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莉
近日旅行至蘇州,閑逛觀前街,本來是要尋到宮巷光裕公所聽評彈的。不料這日的節(jié)目卻只有說書,書目是《紅墻紀事》,說的是粉碎“四人幫”的故事,五元錢一張票,還要等到黃昏才開場。我與好友,聊著評彈的種種感受,說笑著,出了宮巷,繼續(xù)街上的閑逛。走著走著,忽見一間店面掛著“元大昌”的陳舊鋪匾。立刻,某個寒冬之夜翻閱的某本閑書,生生動動就復活了。便知道“元大昌”在本世紀二三十年代是一家正宗的蘇紹酒店,二樓設有雅座。在元大昌酒店二樓飲蘇紹,便可享受錫壺上酒。錫壺灌滿了蘇紹,由店伙一趟一趟地送上樓來。客人的一壺酒飲盡了,便可將錫壺“宕”地一下?lián)ピ诘厣希@就是對于店伙的招呼了。店伙一聽到響聲,便會跑上樓來,從地板上撿起酒壺跑開,再去添酒。閱讀到這“一摜”時候,我真是心頭一熱,大喜過望,非常地向往。一直以為吳越風氣太軟,溫柔是溫柔,卻是骨頭酥酥的不帶勁。不帶勁無疑也是人生極大缺憾,一輩子總不帶勁,那也是生不如死的了。想想昔年在蘇州元大昌飲酒,居然也可以飲得這般放肆任性,擲地有聲,倒也是鋼骨錚錚,威風凜凜了。如果我生活在從前時代,縱然有再多清規(guī)戒律,怎么說,豁出去了,也要上一趟元大昌酒館。倘若女人能在酒樓任性,真乃勝于家中撒嬌啊。最關鍵的,是享受了一種破壞感。破壞感何其酣暢,又何其難得!一般女人,
再豪邁,再氣急,自己家里的東西,還是舍不得摔壞的,唯有憋屈自己了。而在元大昌酒樓,你可以隨便摔。眼看著錫壺被摔癟,且一次更比一次癟,店伙不僅不給你臉色看,反而愈是樂顛顛的。為什么?因為酒壺越癟了,盛酒的量就越少,酒店就越發(fā)賺錢了。酒店是按壺數(shù)計算酒錢的,這沒有什么不合理。到摔得無法盛酒了,送去錫匠重新澆一只,也十分容易。一頓豪飲下來,喝酒的,賣酒的,街頭的錫匠,各取所需,各有所得,皆大歡喜,真好似日月經天,江河入海,陰陽宇宙都通達,這是多么流暢潤滑??!
腦子里閑書翩翩而過,腳步已然邁進了現(xiàn)實中的元大昌。今日的元大昌,只是一間小小的酒類專賣店了。左右看看,也不難看出這間鋪子是作為蘇州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被陳列在步行街上的。店堂只有巴掌大,三面柜臺,一面賣名牌高檔白酒,包裝無非金色紅色明黃色,十分耀眼,有一化了濃妝的女性當值;另一面柜臺賣牙膏牙刷指甲刀,出售這些物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當面的柜臺,大約是解放初期的老柜臺了,粗大木質,木紋本色,只有幾十年來無數(shù)胳膊肘蹭出來的一層油膩。這里是一中老年男人當值。貨架上擺放著各種黃酒。顧客稀少。售貨員悠閑。悠閑里也含著些許無聊、委屈與孤零。不過有一點還算古樸:有零拷黃酒,用提子打,一提子出來,便攜帶出酒香。聊起來,售貨員還是頗為自豪的,說他們這店子是敢拍胸脯的,絕對不會假冒偽劣,也絕對不會有冒牌貨,花雕就是花雕,加飯就是加飯,沈永和一定是沈永和,古越龍山就一定是古越龍山。我們相信了這個中老年男人。真話和假話,還是有區(qū)別的。全國許多的酒店以及許多超市,遍地的黃酒,都號稱名牌,如果你較真地追問起來,對方就含糊支吾了,假話到底還是假話。我們喜歡真話,被信賴了的售貨員也異常地欣喜,元大昌店鋪里頓時就有一點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氣氛了。大家在那里熱烈地看酒,聞酒,聊酒。說話間,我們注意到了一甕黃酒,它威武地蹾在柜臺臺面上,看模樣放了許多時日了,蒲草封口,篾片包扎,草繩打結,甕上燒了“古越龍山”招牌,篾片里頭別了紅紙商標,醒目大字,重重灰塵也蓋它不住,道是:雕王。配料是小字,寫道:糯米,鑒湖水,小麥,焦糖色。看到這里,那閑書又來助興,便是一段佳話,說的是唐玄宗賜賀知章鑒湖水的趣事。那么這段佳話至少說明,鑒湖水是真正的好水。所謂酒好,主要也就是水好了。尤其是花雕這種釀酒,水是差不得的。唐朝的作家也牛,皇上也有雅興,想得出來拿江南的水當禮物相贈。好在現(xiàn)在可以買到。自己買,倒也免得欠下人情債,要拿詩歌文章去還情。想必皇帝的人情,肯定是不好欠的,怎么才可以把馬屁拍得清純如江南水??!
我與好友,在今日的元大昌里,博古談今,嬉笑怒罵,忽然豪情涌來,心有所動,不管橫豎,便要買下這甕雕王。售貨員們聚了過來,個個高興,說是這甕雕王在這里放了幾年了,就是無人識貨,只好當招牌供著。唯中老年男人黯然,撫了撫酒甕,說:黃酒是越陳越香啊,老酒老酒啊!我們也就是這一甕啊!賣了也就再沒有了??!這一剎那,中國江南文化百年來的情緒,怎么說也難以說得清楚的那種情緒,便紛紛披灑流露在這塵封的酒甕上了。
說買就買了!
這甕雕王凈重10公斤,加上陶甕本身的重量,總有25斤開外了,我們兩人得合力抬著它。一甕雕王當街而立,敦厚壯實,喜氣洋洋,在城市亮化工程的燈海里,它好一副孤芳自賞的模樣。我們相視片刻,仰天大笑。好了,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帶走它?往后該怎么珍藏它?何年何月開甕暢飲?飲多少杯?要幾分醉?為紀念哪個良宵?又為慶賀哪個時辰?都是沒有辦法說的事情,需要歲月慢慢地來,慢慢地來。只為這一甕美酒的勾引,眼前已經憧憬叢生,歲月已經有無限的好,生活還需要什么呢?這就是幸福。
幸福這東西,有時候非常昂貴,千金難求;有時候卻非常便宜,如野草閑花,隨手可摘。我們的這甕雕王,足足20斤老酒,只花了區(qū)區(qū)240元錢。只是這隨手的一刻,是時候不是時候?是否可以如愿以償?shù)仄肺兜叫腋??卻需要多少由來,多少鋪墊,多少修為,多少緣分和多少閱讀啊!
很久很久以后,我們才憶起來,那天引導我們走進元大昌的,是一本書名為《葑溪尋夢》的閑書。經過再三地努力回憶,記起作者好像是一位周姓老先生,簡介里似乎說老先生現(xiàn)今已經年過八旬。我們是托了壽翁的福了。記得那書,從朋友處借來,也就是薄薄一本,哪里談得上什么價錢,卻當然是無價之寶了,作者與讀者,果然都得了好福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