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電影《甜蜜的生活》劇照
費里尼
費里尼在世界上的影迷不計其數(shù),他們將他的每部作品分門別類,精巧地割裂開來做研究。有趣的是中國影迷們不惜創(chuàng)造了“電影界的圣三位”一詞,將他和塔可夫斯基、伯格曼這兩位電影大師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詞的來源已不可知,據(jù)說塔可夫斯基在某篇日記里曾寫道:“聽說伯格曼覺得我的電影很好,比費里尼的好。”瑞典老頭伯格曼在接受《花花公子》采訪時說:“我覺得塔可夫斯基比費里尼好。”三位大師因此有了此番神交,而費里尼似乎當仁不讓地成為一條大師界的基準線。
2014年的第67屆戛納電影節(jié)似乎碰巧對上世紀60年代的歐洲電影做了悄無聲息的致敬:戈達爾的《再見,語言》和電影節(jié)的宣傳海報。84歲高齡的戈達爾人未到場,卻被整個小城和全世界的影迷廣泛熱議。而逝世已20余年的費里尼則以另一種形式出席——設(shè)計師自豪地解釋,這張海報是從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中截取片段而創(chuàng)作的,這是當年帥氣逼人的馬爾切洛,這是我們在慶祝電影的自由主義。
同是馬爾切洛·馬斯特羅亞尼(Marcello Mastroianni),三年之前卻差點沒演成《甜蜜的生活》。當時的制片人德勞倫蒂斯希望使用國際明星,因為“使用意大利本國演員是毫無前途的”,而費里尼雖與馬爾切洛相識不久,卻已認定其為主角的最佳人選。為免啰唆,他干脆將主人公莫拉多改名為馬爾切洛——費里尼直截了當?shù)乇磉_了立場。一如片中美麗的金發(fā)女郎西爾維亞跳進少女泉的經(jīng)典場景一般,費里尼執(zhí)拗地開啟了一個時代。
這個時代有人說是新現(xiàn)實主義,畢竟費里尼與羅西里尼的新現(xiàn)實主義開篇之作《羅馬,不設(shè)防城市》中有過決定性的相遇。但與費里尼同時期的大導演兼好友帕索里尼堅定地稱他為“頹廢主義的代言人”,因為“斷層從《甜蜜的生活》就正式開始了”。
盡管“毀譽參半”這樣的評價在現(xiàn)在已然不適用,當年的《甜蜜的生活》卻扎扎實實地將費里尼拋入一場巨大的罵戰(zhàn)。及至他過世之時,媒體與公眾仍然站在極端的兩側(cè),一如電影本身所激起的動蕩。事實上,電影還未公映,意大利就已經(jīng)分為兩派陣營,連帶著天主教的嚴厲指責、報紙的批評,甚至一些家庭內(nèi)部也因此產(chǎn)生巨大分歧。在米蘭國會大廈舉行的公映式上,憤怒的觀眾大喊:“懦夫!無恥!”甚至還有人朝費里尼臉上吐了痰,羅馬天主教要求影片送審,《羅馬觀察報》則連續(xù)發(fā)表評論文章敦促公立機關(guān)下令禁演此片——很少有一部電影會產(chǎn)生如此激烈的反響。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人們對電影的期待如此之高,以至于里佐利(Rizzoli)和阿馬托(Amato)這兩位投資人破天荒地將該片的票價提高到1000里拉。懷著對當局監(jiān)視的擔憂(或許正是由于擔心禁演),人們早早排起長隊,大批量地涌入電影院,創(chuàng)造了當時的票房神話。這部利潤豐厚的電影從根本上改變了制作人對“藝術(shù)片”的期望,美國學者彼得·邦達內(nèi)拉(Peter Bondanella)寫道:“曾幾何時,羅馬電影城和威尼托大街仿佛要跟比弗利山分庭抗禮了,真令人興奮了一陣?!?/p>
不久之后的第七屆戛納電影節(jié)將金棕櫚大獎頒給《甜蜜的生活》,影片獲得了神話般的勝利。事實上費里尼和他的演員們這才從批評中緩過神來,接收同樣蜂擁而至的贊譽聲?!鞍⒛菟ˋnita)被熱情的媒體與影迷圍觀,那情景跟《甜蜜的生活》中一模一樣?!?962年的《信使報》這樣寫道。
電影《八又二分之一》劇照
