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羽

每逢雨季，宋詞就飄飄搖搖而來，有些壯懷激烈，也有些凄凄憫憫。聽慣了敲著梆子唱宋詞，總覺得它有種古代女子蹲在河邊，用棒槌捶布的味道，弄得人心情濕漉漉的。

中國書店曾出過一本《宋詞三百首》的掌心書，大致像撲克盒那般大。記得上小學時，我就把它擺在書桌上，閑來無事翻幾頁。如今還擺在書桌上。開篇的一首是《點絳唇》，開頭的一句就“雨恨云愁”。最后的一首是《清平樂》，也不見得清清平平愉悅而歌，那也是“客里看春多草草，總被詩愁分了”。

又遇“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天氣，電視上反反復復地播著熱劇《甄嬛傳》，一幫古裝女子在銀幕上哭哭笑笑，都是為了寄情怨夫，一點不像陸游的“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她們活在宮里，似乎就是為了爭寵。讀著宋詞，把自己弄得像宋詞似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蘇軾詞），自己不能主宰自己，想忘卻功名利祿，總也做不到。

我看著電視，從書桌上請來掌心書，無緣頭地翻著。翻到李清照，翻到魏夫人，翻到唐琬，翻到淮上女，就想對比一下，宋朝的才女們，和清宮的美女們，生活的本質上有何區(qū)別？

我最喜歡李清照骨子里自帶的才氣，想掩飾都掩飾不住。先是貓在好日子里，小愁附身?！耙獊硇∽帽銇硇荩幢M明朝風不起。”她說呀，我如梅花一樣的孤獨，那些有學問的人，想來飲酒賞花就趕快來吧，誰知道明天會不會起風，把我們都吹了去。再是夫妻小別勝新婚，離緒飄落。“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再是戰(zhàn)亂來襲，逃難艱辛，悲憤要強。大呼“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一改倚珠簾聽紅雨的小鳥依人的模樣，捶胸頓足要做女漢子。后是傷透夫人心的丈夫死了，貪財?shù)男±魪埲曛鄢颂摱?，騙她感情，得手后發(fā)現(xiàn)她錢財無幾，就兇相畢露，肆虐于她。她一怒，向官府告發(fā)了第二任丈夫的劣跡，落得夫妻雙雙入獄。真可謂“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晚年??！

都說紅顏多薄命，唐琬也不例外。她漂亮出眾，才華橫溢，初戀，便嫁給心儀的大才子表哥陸游。陸家起初只賞識她品貌端正，佳人一個，不知道她才華過人，奉上傳家的鳳釵作為信物。她嫁到陸家后，才華的光芒四處照亮，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陸母態(tài)度大變，怕她克夫，誤了兒子大好前程。一紙休書，休了唐琬。六年后，陸游參加禮部會試失利，到沈園散心，奇巧地與唐琬相遇?？上歧殉伤似?，陸游也為他人夫。別后，陸游傷感地題《釵頭鳳》一首于沈園的墻壁上，就是著名的“紅酥手，黃藤酒”啦。又過一年，唐琬再游園，發(fā)現(xiàn)了陸游的這首詞，百感交集，和了一闕，就是留傳后世的那首“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通篇遺恨錐心間。從此往事不堪回首，郁郁寡歡，香消玉殞。

魏夫人本來是有名字的，名玩字玉汝，只因嫁了個國家重量級大員，便落得個魏夫人的尊號。她這位官太太，從小受家風熏陶，雖為女兒身，卻堅信肚子不是養(yǎng)崽的，更有高雅書香氣。她雖嫁得好，卻不想妻以夫為貴，努力憑借自己的才華突破陳規(guī)，以達到“天下誰人不識妻”。自古文人多愁善感，魏夫人也不例外。她用詞填愁愁更愁，這愁，卻不是黎凡婦道人家的那種被生活壓得沉重的愁，她愁得日斜春暮，高端大氣，天藍云舒。也就是“隔岸兩三家，出墻紅杏花”那種樣子。宋代大教育家朱熹對她的評價不薄：“本朝婦人能文，只有李易安（李清照）與魏夫人?！鼻魄?，將她與李清照相提并論了。實質上，她的才華遠不及李清照，只是日子過得尊貴，有始有終，比李清照不知好上幾百倍了，是那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上流社會的美人坯子。

淮上女，真名已無從考據(jù)。她像一朵江南的雪花，倏忽一現(xiàn)，便再也尋不見。當年金人南侵，她這位良家女子作為戰(zhàn)利品被擄掠北去。她的溫柔賢麗碰不彎將士手中冷冰冰的金戈，只能任人宰割。但心中的悲憤，時間的流水撫也撫不平它。夜深入靜，客居他鄉(xiāng)，愛莫能助。她在途經(jīng)泗州時，題詞《減字花木蘭》于客房墻上：“淮山隱隱，千里云峰千里恨?；此朴疲f頃煙波萬頃愁。山長水遠，遮住行人東望眼，恨舊愁新，有淚無言對晚春?！弊掷镄虚g，無不感傷怨恨被人奴役的日子，是多少不好過?。∵@位宋朝的才女，最后落得什么樣的下場，你閉上眼睛回憶那些戰(zhàn)爭片，仿佛就能預見她是怎樣的結局了。

合上《宋詞三百首》，我有些郁郁寡歡。支撐起大宋詞話的四個才女，除了魏夫人風光了一輩子，其他人呢？李清照，臨了，居然上了一個世俗宦人的當，被剝得只剩下女人的身骨，動輒以家暴伺候，怕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才華遁入紅泥中，酒里尋它終是賤；唐琬，愛她的人不得愛她，她愛的人不得相依，生有何益，死有何惋？不成早謝的花兒才怪！淮上女，在強盜眼里，她就是個女人，才華是錦繡的盒子，身體才是欲望必得的玩物。她的尊嚴受到辱沒，能好好地活下去嗎？

再看看《甄嬛傳》，一群美貌傾城、個性鮮明的女子，把自己卻活成殉葬品，在深宮中爭風吃醋，互為犄角，生怕得不到一個穿著黃袍子的老男人的垂青。

后宮的佳人，為一個并不是為了愛情而占有自己的男人喜怒哀樂，生生死死；宋詞里的才女，一直在追尋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而不舍不棄、幽幽怨怨、悵悵然然。

她們最后都揮手而去。深宮里的佳人大都如煙而化，史跡難覓；宋詞里的才女卻被屢屢讀起，唏噓不已。

窗外的雨還在下，把我的心都下濕了。這是宋詞的天氣嗎？唉，誰知道呢。

想起羅馬皇帝與智者拉比的女兒有一段對話。羅馬皇帝不滿《圣經(jīng)》上耶和華使亞當沉睡，取下他的一根肋骨捏成一個女人，罵耶和華是個賊。拉比的女兒很不服氣，請求皇帝派一名官員來查一樁案子。羅馬皇帝不解。拉比的女兒說：“夜里，賊闖入我家，偷了我們一只陶罐子，卻留下一只金罐子。”皇帝跳起來：“多好的賊呀，你讓他天天來偷我家！”拉比的女兒頭一歪：“一個男人只是失去了一根肋骨，卻得到了一位侍奉他的女人，這不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嗎！你為什么還不滿足？”羅馬皇帝恍然大悟女人不就是那只金罐子嗎！

女人是金罐子，又不是。即便是女人，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樣。拉比的女兒和宋詞里的才女們好有一比，羅馬皇帝不珍惜的女人和后宮的佳人好有一比。女人要活得有些底氣，還是將自己的名字寫在史柱上，自己做主宰自己的主人。