它塑造了我們的思維和溝通方式?!?/p>
涂抹背后某種徹底批判的味道
從他認為中文語言存在較高概率的誤解,到創(chuàng)作《標點一第一回》,他開始使用“涂抹”的手段,表達某種徹底批判的味道。
《標點一第一回》中,他涂抹的是“報紙”文字,這一行動本身背后,似乎是立足于“文字使用權”的對文字意義的質疑。
當文字被傳媒所使用時,它的存在就有天然的可疑。因為傳媒從本質上來說,便是服務社會化大生產和再生產的信息系統(tǒng)工具,這種服務性本身,決定了它存在著的導向性,甚至一定概率的誤導性。而當人們發(fā)現(xiàn),當藝術家涂抹掉具體文字之后,讀者似乎還能在保留下的標點符號中,完整地復活被涂抹信息的氣韻和意義時,文字內容的有效性也就受到了徹底的揶揄和嘲諷,而剩下的標點,就像是對文字的某種招魂儀式,在祭奠著在“字句產業(yè)鏈條”中獻身的千古傳媒工作者。
但對“文字使用權”的批判只是第一層而已,更深層次的,是藝術家看到的文字本身作為“編碼——解碼”系統(tǒng)里頭客觀存在隔膜性。
“比如很多藝術作品中的悲劇,都源于文字意義傳達上的誤解;比如我們用語言溝通,卻因為語言本身產生了許多誤解和障礙;比如我們想通過語言了解彼此,卻因誤解產生更多戰(zhàn)爭……這種文字的隔膜,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無法回避的。而我工作室附近池塘里散養(yǎng)的一群小鴨子,它們之間的言語沒有文字,但卻仍能約好了似的一起去游泳一起去吃小蟲子,仿佛不會多少矛盾與沖突,這多么好玩?!?/p>
這兩點,也簡單凝練地體現(xiàn)在了詩人蕭開愚為此展覽撰寫的序言中:“表面上是文字的使用權玩死了文字,其實是文字的隔膜性質玩死了文字的使用權。在這一點上,萬萬不要迷信世界上有人可以例外。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文字可以涂掉?!?/p>
不過,看似悲觀的藝術家,笑呵呵地表達了他對“注音字”、網(wǎng)絡語言的期望,“傳統(tǒng)中國漢字太復雜了,字形本身就有很多象形的涵義?,F(xiàn)在流行的網(wǎng)絡語言就比較輕松易解,你看一句嚴肅的‘神經(jīng)病,被網(wǎng)絡語言用成‘蛇精病之后,就有了某種調侃和輕松的味道?!彼坪醣容^看好語言簡化的未來。
關于文字的話題,申凡還有很多想說,這些都還只是“第一回”而已?!懊髂暝诒本┑南愀窦{畫廊,我會繼續(xù)展出《標點一第二回》?!?/p>
文倵 切割
用機器做畫筆拓展繪畫空間
申凡的展覽之前,旅德藝術家文倵剛剛結束了自己4月份在香港獅語畫廊的個展。這次以他本人名字命名的展覽上,他展出了新近創(chuàng)作的系列作品《無題》。
厚厚的畫板上,蝴蝶、書籍、菲律賓拳王帕奎奧紛紛被“切割”成幾塊。
“切割”的手法,靈感源于他在德國的生活。“某天我注意到了生活中常用的切肉機,那種國內也有的切肉腸的機器,它設計好的切割程序非常標準,很理性很優(yōu)美,讓我受到很大觸動。”文倵回憶。在他看來,這種把食物標準化切成片的機器,有一種去除個性化的強迫力,“這種飲食習慣只能用我們的消化系統(tǒng)去鑒別和判斷,作為個體的我們,是否已經(jīng)無法真正選擇了?”
