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燕
小院里種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那一分地變綠,如果還能有幸吃上自己種植的有機菜蔬,那甭提多自豪。玩票的心態(tài),也想玩出水準。
住進山里,已是六月末,這個時節(jié),種什么菜都稍嫌晚。討教鄰近農婦,只能種秋黃瓜和玉米了。黃瓜需搭架,對于我這菜鳥級農民來說,技術等級較高,那就玉米吧,耐旱省心。
農婦教導我,溝垅不能太深,深了種子難出芽,淺了會被鳥雀叼走。播完種,巧遇一場及時暴雨,大約一周后,玉米粒發(fā)芽。第一次看到剛破土的玉米芽,我頗興奮,如此碧綠嬌嫩!難以想象它會迅速長成粗壯粗糙的植株。我用手機拍圖,發(fā)到微信上,眾人大都不知為何物,只紛紛點贊艷羨我做了地主婆。
頭伏蘿卜二伏芥,三伏里頭種白菜。待玉米長到一尺高,就接近了種蘿卜白菜的時節(jié)。左鄰送來了半袋蘿卜籽,右舍分給我?guī)卓冒撞搜?,蘿卜是沙窩蘿卜,白菜是卷心白菜,都是好品種??刹俗岩恢芰苏€不見發(fā)芽?難道倒霉遇上假種子?請教村民,卻原來是埋深了—— 看來是我心理陰暗。再撒!十天后蘿卜列隊發(fā)芽,半月后就等著間苗了。密密的苗拔出來一些,送給需要的人,剩余的就焯一下拌了涼菜,那味道,是童年時吃的那個味兒。
白露種蔥,寒露種蒜。九月間,我再接再厲去鎮(zhèn)里的農技站買了香蔥和韭菜籽,這是我愛吃的。只是,它們發(fā)芽較慢,好不容易露出尖尖角,卻被我當野草拔掉—— 何曾見過剛發(fā)芽的蔥韭長什么樣呀。趕緊補種,還來得及。
幾乎全然被現(xiàn)代都市人忘卻的農歷和節(jié)氣,帶著千年陳香重新走進我的農耕生活。農耕當然不是只有浪漫和詩意,更有技藝和辛勞。技藝全靠鄰里鄉(xiāng)親口傳心授:大蔥根部要培土,土培得越高,蔥白部分長得越長;從養(yǎng)雞場買來的有機肥,不能立刻撒在地里,而是要堆在墻根灑上水發(fā)酵幾天,不然蔬菜就給燒死了;而蘿卜間距要隔上20厘米,才能長成巨無霸……如果不是親自耕種,不會知道,原來種菜有這么大的學問。
譬如除草,就是一件耗時而細碎的勞動。拔草間歇突然想起一個人,我的農民兄弟安金磊。他寫過一本給農民看的書,叫《草的秘密》。書里說,草在幾千年的農業(yè)里面,都是壞的,誰家田間的草不清除,就是不勤勞。但他以十八年的生產實踐給草做了一個千年的平反:我們來思考,土地不種莊稼,為什么幾十年不荒廢?因為有草皮,草有分解有害細菌的能力,這些細菌會使單一化的種植進行不下去。在植物的生長過程中,在扎根以前,也需要借助二十厘米以下的草來凈化土壤,創(chuàng)造一個無菌的環(huán)境。草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聽了他的說法,我樂得偷閑,不再勤于拔草了。
去年歲末,我懷著必敗的信心,奔赴廣州參加國際紀錄片展,闡述拍攝安金磊的提案《風吹麥浪》:……在西方有位作家叫梭羅,我們東方有個詩人叫陶淵明;西方有瓦爾登湖,我們東方有桃花源。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田園夢,這是全人類共有的基因。那里的山是綠的水是甜的,那里萬物平等天人合一。當今天我們吃著工業(yè)硫磺各種化學毒藥呼吸著霧霾以致喪失味覺嗅覺食欲時,我們的夢碎了。我想用紀錄片講述一個農夫的故事—— 他尊重莊稼和土地,認為它們都是有生命的,他不會為了索取更多而強加給它們不喜歡的東西……我想以他的故事告訴人們,有一種禪,叫農耕禪。
而今,躬耕南畝半年,我悟到的農耕禪是什么?
一是萬物有時。什么季節(jié)種什么菜,什么階段做什么事,所謂順生,順應天時者生——那么人呢?
二是眾生平等。莊稼蔬菜,一切植物,都是鮮活的生命體,能感知渴和疼痛,愛和關注。你對它好,它是知道的,它會以茁壯醇香回報你——那么人呢?
三是共生系統(tǒng)。蔬菜、蟲子、雜草、鳥雀,很多看似敵對的事物,其實是相克相生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那么人呢?
四是戒定慧。別人家施二胺尿素,菜碩大,我不施化肥,菜瘦小,但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那么人生呢?
草木蔬菜多了,昆蟲小鳥就都喜歡來做客。某日,小院飛來幾只灰麻雀和一只花喜鵲,這里總有它們愛吃的食物,種子啦菜葉啦菜籽啦,我本能地揮臂驅趕,辛辛苦苦耕種,難道白忙活一場不成?轉念之間,我放下?lián)]舞的雙臂:讓它們吃飽,叼些種子放在巢里存儲過冬,這樣我的勞動也是有價值的。在美國,很多家庭都專門買食物給過往的鳥兒吃呢。某日,一只小麻雀不懼不怵地飛到我眼前的莧菜花穗上,花穗莖稈很細,它并不是想落在上面,而是一再搖晃莖稈,蕩秋千一樣,不知它究竟要干啥。過一會兒它開始叨地下震落的種子——這是一只多么聰明的麻雀!
我莞爾一笑,立于窗前,靜觀鳥雀鬧喳喳。此刻,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合一。
(常朔摘自《燕趙都市報》2015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