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科
“家庭”對董金玲來說意味著什么?對我們來說又意味著什么?從一顆精子和一枚卵子的結合開始,你的身體被種植進了另一個身體之中,隨著十月臨盆的陣痛與啼哭,由血緣關系連接而成的“家庭結構”,也是你終生無法悖逆的、“政治關系”的開始。
隨著時間的推移,“父權”的陰霾讓這種家庭政治的博弈關系變得越來越復雜,你試圖反抗與逃離,并最終成為那個完全“獨立”的自己。但它又時常會幽靈般地潛伏回你最深沉的夢境中,并不斷地將那句已被白天的自己否認了千遍的讖語——“Father,I can see you every night!”——鐫刻成潛意識中那片最清晰的胎記或最深的傷痕。
自述
我真的不會寫什么文章,我一度認為自己還有點兒語言組織和語言交流的障礙,大學四年的美術批評專業(yè)早已被我糟蹋殆盡。
你們要是真想聽我講,想知道的第一件事兒沒準兒就是關于我的生活。我就是生活,結結巴巴跟隨著的生活。成長在漁民養(yǎng)殖戶家里,有兄長一名。兄長是在我父親的虐待和我的見證之下漸漸地變?yōu)楝F(xiàn)在的街頭青年流氓。父親曾讓兄長脫得精光在室外12月冷得像巫婆奶頭般的天氣里站上十幾個鐘頭,也能將兄長雙手緊捆在木樁上,襠部只留遮羞褲用皮帶狠抽猛打。如果那個時候我略微知道點兒基督耶穌,除了對父親的憎惡之外,可能對兄長更多了些許悲憫。
總算我運氣好,終于能跟父親告別了,我考上了云南大學。這讓我感覺到自己就要滾出這個地方了,我拿著通知書就開始狂奔,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狂奔。我在莫名興奮的狀態(tài)下和父親好好作了一番告別。同樣的時間,兄長結束了第一段辛苦維持了七天的婚姻,這個女的肚子里隆起的種兒是蘇州某電子廠孫老板的,她帶上所有的錢逃了,不知何處。父親隨即一板凳擼在兄長腦袋上,罵了句:慫。
個把月后,媒人給兄長找了個“填房”,生了董淑涵。這丫頭得了一種學名稱為“先天性無痛無汗”的絕癥。她長了乳牙之后,就吃掉了嘴里肉肉的舌頭,再沒流利地講過一句話。
這張照片是我去年在看護她的時候用國產手機拍的。截肢,植皮,骨折,癲癇,高燒,皮膚潰爛感染已經無法讓她度過連云港還未炎熱的夏天。她長時間地服用現(xiàn)在已經被國家醫(yī)藥市場禁止銷售的快速退燒藥。終于,死于內臟衰竭。
一年后的今日,我依舊不能坦然釋懷。并不是她的死亡,而是不能接受完美的面龐早已被螻蟻尸蟲啃噬精光。
2009年我結束了一段“半納爾遜”式的長跑愛情?!鞍爰{爾遜”是摔跤的一種解數(shù),用胳膊卡住對方的脖子。如果需要,你可以斷骨,取命。當年八月我用一只美洲豹的速度逃離了烏魯木齊轉而到了北京。只有一個念想:飛出迷樓,寧可摔死。
2010年3月,我把一把法官椅放大至四米的高度,運到北京。完成了第一個現(xiàn)場行為作品,為此我寫了一篇比較概括性的文字敘述:在我的個體與家庭生活中,始終籠罩著一種令人壓抑的專制父兄們的黑色陰影,成年后的社會經歷,加深我對于異己、強大、無形的權力與暴力的宿命式反感和無意識冷淡。這種權力與暴力既可能是性別的、個人的、家庭的,也可能是國家的、民族的、宗教的。這種夢魘,注定著我在某個下午,與曠野中與一把黑色的、巨大的椅子相遇。其實我并不關注政治體制大環(huán)境,反而更多的是自己的隨遇而安。
2011年,我有了一個兒子。因此我決定做第二個作品:董金玲。母乳喂養(yǎng)的近半年里,我偏執(zhí)地用左側乳房哺乳,產后哺乳期的乳汁淤滯,出現(xiàn)了右側乳房發(fā)紅、變硬、觸痛導致乳腺組織的急性化膿性感染。三個月后右側乳房已經不再分泌乳汁,左右乳房由于乳腺的發(fā)育差異而大小不一。
我完成著一件一件的表演作品,也只是更簡單地了解自己,藝術是最接近了解自己的一個通道。“藝術不是抒發(fā)官能快感的媒介,不是自然事實的呈現(xiàn),也不是形式關系系統(tǒng)的架構與享受。藝術是個體性的自覺想象,藝術家觀察并呈現(xiàn)這種個體性,藝術不是情緒的活動,而是認知的活動”。我贊同,安。
2014年5月2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