切割機帶來的食物標準化、痛感和強迫力,從某種程度來說,正是這個機器時代的縮影。文倵有感而發(fā),用仿真切割機原理制作了自己的工具,試圖讓機器碰觸手工創(chuàng)作的繪畫,發(fā)生關系。這時候機器代替了畫筆,化身某種可延伸的軟暴力機器。
他將繪畫的厚顏料用“切割機”一片片分解,而這種層層切割形象的過程,在“破壞”圖像的同時,又“生成”了新的圖像 那些畫面被切開之后,存續(xù)其中的時間、情感消失,情感、故事被顛覆和重新審視,作品既保留了繪畫形式的手工性,又展示了機器切割的不確定形象,呈現(xiàn)出獨特的辯證關系。
同時,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嘗試打開了新的繪畫維度:從畫完到“切割”,畫面以“反傳統(tǒng)”的方式由“二維”拓展到“三維空間”,繪畫過程不再是對經(jīng)典秩序的呈現(xiàn),而是以看似游戲般的嬉鬧調侃,拓展出藝術的新空間,傳達人工與機器、形式與形狀、生成與解構、設定與不確定之間的爭斗和糾纏。
正如策展人所言:“文倵的作品,聚焦于物質與精神的辯證關系,通過對形象的解讀與分解,以油畫物質性(顏料)作為認知物象的載體,力圖擴張繪畫的內涵與外延。繪畫不僅是符號的載體,還呈現(xiàn)物質的自在性?!?/p>
而文俄樂于看到的,是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提供的“特殊觀賞經(jīng)驗”:“它讓我把過去已完成的繪畫轉變?yōu)槎谓鈽嫷倪^程,觀眾在了解我使用‘切割方式做作品的脈絡后,會有新的想法和互動?!痹谒劾?,“互動性”是當代藝術最重要的特點之一,一件缺乏與觀眾足夠互動的當代藝術作品,就相當于沒有完成。
有主題有方法論才有意義
切過水果、切過面包、切過樹木……不過文倵可不是什么都切,他的每一個創(chuàng)作選擇和行動,都在試圖傳達意義。
他“為了美感”切蝴蝶:切割蝴蝶時那種“拉絲的感覺”讓蝴蝶從靜態(tài)二維畫面,有了個“向上飛的動作”,讓它在三維空間里蘇醒,順便也跟做過不少蝴蝶作品的英國人達明-赫斯特隔空來個調侃。
他想表達關于知識的錯綜復雜的寓意:知識與文化的矛盾性,剖析知識的內涵,又或者是顛覆既有的觀念,于是他把自己畫的很多書切割開來。
為了傳達對于傳媒的質疑和反思,他畫了《時代周刊》和菲律賓拳王帕奎奧,再把這個作品切割一今年5月初,世界拳王爭霸賽在美國拳王梅威瑟和菲律賓拳王帕奎奧之間展開,這一交鋒選在了美國拉斯維加斯著名的米高梅酒店,成為備受矚目的“世紀之戰(zhàn)”,這場爭霸賽也被“媒體”稱為本世紀最燒錢的大戰(zhàn),收入保守估算超過4億美元。
“這場比賽讓我很感慨,看似是兩個拳王之間的爭斗,背后卻有很多更復雜的東西,比如小國與大國之間的角力,媒體的渲染、引導、計劃,或者說暗示安排。”文倵說,“選擇畫《時代周刊》,因為它算是媒體的典型代表,我希望以切割的藝術語言傳達媒體與真實的距離,以及對媒體誤解的反思?!?/p>
文倵以繪畫與機器切割的方式,將宏偉和微觀的圖像過濾簡化成純粹的視覺形式,揭示的卻是形形色色的圖像背后的象征符號——集體記憶、政治話語、社會階層、流行時尚、日常生活、個人身份的軌跡……而手工繪畫與機器切割本身存在的強烈沖突,似乎也在暗喻當代社會普遍價值觀的混亂。
他在簡短的談話中反復傳達了“切割作為創(chuàng)作方法論的意義和位置”:“要談,但也不能談得過度,因為只有把創(chuàng)作主題和方法論結合在一起才有意義,否則就會流于表面?!?/p>
文倵這樣評價自己的“切割”手段:“這或許并不是什么特別偉大的觀念,但從方法論上說,這是我自己的語言和經(jīng)驗。而方法論之外,因為我做的是視覺藝術,還需要去探求好的視覺語言,以好的視覺效果打動人?!?/p>
創(chuàng)作一幅作品,往往要經(jīng)歷手工繪畫,切割,再畫再修飾的過程,在一遍又一遍的加工完善中加進自己的語言。得益于文倵對色彩結構、關系和形式的靈活把握,以及對整體與局部、強與弱、輕與重關系的熟練拿捏,他的作品在色彩擠壓、劃動和刀刮所形成的凹凸肌理及雕塑感中,呈現(xiàn)出豐富而微妙的變化。
“切割這種手段很有趣,不同靈感下切割的作品會不同,我每次的嘗試都會不一樣,有時我還會有意無意地保留刀的痕跡,陶醉于切割中的突發(fā)和偶然性?!痹谒磥恚@個漫長的過程很有意思,因為這不只是機器和技術的事,手工繪畫和機器切割之間存在的天然抵阻,會產生審美的矛盾,而藝術家需要把握的便是在這種不斷的變化、衍生和出彩,“這是創(chuàng)作的趣味與激情”。
而今年晚些時候,文俄就將帶著自己的作品參加上海西岸博覽會和韓國廣州會。看起來,只要這忠于自我的“切割”表達還“好玩動人”,文倵就會一直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