馬爾切洛當然是絕對的主角,卻并不妨礙他的小伙伴帕帕拉佐(Paparazzo)成為史上最有名的攝影記者,前者是“拉丁情人”,后者卻成了追逐社會名流花邊新聞的攝影記者的代言人,以至于如今的狗仔隊(Paparazzi是Paparazzo的復數(shù)形式)就是來源于此,這也成了《甜蜜的生活》影響力的另一佐證。
費里尼1920年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海港城市里米尼,父親是一個經(jīng)銷商,用他自己的話說則是“旅游商人”。費里尼電影呈現(xiàn)著名的馬戲團元素,以及他曾坦言兒時夢想成為一名小丑,這都與他四處流浪的自我期許不謀而合,讓-馬克斯·梅讓(Jean-Max Méjean)因而在費里尼的評傳中寫道:“流浪,是費里尼電影里的一個常數(shù)?!弊?馬克斯·梅讓同樣將費里尼父親常年不在家的事實歸入“象征意義的精神創(chuàng)傷”,認定為費里尼常數(shù)的又一源頭。
與此同時,費里尼“引人注目而又令人不安”的創(chuàng)作傾向像一把割入意大利的大鐮刀:一面鋸齒叢生,像一名真正的新現(xiàn)實主義者那樣,以巨幅壁畫家的氣魄去觀察天主教帝國沒落的滅頂之災;另一面則光滑出驚人的弧度,就像帕索里尼說的那樣,混雜著互不相關(guān)、難以形容的魔怪。這把鐮刀心甘情愿地聽命于費里尼內(nèi)心中的那個頑童,最后產(chǎn)生的就是善于堆積而不善于連接的巴洛克風格。
這股子絢爛的頑童氣從此之后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費里尼的創(chuàng)作,在隨后的《八又二分之一》以及《朱麗葉塔及魔鬼》這兩部與前者并稱為“背叛三部曲”的作品里,費里尼將他的“魔幻、癲狂和內(nèi)心深處的狂風暴雨”發(fā)揮到了極致,人們開始使用起了“費里尼式”這樣的字眼:隨心所欲的碎片世界,巴洛克式的喧囂與寂寞。早在“孤獨三部曲”(《大路》、《騙子》和《卡比莉亞之夜》)時期,費里尼就已經(jīng)名聲在外,到了60年代,費里尼在影壇的地位已無法撼動。
1993年,美國科學與藝術(shù)學院授予費里尼終身成就獎,而在此之前,費里尼已拿過五座奧斯卡小金人,提名次數(shù)則更多。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病床上的費里尼還絕望地試圖拍攝《馬斯托納》(Mastorna),他的最后一部電影。費里尼逝世后,《新觀察家》雜志的封面用圖成為他后來頻繁出現(xiàn)的一幅照片:費里尼坐在椅子上,面對著第五攝影棚赭色的墻——正是在這個著名的第五攝影棚里,費里尼構(gòu)建了像《卡薩布蘭卡》那樣人工布景組成的獨特風格,由此造就的吸引人又激怒人的效果促成了“大寫的費里尼電影”。60年代開始,費里尼將家安在了第五攝影棚。或許出于便利,或許是對一個自詡的流浪漢而言沒有比電影城更好的安身之所,即便好萊塢曾多次提供很豐厚的條件,費里尼沒有再離開過幾代影迷心中的神圣之地。1987年,費里尼拍成《訪談錄》(Intervista),以一記響板結(jié)束的這部對電影城致意的影片,成了他晚年除《月亮之聲》(La Voce della Luna)外的最后一部作品。
費里尼盛大的名氣,和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讓他的一生及至辭世都被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帕帕拉齊們追逐,所以他的許多電影總是甫一上映就遭遇諸多關(guān)于自傳的猜測,然則總被創(chuàng)作者本人否認。費里尼反復強調(diào),他不過圍繞幾個想象點來編織夢想,讓觀眾通過夢想去猜測他的過去,正如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所寫:“我們和夢境是一樣的材料,微不足道的人生總在困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